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月后,阿勒山所有展馆、建筑竣工,展馆内的展陈也顺利收尾。
骆微城、宁孝庾及旅游局的王局等人悉数现身开幕式。
为了营造艺术氛围,给阿勒山的“艺术文化季”开一个好头,开幕式特邀某交响乐团不远千里到场演奏,演奏的曲目,是知名作曲家郁翡为阿勒山量身打造的交响诗《千重》。
正是仲春,冰消雪融后,山林之间一片绿意盎然。
山林之间的交响诗,尤为壮阔。
演奏当时,骆微城用手机给远在上京的郁翡直播《千重》首演。
“第一次听正式演出,比乐队排练和录音的效果好多了。”
骆微城要把音量调得很大,才能听清耳机里她的人声:“我没听过你和乐队排练。你指挥?”
“你知道我当不了指挥的呀,比作曲还心累。”
骆微城表情没什么变化,眼底却堆满笑意:“对了,为什么给交响诗命名为‘千重’?”
“山林之间,雪落千重碎,迎风一半斜。视频里就是这个样子……就你拍给我看的阿勒山落春雪的那个视频,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是我在阿勒山遇到的第一场雪……”
两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旁的魏桑吃了满嘴狗粮,瞄了几眼后,默默退到了远处,不想打扰二人世界。
另有一位孤家寡人,远避人群,立在观众席末最高处,远眺群山以及这段时间的所有建设成果。
姿态遗世独立,好似随时要飘然而去。
可在魏桑看来,那分明就是黑心老板在睥昵人世,指点江山。
过了会儿,宁孝庾从高处下来,径自离开开幕式,往展区那头过去。
魏桑连忙跟上去:“宁先生,展区出事了?”
“那个南瓜雕塑。”
“啊……它怎么了?”
“刚刚看了一眼,摆得位置有些偏左了。可以往右挪一挪。”
魏桑脚下一停,猛地刹住车。
宁孝庾走了两步,见没人跟上,回头淡淡道:“工人都撤了,你打算让我一个人搬?”
那当然是,不敢。
可是老板,那个雕塑,它……它很重啊。
一边在优雅而磅礴地享受交响乐,一边却在工地吭哧吭哧地搬雕塑。
魏桑深恨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一念之差问出那句“展区出事了吗”,她不问,不就不用跟来了吗?
好不容易搬完南瓜雕塑,宁孝庾却坐在冰凉的还没开暖气的一间展馆里,不动了。魏桑并不想跟老板一块儿挨冻。
外面至少有阳光,可展馆里不开暖气就什么都没有。
她偷偷摸摸地蹭了出去,远望去,却见一个黑点顺着淡绿色的山坡往下移动,像是一个人。
没来由地,心头猛地一跳,魏桑莫名其妙有种不好的预感。
同时,手机开始响铃,来电,虞照。
“魏桑姐?我到啦,你们在哪里?”
2.
虞照感觉身体恢复得不错。
除了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到现在还无法弯曲,其余的,都还好。
右手难堪大用,她用左手拎着行李箱,走在山路里,也颇健步如飞。
其实住院到半个月,她就可以健步如飞了,只是师姐死活不让她出院,甚至不给她手机上网。
很长时间里,她吃了睡,睡了吃,没事只能看看电视散散步,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后来她趁师姐趴在床侧补眠的时候,偷偷抽出师姐攥着的手机,还用师姐的手指头按开指纹,上了会儿网。
刚把手机塞回去,庄子怡就醒了。
发现她鬼鬼祟祟,庄子怡捏着手机打量她半天,最终什么也没发现。也因为是午饭时间,庄子怡要出门给她拿外卖——这丫头嘴挑得很,不是江滨那家本帮菜就不怎么吃东西。
取餐路上,庄子怡划开手机锁屏,却蓦地站住了。
屏幕上赫然是关于313案的新闻网页,大概是偷看的人没来得及关掉。
上面写的大意是,李正泽和宁仁政分别获十年以下刑期及没收非法所得,随着下游的供货黑市被一网打尽,313特大非法买卖文物案宣告全产业链击破。
此外,宁仁政还将因账目造假等种种指控,接受证监会方面的调查。
而这其实已经是两天前的新闻了。
庄子怡沉默地关掉网页,拿了外卖回来,门刚刚推开了一条缝儿,就听见隔着被子的、压抑的一声抽噎。
**的小丫头整个人蜷在被子里,那团轮廓有节奏地颤抖着,偶尔倾泻而出的低泣,令她一下子红了眼眶,僵硬半晌后,只得关门退出去,坐到走廊的长椅上。
这些天,再是后知后觉,警方过来做笔录时听到的只字片语、案件调查通告里再三出现的虞某,也足够她拼拼凑凑,知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件事情里的虞照,陌生得让她心惊。
