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正月二日,范邦彦带着女儿范若水和对“闷闷”朝政的愤懑无奈,告别王琚,离开临安城,绕道江阴,回到建康驿馆。他仅仅停留三天,便独自前往镇江,就任镇江军节度使判官厅事之职。留给江阴辛弃疾的,是诉说不清的茫然和“冤家难找”的怅惘;留给夫人和女儿的,是把握不住的现实和毫无把握的未来;自己背往镇江的,是对夫人的眷恋,是对女儿的关切,是对辛弃疾的惦念,是对自己陌生前途的莫测。
“闷闷”的朝政果然不可捉摸,一夜之间,赵眘突然硬朗起来,向群臣端出了一副敢于决事的帝王形象。
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正月九日,赵眘发出诏令,任命史浩为尚书右仆射、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任命张浚为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开府建康;任命原普安郡王府教授陈俊卿为江淮宣抚判官。
“皇上要出师北伐了!”消息传到建康城,人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范若水急忙把这一消息,托付鱼雁,告知身在江阴城的辛弃疾。
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二月一日,朝廷“密令”送至镇江军营,命令布衣李信甫为兵部员外郎,偕镇江军节度使判官厅事范邦彦,赉蜡书间道中原,策动豪杰之据城有州郡者,举旗起义,迎接王师北伐,并许以官爵。
“皇上要出师北伐了!”范邦彦接到密令感到意外和惊愕,遂向信使询问详情,得知自己为左仆射枢密使陈康伯所荐。再询李信甫情状,信使简要届时,其人乃深山大儒李侗之子,年约二十七岁,是绍兴二十七年(公元1157年)进士,天资聪颖,博学强记,讷于言辞,性温和而近乎呆板,为尚书右仆射史浩所荐。范邦彦心中暗暗叫苦,荐此等学业骄子进人中原行间策反,夷非何思啊!他在待命潜人中原的空隙里,将“北伐即将开始”的消息,修为书信派专人送给江阴城里的辛弃疾。
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三月一日,金兵左副元帅、金兀术的女婿纥石烈志宁以二十匹铁骑护送使者进人建康城,致书张浚,索要海州、泗州、唐州、邓州、商州五地及岁币,并威胁说:“如必欲抗衡,请会兵相见。”时金国太保、都元帅完颜昂病亡于燕京(金国称中京),金兵左元帅仆散忠义设大营于汴京(金国称南京),其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年仅三十四岁,虽在海陵王完颜亮专权时期曾任兵部尚书、枢密使、北面都统之职,但因其为人低调,名声不显,才智不彰,故为张浚所轻视,遂针锋相对,复书回答:“疆场上一彼一此,兵家之或胜或负,何常之有。”金国使者持书回。张浚急忙派出飞骑,将金兵使者建康挑衅一事塘报朝廷。
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三月十日,金国大规模地进行兵力调动。纥石烈志宁派遣金兵猛克孛堇(千夫长)富察特默、大周仁等率兵五千进驻虹县;派遣金兵忒母孛堇(万夫长)萧琦率兵一万,进驻灵璧;自带兵马八万居河南睢阳而东顾。张浚侦察得知,急忙派出飞骑,将金兵调动情状塘报朝廷。并做出相应布置,增兵盱眙、泗州、濠州、庐州,以备金兵进犯。
