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茂嘉带着范若水带回的“奏疏直达天听”的喜讯,以及她“为君扶病上高台”的决心飞马返回江阴城。

羁居临安城的范家父女,焦急地等待着“天听”后赵眘的回音。

五天过去了,范若水三访登闻检院,得到的回答是:辛弃疾的两篇奏疏已上呈福宁宫,有佳音传出:上已览。范邦彦从友人处获知的讯息,与登闻检院的回答同。父女品茶以欢。

十天过去了,范若水再访登闻检院,得到的回答是:辛弃疾的两篇《奏疏》已在宰执大臣间传阅,有佳音传出:赞赏者众。范邦彦从友人处获知的讯息,与登闻检院回答同。父女饮酒以贺。

又一个十天过去了,范若水五访登闻检院,得到的回答是:近来各地官员投进表章甚多,宫中已不闻有关奏疏事。范邦彦从友人处获知宫中有关辛弃疾奏疏的议论已销声匿迹,父女二人惊诧了,心焦了。

无奈的等待啊,范邦彦父女在难舍、难弃的折磨中,度过了百泉皆咽、枯桑哀啸的严冬,然音信杳无。

在蜡梅竞放、柳园禽鸣的迎春元日,在朝廷年号改为“隆兴”元年之始,王琚走进了听风楼,向范公施拜年礼。

是日的王琚衣着华丽,举止飘逸,虽年岁已过五十,依然展现着“美男子”的风采和生性特有的疏放豁达。他是十天前结束了吴越各地的漫游回到临安的,当头的第一件事,就是受朋友范邦彦之请,设法弄清宫中对辛弃疾的两篇奏疏的议处情状,范若水特意抄写了辛弃疾奏疏的全文供他阅览。为人谋而当忠,受人托而当信,况且是侠义相交的朋友。他果然不负“钱塘倜傥公子”之誉,在短短十天之内,就获知了关于辛弃疾奏疏遭受封杀的种种说法。他偏偏要在这个隆兴元年元月元日的特殊日子里,把朝廷这桩“冤家难找”的封杀事件,和盘摆在范家父女的面前。

王琚偕范家父女进人楼上茶室,范若水已熟知主人以茶待友之习惯,且听风楼侍女忙于元日家宴,便束起围裙,充做点茶侍女,急忙捧出主人专用的荆溪紫砂茶具,置于父亲与主人座位一侧的长案上。

茶炉为朱砂紫色双耳双层,状若古鼎,底盘开口通风漏灰,造型古朴。

茶壶为深紫栗色,菱形握鋬嵌盖多孔,弯嘴,玉色晶莹。

茶盘为八寸圆形浅沿平底墨绿紫砂,浅雕游鱼水草于盘中,雅致迷人。

茶碗为紫红色嵌盖海碗,四周饰有花卉,玉色荧光,精妙天成。

茶盒为海棠红色紫砂,内装碾罗后的新制龙团茶,造型高雅。

茶盏为天青色紫砂,通体透亮,精巧雅致。

茶匙为梨皮色紫砂,晶莹生辉。

茶筅为青竹细丝制作,长约三寸,工艺精巧。

范若水借主人与父亲礼见寒暄之机,迅速地开始了点茶的操作。

范若水巧手取火,燃栎木精炭于茶炉中,茶炉通体透亮火红,神奇精妙。

范若水巧手择水,取一升备好的虎跑泉水于茶壶中,置于炉上,观形辨汤、听声辨汤、闻气辨汤,等待汤以蟹目鱼眼连绎进跃之状的出现。

范若水巧手点茶,取茶碗及四只茶盏置于茶盘中,用茶匙从茶盒中取出适量龙团茶置茶碗中,取少许蟹目鱼眼连绎进跃之汤人茶碗,调和均匀,继之量茶受汤,以茶筅击拂,至茶汤面色鲜白,乳雾汹涌,周回旋而不动,遂成范仲淹诗句中“碧玉瓶中翠涛起”之奇观。

范若水巧手分茶,用茶匙收汤面黄白者人盏,弃之;再收汤面青白者人盏,留阻壶中汤沸;分纯白之茶为二盏,分献主人和父亲。

清冽淡雅的茶香从茶盏中飘起,终止了主人和父亲兴致正浓的寒暄。王琚举盏呷了一口而惊呼:“鲜爽芳香,味贯六神,茶艺之妙,见所未见,‘范家才女’亦茶艺中的高手啊!若水,这般点茶之技何名?”

