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元年(公元1163年)四月十五日,张浚带着赵眘“战场之事,付于魏国公”的口谕回到建康城,立即开始了“挥师北伐”的战前准备。去年七月由赵眘诏令组建的建康府班子,都是与张浚志同道合的主战派:建康留守张孝祥,一直是抗金北伐的鼓吹者,他的词作《水调歌头?闻采石矶战胜》和《水调歌头?猩鬼啸篁竹》,已唱遍了建康城,现时正在协助张浚制定着北伐的进军方案;建康步马军总管史正志,是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进士,在任枢密院编修官期间,曾上呈《论御金五事》和《恢复要览》五篇,主张“无事则都钱塘,有事则幸建康,鼓吹北伐;建康军马田粮总领叶衡,绍兴十八年(公元1148年)进士,志在中原,在常州知府任上,募民耕濒湖圩田,依营田制,政绩卓著;建康兵马钤辖赵彦端,宗室子弟,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进士,素对秦桧专权不满,反对议和,以诗词唱赞北伐;建康兵马都监韩元吉,神宗朝名臣韩维的四世孙,拥护北伐,主张“养威畜力,待机图金”;建康兵马都巡检严焕,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进士,熟悉江淮山川地要,亦属坚定的主战派。
同仇敌汽,同心同德,张浚一声令下,属下幕僚同声响应,立即行动起来:张孝祥拿出北伐进军方略,呈张浚审定交同僚议论,得众人认同,由张浚下令实施;史正志立即组织军旅分批渡江,进人出发阵地;叶衡立即组织车船马匹,运送粮秣器械、银两,前往濠州、泗州;赵彦端、韩元吉率领参谋军事人员前往盱眙、庐州、海州、唐州、邓州检查战备情状;严焕领精干兵马渡江,奔往淮北战场,检查各处关隘要地的守备。
他们车辚辚,马萧萧,日夜不停地集结兵马,急速开进,出城渡江,一下子使建康城的民众惊动了,沸腾了。
此时,身居江阴官衙的辛弃疾,已走出了一年来身居江阴官衙的孤独、愁苦、焦虑和无奈。他毕竟是一位从刀光剑影中站起来的汉子,有着一种蔑视一切艰难险阻的豪气;在范若水频频传来的“琴音”的爱抚启迪下,在临安、建康不断传来张浚“即将挥师北伐”的讯息鼓舞下,他又重现了“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的雄武神采。
签判之职,是协助地方长官处理日常事务。时任知江阴徐明,字子亮,五十七岁,绍兴余饶人,绍兴年间进士。曾任枢密院编修官之职,为人耿直坦**,话锋激烈,敢作敢当。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三月,秦桧弄权,反对枢密副使、兵部尚书王庶(字子尚)及岳飞、韩世忠、刘锜等将帅抗击金兵南侵的主张,蛊惑赵构力主退让议和。他猛烈抨击秦桧的投降行径,并语触赵构,遂被贬出朝廷,飘蓬于洪州、信州、江州、池州、建州、台州等地,两年前,飘蓬至江阴。二十二年间,他埋头苦干,勤恳尽职,人望极高,对下属官员,宽厚仁慈,对新来乍到的辛弃疾更是器重有加。辛弃疾写就的《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和《议练民兵守淮疏》,他十分欣赏,并建议辛弃疾将两份奏疏直送临安,以避免传寄途中被关卡截杀。二十二年间,他几越任职年限,皆不为晋升,似被吏部官员遗忘。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秦桧病亡,被秦桧迫害贬逐的官员皆返回朝廷,恢复原职,唯他由池州而飘蓬于建州、台州、江阴,就是不许进人临安。也许是赵构仍怀有“语触”之恨吧!绍兴三十二年(公元1162年),朝廷禅让,赵眘继位,公开为岳飞雪冤,为被秦桧迫害的官员平反,胡铨、王十朋等人皆被晋升任用,唯他仍晾在江阴府。也许是太上皇仍怀有旧恨吧,也许是赵眘日理万机,虑事难以周全吧!他终于参悟到“语触”之罪,是触及天条之罪,是终生不可赦免之罪。于是,他纵酒自养,纵情自乐,在“酒熟鋪糟学渔父,饭来张口似神鸦”的生活中,以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的狂放,消解心中的痛苦。他疏于政务,更无须签判协助,便以癫狂之状,斥令辛弃疾搬出官衙前:,移居于官衙后:空旷、宽敞、宁静的屋宇中,为辛弃疾营造了一个舒适、宽松、安谧的环境,让这位年轻的签判在逆境中实现其自省自强的急切追求和潜龙蛰伏般的雄壮抱负。
