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一档名为《山中一日》的综艺节目在卫视和网络同步播出。

随着节目大热,风景绝佳、拥有国内最大艺术展馆群落的阿勒山,也一跃成为旅游胜地。

阿勒山脚下的艺术展馆群当然是旅游线路的一大卖点。

该艺术区汇集了各类艺术流派及表现形式,更是国内外几位艺术大拿各显神通之作,如果不是宁孝庾,恐怕没人能把这些人凑到一块儿策展。

尽管“阿勒山”计划在行内掀起了巨大讨论,宁孝庾更是又一次被奉上神坛,但是,当这个了不起的计划通过综艺节目呈现在普罗大众眼里,就成了“建得很漂亮的美术馆”“很多奇怪的展馆”之类的存在。

而宁孝庾这个幕后大佬的光芒,几乎完全被《山中一日》综艺里的各大明星流量掩盖了。

毕竟观众对阿勒山的兴趣,大都因为节目带来的明星效应,看艺术展只是捎带。

即便如此,在宁孝庾看来,目前“阿勒山”计划的完成度也已经相当不错,起码与他预想中达到的效果八九不离十。

安宁资本的人很满意,节目方天英娱乐很满意,阿勒山当地的旅游局很满意,而终于走出把艺术展落地乡村第一步的宁孝庾本人,也是比较满意的。

堪称皆大欢喜。

当然,前提是,如果没有那个意外的话。

这还要从魏桑网上冲浪时,发现了一个名为“宁先生是谁”的热搜词条开始。

那两天正是《山中一日》首播,由于节目的常驻嘉宾都颇有人气,网上到处都是节目相关的讨论和热搜。

“宁先生”这个称呼一映入眼帘,长久以来的职业敏感度已经足够让魏桑心里亮起警报。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魏桑一面祈祷,一面点进热搜词条,然后,看到了转评最多的微博。

微博的文案很简单:宁先生是谁?十分钟内我要这个男人的所有资料。

下头跟着一个视频。

魏桑于是又满脑袋问号地点开了视频。

拍摄视角似乎是在某个隐蔽的地点,能够较近地拍到节目录制现场的艺人和工作人员。

画面一开始是跟着《山中一日》的常驻嘉宾,偶像歌手徐京远,他和摄制组在艺术展区外忙活了一会儿,徐京远很快就走进了其中一个展馆里头。

镜头失去目标片刻,似乎是不甘心就这样收工,耐心地等待着。

大概半分钟后,几名工作人员穿过画面,镜头始终没动。

直到,最末一个身着驼色格纹大衣的男人出现在画面里。

许是男人身形颀长,卓然脱俗,掌镜的人几乎是本能地推近了焦距。

于是,魏桑很快就看到了一张清晰的宁孝庾的侧脸。

相当上镜。

他仿佛文艺片里的电影明星,连站定时单手插袋的姿势、低垂眼睫听工作人员说话的疏冷,乃至沉默颔首时微微转过脸、眉心略蹙的不耐烦和倦意,都在这个漫长的单人镜头里显得极致和谐,又极富冲击力。

而最戏剧性的一幕,在于宁孝庾掀起眼皮,朝镜头望过来的那一刹那。

像评论区说的那样,只要点开这个视频,就没有人能活着从他的眼神里走出来。

那双眼极幽邃,几近冰寒,丝毫不移地锁定镜头,开口后的声音也没有让人失望,略有沙哑,如春末时节山间的泉涧,清冽地划过鼓膜。

“那是你们的侧拍?”

工作人员往这边瞧过来,立刻变色。

“那个应该是跟来的粉丝,哎呀,都赶过好几次了,赶不走。宁先生您见谅,我们现在过去处理。”

意识到被发现,镜头晃了一下,视频戛然而止。

看到这儿,魏桑深吸一口气,大约摸清了前因后果。

一个粉丝跟拍徐京远,宁孝庾误入镜头,视频被发到了网上之后,引起了热议。

简直离奇。

可偏偏真的发生了。

视频发出当晚,“宁先生”这个颇具神秘色彩的形象立刻发酵,除了长相帅气,众网友还非常关心“宁先生”的真实身份,并给出诸多猜测。

“霸总气息扑面而来,盲猜天英某高层。”

“楼上,录制期间天英只来过一个高层,姓骆,但明显工作人员管这个人叫宁先生啊。”

“对不起,虽然不合时宜,但真的让我想起前阵子313案的宁某……”

“我搜到了百科……他和这个叫宁孝庾的策展人长得好像啊。”

“对上了,对上了!阿勒山文创官网上就有策展计划,主策展就叫宁孝庾!”