范若水恭敬回答:“此技名曰‘紫燕拂水’。

“要旨何在?”

“一个‘轻’字。用火要轻,候汤要轻,点茶要轻。轻而生鲜,轻而发爽。”

“师承何人?”

“偷得家母点茶之技,仅形式耳。”

王琚恍然而赞叹:“技出皇室,妙传于‘宗室公主’之手,果然不凡啊!范兄,王琚借此‘紫燕拂水’之茶,向远居建康的嫂夫人请安致谢了。”

范邦彦举盏感谢:“娇惯之女,百无一长,唯胆大敢为耳,其孝敬王兄之心,确是真诚的。”

王琚与范邦彦举盏相敬,王琚再呷一口,闭目玩味;良久,缓睁双目,致语范邦彦:“鼻口生香,咽喉生津,两腋生风,心旷神怡。范兄,王琚要口无遮拦了!”

范邦彦拱手相邀:“请王兄赐教,邦彦洗耳恭听。”

王琚一开口,就展现了不凡的气势:“如今是‘其政闷闷’的年月,皇帝和宰执大臣,都在新政的喧闹中,各唱各调,相互厮斗,纲不见举,目不见张,表面上轰轰烈烈,实际上浑浑噩噩。辛幼安上呈的两篇奏疏不幸在这闷闷的朝政中,被端出,被撕扯,被猜疑,被封杀,被折腾得不知所在了。”

范邦彦似乎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神情并不紧张,目光专注地等待着王琚说出朝廷封杀奏疏的凶手和理由。范若水神情从容,在换盏献茶中侧耳以待。

王琚举盏呷茶,灵犀相通地放声谈起:“宫中透漏出的第一种说法是:右谏议大夫梁仲敏确是一位诚人、信人,是他亲自持奏疏呈进福宁宫。皇上阅览后,立即召吏部侍郎、张浚之子张栻进福宁宫,令其持奏疏飞马建康,征询张浚对奏疏之所见。十日之后,张栻从建康回到临安,人宫禀报皇上:‘臣父已屯兵马于盱眙、泗州、濠州、庐州,以备来自河南的十万金兵的挑衅。’关于对奏疏的态度,张栻禀报:‘臣父赞赏辛弃疾阻江为险须藉两淮之论,但三镇之设、彼此相协及兵民一体的设想,绝非一两年内可就,战事在即,浮言难用。”皇上遂纳张浚之所见而寝之。这就是说,封杀奏疏的是张浚,是张浚的‘浮言难用’四字啊。”

范邦彦皱眉头而思索:“‘浮言难用’四字当然是荒谬的,‘战事在即’四字,却暴露了张浚和皇上的心机。皇上急需一场北伐胜利以昭示其天纵英明,张浚急需一场北伐胜利以显示其长城之重,君臣都在贪近利而舍远谋啊!再说,张浚久于官场,熟知官场倾轧之烈,也许有难言之隐,也许别有所计啊!”他抬头向女儿一瞥,范若水神情依然从容,正在司炉调火,开始了第二种茶艺的治茶。

王琚激烈义愤之声再起:“宫中透漏出的第二种说法是:皇上浏览奏疏后,即发给宰执大臣传阅议处。奏疏得到陈康伯和辛次膺的赞赏,却遭到史浩的猜疑。时史浩与知建康张浚在兵力部署上争论正炽:史浩主张陈兵瓜洲、采石、沿江防守;张浚主张陈兵泗州,待机歼敌。此时,辛幼安的奏疏呈上,史浩疑辛幼安为援张浚而呈献,或受张浚唆使而投进。范兄当知,史浩曾任普安郡王府教授,为皇上夹袋中人物,现已是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参知政事,数权集于一身,断不可小觑啊!宫中友人透露,史浩持奏疏夜人福宁宫,以‘张辛相协’四字语皇上,皇上默然收回奏疏而寝之。这就是说,封杀辛郎奏疏的是史浩,是史浩的猜忌进谗,是‘张辛相协’的诬陷。”

