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随着曾觌于四月十八日午时回到临安城。他的两名随从仍去东华门外的驿馆安歇,他仍被“安置”在西湖赤岸的班荆驿馆。迎头得到的“接待”,是福宁殿年轻的内侍押班甘昇适时送达的一道谕示:

罢江淮都督府。

“江淮都督府”这个机构轰地撤销了,这个机构的主帅自然罢去了,这个机构中所有的幕僚将领自然赋闲了。始料不及的“恩遇,张浚一下子蒙了。

福宁殿内侍押班甘昇望着骤然失神的张浚,微微摇头,神情怅然地离去了。

曾觌侧目吩咐侍候在身边的驿馆主事王抃:“好生照顾张老将军,不得有任何差池!”

王抃躬身应诺。

曾觌神态异常谦恭地叮嘱张浚:“请老将军在此处安歇消劳,万勿外出,皇上随时都可能召老将军进宫请教。”语毕,长揖告别,含笑而去。

一时懵懂的张浚,蓦地从曾觌临别的诡异“含笑”中发觉到一种隐秘的莫测,他的神志猛地清醒了。这迎头砸来的“谕示,不就是龚茂良所担心的“靖康之疑”吗?怒火在胸中燃烧,他感到一阵头晕,失控地跌坐在室内的软榻上,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全然瘫软了。

天空传来了雷霆霹雳的咆哮,顷刻间黑云漫卷。

雷声的霹雳,使张浚焦灼痛楚的心神振作了;雨声的淅沥,使张浚冒火烦躁的心神冷静了。他毕竟是几十年在战场上摔打的军人,经过瞬间的慌乱之后,他立即稳住了心志,做出了判断:此刻当务之急,是制止皇上的动摇,是鼓励皇上顶住德寿宫的压力,是挽救江淮战区三个月来切实的、有效的、别开生面的战备,是再一次坚定皇上“抗金北伐”的决心和信心。他嚯地站起,落座书案前,展纸提笔,写下了他几十年来最短、最急切的一份奏疏:

臣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张浚,荷恩深重,情急意切,请见圣上。

奏疏成,掷笔于案,封奏疏于夹袋中,高声唤来王抃,坦诚求助:“此奏疏急急,请主事即刻上呈大内,务必亲自呈交福宁殿当值官员。”

王抃深知皇上对张浚的特殊倚重。他慨然应诺,接过奏疏,冒雨奔向大内,并且忠实地交到大内福宁殿当值官员的手中。

“情急意切”的奏疏呈上了,心焦意乱的等待开始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大内音信杳无。枯坐驿馆的张浚,坐卧不安:难道奏疏被执权佞臣截获封杀了?福宁殿遍布着汤思退的耳目啊。为了冲破执权佞臣可能的封杀,更为了向皇帝表达臣下坐卧不安等待的忠诚,他再次书写奏疏:

臣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张波,荷恩深重,情急意切,二次请见圣上。

奏疏成,他再次唤来王抃,坦诚求助:“奏疏上呈三日,音信杳无,我心急啊!请主事再持奏疏进人大内,务必亲自呈交福宁殿内侍押班甘昇大人,请求他尽快呈献圣上。”

王抃似乎被张浚的神情感动,慨然应诺,接过奏疏奔向大内,并且忠实地把奏疏亲自交给了内侍押班甘昇。

坐卧不安的等待啊,四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六天过去了,大内音讯杳无。枯坐驿馆的张浚,消瘦了,憔悴了,心底怅惘了:难道皇上真的要改变“抗金北伐”的初衷吗?真的要抛弃“抗金北伐”的旗帜吗?皇上生性是软弱的,生性软弱的皇上更需要臣下的忠耿热血和铿锵胆气保驾护航啊!他第三次书写请见奏疏:

臣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张波,荷恩深重,情急意切,三次请见圣上。

奏疏成,他第三次唤来王抃,坦诚求助:“奏疏连连呈上,如泥牛人海,我惦念至切,身心将毁。乞主事三次操劳,再呈奏疏于大内,若能设法亲自呈奏疏于圣上书房案头,张浚将感激不尽,铭记五内。”

