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上辛弃疾上呈的《美芹十论》跃人赵昚的眼帘,他的目光突地闪亮专注了。也许是《美芹十论》这个名字引发了他的兴趣,他知道《列子?杨朱》中有则“美芹”的典故:“昔人有美戎菽甘芹子者,对乡豪称之,乡毫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美芹十论》,展现了奏疏者的谦逊啊!奏疏者的名字,立即引起了他印象模糊的联想:是三年前“决策南向”,以五十铁骑奔袭金兵五万大营的辛弃疾吗?是曾经上呈《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和《议练民兵守淮疏》的辛弃疾吗?也许是这件字迹清秀、约有一万五千字的奏疏适时迎合了他心中急切而饥渴的追求一追求虞允文所献“韬光养晦”的“胸怀韬略”“腹藏机谋”。他顺手翻页浏览,心神嗖的一振,似一股热流透遍全身,高声召来甘昇厉声谕示:不许一切大臣进见奏请,不许任何声音在书房外干扰。甘昇应诺离开了,赵昚紧闭书房之门,通宵达旦地详细阅览《美芹十论》。

“朕第一遍阅览的所得,是笔势浩**、气势磅礴,确有雷滚九天之势。特别是《美芹十论》中的前三论《审势》《察情》《观衅》,以锐利的目光,翔实的事例,深人的分析,得出了我有‘三不足虑’、敌有‘三不敢必战’的明确判断。壮朕胆气,一扫朕心头久压不散的黑云雾霾啊!辛弃疾,罕有之才啊!朕第二遍阅览精研《美芹十论》之所得,是智略辐辏,英伟磊落,谋及内外,论其古今,使朕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美芹十论》中的后七论,《自治》《守淮》《屯田》《致勇》《防微》《久任》《详战》等,相互照应地构成了一幅光彩夺目的蓝图——横扫几十年来‘南北定势论’的蓝图!自治强国的蓝图!成就朕中兴伟业的蓝图!辛弃疾,将帅之才!朕第三遍阅览精研《美芹十论》之所得,是谋事精当,纲举目张,前景辉煌。朕确有才智不逮之虑,凝神思之,不胜惶恐:《守淮》聚兵守备之论,朕似懂非懂;《屯田》足兵足饷之论,朕似通非通;《久任》宰臣将帅之论,涉及祖制,朕心惮然;《详战》之战略辉煌,朕心神为之赞颂,但因不谙兵事,胸存疑焉。此时朕之情状,确如古人所语:‘念吾邦之横陷兮,宗鬼神之无次,闵先嗣之中绝兮,心惶惑而自悲。’但朕不气馁,朕不灰心,朕将依辛弃疾在《久任》中所语:‘臣读史,尝窃深嘉越勾践、汉高祖之能任人,而种、蠡、良、平之能处事。’朕将以越勾践、汉高祖为范,借才智朝臣之力,以实施这幅成就中兴伟业的蓝图。但愿朝廷辅臣,也能以文种、范蠡、张良、陈平为师,成就朕的心愿啊!”

书房静极了,书案前的鹤灯依然跳动着光焰。赵昚毫无倦意,仍然沉浸在联想翩翩的追求中。突地五更钟声传来,截住了他思绪如潮的求索,一股兴奋轻松的舒坦漫遍周身。他伸腰站起,活动着双臂走向南窗,用力推开窗扉,黎明中一阵微风拂面,送来了江南冬初带有几分凉意的清爽,随即浮现出一种对酒当歌的情趣。他猛地关上窗扉,转身高呼:“来人!”

整夜守候在书房门外的甘昇闻声进入书房,恭身待命。

赵昚向甘昇轻声谕示:“进酒!”

皇上从不贪杯,平时很少饮酒,五更饮酒是从封为昔安郡王至今的二十年间从来不曾有过的,甘昇怀疑自己听错了。

赵昚摇头微笑,亲切语出:“进大内特制佳酿蔷薇露来!”