在此期间辛弃疾闻鸡起舞,纵马黄昏,强健体魄,精励剑术。
他博览典籍,钻研兵书,精读《孙子兵法》《司马穰苴兵法》《尉缭兵法》《吴起兵法》,在这些兵家圣贤的论述中,自省自察。
在阅读兵书中,辛弃疾着重钻研历代战争中的著名战例:齐鲁长勺之战、晋楚城襥之战、吴楚柏举之战、秦赵邯郸之战、秦晋淝水之战等,极有兴致地丰富了他的战略决策智慧,启迪了临阵指挥的果断,感悟了他在敌强我弱形势下如何“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机变和诡诈,使他窥见了战争中决胜和致败的奥秘。辛茂嘉是他刻苦冥思、以图心悟的见证人。
在历代战争著名战例的研究中,辛弃疾着重于本朝太宗皇帝太平兴国四年(公元979年)六月宋辽高梁河之战、雍熙三年(公元986年)正月宋辽岐沟关之战、太上皇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正月宋金长安之战、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正月宋金扬州之战、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十一月宋金建康之战的探索研究。
前事当鉴,覆车当鉴啊!宋辽太平兴国四年和雍熙三年的两次战争,均败于太宗皇帝既不“知彼,又不“知己,更不知战场实情,盲目攻坚,有勇而无智,遂导致兵败幽州,溃不成军,仓皇南撤,使恢复燕云十六州的计划落空。建炎二年、三年的宋金三次战争,均败于太上皇的苟安妥协、逃窜避战、消极防御,无勇且无智,遂导致军心涣散,斗志尽失,长安、扬州失守,建康被围,江山陷落。
他在哀痛中,潜心于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宋金“顺昌之战”的研究,潜心于这次战争中刘锜的“顺昌守卫战”和岳飞的反攻中原战役的解析。他拜师访友,虚心求教于江阴城内的智者长者,并捧酒奉肴,与师友上司徐子亮作竟夜之谈,聆听教诲,询知当时朝廷战和之争的实情,探知“顺昌之战”筹划的真相,然后综其所知,析其核要,终于在“顺昌之战”的烽烟烈火中,觅得了历史的启迪和历史的殷鉴。
辛弃疾熟读深思,唯心自省,以三日三夜的劳作不息,以刘师喦老所赠《大宋山川战地要津图志》为母本,两倍放大尺寸精心复制,以自己访问、研读之所得,标识出“顺昌之战”全过程三组阵列示意图,并且悬挂于室内墙壁之上,审视修改,至五月十二日午时,终使这幅《图志》达到他意念中的完善。在这“读图”“解图”“制图”的完善中,一种震撼心灵的冲动突地从《图志》中跃出,强烈地撞击着他的灵魂,他聚神聚思,集中全部精力,展纸提笔濡墨,一气呵成一篇论文,名曰《论兵?分兵杀虏》。
《论兵》成,汗湿衫,人疲惫,但周身清爽,心情欢愉:该助张公一臂之力了!该报张公关爱提携之恩情了!他猛地打开房门,跨出门槛。范若水和范若湖在徐子亮的陪同下,出现在他的面前。
辛弃疾一下子蒙了、呆了。梦耶?幻耶?这轻盈绰约的身姿,这清甜秀美的形容,这一双诉说着忧思深情的眼睛……他凝眸、定神、辨识,一切都是真的。他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了泪珠滚落的范若水……
辛弃疾和范若水似乎不曾听见身边人们的笑声,亲惬地拥抱着。
范若水来到江阴,是情感驱使而来,是形势逼迫而来,是奉母命而来。
今年年初,她随着父亲由临安返回建康,途经江阴,留给辛郎的,是“奏疏遭受封杀”的悲哀,是“冤家难找”的怅惘,是王琚所赠唐人元稹诗作中“竹枝待风千茎直”或“柳树临风一向斜”的抉择。也把她的辛郎的焦虑、苦愁、无奈带回了建康,带给了母亲。四个月来,鱼雁无期,琴音鲜应,辛郎如今情状如何?摧裂心肝的思念令范若水愁肠自结,愁云密布!