王抃仍以恭顺的态度待之,连连点头,以示同情张浚此时的处境,慨然接过奏疏,奔向大内,并且以昔日普安郡王府亲信侍从的身份,通过甘昇亲自呈张浚奏疏于福宁殿书房御案。

心身将毁的等待啊,二十天过去了,他第八次“请见圣上”的奏疏已上呈三天,大内仍然是音信杳无。枯坐驿馆的张浚,心寒了,意冷了,痛苦而百思不解:宫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汤思退又使出了什么阴招?德寿宫又传出了什么暗示?朝臣们都雌伏于汤思退的脚下吗?皇上真的要抛弃矢忠北伐的臣子?江淮战区现时的战备情状如何?金兵统帅仆散忠义和纥石烈志宁近日又有什么动静?茫然不知啊,自己真的成了聋子、瞎子、呆子!

他呆坐案前,双手支撑着消瘦的面颊,两行老泪潸然而下,凭吊着堵噎在心头不屈、不服、不甘、不了的叹息和悲哀:“怀念往昔战场上挥师冲杀的岁月啊!那是意气风发的岁月,虽然有着屡屡的失败和种种的遗憾,但心志是昂扬的,希望是壮丽的,而且与自己并肩承受时代苦难的,有忠心报国的岳飞鹏举,有勇冠三军的韩公世忠,有威震敌胆的刘锜信叔,有骑射超群的吴玠晋卿。如今,他们成仁了,取义了,只留下一个孤独的张浚,在孤独中苟延残喘着……

“怀念往昔在朝廷与奸人秦桧相搏相斗的岁月啊!那是是非分明、惊心动魄的岁月,虽然最终是失败了,遭贬了,在欲诉无声、欲哭无泪中苦熬了二十年,但心志是壮烈的,希望是火热急切的,而且与自己并肩承受朝代苦难的,还有同心同志的陈公康伯、辛公次膺、洪皓光烈、洪适景伯、洪遵景庐、胡铨邦衡、张公元幹等忠耿之士。如今康伯长卿再次被罢官,次膺起季被迫致仕,洪皓光烈已病故雄州,元幹仲宗已消失于江湖,胡铨邦衡转蓬于国史馆编修、国子祭酒、兵部侍郎之间,再次遭忌遭疑,洪家兄弟景伯、景庐闲居朝廷,才不见用。只有自己忝居高位而动辄得咎,四顾无援,形影相吊,尸位素餐啊,是该默然消失了。”