范邦彦心头一凜,神惊意骇了:“望文生义,捕风捉影,不期史浩乃猜忌进谗之人。历朝历代忠耿之士的蒙冤遭贬,大都由横遭猜忌而成,特别是对军旅将帅的猜忌迫害,更为残酷。我朝秦桧而成的‘莫须有’三字,毁灭了顶天立地的岳家军,史浩罗织的‘张辛相协’四字,也要毁灭今之擎天大柱张浚和一个小小的辛弃疾吗?”他转眸向女儿望去,范若水神情依然从容,正在凝神候汤……

王琚的神情变得更为激烈了:“宫中透漏出的第三种说法是:皇上接到右谏议大夫梁仲敏呈上的奏疏后,阅览了,留中了,根本没有发给宰执大臣传阅议处。范兄当知,我们这位刚刚坐上龙椅的皇上虽然年已三十六岁,但对军旅之事仍然是浑然无知,他头脑中的‘抗金北伐’不过是号角声起,战马奔腾,两军冲杀,非胜即败。对奏疏中所论的‘三镇建立’‘三镇互动’‘兵民一体’等战略筹划,根本不懂,也无兴趣,只能是草草一览,推向一边,不再理睬。这就是说,封杀奏疏的,是我们的皇上。”

范邦彦心头一震,全然蒙了,他根本没有想到,高唱“抗金北伐”的皇上,竟然是封杀“抗金北伐”战略筹划的凶手。他苦苦咀嚼着王琚刚才说出的每一个字:“此说有理啊!我朝太祖陈桥兵变,颠覆了后周江山,建立了宋朝,消灭了当时割据于中原、江南的南平国、后蜀国、南唐国、吴越国、北汉国、南汉国,实现了国家的统一大业。他深知军队对一个王朝、一个帝王生死存亡的决定作用,更准确地说,他确实害怕操于别人手中的军队会颠覆他的赵宋江山,便自作聪明地搞了一次“杯酒释兵权”的活剧,从领兵的将帅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张光翰、赵彦徽、高怀德等人手中收回了兵权,并制定了“重文轻武”“以文制武”“兵将分离”等朝制家规,以图赵宋江山的万代永固。天公地道的报应啊,自大宋开国至今的二百年间,除太祖、太宗两位皇帝外,其余九位皇帝,都是军旅上的庸者、懦者、盲者、痴者,而且一代不如一代,导致了军旅不武,国势孱弱,江山沦丧,偏安江南,至今仍然不知悔改。”他义愤难耐,思绪堵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琚感应着范邦彦的锥心之痛,提高嗓音说道:“宫中透漏出的第四种说法是:皇上下发奏疏交宰执大臣传阅议处,为临安行宫留守汤思退所知,并获得了奏疏的全文,立即进人德寿宫,以‘宫中要闻’禀知太上皇,其言语情状,不知其详。适皇上依‘五日一朝太上皇’之制请安于德寿宫,太上皇卧床而突然发问:‘官家欲将军旅大事托付一归正人耶?’皇上一时蒙了,不敢答对;太上皇再问:‘官家欲将祖上江山托付于两淮之民耶?’皇上已知有人进谗,心神慌乱,不敢答对;太上皇三问:‘官家信赖的归正人,果有岳飞的德才操守吗?’皇上已知太上皇之所指、所忌、所恨,不敢应对,默然听训;太上皇高声吁叹:‘对待军旅的朝制家规,乃太祖皇上亲自制定,至今已二百多年,十代皇帝无人敢违,官家当信而守之。’语毕,闭目自养。皇帝从德寿宫退出,遂寝辛幼安之奏疏。”

范邦彦的心一下子紧缩了,战栗了,说话了:“又是汤思退进宫,又是汤思退进宫后的最高谕示,真是见到鬼了!十个月前,辛幼安在建康行宫的厄运临头,人们传说为汤思退进谗所致,今日奏疏之被封杀,难道又是由于汤思退的口舌?汤思退,奸人秦桧的同党,抗金北伐大业的阴险反对者,为什么总是寸步不离地傍依着太上皇啊!朝廷不是‘禅让’了吗?为什么太上皇还在决定朝政,还在决定着皇上的言行举止?甚至连一个小小江阴签判上呈的奏疏也不放过,荒唐至极啊!封杀,不明不白的封杀,糊里糊涂的封杀,封杀者是谁?封杀的理由何在?看不出来,说不清楚啊!从太上皇到皇上,到宰执大臣,到封疆大吏,到临安行宫留守,似乎到处都是封杀者,一个小小江阴签判辛弃疾,其对手敌手何其多啊!痛心疾首啊,朝廷封杀的岂止是辛幼安的奏疏,而是封杀‘抗金北伐’的大业和皇上‘中兴社稷’的前奏啊!”