庄子怡时常会疑心,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可一切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告诉她,没错。
是虞照,为引宁仁政入瓮,不惜设局以自己做饵,成功送了调查专案组一个突破口,钓出了这条水面之下隐藏的大鱼。
也是虞照,在要她报案引警方介入的时候,整个计划就已经成型。而这中间,小丫头蛰伏、忍耐、绸缪,如同一个娴熟而老到的杀手,只求关键时候,一击即中。
整个过程里,虞照都没给她这样的局外人留下任何破绽,以至于到现在她还难以置信。
可当知晓,虞照做的所有努力只为能查明母亲的死因时,那些牵扯利益、错综复杂的事件,又因过分简单的动机而变得哀切起来。
虞照出院后,正式去警局见了童昉一面。
对方给出的,关于沈思死因的调查结果,其实没怎么让她意外。
“李正泽和宁仁政给出的口供是一致的。
“沈思参与洗白黑市文物,设计并造假拍卖记录,因为被恩师林笃发现,两人有了龃龉,在林笃的逼迫下,沈思退出策展行业,也打算停止非法活动,可能因为种种不顺,她可能想出去散心,就出了国,不小心在国外出了车祸。”
虞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她为什么要和宁仁政他们合作?”
面前的女孩一张脸只有巴掌大,或因伤病瘦得下巴尖分明,大眼睛望过来的时候,楚楚可怜,哪想得到,她会单枪匹马做了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她心心念念,都是已故的母亲。
童昉叹了口气:“李正泽给出的说法是,为了给丈夫的事业铺路,所以想维护好和宁仁政的关系。宁仁政给出的说法是,一个字,钱。至于她真正的想法,除了沈思自己,没有人知道。”
3.
后来虞照去沈思的墓前,将纸质的拍卖记录,一页一页地烧给了母亲。
或许,意外就是意外,是她想得太多了。
又或许,不是意外,不法的合作里,有一个关键人物想要退伙,所以另外两个合谋制造了一场“意外”,让其永远地闭嘴。
不过,一切也只能到此为止了,毕竟出事地在国外,且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除非有人良心发现亲口承认,否则,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异国他乡,一个客死的女人,究竟是意外身故,还是死于谋杀。
虞照安静地跪坐在母亲墓前,看着纸页上的火苗燃起,扔到铁盆里,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枯燥而乏味的动作。
那些母亲留下的拍品编号,此后,都将化为尘埃。
清泪尽,纸灰起。
重泉若有双鱼寄。
这些记录,就当作是给您的信件吧。
不管最初,您出于怎样的目的,把拍卖记录放在我的保险柜里,可能那和您最初想的南辕北辙,也可能您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可我都已经为此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妈妈,这一次,是认真地和您说再见了。
虞照擦干泪起身,抱着铁盆,跌跌撞撞地走出墓园。
那些年她为此殚精竭虑、辗转无眠,为此孤行长路,断情舍爱,到头来,才发现,胸中空****的,什么都没能留下。
她感到梦寐以求的安宁,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学校,一切前尘都被抹平。
在这里,没人知道网络上的举报人“等灯等灯”是她,也没人在意,警方的通报里,是否出现了和她同姓的“虞某”。
人们忙忙碌碌地为各自的梦想拼搏,擦着她的肩而过,她仍是这天地间一粒尘,渺小又微不足道。
唯一的变化,是右手不再能自如地写字和画画,课余,她都会花费大量的时间来练习自己的左手。
程昱得知她出院,打来电话,请她来射击场玩。
她的手其实没办法射击,可还是去了,因为始终有想问的问题。
“宁孝庾……后来有没有来过医院?”