年老的孤独,衰敝的孤独,更增加了孤独的凄苦。张浚毕竟是雄心未泯,他不甘心这凄苦晚年的折磨,心头蓦地涌现出军事生涯中最后一次筹划指挥的符离之役:“那是一场气势磅礴、功败垂成、苦涩难忘的战斗啊!由于自己的用人不当,招致了战场上的失败,招致了主和朝臣的弹劾围攻,招致了皇上抗金北伐决策的动摇,招致了主战官员的遭罚遭贬,招致了军旅斗志的低落。罪愆深重啊!身处被勘被审的境地,顶着无奈,耐着屈辱,失去了争辩的勇气,失去了抗争的信心,只能承受听天由命、任人宰割的惩罚。可护佑自己的‘天’,不是头顶上九重笼罩的烟云,而是战场同生共死的朋友孝祥安国、正志致道、叶衡梦锡、端彦德庄、元吉无咎、严焕子文等人,他们以战斗友情宽慰我,以青春锐气激励我,分担了我的痛苦忧伤;而帮助自己的‘神’,不是庙堂上权力无边的至尊,而是江阴城里位卑人微的签判辛弃疾。是他在短短的一道奏疏中,以高屋建瓴的兵家目光,剖析了符离之役的‘精义’所在。震撼了自己,启迪了自己,拯救了自己,通过去年十二月九日垂拱殿前早朝中自己‘借智借能’的强硬答对,也震撼了皇上,也启迪了皇上,也拯救了皇上。皇上再次高扬起‘抗金北伐’的旗帜,并神奇地下达了名曰‘视师江淮’,实为‘备战江淮’的谕示,为一个因打了败仗而听勘听审的罪臣,提供了一次夕阳晚霞的机遇,提供了一个完善其坎坷人生的最后舞台,这都是年轻的兵家天才辛弃疾之所助啊!也许皇上‘备战江淮’的‘谕示’来得太神奇了。自己竟然忘乎所以地招募数以万计的齐鲁、淮北忠义之士进人军旅,并充实建康、镇江两军。这些忠义之士,几乎全是家在中原的归正人,这些归正人是一群不屈服于金兵压迫的硬汉,是失去家园故土、不畏艰难险阻的壮士,他们仇恨在胸,忠于大宋,忠于大宋皇帝,是最具有战斗力的一群,若加以教导训练,会成为军旅中的中坚骨干。当然自己也知道朝制祖制对待中原归正人之策是‘疑而不用’。可这‘疑而不用’的朝制祖制正确吗?不可通融变更吗?特别是在战场上。三个月前,皇上下诏‘赈归正人’,不也是一种对朝制祖制的通融变更吗?战争时期,战场之上,胜利高于一切。也许这次‘备战江淮’机遇来得太宝贵了。自己竟然胆大妄为地招募江西六千余名接受招安的聚啸山林的好汉进人军旅,并充实万弩营。这些曾聚啸山林的‘群盗’,原本都是衣食无着、起而造反的青年农民,有着吃苦耐劳的本性,更因环境所使,都有着高超的武艺和强健的体魄,如今迷途知返,愿为国家出力,愿为抗击金兵南侵而拼命,若善加待之,善加教育,会成为军旅中能征善战的钢铁之军。战争是什么?是刀剑相击,是血肉相搏,是生命相决,在这相击、相搏、相决中,王公贵族的子弟敢吗?能吗?愿意吗?学堂书:里文质彬彬的学子敢吗?能吗?愿意吗?醉心于歌场酒楼的俊男靓女敢吗?能吗?愿意吗?浪迹于妓:、赌场的哥们、’们敢吗?能吗?愿意吗?只有这些衣食无着,敢以生命作赌、聚啸山林的汉子才能搏击战场上的风云啊!自己当然知道,朝制祖制对待聚啸山林的‘造反者’是‘杀无赦’。可这‘杀无赦’的朝制祖制就不能通融变更吗?特别是在战争时期,为什么要在同一时期内前方杀敌、后方杀斩自己的臣民呢?为什么不可以招募这些迷途知返的雄武臣民奔上战场抗击侵略之敌呢?这不是犯傻犯呆吗?几个月前,皇上下诏,命虞允文调兵‘讨广西诸盗’的诏文中,不也有‘重在招抚’四字吗?也许皇帝在‘抗金北伐’国策上的高声叫卖太振奋人心了,自己竟然毫无顾忌地重用了金兵降将、契丹族首领级人物萧琦,并让其携带原有兵马五千人返回族居之地河朔,以偏师纵横于金兵背后。这完全是战略筹划的需要、结友对敌的需要、用兵制胜的需要,是战场上军旅主帅职权的正常运用啊!自己当然知道,朝制祖制对待外族之策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怕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是荒唐至极,完全是自缚手足。”

张浚思虑至此,心神一震,倒吸了一口凉气,联想到二十天来八呈奏疏而皇上拒而不见的诡异情景,时任吏部侍郎的长子张栻和时任承奉郎的次子张杓二十天来不见踪影、不闻声息的诡异情景,他心慌了,坐不住了,徘徊于室内,迅速做出了决断:闯大内!见皇上!陈述“江淮备战”的实情,阻止皇上因各方进谗在基本国策上可能出现的又一次动摇。他打开马夹包裹,取出朝冠朝服,披挂在身,凭借这一套标志着权位的行头,以保证他进人大内的畅通无阻!