甘昇听真了,急忙应诺,奉旨而行。

赵昚自斟自酌,连饮三杯。第一杯酒为辛弃疾上呈的《美芹十论》而饮,第二杯酒为自己以越勾践、汉高祖为范而饮,第三杯酒为他的宰辅大臣能以文种、范蠡、张良、陈平为师而饮。他原本酒量不大,此刻又饮酒过急,只觉酒劲上头,热遍全身,四肢生力,舒服极了。他自斟第四杯酒,高高举起,慷慨语出:“天可怜见,朕要依这《美芹十论》之所述,唱出一支中兴大宋的壮歌。”

赵昚雷厉风行地开始了他“中兴大宋”的追求。十二月一日卯时早朝之后,他在福宁殿书房首先召见了他的首辅钱端礼,甘昇遵照赵昚的谕示,以贡茶极品“大红袍”款待。钱端礼受宠若惊,赞语出口:“此茶中极品‘大红袍’啊!皇恩浩**,臣三生有幸啊!”

赵昚大悦:“一茶可款首辅语,朕知足了!”语毕,手捧辛弃疾的奏疏《美芹十论》询问,“此件奏疏《美芹十论》卿可阅览?”

钱端礼似早有准备,拱手回答:“臣已阅览。煌煌一万五千余字,为两年来各地府衙官员奏疏字数之最。”

赵昚微笑而语:“卿有何高见,朕极愿听闻。”

此时的钱端礼仍沉浸在“皇帝礼遇金国使者”“罢逐虞允文”“重组中枢班子”的喜悦中。他断定皇帝已在金国使臣骄横凶蛮的威逼下退缩了、妥协了,便以“姻亲”之臣的特殊心态,大胆地谈出他对《美芹十论》的看法:“圣上,此‘奏疏’虽名曰‘美芹十论’,以谦卑之态上呈,但奏疏者在十论中的态度并不谦卑,而是盛气凌人,嚣张而不知法度。臣草草浏览一遍,竟汗湿衣衫,其存疑不解者有三。”

赵昚倾耳静听。

钱端礼呷茶一口,语气增强,侃侃谈起:“其一,这《美芹十论》中的前三论《审势》《察情》《观衅》,尽述金国人力、财力、军力及其内外离合之状,极细极丰。据臣所知,此奏疏者本人乃广德军一通判,虽曾为山东义军归正之人,何能对金国内情深知如此?难道他在北国有谍通之人?”

赵昚心头一震,他虽对钱端礼的“和议”情结有所了解,但没有想到其人竟别具心机,诛心之论,要人命啊!他依然神情专注地静听着。

钱端礼目视皇帝的神情专注依然,其答对更加强硬露骨了:“其二,奏疏者在《美芹十论》的《自治》论中,公然主张‘绝岁币,都金陵’。臣视之刺目,思之胆寒!圣上明察,今日宋金关系,呈军力、财力两翼。就军力而言,金强我弱;就财力而言,我富金贫;就整体形势而言,呈相峙相倚之状。斗而和,和而斗,不离不弃,不弃不离。臣几年来一直认为,军力逞强于一时,财力逞强于一世。民间有语,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神拉车。现时的金国皇帝完颜雍不也崇信我们的圣人贤人孔子孟子的说教吗?奏疏者‘绝岁币’之论,势必打破宋金相峙相倚的局面,势必触怒金国,势必导致比符离兵败更为惨痛的灾难。至于奏疏者的‘都金陵’之论,更是包藏祸心。圣上明察,建都临安,乃太上皇根据天时、地利、军情、民心做出的英明决定,而奏疏者浪言诋毁,说什么‘待敌则恃欢好于金、帛之间,立国则借形势于湖山之险,望实俱丧,莫此为甚’。这不是明日张胆地攻击今之太上皇吗?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昚的心头,突然浮起一阵愤怒和酸楚:这就是朕的首辅吗?这就是朕需要的文种、范蠡、张良、陈平吗?媚敌的嘴脸、媚敌的议论暴露无遗,也展现了朕的昏庸啊!他耐着性子,不动声色地静听着。

钱端礼目视赵昚神色如常,其答对更为激烈了:“其三,奏疏者在《美芹十论》的‘久任’论中,以古讽今、含沙射影,为近年来被圣上贬逐的宰臣将帅喊冤叫屈,为符离兵败的张浚翻案,竟然在《美芹十论》中高喊‘张浚虽未有大捷,亦未至大败,符离一挫,召还揆路,遂以罪去,恐非越勾践、汉高祖、唐宪宗所以任宰相之道’。犯上作乱,狂妄至极!这样的奏疏者,目无朝制,目无君父,还不该流放千里以示惩戒吗?”