父亲前往镇江,就职镇江军节度使判官厅事,忽而又奉诏秘密潜往江北沦陷地策动壮士义举;兄长如山,前往长州(今湖南黔阳)就职卢溪县丞。父兄远行,举家牵心;北望云天,千里音绝;南望烟波,云山重隔。母亲把浩**流波、难以送达的思念,都寄予咫尺天涯的江阴城,她为辛弃疾操心,怕“焦虑”伤身,怕“苦愁”伤心,怕“无奈”伤神啊!
金兵二十匹铁骑护卫着金国使者进人建康,索要海州、泗州、唐州、邓州、商州五地的狂骄蛮横,带来了战争一触即发的挑衅;老将军张浚义正词严的回答,腾起了抗金北伐的豪情;特别是近一个月来,关于金兵南侵传闻的盈街塞巷,建康驻军车辚辚、马萧萧的频繁调动,明确无误地展示了反抗金兵南侵的战争即将打响。范若水情急了,琴音停滞,眉头紧锁,萎了神采,落了泪珠。母女心通啊。
母亲抚着女儿做出决断:由若湖陪伴女儿,带着辛郎所需之衣物用品、所喜之佳肴美酒,乘快马轻车,奔往江阴城。
范若水走进辛弃疾居住的屋宇,眼前展现的一切,使她的心神悚然,一震桌案上整齐放置的灯盏、烛台、典籍、兵书、文具、图囊,竹**纷乱堆积着衣物被枕,托出了辛郎学而不息、累而不辍的生活情景;十幅宽为三尺、长为六尺的白絹《大宋山川战地要津图志》布满了室内三面墙壁;白絹上的山峦、河流、湖泊、道路、关隘、村镇,跃然呈现;无数红色、蓝色标识的圆圈,布列成阵;圆圈中用黄砂书写的红、蓝双方将帅的姓名,刺人双目;一股震撼心神的磅礴气势,蓦地从《大宋山川战地要津图志》中喷发而出,感念中滚动的烽烟,凄厉的马撕,愤怒的呐喊,刀剑相击的霹雳似乎随着震撼心神的磅礴气势同时暴起,使这间宽敞的屋宇,蓦地变为风云激**的战场。
范若水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河朔山川地舆图》,并且识得山峦、河流等图志标识的基本因素,但像眼前这幅西自川陕、东至海滨、南起闽粤、北抵塞外这样广袤的地舆图志,还是第一次看到。对她的辛郎,范若水由衷敬佩。她出声询问:“辛郎去过川陕吗?”
辛弃疾回答:“没有。”
“辛郎去过海滨吗?”
“没有。”
“辛郎去过闽粤吗?”
“没有。”
“辛郎去过塞北吗?”
“没有。”
范若水吁叹:“这幅《大宋山川战地要津图志》从何而来?是辛郎想当然吗?”