签完信托,替她洗清敲诈勒索的动机后,宁孝庾就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
这些天,她亦不曾主动去问候只字片语。
心里明知,她有什么资格呢?几乎是她亲手送宁仁政进去,她怎么还敢肖想其他?
可无论嘴上说了多少遍放下,心却还在固执地裹着那个人不放。
程昱猜到她要问什么,回答“没有”之后,眼看着小丫头眼神黯淡下去。他左思右想,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那之后没几天,他来过一次靶场。”
宁孝庾有天来到射击场,打完飞碟靶,却没走,问程昱知不知道虞照和宁仁政见面当天的状况。
程昱把知道的都说了,还给他听了虞照当时交给警方的、足以给宁仁政定罪的录音。
事发现场的录音长达半个小时。
除却在双方情绪激烈的交锋中,宁仁政顺着虞照语言陷阱自揭的那些罪行,剩下的就是,女孩一对多肉搏的声音,还有她倒地后,受到撞击的闷哼、指骨断裂的声响,以及种种,他甚至不敢往下听的呼痛。
他很快就按下暂停键,手心里全是冷汗。
再往前翻,这个日期的前一天,还有一段录音。
点开听,似乎是一段她和宁仁政的通话。
“他后来又听了一段前面的录音,但听完脸色很差,什么也没说,把录音笔还给我就走了,也没再问别的。”
程昱说完,拿出录音笔。
警方归还证物时,虞照因在住院治疗,时睡时醒,因此提前委托了程昱代收。
这下,录音笔物归原主,时间过去太久,虞照也不记得录音的内容了。
她戴上耳机,点开最后一段录音,辨认出是哪一条,接着,又照程昱说的,往前听了一条。
才听了两秒,她整个人就像是跌入万丈深渊般,面上只剩下无法形容的灰败。
——原来我和贵公子的那段笑话,宁先生也听说了呀?
——我为什么玩弄你儿子的感情,现在你不是知道了吗?
——还是你觉得,我会在乎?
4.
临去阿勒山前,虞照找到自己微信里唯一一位律师,周曜灵,向他咨询关于信托的事情。
周曜灵觉得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让她来事务所见面。
等收到地址,虞照才发了怔。
那么巧,周曜灵的事务所也在金融中心双子大楼,只不过安宁集团在A座,他在B座。
一整个上午,某红圈所的周律师都显得喜气洋洋,精神饱满。
有人调侃,周律师春风满面呀,桃花来了?
作为律所里为数不多的“优质单身贵族”,周曜灵往常听到这话都要怼回去,今儿却破天荒地微妙一笑,回了办公室。
等到午休时间,周曜灵匆匆接了电话出去,律所里的吃瓜群众才彼此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嗯,这绝对是有事儿了。
周曜灵在楼下接到虞照,她穿得仍然很飒爽,飞行服夹克和牛仔裤,脚踩一双板鞋,颇显英气。
这是个商圈,不远处就有商场和美食街,两人步行过去,进了一家淮扬菜。
等周曜灵坐下开始点单,才留意到比起上次见面,女孩瘦得厉害。
“怎么瘦成这样?在节食吗?”
虞照显得有些恹恹的,提不起精神似的,摇摇头,低头咬住吸管喝了口杧果汁,没再言声。
到这里,周曜灵觉得气氛还行。
后来吃着饭,提起她要咨询的信托,女孩拿出一份信托协议,他接过时,还没在意,等逐条看完整个协议,又看到最后签了字画了押,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如果不是一个严谨的法律人,他可能会当场骂出声,再做出最恶意的揣测:这人签名是假的吧?
一想到这么别致的一朵玫瑰花,有可能早就被别的牛粪染指,对方还有可能是个土大款,周曜灵顿时感觉饭都不香了。
可女孩始终表情平静,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充满期待似的。周曜灵于是努力整理情绪,问道:“所以你现在需要的是……”
问我这笔钱咋花,还是问信托是否有效?
“我想问这个怎么能作废?”
周曜灵噎了一下。
小丫头的确有点法盲,因为紧接着就又问了个问题。
“我这边撕毁的话有用吗?”