赵昚被钱端礼阴毒荒谬的答对激怒了,再也忍不住了,他忽地站起。钱端礼误以为皇上神情的变化是缘于辛弃疾为张浚的翻案,也立即随着皇上的起立而站起,并恭立挺胸,准备领受皇上处置辛弃疾的谕示。赵昚望着眼前神情昂扬急切的钱端礼,微微摇头,发出了一声失望的、苍凉的叹息:“唉,朕受教了!”语毕,挥手示钱端礼离去。

十二月三日卯时,赵昚急匆匆地结束了例行的早朝,便在福宁宫书房召见了他的辅臣洪适。由于前日钱端礼的答对中留下的失望和不快仍聚积于胸,他开始追求“中兴大宋”的热情已沉人谷底。不等甘昇捧来极品“大红袍”礼款洪适,他便冷着脸子,手指敲着案头的《美芹十论》向洪适发出询问:“这份奏疏《美芹十论》先生可曾阅览?”

洪适,字景伯,饶州鄱阳人,时年四十八岁,是建炎三年以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使金国,被金国扣押流放于冷山十五年的洪皓(字光弼)的长子。其人博览强记,学识博洽,尤喜收藏金石拓本,并据以证史传之失误,著作颇丰,任事认真,忠于职守,时人以“有乃父之风”誉之。因其有着文人的敏感,对今日早朝中赵昚的神情不爽早有察觉;因其亦有文人的旷达,对此时皇帝神情的冷漠,并不十分在意,便以坦然的心态答对:“禀报圣上,臣已认真阅览,三脍其味。”

赵昚骤然间被这“三脍其味”四字吸引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洪适,目光中似有所期待。

洪适迎着赵昚的目光禀奏:“臣以父荫补修职郎(九品下阶文散官),随着父亲弹劾秦桧而谪官安置英州而罢官。秦桧死,朝廷起臣知荆门军,再知徽州,提举江东路常平茶盐。身居偏野之地,孤陋寡闻。圣上禅大位,恩授臣以司农少卿,专心于仓廪、籍田、苑囿事务,乐其所为,对天下大事,鲜为专注;而且,臣有收藏金石拓本之好,沉迷于考证研究,以明史传之失误,乐在其中。前月,圣上施九天之恩,擢臣以‘同知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之职,臣茫茫然不知所措,惶惶然不知何以报圣上垂爱信任之恩。就在臣智短识拙、胆怯气馁之时,奏疏《美芹十论》被登闻鼓:送进集英殿,臣有幸览之。一览而心神震骇,如雷滚九天;二览而意气风发,如惊涛拍岸;三览而思绪翩翩,夜不能寐。臣愚蠢,不能尽知其奥秘;臣拙笨,不能尽述其精彩;只能以模糊梦幻般的感受敬献于圣上。”

赵昚沉闷的心情,随着洪适坦然真诚的禀奏而兴起,全神贯注,急切语出:“先生请讲!”

洪适恭然讲起:“臣的感受之一是《美芹十论》唱出了惊天动地、振聋发聩的时代最强音。签订‘隆兴和议’以来,朝野万马齐喑,人心凄凄不振,在此哀无声息的沉沦时刻,《美芹十论》闯进朝廷,以其雷霆般激**天宇的声威,发出了‘金国不足畏’‘金国有离合之衅可乘’‘南北定势论是谬见’‘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等气壮山河的呼号呐喊。这般胆识与自信,朝廷中的主和臣子自不必论,就是朝廷中那些主战的臣子,能喊得出来吗?敢喊出来吗?大宋文武官员数以万计,在此危难时刻,能以如此热烈急切的情怀关注国家命运的臣子,此时只有这个小小的广德军通判辛弃疾啊。”

赵昚心神震动,目光专注而热烈,凝神而微微点头。

洪适目视赵昚,似乎得到了鼓舞,继续着语出肺腑的禀奏:“臣的感受之二是《美芹十论》提出了一个朝廷急需的、统领全局的、切实可行的谋略筹划。从战争动员、内政改革、军旅建设、财力聚集……作战方针到进军路线,无不独具目光、振奋人心,真可谓是‘济时方略满襟怀’啊!”