他猛地打开房门,王抃快步跑上楼梯,急声禀报:“张老将军,内侍押班甘昇大人到。”

张浚诧异,驻足于住室门口。年轻的福宁殿内侍押班甘昇走上楼梯,行至张浚面前,神情庄穆地捧出圣谕,轻声说道:“请张老将军接受圣谕。”

张浚急忙跪倒。

甘昇打开圣谕,高声宣示:

罢张波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

一个“罢”字,在张浚的心头炸响了霹雳。他失神地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圣谕,叩头触地,高声唱赞:“臣张浚接旨谢恩……”

甘昇望着扑地不起的张浚,微微摇头,神情怅然地离去。

王抃望着扑地不起的张浚,一声叹息,转身快步送甘昇下楼去了。

张浚慢慢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似乎一下子浑浊了,他的头发似乎一下子全白了。

失神的张浚,在痛苦的折磨中,终于清醒地接受了这个担心的、不愿接受的荒唐现实:自己又一次被皇上抛弃了!“无官一身轻”的感觉又一次浮上心头,是该致仕离开朝廷与病恙缠身的老伴相濡以沫了,是该向懦弱、可怜、多变的皇上告别了。可在他这苍凉无奈的心底,他仍然惦念着懦弱的皇上眼前不可捉摸的处境。只可惜罢官之躯,无力护驾啊!他凄然地写下了“请求致仕”的奏表,并亲自投进登闻鼓院。登闻鼓院的当值官员知道他的处境,以处理特殊奏章的方式处理他的奏章,一刻不停地径呈福宁殿。

福宁殿音信杳无。

他惦念着江淮战区战备情状的莫测,但削职之将,无能为力啊!他含泪写下了第二份“请求致仕”的奏表,并亲自投进登闻鼓院。登闻鼓院的当值官员,同情他的遭遇,接过他的奏表,一刻不停地径呈福宁殿。

福宁殿音信杳无。

他惦念着建康、镇江军营里那一万两千名归正人的命运,可削职之将,已无力阻止啊!他泪滴衣襟,写下了第三份“请求致仕”的奏表,并亲自投进登闻鼓院。登闻鼓院的当值官员,理解他的心情,接过奏表一刻不停地径呈福宁殿。

福宁殿依然是音信杳无。

他惦念着万弩营六千名江西山林好汉的安危,惦念着敌后河朔地区契丹族首领萧琦及其五千兵马的艰难处境,惦念着建康府衙的朋友史正志、叶衡、赵彦端、韩元吉、严焕及调往荆南府的张孝祥等面对的莫测灾难。欲治其罪,何患无辞,株连之灾,惊心惊魂啊!他忍泪含悲地写下了第四份,第五份,第六份“请求致仕”的奏章,并亲自投进登闻鼓院。登闻鼓院的当值官员,赞赏他的执着,敬仰他的为人,接过他的奏表,一刻不停地径呈福宁殿。

福宁殿还是首信杳无。

他惦念着江阴签判辛弃疾和辛弃疾的前程:是否已调任广德军通判之职?是否要当作归正人处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削职罢官之老朽,爱莫能助啊!他连连发出“辛郎、辛郎”的呼唤,写下了第七份“请求致仕”的奏表,并亲自投进登闻鼓院。登闻鼓院的官员们,肃然列队于窗前向他致敬,接过他的奏表,一刻不停地径呈福宁殿。

福宁殿似乎已全然麻木了,音信杳无。

他惦念着他的长子张栻、次子张杓的命运:“狂风吹我心,西挂长安树。”一个月来,不闻声息,不见踪影,心劳神碎啊!他泪水滂沱地写下了第八份“请求致仕”的奏表,并亲自投进登闻鼓院,就在他捧起奏表送进窗口的刹那间,他的两腿发软,体力不支,在挣扎中跌倒在窗前,昏迷不醒。登闻鼓院的官员们惊慌了,蜂拥而出,抬他进人室内,安躺于长桌之上,请来医生治疗。雇得街面轿车,将他送回班荆驿馆卧床休息。