辛弃疾急忙回答:“禀知小姐,十六年前,我的启蒙老师刘瞻(字喦老)曾赐我《大宋山川战地要津图志》一囊十幅,现仍置于桌案上的图囊之中。此三面墙壁悬挂的《图志》,是我依照刘师所赐《图志》母本,两倍放大复制而成。刘先生年轻时遍游大宋山川,其所赐《图志》乃举步亲历,举目亲视,举笔亲制,费时十年而成。刘先生后任抗金名将刘锜的幕僚,并参与了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顺昌之战“的筹划,其功绩卓然,终遭秦桧迫害而浪迹江湖。”
范若水放声赞誉:“良师贤徒,应运而生!这幅《图志》上的三组阵列,也是刘师之所绘吗?”
辛弃疾回答:“禀知小姐,这幅《图志》上的三组阵列,是我近两个月来在学习研究历代著名战例中,依据寻访江阴城里贤者长者绘制标识的……”
范若水沉思了,这就是辛郎近两个月来,走出“焦虑、苦愁、无奈”境域的艰苦道路啊?她在凸显的山峦、河流、湖泊、道路、关隘、村镇中,寻找着她的辛郎探索的踪迹……她在三组红、蓝圆圈对峙的阵列中,寻找她的辛郎追索的印记……她在三组阵列红、蓝圆圈双方将帅的姓名中,终于寻觅到她的辛郎所思所求之所得一这一组红、蓝圆圈对峙的阵列,不就是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宋金“顺昌之战”战前双方布阵态势的图示吗?这一组红、蓝圆圈交错的阵列,不就是“顺昌之战”战斗过程的图示吗?这一组红色箭头长途奔袭的阵列,不就是岳飞岳家军反攻中原的进军图示吗?重现的岁月,重现的战斗,重现的历史,这三组激**风云的阵列,展现了二十二年前朝廷抗击金兵南侵的一段辉煌和一段悲哀。这段辉煌,也许就是辛郎两个月来心神向往的生活;这段悲哀,也许就是辛郎几个月来心神惶恐的渊薮。
她为了印证自己的所见所思,轻声询问:“辛郎,这三组阵列,当作何解?”
辛弃疾手指第一组阵列轻声作解:“这组阵列,乃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宋金‘顺昌之战’前的双方对峙的图示。蓝色竹签所示,乃金兵四路南侵兵马集结之势:这是西路战场,金兵右副元帅完颜杲率领兵马五万,集结于河中、同州两地,准备攻取长安而南下;这是河南战场,金兵骠骑大将军、冀州人李成率领兵马一万,集结于西京洛阳,准备攻取临汝、颍昌(今河南许昌)、临颍而南下;这是中路战场,金兵都元帅完颜宗弼率领兵马十万,集结于东京开封,准备攻取陈州、顺昌、建康;这是东路战场,金兵贝勒聂儿孛堇率领兵马五万,集结于淄州,准备攻取海州、楚州,由海上南下两浙。此四路金兵,齐头并进,颇有鲸吞江南之势。这红色竹签所示,乃我军之对应陈列:在西路战场,我军以川陕宣抚副使胡世将率领兵马三万,集结长安,以川陕都统制吴璘率兵三万,集结于凤翔、兴元,共同抗击金兵完颜杲军;在河南战场,我军以湖北、京西宣抚使兼河南、河北诸路招讨使岳飞率领兵马八万,集结于襄阳、鄂州两地,抗击金兵李成军;在中路战场,我军以淮北宣抚使、雍国公刘锜率领兵马三万,集结于涡口,以淮西宣抚使、济国公张俊率领兵马五万,集结于建康,共同抗击金兵主力金兀术军;在东路战场,我军以京东宣抚使、英国公韩世忠率领兵马五万,集结于楚州,抗击金兵贝勒聂儿孛堇军,并策应中路战场。我军东西四路,成掎角之势,以中路战场顺昌、涡口诸城为防御重点,牵制和阻击金兵。以河南战场岳家军为主力,实行战略反攻。其战略筹划之守备,四个战场配合之密切,均为我朝二百年来抗辽、抗西夏、抗金战争中之少有。”
范若水放声赞誉:“谢辛郎讲解,始知这红、蓝签之中,竟伏有兵马数十万,杀气震撼心神啊!”