战事一触即发之势惊动了建康城,人们奔走相告,成群结队地拥向府衙门前,欢呼呐喊,支持张浚率师北伐。
战争一触即发之势更是惊动了临安城,赵眘立即做出了强硬的反应,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三月二十日,发出诏令:以参知政事辛次膺同知枢密院事,以朝廷重臣皆参与军事决策的事实,彰显对军队的重视。并诏令知建康、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张浚立即进京。
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四月八日午时,张浚在三十匹铁骑护卫下进人临安。披甲戴胄,气宇轩昂,全然无半点六十六岁老人苍暮之气的张浚,赢得了街道两旁黎民百姓的欢迎和欢呼。
张浚这次进人临安城,是奉赵眘的急召而来。两个月来,朝廷宰执大臣无休止的政见之争,使赵眘心烦意乱,厌恶至极。史浩的“沿江防守”、陈康伯的“再议辛弃疾奏疏”、辛次膺的“调川陕宣谕使虞允文人朝”以及侍御史王十朋的左右弹劾、兵部侍郎胡铨的频频上书,使赵眘心乱如麻,他决定急召张浚人朝,借这位抗金老将的智慧和声威,镇一镇这些自恃才高,不肯相让的宰执大臣,为他的方略决断寻找依靠。
午后申时,赵眘接见张浚于垂拱殿。赵眘也许出于对史浩的尊重,也许为了弥合两个月前史浩与张浚在屯兵方略上的分歧,特意请史浩作陪。
史浩出现于赵眘身边,且神情高傲,气宇骄横,立即引起张浚的惊觉:此公目光诡奇,眉间有杀气啊!在以礼拱手相见中急做思虑,决定直接进人“出师北伐”的主题,以堵塞史浩惯于节外生枝的口舌,便跪拜于赵眘面前,高声禀奏:“臣知建康张浚恭祝圣安。圣上锐意恢复,坚意北伐,江淮东西路十三万将领士卒,跪请圣上驾幸建康,坐镇指挥,以鼓舞我军北伐之志,以震慑金兵南侵之魂。”
赵眘正欲开口,史浩却抢先说话了:“今日形势,先为备守,是为良规。议战议和,在彼不在此,倘听浅谋之士,兴不教之师,敌退则论赏以邀功,敌至则敛兵而循迹,致快一时,含冤万世啊。”
赵眘微微一笑,目视张浚,以察其对史浩所论之反应。不待张浚回应,史浩的话锋直向张浚逼来:“帝王之兵,当出万全,岂可尝试以图侥幸。任何自视甚高的轻率之举,都是愚蠢且不可饶恕的。”
张浚怒火中烧,他讨厌史浩的武断和骄横,但念及史浩曾为普安郡王府教授,与皇上有师生之谊,便咬牙隐忍着。
赵眘见状,望史浩而皱眉,旋即以调解之意致语张浚:“史公行事,一向以谨慎持重而称著,‘帝王之兵,当出万全’之说,也是为举兵北伐之胜利着想,魏国公以为如何?”
张浚已体知皇帝之意,急忙避开史浩的话题,拱手禀奏:“圣上,中原久陷,今不取,豪杰必起而收之……”
史浩厉声喝断张浚的话语:“中原必无豪杰,若有之,何不起而亡金?”
张浚隐忍再让:“彼民间无寸铁,不能自起,待我兵至而为内应。”
史浩厉声再喝:“陈胜吴广以鉏(chu2)耰棘矜亡秦,中原之士待我兵自始内应,算什么豪杰?”
张浚再难隐忍,猛地抬起头来,厉声反诘:“难道畏敌如虎、空谈战和,一味主张防守的懦夫,算得上是豪杰吗?”
史浩结舌目呆,被张浚的气势镇住了。
赵眘发出口谕:“魏国公从建康来,鞍马劳顿,当于驿馆安歇。战和之事,来日再议。”
一场骤然爆发的殿争,被赵眘的一声冷笑压下去了。
是日人夜戌时,赵眘召张浚进福宁殿,以茶待之,以示恩宠。赵眘自然了解史浩主守主和的政见和执拗自愎的脾气,遂不再使史浩参与其事,而请陈康伯作陪。
是夜寝殿的君臣相晤是愉快的、舒心的。张浚怕史浩再次以“主守主和”之论影响皇上抗金北伐之心,便以敌我形势分析谋求皇上的支持!