张浚半月之内八上“致仕”奏表并昏倒于登闻鼓院的酸辛事迹,半日之内,轰动了临安城。

就在张浚昏倒在登闻鼓院的第二天卯时早朝之后,兵部侍郎胡铨马撕萧萧地闯进班荆驿馆,探视因病卧床的张浚。驿馆当值官员惊诧惊骇,急忙禀报驿馆主事王抃,王抃急出“迎接”。不待王抃开口,胡铨以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口气吩咐:“速于驿馆歌舞厅摆设酒宴,要上最佳的酒,要制最佳的肴,要请临安城最佳的歌伎、乐伎伴宴,要请张浚之子吏部侍郎张栻、承奉郎张杓及住在东华门外驿馆的两名随行侍役参加。”

王抃乃官场人物,他敏感的神经立即意识到朝廷对张浚的处理可能有变,遂立马应诺,在探得张浚已被皇帝加官为“少师”之后,便组织驿馆官员紧张地忙碌起来。

胡铨,字邦衡,号澹庵,吉州庐陵人,时年六十二岁,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进士。其人精明干练,有胆识,敢决断,重名节,以耿烈直言誉于朝,以抗金北伐为己任。建炎年间,金兵渡江南侵,他于赣州招募丁壮,抗击金兵,保卫乡里,甚得民心,并以功绩人朝,任枢密院编修官。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秦桧弄权,通敌议和,他上书怒斥秦桧罪行,乞求皇帝赵构杀斩秦桧及其党羽参政孙近、使臣王伦,声震朝“,被朝廷除名,编管新州,再贬谪吉阳军。秦桧死后,移居衡州;赵眘继位,起用于国史:编修官、国子监祭酒,现任兵部侍郎之职。近日,他以“今日和议若成,则有可吊者十;今日决绝和议,则有可贺者亦十”激烈论点,上书朝廷,旗帜鲜明地为罢官的张浚鸣冤,震动了朝廷,引起汤思退及其党羽的疯狂围攻,也震动了福宁殿里的皇上。昨日深夜,赵眘急召胡铨人福宁殿晋见,胡铨以为是“可吊可贺”的奏疏招祸,以“不避不阿”的耿介态度进人福宁殿,晋见皇上于御书房。愁眉苦脸的赵眘在接受胡铨的跪拜请安之后,赐座赐茶,根本不谈“可吊可贺”奏疏之事,却拿出张浚上呈的“请见圣上”的八份奏疏和“请求致仕”的八份奏表,交胡铨阅览。待胡铨阅览完毕,赵眘并不询问其所思所见,而是展纸提笔,写就一道诏令,付于胡铨。胡铨接过一看,其诏令是:

加张波少师,任保信节度使、判福州。

胡铨鼻子一酸,泪水盈眶。圣上有情,保全了张浚啊!他离座跪倒,替张浚向皇上谢恩,他的话尚未出口,赵眘已是泪眼蒙蒙,怆然语出:“朕知张浚!朕敬重张浚!朕不信张浚有非分之想!他八次‘致仕’之情,朕不忍批准、不能批准,也不敢批准啊!朕失信、失义、失情,只能保全他一个壮心不已的晚年。你替朕传达这份心意,并请他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胡铨哽咽无语,叩头触地,泪珠滚落。他听得出来,这“非分之想”四字说明,确有人要置张浚于死地了。

赵眘忍痛闭上眼睛,泪珠滚落在胸襟。

胡铨走进张浚卧病的住室,见张浚仰面而卧,双目紧闭,双眉紧锁,面色苍白,气息微微,呈现出癯痒衰敝之状。他心境凄然,趋步床榻前,亲切地唤了一声:“张公……”

张浚微微睁开眼睛,识得胡铨,眸子一亮,挺身坐起而未遂,仰跌在卧枕上,气喘吁吁。胡铨急忙坐于床榻边,以手抚之,张浚怆然而泪出,紧紧抓住胡铨的双手,凄声而语:“是邦衡吗?邦衡教我,我胸中疑窦累累,悲愤重重,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心不甘啊!”