辛弃疾手指第二组阵列作解:“这组阵列,是‘顺昌之战’示意图。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五月十五日,金兀术派遣精锐铁骑万人,攻占陈州(今河南淮阳),进逼顺昌(今安徽阜阳),顺昌守将刘锜以‘男子备战守,妇人砺刀剑’为号召,发动顺昌城全民抗敌,经过六个昼夜的努力,加固了城垣,疏浚了护城河,完成了顺昌城的防御准备。五月二十五日,金兵铁骑万人渡过颍河进抵顺昌城下,刘锜将军派遣兵马五千,乘夜袭击金兵韩姓忒母孛堇(万夫长)扎营的白龙涡,取得了首战胜利;五月二十九日,金兵三路兵马共三万人围攻顺昌城,刘锜将军率领全城军民凭城垣而坚守,经过四个昼夜的连续苦战,以弓弩、礓石、滚木、火罐大量杀伤了攻城的金兵,保持了城池的稳固。金兀术在开封得知进攻顺昌城失败,亲率五万兵马于六月七日进逼顺昌城下,望城垣而轻蔑:‘可以靴尖踢倒耳。’刘锜以‘背城一战,死中求生’为号召,发动全城男女共同抗敌,并妥加组织,以各种武器和可燃之物置于城垣之上,实行全民上阵,分堞防守。六月九日,金兀术以近十万兵马,层层包围顺昌城,并以主力兵马猛攻东西两城门。时天气酷热,金兵远道而来,十分疲困,刘锜抓住战机,乘夜袭击,以霹雳之势,打垮了金兵装备精良的四千牙兵,极大地鼓舞了全城军民的斗志。六月十二日,金兀术下令长期围困顺昌城,并移寨城西,掘挖沟壕,环城列阵。时天下暴雨,壕沟水溢,平地水深尺余,刘锜将军抓住金兵慌乱之机,出动全城兵马,乘暴雨而夜袭,摧毁金兵营寨,捣毁金兵据点,逼迫金兵夜遁,取得了顺昌城保卫战的胜利。在顺昌城保卫战展开的同时,西路战场,我军吴璘将军、胡世将将军阻击金兵完颜杲军于凤翔府石壁寨,经过三天三夜的苦战,迫使金兵退守武功,保住了长安城。在河南战场,岳家军大败金兵李成军于信阳,进而收复汝州(今河南临汝)。在东路战场,韩世忠将军大败金兵贝勒聂儿孛堇于淮阳(今江苏邳州市),张俊将军率领兵马三万长途奔袭,恢复了顺昌东北战略要地永城。金兵的四路南侵,均被我军粉碎。”
范若水放声赞誉:“世传‘顺昌刘锜,智能绝伦’,言不诬啊!可惜,智不见用,勇无处施,蹉跎岁月,已于前年忧愤而殁于镇江军中。令人哀痛,令人怀念啊!”