“圣上,金国太保、都元帅完颜昂于一个月前病故于燕京,谁人接任都元帅之职,将会很快决定。金兵的再度南侵,将会在新元帅接任后开始,这是金国都元帅接任的惯例和惯技,我军当认真对待,断不可有任何疏忽。金兵左元帅仆散忠义半个月前已至汴京,组建南侵大营,其所辖兵马可能于一个月内集结完毕。仆散忠义其人,时年五十一岁,乃金太祖后侄,十六岁带兵作战,勇敢且有谋略,累官至兵部尚书,今年二月,在长城内外平定了契丹人移剌窝斡的反金起义,今统兵南下,战端之启,首图两淮。谍工获悉,金兵将于秋季纵兵南侵,我当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金兵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时年三十四岁,是完颜宗弼(金兀术)的女婿,曾遣使至建康,索要海州、泗州、唐州、邓州、商州五地及岁币,态度凶顽,传说其人在完颜亮专权时期,曾任兵部尚书、枢密使、北面都统之职,有人议论,是缘于金兀术女婿之名而飞黄腾达。今观其战场布兵,仅以金兵右翼都统萧琦率兵一万屯于灵璧,以金兵左翼都统富察特默率兵五千屯于虹县,似非叱咤战场风云之才。”
赵眘听得认真,他一颗不谙军旅兵要的心似乎一下子开窍了。什么金国都元帅完颜昂,什么金兵左元帅仆散忠义,什么金兵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似乎都在他的心里活现了。这就是兵法上所讲的“知彼”吗?他望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张浚,心里浮起了更为信任的敬意:魏国公乃天赐朕相与协谋之臣啊!
陈康伯虽然也是不谙军旅兵要之臣,但在整体敌我形势判断上,却有着极高的才智,前年(公元1161年)金主完颜亮南下时,他力主抗金,并荐举中书舍人虞允文参谋军事,支持虞允文与金兵决战于采石矶就是他“总揽全局”的表现。他与张浚同庚,同是政和年间进士,同是秦桧专权时的受害遭贬者,且具有相同的政见。他佩服张浚的勇敢,佩服张浚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三月粉碎苗傅、刘正彦兵变中为赵构立下的不朽功勋,佩服张浚在绍兴五年(公元1135年)任尚书右仆射兼枢密院事时率领两淮军马大举北伐的气概,佩服张浚遭秦桧迫害被贬出临安二十年的坚贞不屈,更佩服张浚今日以六十六岁高龄仍不顾劳苦、不畏险阻、不避刀矢的战斗豪情。此刻,张浚虽有轻敌之状,却不愿以“询诘”“求证”以拂老友之兴致,频频执壶为张浚添茶以助其谈论。
张浚的谈兴更浓了:“圣上,我军战备之状已全面实施:臣以魏胜(字彦威)守海州,以陈敏(字元功)守泗州,以戚方(字计圆)守濠州,以郭振(字仲武)守六合,治高邮、巢县两城为大势,修滌州关山以扼敌冲,聚水军于淮阴,集军马于寿春,已下令两淮守备进人战争状态。海州魏胜,时年四十一岁,多智勇,善骑射,前年(公元1161年)率义士三百人渡淮,取海州,扼守之,数败金兵反攻,民安其政;近一年来,已创制如意战车数百、炮车数十,并推广诸军,专门对付金兵骄横之铁骑。泗州陈敏,时年三十八岁,状貌魁岸,精于骑射,以战功授右武大夫。前年(公元1161年)金兵南侵时,陈敏曾建议我军当乘金人后方之虚,由陈州、蔡州交界空隙处,直捣大梁,其才智胆略确为不凡。