此时,执茶筅而点茶的范若水已是森冽之气袭心,冷透骨髓,她着实为她的辛郎担忧,为神情怆楚的父亲担忧了。她急忙分茶人盏,以强作的微笑,献茶于王琚和父亲的面前。

此时的王琚正在思谋恰当之法为范家父女解忧消愁,恰当范若水献茶,他急忙举盏呷茶以佐思,突觉茶香奇异,赞语出口:“醇香甘美,含韵奇异,五内生爽,回味无穷!若水,这般点茶之技何名?”

范若水恭敬回答:“此技名曰‘浮光流金’。”

“要旨何在?”

“一个‘活’字。用火要‘活’,候汤要活,点茶要活。活则醇香自生,活则甘美自成。”

王琚慨然而放声赞叹:“好一个‘活’字,其实,人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活’字。要活得有情有义,要活得清清爽爽,要活得有滋有味!范兄,今日幼安际遇之状,使我联想到一位古人。”

范邦彦急忙询问:“此人是谁?”

“贾谊。”

“兄有何感?”

王琚高声吟出一首诗作,为范家父女解愁消忧: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这是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作《贾生》。王琚以西汉英俊才子贾谊喻今日之辛弃疾,极大地安慰了范家父女怆楚悲凉的心境。是啊,西汉之贾谊,年二十二岁呈献《治安策》(又名《陈政事疏》)于汉文帝。今日之辛弃疾,年二十二岁,呈献《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于皇上,其英年之举,同也。贾谊的《治安策》乃谋求国家长治久安之筹划,辛弃疾的《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乃谋求北伐大业之战略,其为国为民之志,同也。汉文帝不识清平盛世中潜伏的种种危机,拒《治安策》而不用,酿成了“贾生年少虚垂涕”的悲哀。今之太上皇和皇上,厌恶《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而封杀,造成了辛弃疾“报国无门”的悲剧,其命运坎坷之状,同也。无独有偶,英才苦命,古今皆然!范家父女在无奈中,似乎从西汉才子贾谊身上找到了慰藉,怆楚悲凉的神情舒缓了。这不,范若水又在从容轻捷地用另一种茶艺开始了又一轮的操作。

王琚应和着范家父女神情的变化而放声:“范兄,莫再为闷闷的朝政操心了。采石矶的胜利和这次胜利激发起的全国抗金北伐的热潮,造成了年高未老皇帝的‘禅让’,也造就了已是中年皇子的登基,这似乎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时代的开始,其实际情状却是另一番情景:禅让者避居德寿宫冷目审视着,受禅者却在盲目的、乐观的、毫无心计地忙乎着,平反冤狱,下诏求言,倡导骑射,亲自操练;真心主张抗金北伐的臣子们,也随着皇帝的‘忙乎’而起舞;中枢大臣中那些毫不知兵的文人陈康伯、史浩、辛次膺等,都凑着热闹发表宏论,企图决胜于千里之外;抗金老将张浚似乎也迎合着皇上的‘忙乎’调兵遣将,做一战而定乾坤的准备。辛幼安乃江阴签判,位卑人微言轻,但其奏疏字字千钧,其被封杀,反映了宰执大臣的不识珍宝,反映了太上皇的大权在握,反映了皇上的无知、软弱和无奈,反映了抗金老将张浚的急功近利和疏于长远,更反映了‘重文轻武’‘以文制武’的祖传枷锁仍然禁锢当今君臣的心志、灵魂和躯体。范兄,这样的朝政现状,能出现大宋的中兴吗?能出现西汉那样的‘文景之治’吗?”

范邦彦凝神静听着,微微点头,王琚毕竟是敢想敢说啊!

范若水巧手治茶,注意力却倾注于王琚的言论中——倜傥公子毕竟气度不凡啊!

