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抃的工作效率确实是惊人的,在两个时辰内,创造性地制作了一个奇特丰美的酒宴。
他吩咐驿馆花匠,以数百盆盛开的红色牡丹、玫瑰、月季装饰歌舞厅,并组成各式图案围绕烘托红木制作的餐桌座椅,着意营造出一种炽热炙人的欢乐气氛,向张浚荣升“少师”祝贺,并向张浚近一个月来在班荆驿馆遭受的冷遇道歉。驿馆主事,迎来送往,总得变幻着脸色行事啊!
他吩咐驿馆厨师去美食城武林园,分赴各著名酒楼定做其看家佳肴。计有:和丰楼的西湖醋鱼,三元楼的荷叶蒸肉,太平楼的糟蟹“鸭,五间楼的姜醋生螺,杏花楼的螃蟹清羹,桃花楼的栗子白腰,荷花楼的三脆羹,太和楼的栗子甘露饼,春风楼的蒸食子母龟、骆驼蹄、鹅项、蟹黄、仙桃、火棒、春茧、翦花、蜜辣焰等,在鲜花丛中的红木餐桌上,聚集了临安城美食中色味俱佳的精华。他要用宴请朝廷王公宰执的高规格礼数,显示对张浚的尊敬;要以勤勉认真的作风,博得张浚的好感。驿馆主事,迎来送往,吃喝之事,大意不得啊!
他吩咐驿馆官员,立即去东华门外驿馆接来张浚的两个亲随出席酒宴,并于张浚住室一侧空屋安置,以便时刻照应侍奉张浚。驿馆主事,迎来送往,什么人都得侍候好啊!
他亲自进人朝廷恭请张浚之子、吏部侍郎张栻,承奉郎张杓进人驿馆出席酒宴,并就一个多月来多次阻止张栻、张杓进人驿馆探望父亲之事道歉,以“身不由己”四字取得了张栻、张杓的谅解。驿馆主事,迎来送往,得拱手时拱手,得叩头时叩头啊!
他亲自去了大内御库,以与御库主事的攀谈交情,取回一箱大内特制的美酒蔷薇露。这是酒中的极品,是太上皇的专用酒,此酒一上桌,宴席就上了最高档次,也算是为张浚的荣升“少师”锦上添花了。驿馆主事,迎来送往,名堂大着哩!
他亲自去了金波桥勾栏,会见了女杖子头唐安安,以重金请其率领乐伎歌伎至班荆驿馆伴宴。唐安安是班荆驿馆的常客,近几年来,金国使者到阙的接见宴会,都是由她的乐班伴宴的。此时王抃的匆忙驾临之请,她以为又是伴宴金国使者,便以“已有主约”拒绝。王抃长揖哀求,唐安安拒情愈坚,王抃只得以“伴宴张浚荣升少师”之事相告,唐安安慨然允诺,并决定率十二人乐班前往。十二人乐班伴宴,是堂会中接待王公宰执的最高礼数,足以彰显张浚的尊贵,也足以彰显王抃四通八达的人脉人望了。驿馆主事,迎来送往,对谁也得低头弯腰啊!
班荆驿馆最华丽的酒宴,最高贵的美酒,最美味的佳肴,最高礼数的最佳乐班,为张浚壮心不已的晚年,唱起了最为怆楚的挽歌。
张浚在胡铨、王抃的陪同下,刚一踏进红色花朵撩心耀眼的歌舞厅,扑面而来的是气势磅礴的华丽乐章。唐安安年约二十岁,形容秀丽,发髻高悬,着绿色紧腰起肩衣裙,呈落落飘逸之风,放喉而歌,其声裂石穿云、怡情爽神。张浚倾耳听辨,乃柳永的词作《望海潮?东南形胜》,他的心全然沉浸在这婉转的乐曲和美妙的歌声之中: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垂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巇(yan3)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临安城“烟柳画桥”“市列珠玑”“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繁华富庶和湖光山色,终于敌不过亲情的折磨,就在唐安安高歌“异日图将好景,归来凤池夸”的希冀中,席间两位身着戎装、泣咽泪流的中年亲随,离席急趋于张浚面前跪倒,呼了一声“将军,痛哭失声;张浚的两个儿子张栻、张杓也离席扑到张浚面前跪倒,抱住父亲的双腿痛哭。
唐安安愣住了,停止了歌唱,乐伎歌伎们愣住了,停止了弹奏。
王抃愣住了,一时不知所措,胡铨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这场父子离别的悲哀竟会在这宴会的开场曲中提前到来。
张浚悲慨默然,仰面闭目,在儿子和亲随的泣咽声中,两行老泪顺着面颊流淌。
歌舞厅沉寂哀痛了,满目的红色花朵似乎映红了张浚面颊上流淌的泪水。血红的泪水啊!