……

至此,“宁先生”彻底“掉马”。

当魏桑发现事情开始不太对劲的时候,安宁公关部的王帅已经出动过一次了。

王帅先是压了热搜,但热搜没了,网友柯南式的推理和讨论还在,团队再有钱,也没法堵住悠悠众口。

于是第二天一早,王帅就火急火燎地跑到三十层宁孝庾的办公室找人,结果被告知宁先生在补休年假。

人没找到,倒是在走廊上碰着了庄闫安,王帅连忙把人拦住,请示这事儿怎么办。

庄闫安露出一副黑心商人的嘴脸。

“挺好啊,正愁他那艺术展区怎么借明星流量的光呢,这回连宣传费都省了……”

王帅听得心惊肉跳,庄闫安大手一挥:“正好借这把火把咱宁总热度炒上去,没问题吧,王总?”

王帅:呵呵。

合着宁孝庾回来不是找你算账。

而此刻,被全网寻找的“宁先生”本人,正在飞往英国的航班上。

2.

飞机即将落地,遮光板升起,窗外是几十年如一日的阴天。

宁孝庾一时恍神,仿佛回到从前。

那时候,他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飞来飞去,而疲惫归来,飞机落地时,迎接他的无一例外是阴天。

从年少到而今,以阴天为起始,亦以阴天为终点,循环往复。

不过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个人。

女孩睡得香甜,随着平稳的呼吸,眼睫一下下地颤动。毯子滑落到腰间,一角紧紧攥在她掌心,仿佛这是睡梦中安全感的来源。

广播响起的同时,虞照就醒了。

宁孝庾已经叠好毯子,见她睁开眼,俯身过去,轻声道:“我们到了。”

两人都没有带什么行李,从希斯罗机场出来,宁孝庾手上只拖了一个24寸的旅行箱。

虞照还扯着宁孝庾的风衣袖口,有点没睡醒的样子。

“我们……现在去哪儿?”

“我以前住的地方。”宁孝庾回过身,将行李箱的拉杆塞到她手里,“我去租车,在这儿等我,别乱走。”

虞照很乖地“哦”一声,双手紧握住微凉的拉杆,目送宁孝庾转身离开,莫名有些不安。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语言,周遭的人行色匆匆,远望去,外面天色阴沉,像是随时要下雨。

她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手机还没开机。

一开机,就发现魏桑打过好几个电话,还发了一串语音。

“虞照,宁先生现在和你在一起吗?公司出了点事儿,你让他上网搜自己名字看看,然后给我回个电话,麻烦啦。”

“怎么两人都关机?看到一定回复我,千万!”

虞照满头问号,先依言搜了宁孝庾的名字,看了半晌,“扑哧”一乐,给魏桑回复语音。

“才收到,他现在不在,一会儿让他给你回电话。”

魏助:【哭脸.JPG】

应知馀照情:【哭什么,是好事呀。】

魏助:【这不取决于你我,取决于他。】

魏助:【他要再不回我,庄总那边马上要安排团队继续噌热度了。】

虞照没良心地发了一串“哈哈哈”过去。

一抬头,宁孝庾已经拿了车钥匙回来,见她神色奇怪地收了手机,虽疑惑,却因为担心一会儿下雨,急着取车,并没细问。

车上了路,虞照才开始巨细无遗地给他汇报。

宁孝庾听完,只说:“知道了。”

他又让她分别给王帅和庄闫安打了电话,因为没戴蓝牙耳机,全程她做电话支架,伸手举到他耳边。

等他“会议”开完,余光瞥到小丫头默默揉着手臂,却仍兴致勃勃地看着窗外经过的景色,没抱怨一句。

宁孝庾收回视线,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

自打从阿勒山回来,两人似模似样地复合了,小丫头却不似从前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行止间总有些小心翼翼在里头。甚至不肯搬回武定路来,称忙坚持住在学校宿舍。

她的确在庄子怡的工作室接了不少活儿,这个“忙”字倒也不像托词,他便点到为止,没有再提。

两人不冷不热地联络,直到前几天他结束手头一个项目,打算补休年假,这才有机会带着她出来度假。

3.