辛弃疾移步于第三组阵列作解:“这组阵列,是岳家军反攻中原的示意图。‘顺昌之战’的胜利,保证了河南战场我军强大反击战的开始。六月十八日,岳飞按照‘以襄阳为基地,联络河朔,乘其不备,直捣中原,收复故疆’的部署,全面转人反攻;他派遣王贵、牛皋、董先、杨再兴、李宝等将领,率领兵马五万,从襄阳出发,绕道卢氏,从金兵侧翼分别向洛阳、汝州、郑州、颍昌等城发起突然攻击;他派遣梁兴、董荣、孟邦杰等将领,率领兵马一万,暗渡黄河,联络河朔义军策应岳家军北进;岳飞亲率兵马两万,从湖北德安出发,越过信阳,进逼郾城。六月二十日,岳家军收复颍昌,二十四日,岳家军收复陈州,二十五日,岳家军收复郑州,七月二日,岳家军收复洛阳、伊阳、汝州及郾城以西七座县城。七月六日,岳飞率五千轻骑进驻郾城,引诱金兵主力南下决战。七月八日,金兵都元帅金兀术率兵马一万五千直趋郾城,并以‘拐子马’布列两翼;七月十日,金兀术增兵一万,发起对郾城的围攻,激战三日,金兵的‘拐子马’两翼冲击战术受挫,金兀术再集中号称二十万兵马从开封驰援郾城;七月十二日行至临颍,遭到我军杨再兴将军的截击,受挫于小商桥,损失兵马两千;七月十三日,再遭我军张宪将军的截击,受挫于孟庙,损失兵马上万人;七月十四日,我军岳云、王贵率领主力兵马四万投人战场,与金兵决战于郾城城西,激战五日,金兵副统帅粘罕孛堇和金兀术的女婿夏金吾相继阵亡,金兵大败,金兀术率领兵马退出战场,向开封城逸去,岳飞率兵追击,抵达距汴京开封仅四十五里的朱仙镇,集结兵马,准备向开封城发起更为猛烈的攻击。在岳家军与金兵主力决战于郾城的同时,东路战场,韩世忠将军大败金兵于伽口镇(今江苏邳州市西北冤,并收复海州;中路战场,张俊将军收复亳州;西北战场,吴璘将军收复陕州;河朔地区,梁兴、董荣、孟邦杰将军联络的各地义军,活跃于中条山、太行山、长城内外,占据垣曲、沁水、怀州、卫州等城,切断金兵的后方交通,在金兵的侵占区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抗捐、抗税、抗征兵、抗夫役的斗争**。”
范若水放声赞叹:“伟哉,出神人化的战略筹划!伟哉,群雄联袂的忠勇奋战!伟哉,南北呼应,军民共同造就的辉煌形势!这大约是我朝二百年来抗辽、抗西夏、抗金战争史上最为光彩的一页吧!可惜这最为光彩的一页,在紫电一闪、青雷一鸣的霹雳之后,便沉沦于‘可怕长洲桃李妒’的黑暗之中了。辛郎,此刻我最想知道的是,书写我朝二百年来反抗侵略战争史上这最为光彩一页的作者是谁?我朝真有过这等雄才大略的军事家吗?”
辛弃疾高声回答:“有。我朝确实有过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军事家,他的名字叫王庶。”
范若水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神情愕然而专注。
辛弃疾神情肃然而语出:“军事奇才王庶,字子尚,庆阳(今属甘肃)人,崇宁年间进士,时为西北边州名帅种师道将军所重视,通判怀德军。历任鄘延路经略使兼知延安府、利夔路制置使、湖北安抚使等职。其人性聪颖,嗜兵书,善谋善断,知兵知战,有帷幄致远之才,累立战功,为人低调,淡泊名利,故世人少知。绍兴九年(公元1139年)正月,他出任兵部尚书、枢密副使,在当今太上皇为求苟安,向金朝‘甘臣服,贬称号’的和议中,他明确支持岳飞反攻中原的建议,并与李纲、张浚将军联署呈表,反对秦桧的妥协投降活动。是他于绍兴十年(公元1140年)正月,在金兀术以反对‘河南、陕西属宋’为借口撕毁《绍兴和议》中,见微知著地察觉到金兵将再度南侵的祸心;是他未雨绸缪,暗里派遣大批谍兵深人淮北沦陷区,广泛收集金兵动态,并以‘知彼’之明,筹划着应敌之策;是他于绍兴十年三月,以‘核查兵员’为名,率领兵部心腹官员,亲临各路主帅幕帐,分别与各路主帅韩世忠、张俊、刘锜、岳飞、胡世将、吴璘等密议抗敌之策,并集各路主帅之才智,制定了周详的战略方针和各个战场战役的设想,特别是在中路战场的重点防御和河南战场的重点反攻上,他三会刘锜,五谒岳飞,充分展现了战略筹划的精深和识人用人的高明。”
范若水急声询问:“此人现在何处?”
