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仕途生涯的回光返照,给日益沉沦的南宋王朝增添了一抹光彩,唱出了一位矢志北伐的老兵生命临终前怆楚壮烈的挽歌。

隆兴二年(公元1164年)年节刚过,赵眘在张浚的鼓舞、筹划、奏请下,第二次掀起了中兴大业、强军备战的**。

正月六日,赵眘为了加强枢密院的职能,诏令工部侍郎张阐(字大猷)为同知枢密院事,诏令右正言陈良翰(字邦炎)任枢密院都承旨。

正月七日,赵眘为了加强兵部职能,诏令宗正少卿胡铨任兵部侍郎。

正月十日,赵眘为了稳定后方秩序,诏令湖北、京西制置使虞允文率领兵马,征剿广西作乱诸盗。

正月十五日,赵眘为了充实江淮都督府力量,诏令淮西招抚使李实、淮东招抚使王彦、吏部员外郎龚茂良(字实之)任江淮都督府都视军马。

正月二十日,赵眘下令赈济归正人,诏令全国州府、官庄、义田、寺:,以亲情友谊、钱粮用物切实优容南来的归正人,给其耕地,给其住屋,促其产生“归属”之感,加速其与当地黎庶之融合。

二月一日,赵眘借金朝无理扣押使金通问使胡防事件,下令中止宋金“宿州和议”。汤思退以太上皇名义挑战皇帝权威:“宗社大计,当禀奏太上皇而后从事。”赵眘予以痛斥:“金人无礼如此,卿犹欲议和。今日形势,非秦桧时比,卿议论,秦桧不若。”明白无误地以秦桧喻汤思退,汤思退惊骇。

二月十日,赵眘下令调整北伐前沿重镇建康府的成员一

诏令建康留守张孝祥出知荆南府,建康城黎庶欢腾。因符离之战而积劳成疾的张孝祥不再是“进京听审,而是升官调动了。

诏令建康府马步军都总管史正志出任建康留守。建康城黎庶欢腾,史正志接替张孝祥留守之职,顺理成章,天公地道。

诏令江阴签判辛弃疾出任江南东路广德军通判,以加强宁国、郎溪、广德一线的防守。江南东路广德军归建康节度使节制,建康黎庶欢腾,才得其用,智得其展,圣上英明啊!

三月一日,赵眘诏令张浚视师江淮,按其谋划,亲自组织实施战略上的“强军备战”。

回光返照的张浚似乎摆脱了一切羁绊,在只争朝夕的切实奋斗中,演出了一幕波澜壮阔的活剧——

他放手招徕山东、淮北忠义之士一万两千人充实建康、镇江两军,作为再次北伐的先锋部队。这些新招徕的义士大部分是去年辛弃疾夜袭济州金兵大营时召唤而回,却被朝廷遣散,沦落于淮北的山东义军士卒,都是家在中原的归正人。

他放手召集淮南壮士及江西群盗一万余人,充实万弩营,作为再次北伐的特种部队以攻坚陷阵,交付泗州守将陈敏统之,要求其严格管理,严格训练,务必去其山林匪气,成为纪律严明的精兵。万弩营新的气象出现,特别是六千名江西山林汉子的加人军旅,引起泗州军民的强烈关注。这些人原本都是青年农民,因反对贪官及苛捐杂税而聚啸山林,而且都能吃苦耐劳,并练就了一身搏斗厮杀的本领。他们献身军旅,不仅改变了自己的身份,找到了生命的正当归宿,壮大了军旅的战斗力,而且安定了社会秩序。

他大胆地征用了符离之战中金兵投降将领萧琦。萧琦是契丹望族,其种族曾遭金兵暴虐杀戮,被迫屈于金人,与金人有着切肤之恨。张浚察其心头之痛,放手令其率领所部士卒五千余人,重返河朔契丹族居住之地,约为应援。萧琦感激张浚之义为,不负所约,以奇袭游击金兵于大河上下,金人患之。

他放手发动江淮黎庶百姓参加战场建设。凡战地要害之处,均筑建城堡,借民众之力,强化防守;凡水网地区,积水为匮,增置战船,出没芦**以扰敌,扬我所长。

雷动江淮,威震四“啊!张浚的强军举措,立即引起了南北朝“强烈的关注和反应。

在大江南北,特别是在江淮地区,军民人等,欢呼雀跃。军营沸腾着操练声,校场滚动着厮杀声,江南各地的年轻归正人成群结队地奔向江淮军营,淮南壮士投笔从戎者络绎不绝。军威昂扬,民心振奋,“强军备战”切切实实地呈现出不曾有过的新面貌。

在淮北金兵大营里,金兵统帅仆散忠义和他的属下将领都被宋营出现的异常情状弄蒙了,惊呆了。宋营何时有过这等高昂的士气?他们一面调集兵马以防备宋军的突然进攻,一面派遣使者至临安,以“决战江淮”的架势向宋廷施加压力。

