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枝回到东宫时,澹台墨已经先回了,只是他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宫里的太监侍女自动远离。
凌枝对着史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先下去,这才脚步轻巧地走了过去,伸手搁在了他的肩膀上,轻声道:“怎么先回了,父皇没有留你用膳?”
哪里知道身前一个大力,凌枝站不稳,只觉得脚下一歪,整个人已经跌坐在了澹台墨的怀里。
抬头时,便瞧见那双凤眼满含怒意,眼尾都隐隐泛红。
“生气了?”
凌枝想了想,便知道缘由,她想瞒来着。
但做为东宫太子,澹台墨自然是耳聪目明,她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
“我要砍了他那双手。”
澹台墨依然面色阴郁,但搂着凌枝的手却小心翼翼,一点大力没使,目光扫向她脖颈间那抹紫红色时,脸色才缓和了几分,“身子还有没有不舒服?”
“好多了。”
接触到澹台墨的视线,凌枝脸色一红,赶忙将衣襟口子拉上了些。
又捧着澹台墨的脸庞道:“他们这是想对我使美男计呢,总要看看他们图谋什么,你若是砍了他的手,岂不是打草惊蛇?”
见澹台墨依然沉着脸的模样,凌枝在他脸颊上“啵”了一口,笑道:“再说,我的太子殿下生得这般绝美,天底下有哪个男人比得上?屈屈瑞王世子,我还看不上呢!”
澹台墨的唇角这才有了一分笑意,连带着一双凤眸都熠熠生辉,他伸手掐在凌枝柔软的腰肢上,轻轻抚摸着,“马贵妃她们没有刁难你吧?”
虽然他与后宫嫔妃没什么接触,但各人到底是什么品性,他还是清楚的。
马贵妃掐尖要强,但心地不算坏,四妃如今只余二妃。
淑妃又是瑞王世子的亲姨母,自然得小心提防。
德妃常年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凌枝今日没见着二妃,不过马贵妃解释过,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刘美人与我寒暄,是她把瑞王士子给引来的。”
凌枝说完这话,便感觉到掐在腰上的手微微收紧。
澹台墨唇角微勾,一抹邪气肆意而出,“刘美人的大哥官居四品,外放顺天府丞,怕是这几年风调雨顺,刘家人渐渐忘记了自己是什么出身!”
“也别做得太过,以免伤了和气。”
凌枝轻轻按了按澹台墨的手。
澹台墨冷笑一声,“放心,不会太过,但也要让他们长长记性。”
——
而澹台墨的不会太过,便是让顺天府出了一件灭门大案,不过却从这家人深挖的秘室里,找出了失窃的灾银。
顺天府丞顿时愁得头发都抓掉了几缕,这灾银到底是被贪墨还是失窃,朝堂有几种声音,众说纷纭,但如今既然找到了一些,便要继续查上去。
顺天府丞原本明年任期就满,他还指望挪挪地方,但若是这灾银的案子不解决,恐怕他升迁无望,就想平调都是难事。
遂给刘美人写信,期望她能在澹台御跟前求一求,说说好话,这棘手的差事别烂在他手上。
最近刘美人也不好过,年关将至,原本该是福气盈盈,布置各处迎新年的时候。
但刘美人突然发现,最近送到她宫里的份例大不如前,也不是少了她什么东西,就是送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
蔬菜瓜果都不再新鲜,叶子就像是烂菜叶,果子也是品相最不好的,连发到他们宫里的布料,都是别人挑剩下的边角余料。
刘美人的侍女玉叶气得脸颊鼓鼓的,“他们分明是怠慢美人,奴婢找他们评理去。”
“慢着。”
刘美人翻看了一下布料,虽是边角余料,但裁剪一下还是能用,也不算是有多苛待。
“还嫌事情不多,这等小事,嚼嚼就给我咽下去。”
刘美人的脸色冷了几分,微微抿唇道:“没事就退下,我想静静。”
刘美人这样的位份,是不能拥有一宫主位的,她一直住在梁嫔宫中的偏殿里,好在她们都喜静,倒是互不干扰,但关系也就不咸不淡,从来没有多亲热。
只是此刻,殿里清静了下来,刘美人才头痛地抚额。
刘家接而连三地出事,她大哥遇到了棘手的案子,二哥家里的生意也受阻,连她在宫里都遭到了冷遇,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若不是大哥二哥害她受牵连,那么就是……
刘美人目光一闪,想到了凌枝。
难不成是东宫的报复?