张浚猛地睁开眼睛,目光如电如炬,起脚踢开眼前跪伏泣咽的儿子,愤声呼号:“走开!你们的泣咽,辜负了临安城豪华富庶的灿烂辉煌!你们的泪水,辜负了大宋都城宜人醉人的珠玉锦绣!你们的悲切,辜负了班荆驿馆酒肴奇葩的奇情奇趣!你们的哀痛,辜负了金波桥勾栏动人魂魄的仙曲妙音啊!传说中,金国统帅完颜亮有慕于柳永这首词作中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你们的泣咽泪水,也败坏了朝廷用这些天下奇有的豪华富庶、珠玉锦绣、仙曲妙音购买和平的伟大朝政国策啊!在这用金银珠玉买得的‘和平’中,我加官‘少师’了,我出任‘保信节度使、判福州’了,皇恩浩**啊,我要借这大内特制的美酒蔷薇露向英明的圣上敬酒谢恩了。”
人们都被张浚怆楚的呼号声震撼了,哀伤了,沉默了。
在人们震撼的哀伤中,张浚大步走到酒桌前,恭敬地捧起酒坛,斟酒满杯,高高举起,朝着大内的方向跪倒,高声禀奏:“圣上,罪臣张浚叩谢圣上九天之恩。先贤有语:‘循名而求实。’臣蒙圣上加‘少师’之诏,愧疚于心。圣上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臣铭记五内,永远不敢忘记啊。”
其意未尽,其声哽咽,他洒酒于空,叩头触地而不起。
唐安安打破了歌舞厅里的沉默,她疾步趋前,搀扶起年老的张浚人座,斟酒以敬,咽泪出声:“张老将军,唐代诗人杜甫有诗句说:‘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天下的白鸟总是多的,天下的青蝇总是少数,在这‘青蝇间白黑’的荒唐岁月,老将军的心底冤情,天下的黎庶百姓,都是清清楚楚的。金波桥勾栏的歌伎乐伎向老将军敬酒了!”
张浚接过酒杯,向眼前的歌伎乐伎们致敬,放声高吟:“无言不雠,无言不雠啊,我感激于心!”语毕,他猛地饮尽杯中酒,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变得硬朗了。
唐安安转身吩咐乐伎歌伎们弹唱起岳飞的词作《满江红?怒发冲冠》为张浚伴宴: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是一首壮烈的歌,是岳飞用生命写就的。在琴音歌声的轻抚哼吟中,张栻、张杓兄弟向父亲诉说一个多月来汤思退倒行逆施、造谣诬陷的卑鄙伎俩和阴毒用心。张杓年轻性躁,直言告知:“汤思退之迫害父亲,无所不用其极。他指使亲信上表,弹劾父亲招募万名归正人进人军营是‘阴有所图’曰他指使亲信闹事于早朝,诬陷父亲招抚六千名江西山林好汉充实万弩营是‘招降纳叛’,他指使亲信上书德寿宫太上皇,诬陷父亲派萧琦率五千兵马潜人敌后是‘暗伏杀机’;并指使亲信散布舆论,诬陷父亲在江淮备战中的所为‘漠视祖制,别有用心’。
诬陷成狱,诬陷杀人啊,这全然是秦桧“莫须有”法术的再演,人们的神情都悚然沉重了。
张栻年长多思,急忙接过弟弟的话题,举酒向胡铨致敬:“肝胆古剑,波涛浮萍。愚侄感谢胡叔救援家父之恩,更感谢胡叔顶着朝廷主和投降者掀起的邪风恶浪,上呈奏表,痛斥和议,为家父争得了一个体面的晚年。”
胡铨急忙以他言避之。
张浚恍然,放声急语:“栻儿,详情禀知!”
张栻急忙拱手禀告:“父亲,汤思退及其追随者欲置父亲于死地。胡叔毅然而出,借早朝之机,宣读奏表,自招攻击。其奏表总结了自靖康(公元1126年)迄今凡四十年,三遭大变,皆在和议的惨痛教训,皇皇千言,以‘可吊者十,可贺者亦十’为结语,文风磊落,实属千古奇文,震动了朝“,也震动了福宁殿里的圣上。”
张浚急令:“立即取来此文,我要拜读!”
