“流溪修竹”家宴后的翌日午前巳时,建康城前来祝贺婚礼的嘉宾二十多人走出望海楼,返回建康城。

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气宇轩昂地策马扬鞭,在昨夜重开酒宴的豪饮狂欢中,他们已讨得了辛弃疾《美芹十论》的正本和承担了进奏临安朝廷的重任。三人的保证是遵照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六月十九日赵昚禅得大位时颁发的“置鼓以延政谏,立木以求谏言”和“各地府衙负言路畅通之责”的煌煌谕示,将派出三人三骑护送《美芹十论》进入临安,径投登闻鼓:,并请密友、现任枢密院编修官叶衡(原任建康军钱粮总管)随时关注以告。

建康城四大勾栏杖子头拍马驰骋。在昨夜重开酒宴的豪饮狂欢中,她们已讨得了辛弃疾的词作《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并商定同时在四大勾栏弹唱推出,为辛弃疾的再现辉煌造势。

与此同时,辛大姑乘坐的华丽马车,沿着侨徐大街,辚辚作响地向东门奔去。

车内的辛大姑在侄儿辛祐之的陪伴下,倚坐在特制的榻椅上。她闭着眼睛,在回味昨夜重开酒宴的豪饮狂欢中,辛弃疾和范若水亲自呈上由范若水亲笔抄写的《美芹十论》副本,恭请祖公(辛次膺)审阅的情形。幼安知礼,若水知情,这样地恭敬。她双手接过《美芹十论》副本时,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昨夜,范家老夫妇遵照江南习俗,孝敬辛家祖公(辛次膺)彩缎一匹、长袍一袭、油蜜蒸饼一盒、孙媳范若水亲手纳制的黑绒棉鞋一双、绣有松竹菊梅的高枕一副,使她神情激越而大出意外。范邦彦侠而尊礼,赵氏贵而亲和,结姻为亲,大喜大乐啊。她接过赠礼,豪饮三杯,代父亲作谢。之后范家老夫妇以京口名酒“浮玉春”十坛请代为礼赠王琚,她欣然应诺,并代王琚致谢。戚方提出以铁军护送辛大姑返回临安,她拱手谢拒,戚将军笑语:辛大姑代辛老驾临镇江军大营,理当护驾,况且辛大姑袖中携有千古传奇的“秦淮宝镜”啊。她纵声大笑而首肯。

萧萧马撕声和车轮辚辚的作响声惊动了沉浸在幸福回忆中的辛大姑,她忽地睁开眼睛,揭开轿帘一望,急呼驭手刘郎停车,在辛祐之的搀扶下走下马车。马背上的四位侍女,急忙跳下马鞍恭候吩咐。辛大姑留恋地久久地回望京口城,似在自言自语:“意之所向,全不莫隔。幼安、若水,我在临安等着你俩。”语毕,由辛祐之搀扶,登上马车,高呼驭手刘郎加速前行。

“流溪修竹”家宴后的第六天(十月初七),是江南婚礼习俗中“七日拜门”回娘家的日子。辛弃疾和范若水商定离开京口前往建康定居,遂借“七日拜门”之机,回到“流溪修竹”向父母双亲和家人告别。全家聚于厅堂,其乐融融,范邦彦连声称赞:“自立门户,自力更生,人伦之常,美哉人生!”

赵氏心疼女儿,含泪点头,语出:“让若湖跟你去吧。”

身边的范若湖急忙应诺:“我离不开姐姐。”

范若水抚着若湖摇头谢拒。

赵氏笑语:“你不谙锅灶,疏于家务,想让幼安跟着你挨饿受累啊!”

范若水闻言,扑在母亲怀里哭了。

嫂子张氏亦楚楚落泪。

辛弃疾见状,心酸气噎而泪水盈眶,提出要向为自己婚事操劳的郭叔(郭思隗)致谢告别。范邦彦笑而回答:“你俩来晚了,昨日我已请他去了临安城。”

辛弃疾会意,转过头去,泪水滚落。

十月八日,辛弃疾、范若水带着辛茂嘉、范若湖回到建康城,居住在建康府衙后侧小巷史正志为他俩安排的一座名叫“紫荆枇杷”的庭院里,过着僻静、优雅的蜜月,等待着临安的讯息。

在此期间,辛弃疾不顾师友史正志、韩元吉、赵彦端的劝阻,以“优雅适意”的心态投人了“建康通判”的职能事务,由于友情的激励和责任心的驱使,他很快将“通判”这个“乃如别驾实为闲官”“仰人鼻息、小心谨慎”的苦差事,变为“有所学、有所得、有所为”的强烈追求,特别是对“通判”职能中“财政、赋税、战时专任钱粮之责”的使命,更为热衷与关切。查阅资料,废寝忘食;研究琢磨,如醉如痴;并做出下乡、上山、人湖考察实情的决定。

在建康欢度蜜月的第十天,几乎是同时,辛弃疾和范若水接到了四大勾栏杖子头的请柬——定于今日黄昏酉时,推出男女合唱新歌《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恭请光临指导。