当然没有。
周曜灵酸过了,不爽过了,出于职业道德,仍是拿着合同给她解释。
“你作为受益人的这个信托,是一个在开曼比较典型的Star Trust,也就是特殊信托制度,这个制度一般来说是可以永续存在的,从委托人的出资额度来看,基本保证了你一辈子生活无忧。”
周曜灵微妙地盯着虞照,说道:“所以在我看来,你作为受益人,根本没必要想着废除自己的权益。”
她只是沉默而执拗地垂了眼,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那到底有没有办法?”
周曜灵是真觉得稀奇,想了想,又说:“是这样,特殊信托制度有一个设立要求,就是必须设立执行人,而且只有执行人有权向受托人提起诉讼,再有就是,如果你——受益人的利益受到了损害,也是可以向法院诉讼或者申请重组的。”
说完,他摇了摇头,没办法地笑了笑。
“但目前看来,你这个受益人除了觉得自己受益,好像并没有受到什么利益损害。至于执行人,也就是签字出钱这位……你最好还是和他好好商量一下吧。”
虞照仔细听完,说了声谢谢,接下来两个人沉默地吃着饭。
临分开,周曜灵终于还是没按捺住好奇,问她:“有件事有些好奇,但说出来的确有些冒犯,你不回答我也可以。委托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虞照憋了好半天,只觉其中的恩怨情仇,实在没法概括在任何单一的字眼里,最后,仍是破罐破摔地选择了最俗套的那一个。
“前男友。”
周曜灵掩饰着震惊,祭奠自己飞走的爱情,心说,这到底是什么绝世好前任,我也需要一个。
5.
宁孝庾枯坐在自己亲眼看着如何建成的展馆里。
这是一个比较高科技的NFT电子展馆,展馆内六个面都有嵌入式的液晶显示屏,随着主题变换,显示屏里的艺术品内容也可以任意变化,还可以互相配合,形成光怪陆离的视觉效果。
郁泽闵原本打算过来,但他人在海市,忙着筹备BWV品牌下的NFT画廊,分身乏术,这次没能参与“阿勒山”项目,还十分惋惜。
这会儿,正给宁孝庾打来语音,和他说起那边NFT画廊的进展。
外头的交响诗告一段落,宁孝庾耳朵离听筒远了一些——前阵子他的蓝牙耳机丢了,阿勒山附近都没有卖这东西的,最近连和庄闫安他们开视频会议都被迫公放。
“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以后可能要在海市常驻的,回来说一声,给你接风。”
“好。”
他应一声,语音挂断的刹那,却有蜂鸣滑过鼓膜,可能是过度劳累,最近总是耳鸣。
他站起身,却见山雪主题的NFT展馆内,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姑娘。
她身后是静态的林海雪原,脚下踩着动态的溪雪潺潺,瘦高的个子,仿佛离头顶那一幅雪山春意的设色国画极近,黑发映衬着春绿,一张脸如玉如雪,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褪去跳脱的表象,露出沉静的内里。
宁孝庾定定地注视了虞照几秒钟,面上并无变化。
可这几秒钟,对虞照而言,却仿佛长过半世,乃至他走过来的每一步,都在放缓的视线里无限漫长。
手指被衣袖擦过,他静默地从她身侧经过,走出去了。
留虞照傻站在原地,半天,才抬起手背,用力地擦了擦眼眶。
——这次分了,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往后我不会多看你一眼,若有不得不见的时候,我也最多当你是个陌生人,你不会比大街上任何一个更特别。
原来他是真的说到做到。
宁孝庾平静地回到开幕式区域,插着兜立在风中,头疼得厉害。
骆微城过来和他说了几句话,入了耳,却全没听清,只囫囵地点了点头,佯作知道。
他雕像一般站在原地,双脚发麻,却不知为何,没力气动弹一下。
又有谁走过来,朝他递来香槟,唤他“孝庾”,问:“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接过香槟,视线聚焦在对方脸上,才微微一怔。
对方美目流转,分明是熟悉的一张脸。
山中春寒,她却穿了一袭标准的礼裙演出服,披着羽绒服,还是敞着怀的,他简直替她打抖。
与前任久别重逢,他也只客气地唤了声名字:“佳音。”
文佳音摇摇头,揶揄道:“你连句‘你怎么在这儿’都懒得说。”
“抱歉。”喝了杯香槟后,太阳穴更是突突直跳,宁孝庾只好告辞道,“我去休息一下,失陪。”
文佳音讶然,目送他进了新建的民宿里,的确是去休息,才转脸叹了口气。
乐团里的一名中提琴手过来小声问:“首席,你认识宁先生?”