赵昚移椅而前,神情更显专注。

洪适似受到与皇帝“感受同知”的鼓舞,语出更为真切了:“臣的感受之三是《美芹十论》无往日一些文人策士的天马行空,更无一些御史谏官的无中生有,其煌煌十论,皆呕心沥血之述,是来自现实、来自战场、来自历史兴亡成败的经验教训。臣忝为辅臣,自察自省,较之这位广德军通判辛弃疾,确有追求、才情、气度不逮之羞愧。臣的二弟、现任中书舍人洪迈,三年前在建康曾与辛弃疾有一面之交,其所得印象是‘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臣斗胆禀奏,这位上呈《美芹十论》的辛弃疾,也许就是圣上所寻觅的文种、范蠡、张良、陈平啊!”

赵昚跌人谷底的“中兴大宋”的热情,突地被洪适的禀奏推上了峰顶。他扶案而起,放声高呼:“来人,进茶!”

恭候于书房门外的甘昇高声应诺,片刻,急匆匆捧盘而人。赵昚亲自从盘中取来茶杯,放置在洪适的面前,笑而语出:“先生忠贞坦直,确有‘忠宣公’渊洪皓)之风,朕受教了。特以贡茶极品‘大红袍’为先生润喉解渴!”

洪适原本是文人,嗜茶如命,亦是品茶高手,品茶唱赞:“贡茶极品‘大红袍’,天成之物,天赐之物,果然是‘七泡八泡有余香,九泡十泡余味存’。圣上,臣洪适叩谢天恩了!”

洪适跪拜于地,叩头者三。赵昚亲自搀扶,携手而语:“茶香省人,你我君臣品茶论道吧!朕极愿聆听先生关于《美芹十论》中《防微》论和《久任》论的见解和感受。”

洪适心中一震,《防微》论、《久任》论中,确有触及祖训、朝制不便谈论之处。皇上有询,能不答吗?事君当忠!事君当忠啊!他急忙跪地应诺……十二月四日卯时,赵昚在早朝之后,便在福宁宫书房召见了他的另一位辅臣叶颗(字子思)。这是一位矢志北伐的老臣,时年已六十五岁,有着福建仙游人的耿直,也有着耿直臣子的坎坷生涯。他是绍兴年间的进士,在秦桧专权时期,由于力主北伐,被秦桧排挤外任,仕于州县,不屈其志。绍兴末,秦桧死,他立即上书奏请恢复张浚宰辅之职,开始了清算秦桧罪行、为冤者平反的新作为,立有拨乱反正先声之功。赵昚禅得大位,召叶颗人朝,任右司郎中,旋擢吏部侍郎,再擢吏部尚书,三擢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君臣相知!赵昚相信他也会像洪适一样重视奏疏《美芹十论》,一定会根据实施《美芹十论》的需要,为他推荐一批文武干才。

情之所至,倚之所重,当叶颗应召进入福宁宫,赵昚亲自迎接。叶颗感激涕零,急忙跪地叩拜。赵昚搀扶他落座,呈现出君臣敬慎如仪的亲和。甘昇急忙捧贡茶极品“大红袍”进献,叶颗望之眼眉而发愣,赵昚立马想到此公是只喝水不饮茶的主啊!君臣相视一笑,便开始了“上贵见肝胆,下贵不相疑”的答对。

赵昚手抚《美芹十论》语出:“这件名曰《美芹十论》的奏疏,先生可曾阅览?”

叶颗回答:“臣已阅览。”

“有何见解?”

“一篇奇文。”

赵昚兴味高扬:“奇在何处?”