王琚气势不减:“范兄,莫再因禅让而登上皇位的皇上操心了。太上皇禅位的是一把龙椅,而不是权力,皇上只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傀儡,况且这个傀儡,先天不足,后天骨软,而且年已三十六岁,早已过了进取、冲杀、冒险的岁月,在头顶一片乌云的笼罩下,只怕连‘问鬼神’的作为也不会有的。况且,禅让的太上皇年虽高而体健,而刚刚坐上龙椅的皇帝,却有着未老先衰的征兆啊!范公,我们的皇上毕竟不是汉文帝刘恒,断不会有汉文帝‘与民休息’‘减轻赋徭’‘削弱诸藩’的才智和魄力的。”

范邦彦凝神静听着,心中翻腾着阵阵波涛,王琚名不虚传啊!

范若水在巧手治茶,但其注意力已被“钱塘倜傥公子”的言论吸引:痛快啊,一针见血的痛快!

王琚突然话锋一转,变得平和而亲切:“范兄,你也莫为我们的幼安操心了。我虽与幼安不曾谋面,但从其经历和上呈的奏疏中,已识其心志谋略了。与西汉英俊天才贾谊相比,我们的幼安胜出贾生多多:贾生为文人,多蹙眉敛容之气,幼安资兼文武,有叱咤风云之威;贾生身为博士、太傅,笔墨纵横,终为空谈,幼安身为战士、将领,沙场点兵,气壮山河;贾生遭贬长沙,忧郁失魂,一蹶不振,幼安身居江阴,心在疆场,其志弥坚;更为至要者,贾生寂寞一生,未见其‘举案齐眉’之人出现于正史、“史、杂史,幼安霹雳风云,其‘与子成说’之姝,正是声誉河朔、建康、临安的‘范家才女’啊!”

范邦彦闻言捋须大笑,范若水急忙捧起新治之茶献于王琚和父亲的面前。

浓烈的茶香,立即强化了茶室内乍起的欢愉,更使王琚兴致勃发,他举起茶盏呷了一口,忘情而呼:“茶香浓烈,如酽如酒,五内陶醉,盎然釀釀!若水,此玉液琼浆,何技所治?”

范若水恭敬回答:“此技名曰‘道由心悟’。”

“要旨何在?”

“一个‘悟’字,悟炉火之精,泉水之魂,悟新茶之韵,茶艺之道。”

“师承何人?”

“偷得家母之技,以赢得王叔一笑耳。”

王琚赞叹:“豪侠的父亲,聪明的母亲,怎能不生出超凡的才女啊!若水,今日围炉点茶,所悟者何?”

范若水恭敬回答:“悟茶道之美,在于自然;悟茶道之神,在于情;悟茶道之极,在于纯真;悟茶道之功,在于释难解惑。今日,辛郎‘报国无门’之忧,更甚于西汉贾生,恭请王叔教而解之。”

王琚举盏呷茶,稍做沉吟,朗语出口:“我已偷得唐代诗人的诗作半首,特馈赠幼安,请贤侄女为我转达。”

范邦彦、范若水凝神静听,王琚朗声诵起:

莫将心事厌长沙,云到何处不是家。

酒熟餔糟学渔父,饭来开口似神鸦。

王琚停而询问:“范兄、若水以为如何?”

范邦彦摇头而语:“这是唐代诗人元稹(字微之)所作的《放言》一诗前半首吧?疏放豁达,天籁雅趣,是微之之所期,是当今‘钱塘倜傥公子’之所行,只怕年轻气浮的幼安无此缘分啊!”

范若水急忙为王琚斟茶:“谢王叔为辛郎指点迷津,侄女若水亦受教了。”语毕,随即吟出这首诗的后半首——

竹枝待风千茎直,柳树迎风一向斜。

总被天公沾雨露,等头成长尽生涯。

范邦彦感慨而语:“这首诗大约是元微之任监察御史时因得罪宦官和守旧官僚而遭贬时写的。疏放中含有苍凉,豁达中含有哀怨,元微之心中也有块垒啊!”

范若水放声吟叹:“‘雨露’‘天涯’‘天涯’‘雨露’,是‘待风’的‘竹枝’,还是‘临风’的‘柳树’,就看辛郎的抉择了。”

王琚举盏呷茶,放声赞叹:“超凡超群的‘范家才女’,这茶风、茶韵、茶香、茶情的高雅清逸,溢布九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