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七天来也在含泪泣咽!张浚病逝的噩耗,是九月二十日传进建康城的。

在愁满五内、痛断九肠的建康府衙里,建康留守史正志及其同僚们顶着朝廷着意而为的漠视和冷落,在大厅里摆设灵堂,作七日七夜之大祭。

大树已倒,风雨无遮了。在祭祀张浚英灵的短短七天七夜里,霹雳般的凶讯袭来:太上皇的亲信将领、殿前都指挥使杨存中督师江淮了,泗州守将陈敏被罢官,濠州守将戚方被调离,六合守将郭振被贬逐。一叶知秋,汤思退排除异己的追杀已在江淮开刀,很快就会杀向建康城的。

九月二十七日是七日大祭礼成的日子,灵堂的哀痛气氛,更显得凄苦沉重。长条祭案上四停粗大的白色泪烛仍在燃烧着,烛泪已是滴堆盈案,高为五尺、宽为三尺的漆黑灵牌和灵牌上“张公德远之灵”六个金色大字,在烛光烟雾中闪现着。

在烛光惨淡、烟雾缭绕的灵堂前,建康留守史正志、建康军马田粮总领叶衡、建康兵马钤辖赵彦端、建康兵马都巡视严焕、建康兵马都监韩元吉和从江阴城匆匆赶来的辛弃疾,整装顶冠,臂戴黑纱,执礼甚恭地依次焚香祭祀,然后依次跪拜于灵牌之前,用默默的哀思,向张浚的英灵,做最后的、最崇高的敬礼和送别。

时危知险啊!此时的史正志确已陷于“汤思退很快就会杀向建康城”的焦虑中。他是建康府的最高长官,有着保护属下同僚的责任,况且这些属下同僚,都是与自己同心同胆的战友。他凝眸注视着烛光烟雾中闪现的灵牌,张浚晚年“壮心不已”的形影隐约地闪现在他的面前,旋而化作去年十二月初赏心亭宴会后住室相晤的情景,同时似乎响起了那种亲切苍劲的话语:“我要为大宋军旅保存一位天才的兵家,我要为北伐大业保存一位资兼文武的统帅啊!”他周身一凜,张德远的音容笑貌消失,冥迷中眼前呈现出汤思退挥刀追杀的血泪情景,第一个承受伤害的,不是自己,不是叶衡梦锡,不是彦端德庄,不是……而是从江阴城匆匆赶来的辛弃疾。他转头向辛弃疾望去,心底倏然腾起默默的哀叹:胆识过人的辛弃疾,被张公视为未来“兵家”“统帅”的辛弃疾,你的头上有着一顶归正人的幞头,招疑招忌、招灾招祸啊!他泪眼蒙蒙,着实为年轻的辛弃疾担忧了。

此刻的辛弃疾,目光生寒,面色铁青,凝眸注视着烛光烟雾中闪现的灵牌,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张浚那一面之识的形容。这五个月来,朝政国策的突然变更,张浚的罢官病逝,使他的心志灵魂又一次经受到油煎火烤的哀痛折磨。这是短短四年间哀痛祖父病亡、哀痛耿京遇害后第三次铁淬火般的折磨啊,他整个人突然间显得更加深沉、更加干练、更加丘壑在胸了。

辛弃疾调往广德军任通判的“诏令”是二月十日颁布的,由于主和派监察御史尹穑以“身为归正人”“原职任期未满”为由而举表弹劾,加之吏部主和派官员暗中配合,致使“诏令”下达到江阴府衙已是四月十八日(恰是张浚被软禁于临安班荆驿馆之日冤,江阴知府徐明接到“诏令,立即催促辛弃疾赴建康府报到,速赴江北广德军大营就任,并于官衙后:住室窗外树下,简备酒肴,为其送行,切嘱“机遇难再,当瞻张德远马首驰骋疆场,创建功业”。他遂于四月二十日携“诏令”到达建康府衙,会见留守史正志,请求即时前往江北广德军大营。史正志此时尚不知张浚已被软禁于临安班荆驿馆,见“诏令”大喜而呼:“迟到的‘诏令’,但还是冲开吏部的关卡到达了!幼安副广德军,解张公‘江淮备战’江南东路之忧,当欢宴三日作贺。再说,幼安离开建康已逾一年有半,这般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我也无法向‘范家才女’交代啊!”遂循常例安排辛弃疾暂居于建康驿馆,与范邦彦居住的庭院只有三五庭院之隔。