濠州戚方、六合郭振,皆三十多岁,春秋鼎盛,矢志北伐,才智谋略,堪为后进之秀,都是可以信赖的。在进攻兵力部署上,臣已令建康御前诸军都统制、淮西制置使李显忠率领精锐甲兵七万屯于濠州,待命出击灵璧之敌;臣已令建康御前诸军都统制邵宏渊将军率领精锐甲兵六万屯于泗州,待命出击虹县之敌。李显忠时年五十一岁,十七岁随父作战,经历大小战斗百余次,有着丰富的战场经验,武艺才智超群,很会带兵,且身先士卒,爱兵如子,曾智擒金兵驻陕西元帅撒里曷,并毙于山崖下,有“关西将军”之称,全家二百余口皆被金兵杀害,太上皇赐名‘显忠’,他与金兵有血海深仇,对朝廷怀九天之恩,抗金北伐之志不可动摇,在战场厮杀中,是断不会心慈手软的;邵宏渊时年五十岁,性聪颖灵活,战场上善审时度势,常以奇兵制敌,原为韩世忠元帅麾下的战将,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曾大败金兵于汝州。今以精兵六万全歼虹县五千之敌,当有绝对制胜把握。”
赵眘听得认真,心情兴奋了,腰杆挺直了,一向沉郁的脸上腾起了一层欢愉的生气,一下子显得精明、威风了。他毕竟是一位不谙军旅兵要的皇帝,根本不知战场上的诡谲多变、胜负瞬间,任何一点关于军旅兵要、战场部署的火花,即便是虚幻的、一闪即逝的火花,都会使他感到新鲜、痛快和心跳。他似乎已感知到即将来临的胜利,禁不住赞语出口:“魏国公解朕心中之惑啊!”
陈康伯虽然也被张浚充满自信的“知己”所鼓舞,但他毕竟是久历官场的老臣,深知太祖皇帝制定的“重文轻武”“重内轻外”“兵无常帅”“兵将分离”等一系列管制军旅的朝制家规对军旅的束缚和危害,而且已经形成了无法治愈的痼疾。他对两淮驻军的战斗力怀有疑虑,他对前线将领的斗志怀有疑虑,他对李显忠、邵宏渊与其部下的关系怀有疑虑:一个从天而降的陌生将军真能得心应手地指挥一支陌生的军队吗?就连张浚本人对李显忠、邵宏渊的控制力、威慑力也是怀有疑虑啊!张浚如今指挥的军队,毕竟不像岳飞指挥的岳家军,也不像韩世忠指挥的韩家军,而是张浚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两淮厢兵。这些厢兵是由从禁军中淘汰出的病弱士卒和诸州乡兵所组成,平时唯供劳役,很少训练,其军事行动,只缉捕盗贼而已,何曾经过战阵?那些乡兵较有战斗力,近几年来,对抵抗金兵的渗透人侵有所贡院献,但毕竟不是禁军,对战场攻守亦知之甚少。这些沸腾于胸的疑虑,他本想向张浚提出,一则可弥补张浚思虑筹划上的疏漏,二则可引起张浚在指挥行动上的惊觉,但皇帝“魏国公解惑”的赞语已出,他便把涌至口唇之上的“疑虑”之语打住咽下了。
张浚自信激越的声音再起:“圣上,敌我情状,洞若观火,金兵至秋必谋南侵,我当乘敌未发而备之。臣返回建康如何行止,恭请圣上谕示。”
赵眘神情勃发,发出口谕:“今日边事,朕倚重于卿。与其被动挨打,莫若主动出击。何时挥师渡江,朕授卿全权,战场攻守,由卿决断。”
陈康伯急忙拱手禀奏:“圣上,渡江北伐,事体重大,请圣上下诏,着三省、枢密院遵旨实施。”
赵眘挥手打断了陈康伯的禀奏:“三省、枢密院宰执大臣各有所思,各有所图,互不相让,争论不休,朕失望至极!朕要独断专行,战场之事,付于魏国公;朝廷之事,付于陈卿。朕当与贤卿二人共荣辱!”
张浚、陈康伯急忙跪地接旨。
历史上那场短促的、轻率的“隆兴北伐”就这样匆忙地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