叶颗似早有准备:“奇在气势磅礴,奇在精彩纷呈,奇在疑点多多,奇在出于一位归正人之手。”

赵昚闻这“四奇”而惊诧,神情肃穆凝重。

叶颗似乎不曾注意皇帝神情的变化,高声谈起:“圣上,这件奏疏煌煌一万五千言,一气呵成,其气势之磅礴,气度之恢宏,论点之尖锐,信念之坚定,用心之殷切,为我朝自岳元帅岳飞死后二十多年之所未有。堪称奇文,臣奇而嘉之!”

赵昚点头,默然心许。

叶颗继续着他的侃侃而论:“圣上,这件奏疏涵盖面极广,涉及军情政情、内事外事、田赋税收、祖制国策及战略筹划、作战方针。每论皆引经据典,言之有物;纵横阐述,多有创见;且紧扣现实情状之所需,多有裨益。堪称奇文,臣奇而誉之!”

赵昚心喜,举杯品茶以**。

叶颗突然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语气:“圣上,臣在兴奋赞赏之余,或因理念僵化,对其《美芹十论》中的某些提法,心存疑惑。惑其为奇而奇。如在《自治》论中,‘都金陵’之说,臣不解。国都乃国家中心之所在,是圣上、太上皇安居之圣地。在此北强南弱,金兵不时南侵的今天,弃钱塘而都金陵,安全吗?若万一有个闪失,又要带着扈骑扈吏撤离都城到处漂泊吗?臣奇而惑焉!如在《屯田》论中,‘籍归正军民,厘为保伍,择归正不厘务官,擢为长贰,使之专董其事……无事则长贰为劝农之官,有事则长贰为主兵之将’,臣亦奇而惑焉。圣上明察,朝廷偏安江南三十年来,由于种种原因,对北来的归正人疏于安抚,照顾不周,致使流落街头、荒野,温饱无继,遂怀异心,各地皆有盗窃抢劫之事发生,已成为内政一患。今若屯田,令其群而聚之,若归正之人能感恩朝廷,消其异心,自耕自食,勤于操练,自然可收足兵足饷之效。若群而聚之,怨愤相传,生变而叛朝廷,则干戈在手,粮秾在握,不仅为内政之一患,而且是国家之一灾了。如在《防微》论中,奏疏者提出‘不吝爵赏以笼络天下智勇辩力之士’,这自然是对的。但在论述中,似有彰显归正军民之所长,发泄对朝廷不信任归正军民之愤懑。臣更是奇而惑之。如在《久任》论中,奏疏者亦有借彰显越勾践、汉高祖之英明和文种、范蠡、张良、陈平之才智,而影射我朝一百多年的祖制国策之嫌。臣确有奇而惊心之感。”

赵昚此时已是目瞪口呆,手举的茶杯僵住在嘴边。“疑点多多”,竟是出于矢志北伐的老臣叶颗之口,这轰毁了这煌煌万言的《美芹十论》,也轰毁了他心中轰轰烈烈的追求。

叶颗根本没有注意到赵昚神情的变化,话语更加冷峻沉重了:“臣蒙圣上垂爱,近年来主管吏部事务,在荐举臣僚中,坚守‘慎之又慎’的原则。一个月前臣览此奏疏后,对其奏疏者辛弃疾做了尽其可能的考察了解,并调阅了三年前其上呈的奏疏《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和《议练民兵守淮疏》,对辛弃疾稍有了解:其人聚众两千,起义反金;聚义山寨,辅佐耿京;决策南向,纳款于朝;以五十骑夜袭金兵五万大营,活捉叛逆,献俘阙下,并召回万余名迷途义军士卒;忠、信、智、勇俱见,但都是一役之见,一隅之识。而《美芹十论》煌煌万言,总揽全局,一纲既举,众目自张,其论点高深莫测,臣疑其并非出于一位小小的广德军通判之手。且其祖父辛赞,原为我朝散大夫,爵陇西郡开国男,在靖康之乱中却滞于敌占区,并接受金人授官,历宿州、亳州、沂州、海州,虽‘常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戴天之愤’,但毕竟是附污在身,辱及子孙。臣为辛弃疾惋惜啊!”