天地同心啊,两地相思的一对恋人重逢了,相聚了。是日夜初,范若水倚在辛弃疾的怀里,望着东山升起的明月轻吟:“感谢张公从‘符离兵败’中崛起,感谢张公在江淮备战中想到了辛郎,感谢史公为我留住了一个想要‘匆匆离去’的辛弃疾。”

时运莫测啊!就在辛弃疾回到建康城的第二天,“张浚被召回临安”“罢江淮都督府”的消息同时传来,闷雷击石般地粉碎了辛弃疾心头乍起的欢愉、希望和憧憬,他敏锐地感觉到又一场厄运的逼近。

就在这范家庭院失落了琴音歌声的当天人夜时分,范邦彦从镇江军营悄然回到建康。他是接到王琚的来函急赴临安,特绕道建康看望久别的妻女家人,并借机打听辛弃疾的情状。恰遇辛弃疾回到建康,又出现在眼前,他焦虑沉重的心绪,似乎得到了一丝宽慰。

深夜灯下,亲人相聚于厅堂,范邦彦以其特有的经历与才智留下了一篇颇有见识的“建康夜话”:“张德远晚年的军旅所见所行,确有撼天撼地之威。江淮备战不仅震撼了朝廷里的昏庸大臣,也震撼了宿州金兵大营里的奸狡将帅。金兵统帅仆散忠义为阻止江淮备战的完成,出手迅速果敢,以阴阳交织的拳法,直击临安君臣的要害。一方面频繁地、大张旗鼓地调动兵马,以大军南侵之势威逼恐吓;一方面暗遣使者,以和议相诱,并行离间之谋。临安朝廷畏敌如虎的执权者,为取悦敌人,首先拿张德远开刀,罪以‘违背朝制祖制’,遂有‘召张浚进人临安’‘罢江淮都督府’之倒行逆施,并捡起了‘以玉帛买和平’的荒唐国策。莫说政坛上的事情光怪陆离,其实是简单而明了:一个软弱的朝廷,其朝政国策大都是为迎合敌人的需要而制定的,只是披了一层遮羞布罢了。莫要唏嘘哀叹!朝廷‘以玉帛买和平’的买卖,将由阴通暗行升格为公开遣使议和,而且会不惜血本,求得尽快签字画押,以昭示其天纵英明。四大条件,朝廷将会在几番忸怩作态之后,都会全盘接受;建康府衙将会成为朝廷执权者关注的重点,深得秦桧真传的汤思退是断不会疏漏建康府这帮张浚的追随者。不必惊奇,不必惊慌,我们的朝廷惯于玩一批官员倒下,另一批官员站起的游戏,是非曲直是不必说的,要说也得等到几十年后,其实几十年后,一切是非曲直也无须说了。张德远的命运,也许会更为悲惨,断不会至此为止。他是一面旗帜,是岳飞死去后仍然坚持北伐的旗帜,是冷落二十年不改初衷的旗帜,是平反复出后再度领兵北伐的旗帜,他的力量在于民心,更在于军旅。朝廷要‘以玉帛买和平’了,此旗必倒。是蹈韩世忠之途,致仕退隐,倒于林泉,还是蹈岳飞之路,削职罢官,倒于冤狱,丢失性命,就取决于金人逼迫的轻重缓急了。现时的朝廷是扑朔迷离,是怪象环生,在不绝于耳的‘以玉帛买和平’的鼓噪声中,不见继居大位者的形影,不闻继居大位者的声息;似曾相识的,是禅位闲居者的老调重弹,是昔日秦桧言论的拙劣再版。朝廷真的要在一种声音中寿终正寝吗?难道继居大位者真的甘做傀儡木偶?难道平反复出的耿介之臣胡铨、刘珙、王十朋等人真的昏了神志,甘愿第二次沦落蓬蒿草塘吗?难道那些高喊北伐的重臣陈康伯、陈俊卿、金安节、虞允文等人真的都哑了口舌,丢失了晚节吗?地火在沉默中运行,火山将在沉默中爆发!况且金兵南侵最终要得到的,不只是岁币、玉帛、几州土地和甘做‘儿皇帝’‘侄皇帝’的恭顺跪拜,而要的是全盘的大宋疆土社稷和这一群不争气的‘儿皇帝’‘侄皇帝’‘孙皇帝’的老命啊!但愿临安城里那位继居大位者的肉体里,血液里,骨髓里,还残存着他的祖先在陈桥兵变、夺得后周江山时的那股血性,在韬晦,在等待,在酝酿着血性的爆发!”