在临安,张浚在江淮战区的所作所为,已成为群臣议论的主要话题,赞成者多,反对者少,赞成者多为年轻位低的官员,反对者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特别是三个月来默不作声的汤思退。他看得清楚,张浚在赵眘的默许下,不断地强化军旅的地位和实力,全然是对朝制“重文轻武”明目张胆的挑战;召集大量的归正人进人军旅,全然是对朝制“重内轻外”别有用心的破坏;对江西群盗的招募人伍,全然是对朝制“有匪必剿”的公开背叛;特别是对契丹望族萧琦的率兵放归,全然是一种通敌卖国行径。其中的任何一条罪行,都是够得上杀头的。他想到两百年来皇室不可触动的家规和遗传给赵室子孙猜疑昏庸的心性,想到现时深居德寿宫的太上皇,该再一次修理这位心志宏远、胆小骨软的赵眘了,该不择手段地对付这个拿着生命作赌注的张浚了。

三月下旬,朝廷组成的三个犒劳军旅慰问团的活动,把张浚的“强军备战”推到了最**。这三个犒劳团分别由谏议大夫尹穑、户部侍郎钱端礼、知参政事王之望率领,分别犒劳采石矶、京口、泗州三地的驻军。他们以黄金白银犒劳“强军备战”的各营将领,以美酒肥羊犒劳辛苦操练的全体兵卒,以临安歌舞活跃军营生活,他们居高临下地代表着皇恩浩**,并以“亲情友谊”走访各营的归正人、“淮南壮士”“江西群盗”。无处不在的管弦歌舞三日不绝,直使得军营中的将领士卒,如坐春风,感激涕零。这种罕见的、热情的拥军活动,由采石矶、京口、泗州的最高将领派出飞骑急报盱眙的都督府,张浚和都督府的官员们,都惊喜地为朝廷重臣对“强军备战”的态度转变而欢欣鼓舞、放声叫好了。

在都督府官员欢欣鼓舞、放声叫好的同时,只有一个人冷着脸子,皱着眉头,默默地低头沉思着。他就是原吏部员外郎、现任都督府都视军马龚茂良。

龚茂良,字实之,福建莆田人,时年四十七岁,绍兴九年进士,人吏部任员外郎。其人性聪颖,头脑冷静,行事稳健。张浚喜而重之。

龚茂良也许由于长期供职于吏部,他熟知朝廷纷争的内幕,熟知朝廷风云变幻的莫测,熟知太上皇和赵眘父子关系中种种难于言明的隐秘,故对朝廷这次罕见的犒劳军旅活动心存疑虑,而且是越疑越虑,越虑越疑。

四月六日夜晚,他神情凝重地走进主帅张浚的军帐。张浚热情迎接,并亲自斟茶獪这位忘年之交。

龚茂良皱着眉头,捧茶作谢,坦然语出:“张公,茂良近日常思我朝历史上抗击敌人南侵之状,有两件事例萦绕心头而不散。一是‘景德之胜’,一是‘靖康之祸’。

张浚的神情专注了,举茶相应:“实之有思,必有所得,恭请赐教。”

龚茂良无谦恭之语,呷茶一口,放下茶杯,郑重语出:“‘景德之胜’,本于能断;‘靖康之祸’,在于致疑。”

张浚的神情凝重了,他敬重这位幕僚的思维敏捷,更敬重这位幕僚的处事缜密。“景德之胜”与“靖康之祸”的提出,引起了他沉重而认真的思索——

景德元年(公元1004年),辽兵大将萧挞览率兵十万南侵,朝廷重臣王钦若、陈克尧奏请真宗迁都南逃,群臣附和。唯宰相寇准力排众议,主张发兵抗击,真宗决断纳寇准之议,并率兵亲征,与辽兵激战于澶渊城下,重创辽军,射杀辽军大将萧挞览,遂成“澶渊之盟”。“景德之胜,本于能断,实中肯之论啊!

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正月,金兵统帅完颜宗望率领东路军十万兵马,围攻汴京,军民强烈要求抵抗,太学生陈东、欧阳澈等聚众请愿,并歃血盟誓于宫门。钦宗迫于军民压力,起用主战的兵部侍郎李纲据城抗击金兵,重挫金兵势头,大长了军民联手守城的士气。但钦宗心怀猜忌,暗中掣肘,在佞臣黄潜善、汪伯彦的怂恿下,派遣使者向金兵呈“悔过书,声称“自太上皇与大圣皇帝,浮海结约,岁月已深,遂割燕云,恩义至厚,质诸天地,共著誓书,使聘交驰,欢盟无间。止缘奸臣误国,容纳叛亡,岁币愆期,物货粗恶,遂令信誓殆成空文,邻国兴师,职由于此”。并许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及河北、河东大片领土,换得金兵于二月撤围离去。朝廷由致疑而丧心病狂,以“专主战议”的罪名贬谪李纲,诛杀太学生陈东、欧阳澈,自毁长城,尽失民心。是年十一月,金兵再度南下,金兵统帅完颜宗翰以东路军、西路军二十万兵马围攻汴京。此时的朝廷,长城已毁,勤王无师,汴京城破,钦宗请降。“靖康之祸,在于致疑,亦为中肯之论!