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车窗外的景色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喧嚣的城市到静谧的乡下,冷色调的建筑慢慢被满目的苍翠与砖红代替。

下了车,面前坐落在河畔的两层别墅,虞照静了片刻,意识到,这就是宁孝庾居住了五六年之久的“家”。

他已经离开两年,这期间一直有人定期上门打扫,房子虽空旷了些,却大致维持了原貌,里头的陈设称得上素朴。

宁孝庾拎着行李去楼上更衣间整理,虞照吧嗒吧嗒跟在后头,一个递衣服,一个挂上放进衣柜。

柜子里还有些没带走的衣服,和宁孝庾如今的风格相差无几。中岛台里搁着墨镜和几块手表,或许因为并不是常用的,所以没有被带回国。

虞照好奇地拉开抽屉,宁孝庾不知何时收完了衣服,贴在身后按住她手背,又一点点推了回去。

“干吗?”虞照在他怀里转头,微微扬起下颌,鼻尖擦到他下巴,“看看都不行?”

宁孝庾垂眸看着她,神色有些微妙。

“前任送的东西,不知道怎么处理就留在这里了。”

虞照僵硬几秒,抿起唇,辨不清有没有生气。

他忽而有点后悔这次的坦诚。

感觉到掌心的手还在蠢蠢欲动,他干脆抓着纤细的腰身将她转过来,微微俯下身。

她的后腰抵在冰凉的玻璃材质的中岛台,硌了一下,随即被他滚烫的手掌揽住。

虞照不得已抬臂勾住他的脖子维持平衡,眨了眨眼,还要追问阿勒山看到的那个拉琴的是第几任,才说了两个字,他便面无表情地吻下来堵住她的嘴。

末了,她不得已将脸埋在他颈窝,任他如何诱哄都不抬头,却不知呼吸一下下搔着他皮肤,更令人心猿意马。

宁孝庾抱着烫手山芋,一时失笑:“怎么害羞成这样?”

她小声地阴阳怪气:“因为之前都在异地恋。”

宁孝庾算是听出来了:“这是在埋怨我?”

“确实没有什么时间见面嘛。”她越说越委屈,“好不容易我放暑假了你又在忙,后来都不敢去找你。我还以为这次带我出来度假是打算说分手。”

虞照说完,半天没等来任何反应,仰头一看,发现他在忍笑,深感离谱:“你笑什么?”

宁孝庾深吸一口气,佯作平淡,手指拂过她已然过肩的长发:“最近你把‘做小伏低’这四个字表现得可圈可点,值得表扬。”

虞照简直委屈:“是你说要花时间整理好关系……”

说到这里,她蓦地住口,两人对视着,陷入沉默。

好半天,宁孝庾才抬手抚平她因紧张而蹙起的眉心。

“不理了。”他轻声说,“已经乱成这样,怎么理得清。”

虞照僵硬的手这才慢慢松下来,环住他的腰。

宁孝庾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没告诉她,其实前些天他去看了宁仁政。

隔着玻璃,他手拿话筒,竟不知从何开口。

宁仁政反倒比他坦然,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接着,或许是从律师那里知道了儿子和虞照的关系,也知道了信托的小插曲,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所以你那时候急着回来,劝我别铤而走险,是为了那个丫头?”

宁孝庾凝视着对方的脸,不知为何,觉得无力又疲惫。

七年刑期,天价罚款,对宁仁政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虞照应该也不会明白,像宁仁政这种人,走到了一定位置,早便学会在自己的世界里逻辑自洽,迷途知返这样的字眼,对他而言已经失去意义。

宁孝庾在来时就没想好如何开口,现下听到宁仁政的问题,便更无话可说。

最终,他只低唤了声“父亲”。

有那么一瞬间,宁仁政微微瞪大眼睛,张着嘴,却没能发声。

宁孝庾皱着眉心,长出一口气,很淡地笑了一下,留下一句:

“保重。”

4.

在赫特福德郡住的这段时间,虞照感觉每天的生活平淡又安心。

清晨起来,沿着不远处的河岸漫步,等到回来,宁孝庾已经做好了早饭。她会和他在餐厅安静地吃完饭,然后打开投影机,紧挨着彼此,看完一部纪录片或老电影。

他需要远程会议的时候,她便独自探索这栋房子里,独属于五六年前的宁孝庾的种种痕迹。

墙上是宁孝庾读书时的照片,玻璃柜里是年度策展人的奖杯和证书……过往和荣誉,都被主人刻意遗忘在了这里。

客厅靠墙放着一架立式的红木施坦威,宁孝庾偶尔会坐下来,弹一首巴赫的赋格,然后告诉她,郁泽闵的BWV画廊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BWV是巴赫作品目录的缩写,而郁泽闵喜欢巴赫。

他们有时候也会出门,驱车在周边游**,遇到好的风景就下车欣赏一会儿,再踏上毫无目的的旅程。

路上遇到超市就买些东西,回去后,她就黏着他待在厨房,笨手笨脚地学着帮忙,再被他无可奈何地赶出去。

虞照有时候会觉得,上辈子她一定与他一起生活过很多很多年。

否则怎会连这些平淡的瞬间,都会让她想到了余生。

那一日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她散步回来,和他吃了早餐后,他神色平淡地说,我们今天要去一个地方。