文佳音嗔怪似的摇了摇头:“他这么个臭脸,我倒希望我不认识,心里还好受点。”
简直枉费她听说他在这里还特意申请过来演出的一番心意。
荒山野岭的,冻死她了。
6.
宁孝庾发了高烧。
回去民宿房间里躺下之后,他就一直迷迷糊糊地失了意识。
耳边好像有几个人在说话,嗡嗡嗡地交杂在一处,辨不清谁是谁。电子体温计隔段时间就在他额前“嘀”一次,后来谁说了句“38℃了”,人们才陆陆续续地退出去。
他终于得了清净,松一口气就又昏睡过去。
到后半夜,他浑身大汗地醒来,只觉身上很重,摸索着打开灯,才发现是两床被子压在一起。
他恍惚地坐了一会儿,偏过头,险些没爆粗口。
房间一侧的单人沙发上,有个人蜷缩在里头,似乎感觉到光亮,慢吞吞地动了动,接着伸展四肢拉抻,睁开眼睛的时候,刚好和他冷冰冰的视线对上。
在他开口之前,小丫头态度极好地从沙发上跳下来:“你醒啦?那我出去?”说要出去,脚却黏在地上根本没挪动。
他又看了她半晌,最后闭上眼睛,声音沙哑地说了句“水”。
她战战兢兢的脸色一下子多云转晴,清脆地应了声好,立刻去冰箱给他拿矿泉水,还拧开盖子递过去。
宁孝庾喝完就又睡了,实在没力气和她打游击。
虞照没照顾过人,也不知道病人要喝温水,造成的后果就是,第二天睡醒,宁孝庾发现自己嗓子发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每呼吸一下,喉咙里都像滚了刀子,撕裂一样疼。
大清早,虞照浑不知情,大剌剌地躲在魏桑后头跟过来。
魏桑问了几句话,发现老板一直打手语,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震惊地指指嗓子:“说不出话?”
为助理的敏锐感到安慰,宁孝庾松了口气,点点头,拿出手机来打字,和魏桑交代今天让她代行会议,打完字就已经筋疲力尽,又倒回**,抬手盖住了额头。
魏桑转头去工作,看到虞照还在门口磨蹭,心下了然,拿手点了点她,小声说:“把人照顾好。”
虞照就心安理得地留下来了。
**那位虽然心气不顺,无奈说不出话又没力气动弹,只当她是个死的,眼不见心不烦。
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回笼觉,忽然听到手机嗡嗡作响,摸出来看,是虞照发来微信:【该吃早饭和药了。】
他睁开眼,小丫头手里拿着豆浆和包子,搁在床头柜,动作尽量温柔地指了指床头,无声地示意:你吃。
接下来,虞照莫名其妙开始了手语模式,让本就别扭的沟通雪上加霜。宁孝庾一方面是生理性头疼,一方面是心理上的心力交瘁。
直到她扔完垃圾回来,手机上终于多了一条回复。
宁孝庾:【可以说话。】
她靠在他卧室门口,当着他的面失笑出声,又蓦地抬起头,瞥了瞥他的脸色,见他闭着眼像是没看到自己的傻样,才放下心来。
中午,文佳音亲自送饭过来,一进卧室,却见旁边沙发上还有个陌生的女孩,不由得一愣。
“这位是?”
虞照坦然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宁先生的生活助理,魏桑最近腾不开手来,所以把我从海市调过来的。您怎么称呼?”
她睁着眼说瞎话的本领一向令人叹为观止,宁孝庾深吸一口气,就算想反驳,也没有那个力气,只好躺平了任她编。
文佳音上下打量一番虞照,觉得她的身材和脸虽然让人有危机感,但衣品不怎么样,完全是一团孩子气,白瞎了好模子。
她审视完毕,展笑自我介绍:“这次开幕式乐团的首席,叫我佳音就好。”
虞照同样打量一番文佳音,以“美女”“拉琴的”俩词儿总结完毕,伸手接过她带的饭菜,拿到客厅去了。
有客人在,宁孝庾的确不好继续赖在**吃饭,尽管浑身没力,头也晕得厉害,仍是强撑着走到客厅吃饭。
7.