不等张栻回答,张杓拱手禀告:“父亲,胡叔奇文,堪誉古今,儿已熟记于心,愿背诵于父亲。”
张浚惊喜,拱手请示于胡铨:“邦衡……”
胡铨急忙拱手回答:“有劳贤侄了,我正要请张公指点!”
张杓拱手感谢:“谢胡叔,愚侄僭越了!”
张杓凝神静气,唐安安轻抚琵琶,歌舞厅骤然间肃穆清雅,人们凝神倾耳,张杓和着琴音背诵声起——
臣兵部侍郎胡铨谏议和之言曰:自靖康迄今,凡四十年,三遭大变,皆在议和,则金之不可与和彰彰矣。今日之议若成,则有可吊者十,请为陛下极言之:
真宗时,宰相李沆谓王旦曰“我死,公必为相,切勿与契丹媾和。”王旦殊不以为然,既而遂和,海内干耗,王旦始悔不用李沆之言。可吊一也。
中原讴吟思归之人,日夜引领望陛下拯溺救焚;一与敌和,则中原绝望,后悔何及!可吊二也。
海州、泗州,今之藩篱,咽喉也。彼得海州、泗州,且决吾藩篱以瞰吾室,扼吾咽喉以制吾命,则两淮决不可保;两淮不保,则大江决不可守;大江不守,则江、浙决不可安。可吊三也。
绍兴戌午,和议既成,秦桧建议遣大臣分往南京交割归地;一旦渝盟,遂下亲征之诏,金复请和。其反复变诈如此,秦桧犹不悟,奉之如初,卒有前年之变,惊动辇毂,太上谋欲入海,行朝居民一空。覆辙不远,忽而不戒,臣恐后车又将覆矣。可吊四也。
绍兴之和,首议决不与归正人,口血未干,尽变前议,一切遣还,如程师回、赵良嗣等聚族数百,几为萧墙之忧。今必尽索归正人,与之则反侧生变;不与则敌不肯但已,必别起衅端。可吊五也。
自秦桧当国二十年间,竭民膏血以奉金人,迄今府库无旬月之储,千村万落,生理萧然,重以蝗虫、水潦。自今复和,则蠹国害民殆有甚焉。可吊六也。
今日养兵之外,又有岁币;岁币之外,又有私觌;私觌之外,又有正旦、生辰之使;正旦、生辰之外,又有泛使。生民疲于奔命,帑廪涸于将迎。可吊七也。
侧闻金人媞书,欲书御名,欲去国号大字,欲用再拜,议者以为繁文小节,不必计较。臣窃以为议者可斩也。夫四郊多垒,卿大夫之辱;楚子问鼎,义士之所深耻;献纳二字,富弼以死争之。今强敌横行,与多垒孰辱?国号大小,与鼎轻重孰多?献纳二字,与再拜孰重?臣子欲君父屈己以从之,则是多垒不足辱,问鼎不必耻,献纳不必争。可吊八也。
臣恐再拜不已,必至称臣;称臣不已,必至请降;请降不已,必至纳土;纳土不已,必至衔璧;衔璧不已,必至舆榇;舆榇不已,必至如晋帝青衣行酒,然后为快。可吊九也。
事至于此,求为匹夫,尚可得乎?可吊十也。
窃观今日之势,和决不成。倘陛下毅然独断,追回使者魏杞、康滑等,绝请和之议以鼓战士,下哀痛之诏以收民心,如此则有可贺者亦十:
省数千亿之岁币。一也。
专意武备,足食足兵。二也。
无书名之耻。三也。
无去大之辱。四也。
无再拜之屈。五也。
无称臣之愤。六也。
无请降之祸。七也。
无纳土之悲。八也。
无衔璧、舆榇之酷。九也。
无青衣行酒之惨。十也。
去十吊而就十贺,利害较然,虽三尺童稚亦知之,而陛下不悟。春秋左氏谓无勇者为妇人,今日举朝之士皆妇人也。如以臣言为不然,乞赐流放窜殛,以为臣子出位犯分之戒。
张杓背诵之声刚停,张浚赞誉之声飆起:“振聋发聩,鞭辟人里之论,这是明辨是非!邦衡啊邦衡,你比我心胸开阔,你比我见识高远,你确有经天纬地的才智豪情啊!我在‘罪当灭族’中得到的‘少师’‘保信节度使’‘判福州’的衔头,是你用‘出位犯分’‘流放窜殛’忠臣之志、良臣之魂换来的啊!我感谢你了!”