她一头雾水地跟着上了车,大约四十分钟后,车子驶入靠近市区的街道,停在了一间没有任何显眼LOGO的建筑前。

不知怎的,这次,她没能心直口快地问他这是哪里。

或许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确有冥冥中的联结。

当她隔着车窗观察片刻,意识到那是一间画廊的同时,有人推门而出。

只一眼,她就哽住了呼吸。

男人剪掉留了半辈子的长发,一身朴素而落拓的衬衫长裤,背着画框,正在门口和人交谈。他看起来,和学生时的照片里一样,谦逊,平和,洗尽铅华。

是最初的最初,虞照记忆里的样子。

宁孝庾并不打算告诉虞照一些事。

比如他如何费尽心思找到了虞瑾明,得知对方瑞士的账户因为国内提交了非法所得的证据后被冻结,几乎快活不下去。

比如他暗中为虞瑾明牵线了画廊及经理人,能够让虞瑾明凭借仅剩的本领吃上一口饭,不至于穷困潦倒,客死异乡。

可也就到此为止。

他相信虞照心里也清楚,虞瑾明永不会回国。或许,虞瑾明只是被利益的洪流推着走的、最渺小的存在,尽管利欲熏心,却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但错已然铸成,回不了头了。

放下屠刀的人,并不会立地成佛。

他无声地按下中控,是在暗示:如果你有想问的话,现在就可以下车去见他。

可最终,虞照只是回过头来,平静地摇了摇头。

宁孝庾什么也没说,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手,随即掉转车头。

“其实我想过无数次,如果有一天见到他,我要当面问清楚所有的事。

“可刚刚真的看到他,我又忽然觉得,好像一切都没那么重要了。”

虞照平静地看着前方,余光里,街景极速倒退,仿佛那些早已逝去的过往。

她知道,这一次,是真的都过去了。

5.

度假中的宁孝庾并不知道,因为霸总+绝世大帅哥+艺术家……的多重身份,“宁先生”在网上的热度一时风头无两。

连《山中一日》的顶流徐京远都忍不住在评论区留言。

“录制前期见过宁先生几面,真人还要帅上几分。”

留言瞬间成了热评第一,网友纷纷在下面追问:“到底是几分?”

因为宁孝庾身家清白,被扒了几天都没黑料,王帅的团队观望之后,得到宁孝庾的允许,立刻创建了宁孝庾的个人微博,时不时发点近期的艺术项目和基金会的动作,网友们乐得围观艺术家营业,分分钟转赞评过万。

然而,塌房也只在一瞬间。

起因是,宁孝庾回国后,首次登陆了自己的账号,发现评论里很多人在高呼“老婆”“老公”,更有甚者,不乏一些虎狼之辞。

正经人宁孝庾深感费解,并想出一个自以为可以“永绝后患”的方法。

他传了张照片上去,连配文都没有。

那是张只有影子的合照。

一男一女的影子相拥在夕阳里,背景是一座红瓦白墙、有着岁月痕迹的古教堂,昭示着他们身在某个欧洲小镇。

至此,暗示足够明显,等同于:非单身,勿扰。

评论区的走向从哀号到遍地柠檬,最后竟然奇迹般地归于统一——祝福。

虞照在回学校的路上刷到了这条微博。

她立在街边,身侧是车水马龙,无数的声响交杂在耳际,轰然而来。

她只是恍惚想起那一天,他们在开车闲逛时路过了教堂,他停下车,拉着她走到教堂前,之后发生的对话。

——“要不要在这里宣誓?”

——“啊?”

——“你身后这座教堂建于1120年,到今天快一千年了。没有什么比它更能见证沧海桑田。”

——“那,誓词是什么?”

——“阿照。”

——“我,我在听。”

——“我愿意你——虞照——成为我的爱人。

从今天开始,我们将会彼此拥有、相互陪伴。

无论好与坏、贫与富、疾病或健康,都彼此珍惜、相爱。

直至,死亡将我们分开。”

身后的圣伦纳德教堂俯瞰着壮丽的河谷,整点响起的钟声回**至极远,跨越近千年的岁月,以历尽无数生死循环的姿态,见证着人世最凡俗的爱和承诺。

那个黄昏,潋滟的晚霞烧红整个天际。

他执着她的手,看似平淡的每个字,出口却都重逾千斤。

而她早乱了方寸,不知自己,鬓云微松,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