赵昚心头一震,一股冷意凜遍全身,手里茶杯中茶水斜溢而出,他浑然不觉,心中翻腾着惆怅的悲哀:叶公好龙,叶公好龙啊,指望不得了。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语出:“‘四奇’之论甚为精妙!谢先生,朕受教了!”

叶颗仍沉浸在兴奋的坦直答对中,忽然发现皇上手中的茶杯倾斜,茶水已滴湿了皇上红色宽大的衣襟,急呼:“圣上,茶浸衣襟……”

赵昚猛地醒悟,手松杯落,“砰”的一声,茶杯落地碎了。

赵昚在四天的君臣答对中,被钱端礼的“深文周纳”、洪适的“力不从心”、叶颗的“疑点多多”搞糊涂了。特别是叶颗的“疑点多多”,动摇了他的自信,扰乱了他对《美芹十论》的赏识,使他又一次陷于优柔寡断的状态中。他感到孤独无助、心慌意乱,但又放不下、丢不掉,连续三日不再早朝,寝食不安地咀嚼着五味杂陈的焦虑和痛苦。朕不解啊!为什么主和的钱端礼和主战的叶颗,在往日的议政中水火不容,今日在《美芹十论》的认知析解上,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朕不解啊!为什么面对《美芹十论》与朕同识同心的洪适,偏偏是一位忱于金石拓文、自称只有“补瓦筑篱”之才,无力为朕的中兴伟业冲锋陷阵、决胜千里。洪适确实是一位生性忠贞、处事谨小慎微的守成贤臣,朕敬佩而不能苛求于他啊。昏庸在作弄朕,天意在惩罚朕。朕思念殁于贬途中小镇小巷小店的张德远,殁于集英殿的陈康伯,贬知饶州的王十朋,安置在筠州的李显忠,朕更思念为朕分忧、‘以臣为鹄’、被朕罢去参知政事兼知枢密院事、令其‘奉祠归养’的虞彬甫。也许只有虞彬甫才能再一次解朕之难之窘啊!”

赵昚不顾宫灯灿烂、夜已人更,霍地从御椅上站起,高声召来甘昇,厉声吩咐:“速驱车前往余杭门外虞府,召虞允文进宫!”

甘昇发蒙,误其听错,一时愣住。

赵昚戟指谕示:“记住,不是召,是请!请虞彬甫进宫。”

甘昇应诺,快步退出书房。片刻,骖马的萧萧声和车辆的辚辚声爆起而远去。

随着宫门掌事报二更的梆鼓声传来,一阵熟悉的骖马撕鸣声响起,赵昚停止了踱步,一股欣喜冲上心头:虞允文应召进宫了。他快步推开书房的大门,转身至桌案内的御椅落座,神情矜持肃穆地等待虞允文到来。少顷,脚步声匆匆闯进书房。走进书房的是甘昇,根本不见虞允文的影子。赵昚神情一怔,心里腾起一种悸怖之感。甘昇的跪地禀奏声响起:“禀奏圣上,虞公已归养故乡蜀地仁寿县了。”

赵昚蒙了,失神怒吼:“重奏!”

甘昇急忙提高嗓音,放慢语速:“禀奏圣上,虞公带着侍从,归养故乡蜀地仁寿县去了。”

赵昚心颤了:“什么时候走的?”

甘昇回答:“虞府管家称,离开临安已有四天。”

赵昚再询:“是私自离开的吗?”

甘昇回答:“虞府管家称是报请辅臣恩准后离开的。”

赵昚三询:“恩准的辅臣是谁?”

甘昇回答:“虞府管家称恩准者是首辅钱端礼钱大人。”

赵昚眉头皱起,紧咬的牙齿中自语般喷出了阴沉的不快:“是他……”

恰在此时,钱端礼手捧奏折神情昂扬地出现在书房门口,骤然间与赵昚四目相对。他根本不知皇上召虞允文进宫之事,看见甘昇跪地低头,以为是甘昇侍奉不周而引起皇帝的不快和愤怒,便以辅臣和亲家翁的双重身份为皇上解忧,立即跨步进入书房,高举奏折禀奏:“圣上万岁。近四天来,圣上因国事烦劳而不朝,群臣忧圣上操劳伤身而议论纷纷。闻知广德军通判辛弃疾上疏万言为圣上添乱添烦,莫不义愤填膺。御史台诸位侍御史,联名上疏弹劾广德军通判辛弃疾‘越职言事’之罪,敬请圣上裁决!”