文佳音来之前就吃过了,因不知道虞照在,只带了宁孝庾一人的饭。
好在虞照又出去拿了一份,回来时,瞧见宁孝庾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安静地低头吃饭,文佳音在一旁的沙发上,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
宁孝庾没躲,她就笑了一下,说:“好烫。”
虞照站在门口瞧了半晌,压下心头的酸涩,才走进去,坐下吃饭。
员工餐的饭量不多,她却罕见地没吃完,有点可惜地用勺子戳了戳,又努力吃进去一口,感觉到有点想吐,才不得不作罢。
她抬起头,却见宁孝庾不知何时停了筷,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吃完了?”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拿他面前的饭盒,“先回去休息吧,我来收。”
手腕却被握住,虽然很快就松开,但她的皮肤上仍残留着他近乎灼烫的温度,以及掌心略显粗粝的触感。
她缓慢地缩回手,看到他指了指手机。
他不知何时发了一条微信。
【身体都恢复好了?】
阿照:【嗯,放心吧,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宁孝庾:【你没用筷子。】
阿照:【左手还没练好。】
宁孝庾:【右手呢?】
虞照蓦地僵住打字的拇指,忽然想起来旁边还有个文佳音,忍不住望过去:“文小姐,您要喝点什么吗?”
文佳音怎会看不懂两人之间旁若无人的小动作,心仿佛搁在油锅上煎。
她难以相信,这个品味奇差的漂亮助理,竟然和宁孝庾有一腿,更难以接受,她和虞照同样在他眼前,宁孝庾竟然只顾着和这个黄毛丫头发微信!
他从前最讨厌打字了!
自尊心作祟,文佳音怎能自降身价和一个小丫头争风吃醋,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三言两语借故告辞。
宁孝庾又坐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虞照只是安静地收拾矮几上的餐盒,没有回复的意思。
末了,他闭了下眼睛,放弃了。
可不可笑,你何必还关心她右手怎么样?
第二天,虞照照常跟着魏桑过来,宁孝庾的嗓子稍微能说话,但说多了仍是会不舒服,因此魏桑了然地继续让老板歇着,自己去代行会议。
虞照习惯性地给他拿来早餐,他却靠坐在床头,没动。
他只简单地洗漱过,没刮胡子,黑青的胡楂细密地冒出来,长满下巴,看在她眼里有些陌生,又很新奇。
“不饿吗?”她问,“那一会儿吃?”
“虞照,你为什么来?”
他久违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尽管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疼,但他还是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和她开口。
虞照一下子僵住,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透不过气来。
半天,她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挨过去,坐到床边,很认真地近距离看着他的眼睛。
“想向你讨一个机会。”
她的表情那么小心翼翼,无比诚挚,姿态却是卑怯的。这与她从前大剌剌地问他讨电话号码、名分、副卡的时候都不同。
所以他没有办法不好奇更多:“什么机会?”
她先是动了动唇,紧接着,先于声音,泪猝不及防地滚了下来,失了先机,喉咙便被哽住,要花好大的力气,才能够说出话来。
“爱你。”
宁孝庾怔住了。
她不知为何泪流满面,上身朝他微微倾斜,手却局促地落在膝头,揪紧布料的动作太过用力,以致折起的指节一个个泛了白。
明知时机不对,地点不对,天时地利人和更没一样凑得上。
可她还是哭着和他说了“我爱你”这样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说出来的几个字。
接着,没等他答话,她又抽噎着,自顾自地解释起录音的事,哭哭啼啼到最后,以一连串的“对不起”收了尾。
看在宁孝庾眼里,默默地把从前计算的心理年龄又降了一岁——两岁,不能再多了。
8.
好不容易等虞照哭完了,鸣金收兵,宁孝庾直接忽略掉她前头真情实感的道歉、情真意切的告白,问的第一句话是:“右手怎么回事?”
她打着哭嗝蒙了:“啊?”
“能用吗?写字,吃饭。”
虞照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又一阵悲从中来。
眼看着她还要哭,他叹了口气,又问:“你打算在这儿待多久?”
她拿眼睛偷偷瞄他。
宁孝庾收敛神色:“不上课了?”