胡铨亦怆然而泪下。此时的张浚在近一个月含冤忍辱的挣扎之后,再也经不起任何恶言恶行的打击了,而此时他惦念、等待的信息,恰恰是汤思退蓄意制造的恶言恶行。隐而不提,瞒而不告,是对朋友的情义操行吗?在这即将分别的时刻,总不能让蒙冤受辱的张浚糊里糊涂地离开临安城,走向远离战场、苟且生命的福州城啊!看来只能先以皇上有苦难言的这道特殊诏令,维系张浚濒于毁灭的生命了。他强堆笑容,故作轻松地说道:“张公,胡铨此时来访,是奉圣上谕示而来。”

张浚的神情有些兴奋了。

胡铨的话语更现急切:“昨夜,圣上召我于福宁殿御书房,谈及张公,圣上有语:‘朕知张浚!朕敬重张浚!’张公,圣上这般恩宠,至高至上啊!”他隐去了赵眘话语中“朕不信张浚有非分之想”这关键的一句,是怕张浚承受不了啊!

张浚的神情呈现惊诧之状,出语连连:“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吗?”

胡铨的话语更现真挚:“圣上以张公上呈的八份‘请见圣上’的奏疏和八份‘请求致仕’的奏表赐我阅览,足见圣上对张公心态举止的殷切关怀。”

张浚的神情呈现激越之色,目光中透出急切的关注。

胡铨的话语更现深沉:“圣上放声感叹:‘这八份致仕之请,朕不忍批准,不能批准,也不敢批准啊!’遂御笔亲书诏令一道,着胡铨转示于张公。”

张浚的神情骤然凝重了。

胡铨取出皇上亲笔书写的诏令宣示:

加张波少师,任保信节度使、判福州。

张浚闻声挺身坐起,慌悚出声:“这……”

胡铨把“诏令”交给张浚:“张公勿疑。这道诏令,圣上已于今日卯时早朝中,向群臣宣示了!”

张浚接过诏令,不及着履,面对大内方向跪倒,叩头触地,失声痛哭:“圣上,臣张浚叩谢天恩。可臣真想知道,何以有眼前这猝然而至的朝政国策变更啊!”

胡铨急忙搀扶张浚落座于软榻之上。张浚拱手向胡铨请教:“邦衡,请告知我这朝政国策猝然变更的真相。”

胡铨急忙端起几案上的茶壶为张浚斟茶解忧,但茶壶是空的,“失势茶绝”的官场箴言浮上心头,他凄然蹙眉,微微摇头,无奈地放下茶壶,唉声谈起:“张公容禀,朝廷已决定用金银玉帛买和平了。”

张浚目瞠而不解:“买和平?和平可买吗?”

胡铨苦笑作答:“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靖康之议’成,钦宗不就是用金银玉帛买和平吗?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绍兴和议’成,我们现时的太上皇不就是用金银玉帛买和平吗?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第二次‘绍兴和议’成,我们现时的太上皇,不就是第二次用金银玉帛买和平吗?前几日,汤思退已派遣宗正少卿魏杞、康滑等人出使金兵大营,要用更为昂贵的代价,从金兵统帅仆散忠义的手里买得和平,我们大宋将要在买来的和平中发达兴旺了。”