同时受邀,让辛弃疾和范若水既喜且忧,分身乏术啊!在全家人进言献策中,一个妥当的应对策略在“紫荆枇杷”产生了——辛弃疾将赴长干里勾栏听歌致谢,范若水将赴青溪勾栏听歌致谢,辛茂嘉将持辛弃疾、范若水的信函赴胭脂井勾栏听歌致谢,范若湖将持辛弃疾、范若水的信函赴桃叶渡勾栏听歌致谢。

时至申时二刻,就在大家整装待发时,史正志急匆匆地叩门而人,不待人们施礼迎接,便紧紧抓住辛弃疾拱起迎接的双手,神情肃穆地轻声说道:“虞公彬甫罢官奉祠了。”

“罢官”者何?不就罢去“参知政事兼枢密院事”的职能吗?“奉祠”者何?不就是困居宫观,发薪优养,不许过问政事吗?辛弃疾在震撼中愤怒了,他挥拳咆哮:“虞公何咎?虞公何罪啊?”

史正志唉声谈起:“上呈《美芹十论》的三名官员刚从临安返回,在离开临安前的一个时辰,忽地听到虞公‘罢官奉祠’的消息,震惊失魄,急趋叶衡住宅询知。梦锡默而不语,只是唉声叹息,虞公‘罢官奉祠’之旨,昨夜才从大内传出,朝廷‘离合之衅’又起了。”

“离合之衅又起!”辛弃疾的神情沉闷严峻了。他突然想到二十天前在京口“流溪修竹”岳父大入对朝廷现状的分析判断,哀痛的呼号冲嗓而出:“言之不诬,预言成真,我朝离合之衅也许更甚于北国啊!”

史正志急语:“叶公特意托请返回建康的官员致语幼安静观其变、苦待其变,皇上应当是英明的。”

辛弃疾发出苦涩的笑声:“谢谢叶公,静观其变、苦待其变,金玉良言啊!”语毕,回头叮咛妻子若水,“各带十两白银,作为贺仪前往四大勾栏。”

范若水点头。

史正志放声应和:“我和韩公、赵公也接到四大勾栏杖子头的请柬,已吩咐府衙全体官员,分为四路前往四大勾栏听歌祝贺。幼安的词作《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一定会响彻建康城。”

辛弃疾、范若水、辛茂嘉、范若湖同时施礼向史正志致谢。

天遂人愿,期盼成真,今夜的建康城,果然轰动在四大勾栏同时演唱辛弃疾词作《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的热潮中,特别是“生子当如孙仲谋”的强烈呼号,激动着建康城官员、士人、学子的心,带动着这首歌曲在大街小巷更为广泛地流传。

建康城轰响着“何处望神州”的歌声,词作者辛弃疾却在“静观其变,苦待其变”的焦虑中煎熬着。时令“大雪”的十一月十三日夜初戌时三刻,史正志冒着纷飞的雪花和呼啸的寒风来访。辛弃疾趿履而出,将他迎进孤灯纸窗、空旷清冷的客厅。主客三人围火盆而坐,在火烹铜壶咝咝作响的茶香弥漫中,享受着寒夜殷殷友情暖身暖心的幸福。

史正志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函,交与辛弃疾,语出道:“这是叶公派专人送来的信函,其内容,主要是有关虞公被‘罢官奉祠’的离奇遭遇,请二位阅览。”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辛弃疾接过信函,郑重地打开阅览,并一页一页地传给范若水阅览,其信函传达的讯息是:

两个月前,金国使者完颜仲抵临安,偃蹇不敬,猖狂至极,辱及至尊,令人发指。朝廷中枢大臣钱端礼等,在金国使者面前,卑躬屈膝,曲意奉迎,丑态百出,亦令人发指。虞公独自奋起抗争,含冤遭贬。《美芹十论》,或将步昔日《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和《议练民兵守淮疏》的后尘,沉沦于昏庸的无声无息中……

信函尽览,辛弃疾闭着眼睛。他心里憋得慌,欲言无语,欲哭无泪。失落、失据的愤怒和悲哀,似乎在揉碎掏空着他的灵魂,皇上真的要步太上皇的后尘吗?

信函尽览,范若水手中的笺纸失落于地。她茫然失神,心中煎滚着痛苦和哀伤。叶公在信中关于《美芹十论》命运的预测,含意分明,含意凄惨,含意无奈啊!

史正志望着眼前闭目沉思的辛弃疾和失神憔悴的范若水,原本凄然无奈的心神更加苍凉凄绝了,哀声发出骨冷心寒的叹息:“前景黯淡,前途艰辛啊!就是天怜大宋,虞公再度复出,按照‘奉祠’朝制,也得熬尽三十个月。三十个月,两年半的时间,九百多个难熬的日日夜夜啊!”

辛弃疾猛地睁开眼睛,哀声请求:“史公,批准我去江北两淮考察吧!我要摸清那里民间的财政赋役实情,那里是我们的战场啊!”

史正志意外而震撼,辛弃疾终非平庸之人,心境非凡、豪气干云,拿得起,放得下啊。他泪涌眼眶,一把抓住辛弃疾的双手,语出情深:“幼安……”

辛弃疾凄然一笑:“史公,我这颗心,不能没有一个安托之处啊!”

史正志点头泪落:“幼安,我的好兄弟,江北比这里更冷啊!”

辛弃疾含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