可看凌枝那天那个模样,显见得是神思不属,她是女人最了解女人。
若是在后宫里无望,总要想着为自己多谋个前程,刘美人觉得,凌枝的处境和她们是一样的。
即使带着孩子又怎么样,那可不是澹台家的子孙,若是这个时候出现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女人想不巴上去都难。
在刘美人的眼里,瑞王世子自然家世样貌都好,怎么着不比一个,终日坐在轮椅上的病秧子要强?
若是凌枝聪明,加以时日,她应该知道怎么去选。
顺天府的事情,刘美人自然不会求到澹台御那里,后宫不得干政,澹台御将这事贯彻始终。
不说一个不受宠的嫔妃,就连马贵妃在与澹台御相处的时候,不该说的话也知道不说,以免帝心不悦。
刘美人只能将求助信送到瑞王那里。
瑞王沉默良久,才将儿子叫到跟前,“这事你怎么看?”
瑞王世子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只是一双黑眸此刻却多了几分沉吟与算计,“儿臣不像刘美人这样想,东宫势弱,就算澹台墨那废物再爱重太子妃,那也不能手眼通天,将灾银嫁祸转移……”
顿了顿,瑞王世子又道:“所以,儿臣觉得,许是有人知道了刘家暗自从属父王,所以才使了这一计,想要慢慢削弱父王的势力。”
“确实有这个可能。”
瑞王老谋深算,自然不会被表相所迷惑,太子虽然不足为惧,但却一直被他防备着,不过他也不惧。
一个不会有子嗣的太子,给他千秋万代,那也是后继无人。
至于与他作对的。
“宁王、胤郡王都有嫌疑,你派人查查他们,最近可有什么动向。”
瑞王的吩咐,瑞王世子自然会照做,又道:“父王,过两日我约了铁面将军详谈,若是将他拉拢过来,那绝对是咱们的一大助力。”
瑞王世子眉眼含笑,但眸中那股得意之情都快溢于言表,就等着瑞王夸他两句。
“我儿想得周全,不错!”
瑞王果真没让儿子失望,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道:“铁面将军太过神秘,也不知是哪方势力,若是不能拉拢为我所用,就怕将来会坏事。”
“父王放心,若他不为咱们所用,儿臣也有办法,让别人也用不到他。”
瑞王世子话音一落,眸中显见得多了一丝阴毒的光芒。
父王俩对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
——
韵茶道是一家偏前朝风格的老店,因为是在一条古街上,这条古街年代久过,又加之地理位置偏僻,便没有纳入新城的改造中。
但这里茶香幽然,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老茶客。
瑞王世子没想到铁面将军,竟然会把会面的地点选在这里,他一身锦衣华服,与这样的世井仿佛格格不入。
连那斟茶的小二,他都嫌弃那人指甲缝里还有黑油,一碗茶他恁是碰都没碰。
就连他坐着的板凳,也被侍卫垫了手帕。
这茶壶都凉了,换了三次水后,铁面将军才姗姗来迟,一摸这茶壶的热度,又不悦道:“怎么是凉的?”