虞照连忙解释道:“其实我还在休病假。”
“跑山里休病假?端茶倒水休病假?”
虞照蔫了,半晌,低声说:“那我周末就回去。”
听到这句话,宁孝庾才终于拿起早餐开始进食。
对话结束得猝不及防,虞照抹了把眼泪,盯了他半晌,见他的确没有再开口的意思,自己也的确哭累了,就紧随其后拿了个包子开始吃早餐。
虞照哭了一身汗,浑身难受,回到魏桑房间洗了个澡,换了衣服,才往回走。
没等进门,就瞧见宁孝庾站在各间民宿互通的木质廊道上,望着不知名的远山发呆。
她头发还没来得及吹,过了肩的长度,一绺绺结了霜,变得很硬,她一面伸手玩自己的头发,一面朝宁孝庾快步走过去。
“吹干头发再出来。”
还在几步之外,就被他抓住小辫子。
她犹犹豫豫,不想错过和他一起在外面散步的机会,干脆耍起赖来,把卫衣帽子一扣,朝他强调:“这样真的不会着凉。”
他神色不豫地盯了她两秒,摇摇头算了。
她松了口气,凑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在木廊上。
四下春风和煦,清晨的阳光映下斑斓光晕,身前身后皆是连绵不绝的山,近处是带着古韵的民宿、长廊,长廊尽头的一大片区域,就是艺术群落,大大小小的展馆,错落有致地填满了山水间的那一块空缺。
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会不自觉地发出“好美”的感叹。
虞照下意识地朝他靠近,感觉到肩膀挨着肩膀,心里才安定下来。
“阿照。”
“嗯?”
“我一直知道你爱我。”他停了停,视线仍是望向远处,循着一头鹿,越过山林,“就像你敢找过来,是因为笃定我心里有你。”
意识到他沉冷的语调下,要说的或许比以往严肃很多,她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脊背,轻轻“嗯”一声回应。
“我们都需要时间来消化发生的事情。”
他扔出这句话,仿佛审判,让她一下子变了脸,半晌,只是握紧栏杆,发不出声。
“人的心,不是钢筋水泥造出来的,也不是可以精密设置的仪器,所以,我很难在听到录音里你对我们之间感情的形容之后不难过,哪怕知道你事出有因,哪怕很清楚你爱我。
“我也同样,很难在你和宁仁政之间发生过那样的冲突和龃龉后,以平常心来看你、看我的父亲。
“和你们的关系,我需要花时间来重新梳理和适应,所以我可能无法表现得像从前一样,那么爱你。”
他深吸一口气,唏嘘道:“如果你是可以被放弃的存在,我应该早就放弃了。很可惜,虞照,我好像做不到完全放弃,但我一直以来,的的确确想这么做。如果你没有来阿勒山,我可以确信,我们之间或许就到那个信托为止。”
说到这里,他面上带了一丝困惑的,夹杂着难以置信的笑容,偏头凝视她琥珀色的眼,一字一顿地道:“你来了。”
如同感叹,如同惋惜,如同感恩。
她只是无措又茫然地仰面回望,是等待审判的姿态,低声重复道:“我来了。”
他转过身,与她面对面,摊开了一只手的掌心。
“好像你问我要的,我从来没有哪样没给你。”
虞照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用了很长时间,才把颤抖的指梢,搁进久违的、温暖的手心。
他们的表盘,总是在抵达心动之后,绕过一圈,再抵达心碎。
如此循环往复,除非某日耗尽了爱的驱动。
刻下,指针绕过了又一次心碎,再次来到朝向心动的倒计时,马不停蹄地朝前奔赴。
虽然不清楚,时限将会是多久,可直至听到抵达处的钟响前,他与她都愿信,此际便是恒久的相爱。
嘀嗒。嘀嗒。嘀嗒。
新的计时在耳畔奏响,是山风与晴雪,翅影与流云,是此间他与她共有的历历回溯。
他想起去年杭城大雨里,他与她在伞下共筑方寸天地,想起她笔下的每一个水墨设色的自己,想起末页她留下的《灯赋》,想起最初的最初,她笑着说,我们还挺有缘的。
“你抄在末页的赋,我读了很多遍。”
“那你读懂最后一句了吗?”
“哪一句?”
“寄言苏季子,应知馀照情。”
——应知虞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