三更复四更,句句滚玉珠,风云灯下起,豪气拂星空。辛弃疾陷人了深思。

鸡鸣了,范邦彦在翌晨的几声鸡鸣中,悄然前往临安去了。他在这篇“建康夜话”中所预言的一切,在以后的几个月里,几乎都灵验了。张浚虽然没有消失于林泉、丧命于牢狱,但牺牺惶惶地死于旅途中一个冷清的小镇中的一条冷清小巷内的一个冷清的旅店里,对一位叱咤风云的军旅统帅来说,实在是饮恨千古的悲哀和无奈;他在这篇“建康夜话”中所期盼的继居大位者的“血性爆发”至今没有出现,但软弱的继居大位者,对一位蒙冤顶罪的军旅统帅,不顾头上重压,竟下诏命以“少师,保信军节度使、判福州”的衔头,也算是胆大妄为了。这也许是一个传送信息的“萎蒿芦牙,至少赢得了辛弃疾遥远而急切的关注。

此时的辛弃疾,在张浚的灵堂前,暗下决心要继承张浚的遗志,不负所期,在这黑云摧城的艰难时刻,做出明智的抉择,以应对险恶的现在和莫测的未来。

就在人们默默哀祭和辛弃疾默默凝思的抉择中,府衙当值官员,手捧黄绫文书,惊恐失神地闯进大厅灵堂,直奔至留守史正志面前,失声禀报:“朝廷飞马送来谕示,建康留守史正志奉召人朝。”汤思退穷追不舍的钢刀,终于杀进了建康城,而且第一刀就落在建康留守史正志的头上。

天公地道,这般天谴地罚,舍我其谁?能为同伴遮风避雨,求之不得啊!史正志嚯地站起,焚香祭告,高诵屈原“九歌”中的《国殇》宣告七日大祭礼成: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号角声呜鸣响起,衬托着同僚们苍劲激昂的《国殇》复诵声,形成了天地间雄威悲壮的震撼,送别张浚的英灵光耀九霄。

史正志面对同僚,发出了人们意想不到的邀请:“皇恩浩**啊!能蹈张公的脚印步人临安城,乃人生的一大快事。快事当举酒以贺,我决定今日酉时三刻,在赏心亭设宴向诸君告别,敬请诸君光临!”

又是一种雄威悲壮的离别啊,人们含泪点头应诺。辛弃疾在这种别样离别的鼻酸心痛中,四个光灿灿的大字跃上心头——辞职漫游。

辞职漫游,是应对险恶的现在和莫测未来的一种大胆抉择啊!

史正志望着若有所思的辛弃疾,关爱之情溢于言表:“烦幼安代我邀请‘范家才女’务必光临今夜的告别酒宴,我有求于她,也有求于范老先生啊!辛弃疾点头,他不仅表示应诺,更是感谢史正志兄长般的关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