胡铨急忙拱手回答:“张公谬奖了!我身为兵部侍郎,却对危害军旅之祸无力阻止,对张公遭诬遭陷之灾无力消除,尸位素餐啊!我所呈空泛之论、悲哀之论,只是一种心灵痛苦的呻吟罢了,比起张公的大举、大为,现文人的渺小可怜啊!我在这份奏表中以‘出位犯分’自罪,以‘流放窜殛’自期,乃为张公强兵强军的理想所感召,愿与张公共进退啊。”
张栻神情凄然而进语:“父亲,胡叔因这份奏表,已遭汤思退及其追随者的疯狂围攻,群犬吠声,哄吵‘贬逐’‘流放’,其势甚为嚣张。福宁殿已传出胡叔将转为‘工部侍郎’之说。”
张浚的话语内疚而哀伤:“我累邦衡,我累邦衡啊!‘行色秋将晚,交情老更深。’邦衡,你还记得十三年前你写的那首《醉落魄》吗?”
胡铨茫然摇头,转而思索。
张浚谈起:“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宋金绍兴和议成,秦桧用银絹土地买得了和平,追随者张灯庆祝,宫中一派辉煌。时太学讲席张伯麟(字庆符)过中贵门,见华灯盛设,怒从中起,愤然题壁云:‘夫差,而忘勾践之杀尔父乎?’以讽朝廷认贼作父。秦桧闻而大怒,下伯麟于狱,捶楚无全肤,流放于吉阳军。邦衡时为枢密院编修官,侠骨侠胆,怒而上书,力诋和议,为伯麟鸣冤,并请斩秦桧之首以谢天下。秦桧怒,一贬邦衡于韶州,再贬邦衡于新州,三贬邦衡于吉阳军。”
胡铨感慨而放声:“想起来了,那首《醉落魄?百年强半》,是我与伯麟在吉阳军相会时唱和之作,时在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九月十五日,我俩流放于南天已是十三个年头。唱和之作,只是表达贬谪之臣的凄凉心境罢了!”
张浚高声而呼:“不!那首词作《醉落魄?百年强半》之流传天下,脍炙人口,不唯表达了贬谪之臣的凄凉心境,更是表达了邦衡慷慨悲歌的豪放和忠耿报国的赤诚。邦衡,你二十六年前为救援伯麟而遭贬,二十六年后,又为救援我而招灾,侠骨侠胆,光耀千秋!大恩难报,张浚愚钝,既无诗资,又无词商,只能借花献佛一借邦衡的词作,谢邦衡的大义大恩了。唐侠女,请赐我一曲《醉落魄》吧!”
唐安安高声应诺,指挥乐班弹奏起《醉落魄》,宴会厅骤然扬起幽愤激昂的乐曲。年老的张浚用苍凉沙哑的嗓音唱起:
百年强半,高秋犹在天南畔。幽怀已被黄花乱。更恨银蟾,故向愁人满。招呼诗酒颠狂伴。羽觞到手判无算。浩歌箕踞巾聊岸。酒欲醉时,兴在卢仝碗。
张浚苍凉沉重的歌声,唱出了贬谪之臣困居天南两广十三年的痛苦之情,连天上的圆月也饱含着哀愁。好一句“酒欲醉时,兴在卢仝碗”啊,唐代诗人卢仝有饮茶诗云:“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断,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这首词作《醉落魄》,不就是贬谪之臣,用狂放之语,吐诉心中的不平事吗?
张浚声哑了,他举起酒杯,神情怆然地向胡铨告别:“‘兴在卢仝碗’啊!邦衡,我将以你为范,‘诗酒癫狂’地前往福州,‘浩歌箕踞’地欢度幸福的晚年。”哽咽中倾杯而饮。
胡铨垂泪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哽咽而语:“‘酒欲醉时’,哀怨悲愤相煎,心中郁结的千言万语,难以诉说,也不便、不敢诉说啊!二十六年前,我因伯麟一案遭贬,张元幹不顾个人安危,词作《贺新郎?梦绕神州路》为我送行。其词中抒发的磊落之气,沉郁之风,与此时胡铨崇敬张公的心境全然相通!胡铨仅以‘高山仰止’之情,借花献佛,献与张公。唐侠女,请赐我一曲《贺新郎》吧!”