甘昇见状,乘机爬起,从钱端礼手中接过奏折,转呈皇上。赵昚怒目一扫,拍案戟指钱端礼而怒吼:“好一个‘越职言事’之罪!首辅钱大人,你说该怎么裁决?是罢官,流放,还是杀头?荒唐至极啊!”随即揉奏折成团,狠狠砸向跪拜在桌案前的钱端礼。

在纸团出手的刹那间,他气结心胸,面色苍白,跌坐在御椅上。甘昇反应极快,箭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气喘吁吁的皇上,急声呼唤着御医。

赵昚真的病了……

福宁宫惊骇万状……

跪伏在地的钱端礼一时吓呆了……

因赵昚的病,心神最为沮丧的是首辅钱端礼:“倒霉啊,自己是皇上病发时的目击者,又是御医诊断病情结论的亲闻者。《美芹十论》是自己第一个在君臣答对中抨击否定的,其奏疏者辛弃疾是自己第一个在君臣答对中蔑视攻击的,这些‘抨击否定’‘蔑视攻击’,完全可以成为会知御史们煽动其联名上疏弹劾‘越职言事’的疑点和根据,完全可以得出‘阴谋活动’的结论。皇上在病发前揉‘御史台奏折’成团砸向自己的一击,不就是皇上心中疑点成团的一击吗?”

钱端礼心虚,睡不着觉了。他黎明即起,急奔福宁宫向皇上请安,却被当值内侍拦阻在宫门外。他顿觉双腿发软,在返回府邸后即和衣而卧,五内煎熬,卧床不起了。

圣上病了,心神最为沉重压抑的,是辅臣洪适和叶颗。他俩都是主战者,对赵昚禅得皇位以来“志在恢复”的鲜明态度是赞赏拥护的,对赵昚对自己破格晋升至辅臣高位,是铭记五内的。在对待辛弃疾的奏疏《美芹十论》的看法上虽有“赞赏”和“疑虑”之别,但在“矢志北伐”“以战恢复”“精心筹划”“富国强军”这些原则上并无分歧。皇上病得突然,他俩不约而至福宁宫探视皇上的病情,并向皇上请安,被当值内侍有礼貌地拒绝。他俩在忧心忡忡的打听中,得知皇上的病发与首辅钱端礼的深夜进宫有关。有关何事?有关何为?更添忧愁啊!他俩担心在皇上医病过程中朝政大权将落人首辅钱端礼之手,谁知这位嗜性主和的首辅又会干出什么样丧权辱国的事情来。他俩心照不宣搬进了集英殿,食宿坚守,耳听八方地处理朝政。这全然是尽职尽忠于皇上,也是防止嗜性主和的首辅钱端礼别有企图……

此时,心神最为昂扬舒畅的,是御史台嗜性主和的御史们。他们都是才智力辩之士,原为散官,现已具有正官名籍,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廷辩、小事奏弹”之权,在强势皇帝面前,他们几乎全都是喜鹊;在弱势皇帝面前,他们几乎全都是乌鸦。他们对奏疏《美芹十论》及其奏疏者辛弃疾并不十分了解,但一个小小的广德军通判竟然以煌煌万言的奏疏指点江山、议论朝政国策,并且受到皇帝的青睐,使他们感到十分不爽,且有一种不屑、鄙视之感,他们遂联名以“越职言事之罪”弹劾其所为。这个弹劾,与其说是警告狂妄自大、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广德军通判辛弃疾,不如说是对优柔皇帝的一个“小事奏弹”的提醒。谁知这个优柔的皇帝竟然发怒,竟然揉奏折成团砸向首辅,真是长了脾气、硬了性子。他们的乌鸦性子发作了,联络谏:中那些“掌规谏讽喻之权”、嗜性主和的谏官,掀起了新的一浪弹劾辛弃疾“越职言事”的**,弹劾的奏折雪片般飞向集英殿,落在辅臣洪适、叶颙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