辛弃疾的话语由激越而哀怨:“战争依照王庶的战略筹划打赢了,可朝廷却突然间变卦了。就在岳飞集结兵马于朱仙镇准备攻取故都汴京之际,当今太上皇密令韩世忠、张俊、杨沂中、刘锜等将领从淮北撤退,再密令西路战场胡世将、吴璘将军停止向金兵进攻,置岳飞所部兵马于孤军突出的境地。绍兴十年七月,当今太上皇连发十二道金牌召岳飞撤兵,王庶也在此时突然中风病倒;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四月,岳飞、韩世忠、刘锜等将领被朝廷解除兵权,王庶也在此时被朝廷解除兵部尚书、枢密副使之职;绍兴十一年六月,岳飞被诬下狱,王庶也在此时被贬为向德军节度副使,安置于道州(今湖南道县冤;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岳飞被害死于风波亭,三个月后,王庶也因愤懑之疾死于道州。”
范若水的神情亦为之怆然:“这真是一个血火、刀剑、泪水凝结而成的奇特的战例啊!国运凄凄,军旅凄凄,将帅凄凄,谋臣凄凄,大宋从此进人了一个更加屈辱的时代:当今太上皇烫手似的扔掉了已经到手的胜利,屈膝向金国求和了,海州、泗州、唐州、邓州、商州五地割让了,淮河以北的土地全部沦陷了,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的‘壬戌之盟’签订了,金国使者手持誓书进人临安城,册封当今太上皇为宋帝,可悲可哀的宋帝恭顺地遵从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绍兴十一年、绍兴十二年的宋金和议条款,每年以二十五万两白银、二十五万匹锦絹向金国纳贡院,以求苟安。乾坤疮痍,黎庶呻吟,谋士流放,将军断头。辛郎,这就是你近两个月来幽居屋宇孜孜以求之所得吗?”
辛弃疾的神情由怆楚而激越:“血火沐心,刀剑浴魂,泪水喷涌着不甘屈辱的神志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若水,‘临昌之战’使我感悟到王庶等人‘运筹帷幄’的雄才大略,它使我感悟到王庶等人在‘敌我、众寡、强弱、虚实、攻守、进退’等诸矛盾中决疑决断的胆识才智,它使我感悟到王庶等人在决战‘营而离之,并卒击之’的高超艺术,它使我感悟到王庶等人在战争中‘知民心,使民力’的大胆实践,它更使我省识到自己的愚不知谋、莽而失慎:我去年上呈的奏疏《论阻江为险须藉两淮疏》和《议练民兵守淮疏》,浮浅简陋,与王庶等人的所筹所划相比,实小儿语耳!我眼界狭窄,所见仅两淮一隅;我胸无丘壑,所思仅三镇之设;我才智平庸,所论毫无创见。自省消怨,我已消解了因奏疏遭受封杀而心生的愤懑;自省知耻,我耻于自己无真知灼见取信于朝廷啊!”