张浚哀声痛呼:“前车之覆,后车不鉴,天亡大宋啊!和平是可以用金银玉帛买的吗?斑斑历史,全是血痕!邦衡,你还记得吗?靖康元年正月,金兵统帅完颜宗望率兵马六万围攻汴京,钦宗惊慌失措,弃李纲及其所部九万护城兵马不用,鬼迷心窍地派遣佞臣李邦彦赴金兵大营议和,以每年岁贡院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絹帛一百万匹、牛马一万头,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高昂代价,换取金兵解围北撤,遂买得了和平。可这个买来的‘和平’,只有短短的九个月,金兵在收讫朝廷付于金银玉帛、牛马土地之后,于同年十一月,更以十五万兵马南侵,再次围攻汴京。钦宗不知悔改,仍派出使者愿以黄河以北的土地百姓和更多的金银玉帛购买和平,可此时金兵索要的,是大宋朝廷的性命。他们乘着飞雪发起攻击,几个时辰之后,汴京城破,徽宗、钦宗被俘,皇宫遭劫,京城轰毁,宋室南迁。钦宗买来的和平,原是家国的毁灭啊!邦衡,你还记得吗?绍兴八年用金银玉帛买得的和平,更是一场荒唐的闹剧。是年三月,金兵副元帅完颜昌(挞懒冤废黜伪齐刘豫以后,扬言挥师南下的声威,使饱受战败流离的太上皇心惊胆寒,依照奸相秦桧的进言,派遣使者至金兵大营议和,成‘绍兴和议’:以宋对金纳贡院称臣,岁贡院白银二十五万两、絹帛二十五万匹,宋金以黄河为界的代价,换取金兵停步于江淮。算是买得了和平。可这次买得的‘和平’,仅仅只有两年,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金兵统帅完颜宗弼发动政变,杀掉完颜昌后,即废去‘绍兴和议’,出兵夺取陕西、河南,进军江淮,遇到岳飞、韩世忠、刘锜、张俊等将领的顽强阻击,特别是岳飞统率的八万岳家军,挺进中原,连战皆捷,消灭金兵主力,兵临故都汴京城下,呈现北渡黄河收复故疆之势。可朝廷金牌频发,下令各路兵马停战班师,自毁长城,并以‘宋向金称臣,宋金间西起大散关,东沿淮河之线为界,宋割让唐州、邓州、商州、泗州、和尚原、方山原六地与金,宋向金岁贡院白银二十五万两、絹帛二十五万匹’,外加岳飞的性命、韩世忠的致仕、刘锜的罢官等血泪汪汪的代价,从金兵统帅完颜宗弼手中买得了和平。可这个‘和平’,是奴隶驯服的和平,是奇耻大辱的和平,是国库空虚、村落萧索、军心涣散、民心失落的和平,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可我们的朝廷还在重复地做着这个‘用金银玉帛买和平’的荒唐梦。邦衡,此时我心之所急、所望、所挂牵者,是江淮战区的战备,是一万两千名齐鲁、淮北的‘归正人’的情状和六千名江西山林好汉的命运啊。”

胡铨知道,张浚所牵所系的是这次朝政国策猝然变更的起因和爆点。该坦然地让这位年老衰敝的朋友知道江淮战区凄凉的现状了。他神情深重地开了口:“朝廷为了早日买得‘和平’,圣上已任命汤思退都督江淮军马,已任命太上皇的亲信殿前都指挥使杨存中为同都督,已任命通金使王之望和户部侍郎兼枢密都承旨钱端礼宣谕两淮。王之望、钱端礼出手阴毒,上表诬张公‘飞扬跋扈,费国不资’曰诬江淮战备是‘名曰备守,守未必备;名曰治军,兵未必精’曰上表罢去江淮战区守将、参政官张深、冯方等人,并下令停止了备战事宜,向金兵统帅仆散忠义传送了急切求和的信息。”

张浚皱着眉头、咬紧牙关静听着。

胡铨神情沉重地讲述着:“王之望、钱端礼对两淮的‘宣谕’是刀刀见血:建康镇江两地军营中张公招募归正人已被钱端礼遣散了;万弩营中张公招募的山林好汉已被王之望分批押回江西了。”

张浚悲愤难耐,紧紧地咬着牙关。

胡铨忍着愤怒讲述着:“汤思退更加丧心病狂,下令罢筑寿春城,辍修海船,毁拆水柜,撤销海州、泗州、唐州、邓州之戍守。张公所行制的一切,均已毁灭殆尽。”

张浚以拳击几,痛声呼号:“天日昭昭!历朝历代有这样买‘和平’的吗?寡廉鲜耻,丧心病狂啊。”

胡铨急忙宽慰张浚:“张公,你千万不要着急。”

张浚打断胡铨的劝慰,拱手相求:“邦衡,请告知我,是谁筹划了这等荒唐透顶的方略?真的是一直高唱‘抗金北伐’的圣上吗?邦衡,我此刻已是心乱如麻,语无伦次了。”