“马上让人去换。”
瑞王世子立时换上了一副笑脸,强自压住了心底的不悦。
这样不识抬举的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不过铁面将军有这样的本领,不然大燕那几座城池是谁打来的,若是今后想要更进一步,说不定还是靠眼前之人,为他们开疆阔土。
“世子久等了。”
铁面将军挑眉看向对面的瑞王世子,微勾的唇角似笑非笑。
“等将军,再晚都等得。”
瑞王世子大气一笑,只是目光里全是探究。
铁面将军一直不愿意以真面目世人,虽然对外说是脸部有烧势,形容丑陋,但这露出的半张脸,却又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瑞王世子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小二很快端来了刚烧的热水,只是往瑞王世子跟前倒茶时,不知怎的,脚下一弯,这热腾腾的水一下便浇到了瑞王世子的衣袍上。
“啊……”
瑞王世子惊叫一声,被烫得跳了起来。
才烧开的热水,自然烫得很,若不是今日穿得多了些,恐怕眼下就要被烫得破皮起泡。
可即使这样,瑞王世子也觉得腿上火烧火燎得痛,若是再往上一分,恐怕他的子孙根就要不保。
“大胆!”
瑞王世子无暇他顾,只痛得直跳脚,身旁的护卫却已经拿刀,架在了小二的脖子上,一脸的戾气。
“贵人饶命……小的不是有意的。”
小二立时吓得瑟瑟发抖,刚才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是要斟茶的,可是膝盖窝那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打着了,这一痛脚一歪,水不就倒别人身了了吗?
“多大点事?”
铁面将军淡淡地扫了一眼瑞王世子,不甚在意地说道:“咱们上阵杀地,被拉到血口子,也就随意包扎一下,世子这……”
说罢啧啧摇头,显然是很看不上这种作派。
瑞王世子立马脸色一变,用眼神喝退了侍卫,又强忍着疼痛,对着小二道:“这里没事了,你先退下吧。”
小二左看右看,忙不迭地将茶壶放下,飞快地退了出去。
“将军英勇非凡,某一直心生敬佩,这才想要结交一番。”
瑞王世子已经缓和了脸色,只是腿部伤痛还在,被他袖袍一甩遮掩过去,又亲自执壶给铁面将军倒茶,借着袖子的遮挡,将一颗药丸准确无误地投入了茶水里。
铁面将军定定地看了瑞王世子一眼,片刻后才道:“世子好气度。”
“不知今日世子约我前来,所谓何事?”
铁面将军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杯沿,像是在感知茶水的热度。
瑞王世子的目光落在了茶水中,又渐渐上移到了那张,带着玄铁面具的脸庞上,这才笑着开口道:“将军征战沙场,难缝敌手,可人总有疲惫之时,所以某有个大胆的想法……”
他话音一落,眸色微微黯沉。
铁面将军面具下的眉峰轻轻一挑,却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世子请讲。”
“谁不想求个现世安稳,那也得有足够的财富和地位,才能保证一生无忧,而咱们王府,愿意做将军这护航之人,保将军一世无忧。”
瑞王世子这话说得何等大气,颇有睥睨天下,将江山万里都收入囊中之势。
铁面将军嘲讽的笑意,在眸中一闪而逝,旋即手指轻叩在杯沿上,“可如今陛下与太子都健在,世子的口气未免大了些吧?”
瑞王世子轻笑一声,旋即敛了面色,“陛下与太子的情况,相信将军不会不知道,这江山最后还不定落在谁的手中……良禽择木而栖,将军可要好好思量啊。”
铁面将军一双凤眼中,掠过一抹深重的光芒,似乎握住茶杯的手都紧了一分,但片刻后,他又似在细细思量。
这一切,瑞王世子都尽收眼底,唇角始终含着一抹笃定的笑意。
不管最后铁面将军的结果如何,他必须选择瑞王府。
只是腿上时不时地传来的疼痛感,让瑞王世子青筋直跳,等着此间事落,他一定要赶忙把太医给召来。
“多谢世子美意,我一定会慎重考虑,给世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铁面将军起身,但他杯中茶水丝毫未动。
瑞王世子眼皮一跳,又似不经意地举起茶杯,致敬道:“那请将军饮了此杯,预祝咱们合作顺利!”
铁面将军的目光落在了茶盏上,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才将茶杯举起,与瑞王世子对饮,“承蒙世子看重,先饮为敬。”
说罢仰头便将茶水灌下。
待看到茶杯空空如也时,瑞王世子唇角才升起一抹得意的笑,任凭这铁面将军如何勇猛,最后还不是要被他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