张浚仍在沉思中,龚茂良的质疑迎面袭来:“请问张公,我们眼前的处境,是类于‘景德之胜’,还是类于‘靖康之祸’?

张浚定神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是啊,三个月来江淮战区的形势变化太喜人了,战略筹划的实施太顺利了,军营中高昂的士气,特别是新召集人伍的归正人和江西山林好汉的高昂士气太鼓舞人了,这些新奇的现象,不都是皇上正确决断的所得吗?不都是类于“景德之胜”的展现吗?但这一切似乎得来的太容易了,容易得使自己心神不宁。

张浚的默而不语,使得龚茂良的言辞变得更为激烈了:“请问张公,朝廷三个犒军团的来临,真的是对我们三个月‘强军备战’的肯定吗?这三个犒军团里为什么没有主战的官员参加?而率团的大臣,为什么偏偏是尹穑、钱端礼、王之望三人?而犒劳的驻军为什么不是与敌对峙的海州、邓州、唐州,而偏偏是采石矶、京口、泗州?”

张浚心头一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一个多月来,自己人在江淮,心在江淮,疏漏了临安的汤思退和他阴险的心肠,糊涂啊!该亡羊补牢了。

龚茂良见张浚仍默而不语,大声吼出:“张公明察,这三个冠冕堂皇的犒军团,都是对着新召集人伍的归正人来的,都是对着新人伍的江西聚啸山林的好汉来的,都是对着进人军营的淮南壮士来的。一句话,都是为了罗织张公的罪行来的啊!如今的朝廷,不会再有‘景德之断’的。至高至上者已非大权在握的真宗,朝廷中枢已无忠耿敢为、矢志抗敌的宰相寇准。这种打着犒劳军旅旗号而阴行其事的决断,只怕又是汤思退与德寿宫合谋的杰作,是又一次名副其实的‘靖康之疑’啊!尹穑、钱端礼、王之望何许人耶?他们是靖康年间的黄潜善、汪伯彦,是绍兴年间秦桧弄权岁月的万俟卨、何铸,他们都是颠倒黑白、罗织罪名、炼狱害人的高手。黄、汪在朝,李纲无功;万、何行狱,岳飞毙命。张公,茂良惧怕军旅中的归正人,将成为张公‘容纳叛亡’之罪证;茂良惧怕军旅中的‘江西好汉’将成为张公‘招降纳叛’之罪证;茂良惧怕军旅中的‘淮南壮士’,将成为张公‘居心莫测’之罪证;茂良更惧怕战略中的‘萧琦之约’将成为张公‘纵敌为患’之罪证啊!若果其如此,不仅张公三个月的创新之举成为泡影,江淮军旅的士气前程,都将遭受前所未有的摧残啊!当务之急,是以‘景德之断’对付‘靖康之疑’。请张公速回临安,以江淮备战空前热烈的壮举,鼓舞皇上中兴之志和北伐之勇,防止皇上因听谣琢而变卦。请张公速回临安,以景德年间宰相寇准磊落无畏的气概,面对群臣,理直气壮地赞扬归正人的忠义、‘淮南壮士’的忠信、‘江西好汉’的忠勇,以当仁不让、义无反顾的气势,堵住德寿宫太上皇的嘴巴。请张公以江淮备战的真情实况,批驳尹穑、钱端礼、王之望之流的诬陷谣琢,把反击的矛头直接对准汤思退,以‘擒贼擒王’的气势,震慑朝中那些只知妥协投降的‘和议迷’。

张浚猛地睁开眼睛,忽地站起,放声称赞:“好!实之之论与我心通,我这就直奔临安!”

张浚的话语刚出,军帐外蓦地腾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马啸声,张浚、龚茂良惊诧,帐外夜值小校人内禀报,说朝廷来人了。

张浚疾步走出军帐,一队铁骑十余人,在月色中高喊着“圣旨到”的敕语,扬鞭策马,径直向主帅军帐冲来。张浚凝眸望去,是知閤门事兼干办皇城司曾觌。曾觌望见张浚,跳下马鞍,热情拱手,异常亲切:“张公,皇上有诏,命曾觌亲自送达。”

张浚愕然,急忙跪倒。

曾觌举诏,高声宣示:“皇帝诏令:召尚书右仆射、同平章事兼都督江淮东西路兵马张浚,人朝议事。”

张浚立即恍悟到厄运的降临,一切都晚了,来不及了。他声音苍凉凄楚地高呼:“臣张浚接诏谢恩。”

夜色茫茫,军营里响起了悲凄咽哑的号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