胡铨此时确实被张浚悲愤、真切的忧国忧军之情感动了,也以悲愤、真切的心音回应:“筹划、倡导这个罪恶方略的是秦桧的余孽汤思退。决定实施这个罪恶方略的自然是我们的圣上,但圣上是真心而做,还是违心而为,我就不敢说了。朝廷有人议论,说这次朝政国策的猝然变更,源于德寿宫,源于德寿宫里那位已禅让其皇位而仍把握着实际权力的太上皇。”

张浚倒吸了一口凉气,结舌不语,眉宇间暴起的一股悲愤之气,也骤然消失了,浮起了一层绝望的痛苦:“可怕啊,预感成真了!二十多年来,一点一点积累的希望,又一次毁灭在他的手里,说不得了。从建炎元年(公元1127年)康王赵构继承皇位起,自己就以太常寺主簿、殿中侍御史、知枢密院事等职伴随于左右,自己对赵构太了解了。金兵穷追不舍的追杀,护卫将领苗傅、刘正彦在‘行在’的恐怖兵变,已彻底轰毁了康王赵构的雄心壮志;在仓皇逃命的流离颠沛中,全然跌人了祖宗遗传的爱贤嫉贤、恐惧猜疑的泥潭,跌人了祖宗遗传的以文制武、自毁长城的恶性漩涡;眼前这朝政国策的猝然变更,就是这种恐惧猜疑、自毁长城的必然结局啊!”

悲哀的验证,痛苦的验证,使张浚全身的血液似乎全然冷却了,他无力地、自语似的喃喃询问:“德寿宫如此倒行逆施,我们的圣上难道无所抵制?”

胡铨苦笑回答:“张公忘记了,我们大宋是以孝治天下,我们的圣上是天下至高至极的孝子啊!”

张浚无力地点头、摇头:“难道满朝臣子都是这般至高至极的孝子吗?”胡铨苦笑回答:“人一上百,形形色色,朝臣中自然会有‘孝未至高至极’之人。枢密院都承旨陈良翰反对和议,反对汤思退的倒行逆施,并称赞张公‘军政忠勤’,已被圣上下诏罢官了;侍御史周操反对王之望、钱端礼乱军毁军的卑劣行径,称赞张公‘人望所归,不当去国’,已被圣上下诏贬逐了。张公不必惊讶,这只是又一次大规模清洗主战臣子的开始,大凡‘孝未至高至极’之人,都不会逃过这一劫的。”

张浚泪流满面,出语苍凉:“我,我罪愆深重,当罚、当贬、当死啊。”

胡铨急忙收起怆楚无奈的苦笑,向眼前这位痛不欲生的朋友,抛出宽慰人心的希望:“可圣上除授张公为‘少师’的诏令,却是值得关注探究的。少师、少傅、少保之职,在荣誉、职能上,仅次于太师、太傅、太保,表明了圣上对张公才智、抱负的敬重,也含有对张公的希望和寄托。而‘保信节度使、判福州’之职,却是实权在握,自然含有‘退而待进’之意。天意从来高难问,圣上如此安排,也许是英明深远之举。”

张浚似乎在琢磨着赵眘这道诏令的“英明深远,他皱着眉头,沉默着、思索着。

胡铨悄声为张浚送去了一把打开心头愁结的钥匙:“张公明白,我们的圣上也是一位多变的帝王啊……”

张浚仍然皱着眉头思索着。

王抃推门进人,拱手向胡铨、张浚禀报:“宴席已备,客人已到,歌伎乐伎已陪席等候,恭请二位大人示知。”

张浚望着胡铨,神情茫然。

胡铨笑语张浚:“张公,我们借班荆驿馆王抃大人的美酒佳肴,为圣上的诏令谢恩唱赞吧!”

张浚忽而恍悟,邦衡之来,除传达圣恩之外,是代圣上为自己送别啊!他笑而点头,在胡铨的搀扶下挣扎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