范若水神情一振,紧紧握住辛弃疾的手,悄声而语:“几个月来,寤寐思服,辗转反侧,我的辛郎终非凡人。”
辛弃疾伸臂揽范若水之肩而语出昂扬:“我远离朝廷,幽居江阴,目蔽耳塞,报国无门,只能以三日三夜之劳,绘制标识这幅‘顺昌之战’图示,呈献于我军统帅张公,期张公能够借鉴‘顺昌之战’中战略筹划借重民心民力,再创抗金北伐战争史上的辉煌,并能借鉴‘顺昌之战’悲惨结局的教训,时刻警惕朝中奸人的出卖。天意怜我啊,这幅《图志》甫成,你就出现在我的面前。若水,你是我生命中的信使啊。”
辛弃疾“生命中的信使”一语出口,忽而想起在《图志》甫成的心潮澎湃中,一气呵成的书信。他转身捧起桌面上“建议书”一《论兵?分兵杀虏》,双手恭呈于范若水:“这封《论兵?分兵杀虏》是我读识这幅《图志》中的产物,是佐助张公一臂之力的拙见,亦请小姐审阅指教,并转呈张公。”
范若水笑逐颜开,就势依在辛弃疾的怀里,打开《论兵?分兵杀虏》阅览:
……只缘虏人调发极难,完颜要犯江南,整整两年,方调发到聚。彼中虽是号令简,无此间许多周遮,但彼中人才逼迫得太急,亦易变,所以要调发甚难。只有沿淮有许多捍御之兵。为吾之计,莫若分几军趋关陕,他必拥兵于关陕;又分几军向西京,他必拥兵于西京;又分几军望淮北,他必拥兵于淮北。其他去处必空弱。又使海道兵捣海上,他又著拥兵捍海上。吾密拣精锐几万在此,度其势力既分,于是乘其稍弱处,一收山东。虏人首尾相应不及,再调发来添助,彼卒未聚而吾已据山东。才据山东,中原及燕京自不消得大段用力,盖精锐萃于山东而虏势已截成两段去。又先下明诏,使中原豪杰自为响应……
范若水心潮激**,赞语出口:“虽然文字粗疏,但目光所视,囊括全局,决胜千里。小小签判,指点军机,直逼元戎。辛郎,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就不怕人们的斥责议论吗?话又说回来了,只有这种狂妄,才配得上辛郎的卓尔不群吧!”范若水心潮澎湃,她突然抱住她的辛郎,轻声低语,“谢辛郎信任,我这就轻车快马返回建康,为辛郎勇闯建康府衙!”
辛弃疾紧紧抚抱着范若水致谢。
范若水带着辛弃疾绘制标识的《顺昌之战图示》和建议书《论兵?分兵杀虏》,乘快马轻车,于五月十三日由江阴出发,日夜兼程,于五月十四日午前辰时回到建康城。她不及回家,径闯建康府衙,以江阴签判辛弃疾信使的名义求见张浚大人。府衙值守是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精明干练,也许因为熟悉辛弃疾这个名字,热情回答:“张帅已于五月十二日渡江视师去了。”范若水请求会见建康留守张孝祥大人,府衙值守热情回答:“留守张公已随张帅出征了。”范若水请求会见建康步马军总管史正志大人,府衙值守点头允诺,在反身请示之后,带着范若水径至史正志办事房,不及报请,史正志疾步迎出。范若水礼拜请安,申明来意,呈献《顺昌之战图示》和“建议书”并请转呈张帅。史正志原为枢密院编修官,对军事《图志》饶有兴趣,并具有极高的识图才能,他接过《顺昌之战图示》及“建议书”恭请范若水人室,设座献茶以待,急忙从力囊中取出《图示》,置于长案之上,逐幅阅览,其认真渴求之状,形似痴迷。阅览完毕,顿足叹息:“此《图示》精妙,辛弃疾之雄心、壮心、良苦用心俱在《图示》中。可惜机缘不遇,迟了时日……”
史正志语歇,打开“建议书”阅览。突现神情凝重肃穆,再现双眉剑扬,神情激越,继而阅读出声,拍案叫绝,沉吟而赞语高扬:“分兵北上,分兵屠虏,明确、简要、精辟的战略设想啊!真是兵家之论,行家里手之论,决战决胜之论!可惜……”
史正志突然失声不语,垂下了头颅。
范若水情急询问:“史大人……”
史正志痛苦地说出:“这场抗金北伐战争,已于昨日打响了。”
范若水骤觉冷气寒心,她打了一个寒战,周身的力气似乎突然一下子消失了,瘫软地跌坐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