唐安安急声应诺,指挥乐伎们弹奏起苍劲高亢的《贺新郎》。
胡铨垂泪击节唱起:
梦绕神州路。恨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破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凉生岸柳销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在抑塞磊落的歌声中,胡铨等人举酒为张浚饯行,张浚均一饮而尽。
豪情凌云,酒量有限啊,张浚已是醉意釀釀了,他举起酒杯,昂首高呼:“圣上,罪臣张浚叩首禀奏: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间。臣荷两朝厚恩,久居重任,今虽去国,唯日望上心感悟。苟有所见,安忍弗言。上如欲复用张浚,张浚当即日就道,不敢以老疾为辞。”
翌日清晨丑时三刻,天色朦胧,疏星未隐,晨风习习,张浚率两名亲随,按原定出发时间提前半个时辰,悄悄前往福州。清晨寅时二刻,胡铨、张栻、张杓、唐安安赶到驿馆为张浚送行,班荆驿馆夜值官员告知张浚偕亲随离去之状,胡铨、唐安安神情凄然,张栻、张杓兄弟哭拜跪倒。
《金缕曲》的旋律还在人们的心头旋绕,张浚行至余干县突染病恙,卧床于街巷旅舍。其病来势凶猛,腹泻,呕吐,发热,盗汗,亲随急忙延请当地名医诊治,并精心奉养,但病情日炽,间有昏迷之状呈现。亲随惊慌无措,请求返回临安医治,张浚厉声回拒:“我任在福州,当死,亦应在福州任上!”并命令亲随搀扶上马,赶往福州。亲随遵令从病榻搀起,但双腿无力着地,遑论上马。张浚神情颓然,遂卧床倚枕,闭目静思,心力亦随而尽矣。静思良久,神情稍见昂扬,话语亦显清晰有力,吩咐亲随置几于**,取笔墨纸砚上呈,倚被手书付二子张栻、张杓,其文曰:“吾尝相国,不能恢复中原,雪祖宗之耻,即死,不当葬我先人墓左,葬我衡山下足矣。”并令一亲随持书信返回临安,亲付其子张栻、张杓。持书亲随似知将军病情已危,临行时以军礼向将军告别,张浚欣然目送亲随离去。
当持书亲随抵达临安,把书信交付张栻时,张浚凄凉地病故于余干县街巷内一家狭小的旅舍里,享年六十七岁。侍于病床前者,唯一忠诚的亲随。
张浚病故的噩耗传进临安,其所善友朋如虞允文、胡铨、王十朋、刘珙等皆痛而大哀,各于家中设灵堂以祭,念其昔日提携之恩,悼其坎坷的一生;其子张栻、张杓哀痛辞官,归里守孝,遵照父亲遗嘱,葬父亲于衡山下,植短松、斑竹伴一青冢。
张浚病逝了,“隆兴和议”签订了。其内容是:一、宋帝正皇帝号,不再称臣,金、宋二帝以叔侄称。二、改“岁贡院”为“岁币,银、絹各为二十万两(匹冤。三、宋割商、秦地于金,两国地界恢复“绍兴和议”原状。大宋朝廷用尊严、银絹、土地再一次买得了“和平”。
张浚病逝的噩耗传到江淮各地军营,军营里都吹响悲凄的号角声哀悼。哀悼死于“用玉帛买和平”国策中的张浚,哀悼先于张浚死于这种荒唐国策中的军中统帅:宗泽死于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吴玠死于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李纲死于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岳飞死于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韩世忠死于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刘锜死于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冤。如今,张浚凄凉死去,三十多年来大宋军旅中一代志在中原、收复故土、抗金北伐的统帅,都凄凄惨惨地死绝了,其志未伸、其仇未报、其耻未雪啊!号角声咽,号角声寒,号角声哀漫山川。长城崩坍,军营的将领士卒都在含泪泣咽啊!
张浚病逝了,汤思退得意了,和议有功、抗金有罪的邪风邪气弥漫朝廷,大狱再兴。汤思退及其爪牙把排除异己的刀尖,指向朝廷里那些为张浚喊冤叫屈的官员,旅中那些坚定执行张浚决策的将领以及建康城里那些与张浚同心同志的官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