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才注意到费尔南多今日穿的是那件米色西装。
他和我爸一样,非常讨厌穿正装,只有在费尔南多认为是重要场合的时候才会拿出这件唯一的西装。比如说第一次以家长的身份被教导主任请去学校,比如说现在。
费尔南多知道我会在这里发现他的身份。
可是他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把我带到了埃尔帕索,带到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四目相对,我动了动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听我说,chica.”
最终是费尔南多在这片荒凉诡异的废墟上打破了沉默。
高大的男人试图前进,但他迈开步子时又停了下来,好似几步开外的我是什么不能靠近的定()时()炸()弹一样。
他害怕了?
我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费尔南多是怕我会意识到这件事后对他心生警惕。
他怕的是我害怕他。
一时间,莫大的悲哀袭上我的心头。
“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我抱着培养皿轻声开口,“如果有任何类似的念头,十六年来,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出手。”
回应我的是费尔南多沉默的视线。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柔。费尔南多静静注视着我,待到他确认我并非为自己壮胆,或者出于警惕说了谎言后,我的教父缓缓松开西装之下绷紧的线条。但费尔南多依旧没有靠近,他甚至没有表现出走近的意图。
一切都是为了我。
“坐下来好好谈谈吧,妮可。”
费尔南多指了指我身后:“我想你有许多问题。”
他转过身,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把破旧椅子拉了过来。
经历过爆炸后,这间屋子的一切都残破不堪。费尔南多手中的椅子在地面上拖拉发出刺耳的声音,它已经变形了,我甚至怀疑椅子能承受中年男人的重量。
但不论如何,费尔南多最终还是坐在了我的面前。然后他对着我伸了伸手,似是邀请,似是恳求。
我阖了阖眼,长出一口气。
当我也找出一个靠垫,坐在巨大的石块上时,我意识到自己的心中并没有任何意外的情绪。
惊讶吗?是的,可让事实拨开云雾呈现在我的面前时,我却不觉得出乎意料。
“是什么时候?”我问。
“你是指?”
“你见到‘外神’的时候。”
“特诺奇蒂特兰城破灭之时。”
那是1520年。西班牙人将阿兹特克帝国彻底葬送在历史尘埃后,特斯卡特利波卡就成为了旧神阵营中的叛徒。
1520年,距离如今近五百年。
在我出生,甚至是在我爸他们来到美国之前,费尔南多就已经成为了所谓的“叛徒”。
我哽了哽。
“是因为,”我勉强开口,“是因为你要报复西班牙人吗?”
费尔南多轻轻笑出了声音。
他身体前倾,双手随意地搁置在大腿上。每当费尔南多想与我谈心时总会摆出这般迫切交流的姿态,只是过去的时候,他不会像躲避瘟神一样避开我,我们也不会坐在这昏暗的废墟当中遥遥相望。
“我的文明依旧还在的时候,”费尔南多依旧用慢吞吞的语速说,“更早的时期,帝国还未形成之时,部落里的战士会把通敌之人的头颅割下来挂在外面。既是用来震慑敌人,也是为了给部落成员一个警示: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我抿紧嘴唇,没有说话。
费尔南多也没有等我回应。
他继续说了下去:“而当代卡塔尔处理卧底的时候,会把他们的脑袋和生()殖()器斩下来喂狗,然后将无头的尸体倒吊在华雷斯的高架桥下。”
卡塔尔在西语里是贩毒集团的意思。
“从某个角度来看,”费尔南多靠在椅背上,破旧的椅子发出吱呀声响,“自古至今,人类的文明始终没有变化。”
“我不明白。”
“没有变化的是,叛徒始终存在,对待叛徒的方式也基本不曾变化。”
费尔南多淡淡说道:“我不是宙斯,也不是奥丁。妮可,我为你讲述过我的故事,我的文明不以西方理解的方式存在。你在美利坚接受的所有道德理念,法律信条,时至今日也无法在曾经我的那片土地上正常运转。”
特斯卡特利波卡不是一个有着清晰面貌的神。
他不像宙斯,孕育了无数后代,从而诞生了奥林匹斯神系。
他也不像奥丁,身为众神之王,但却为了诸神的黄昏而始终苦恼。
同为“无上的神”,他不是部落崇拜的图腾,不代表着任何自然力量,他就是“神”,是印第安人眼中无常变化的原因,他的出现往往会带来混乱,嘲弄与敌人。
“西班牙人的出现只是给了我一个契机。”
费尔南多微微眯起眼睛,回忆起过去,他眼底的温柔就像是被百叶窗遮住了,隐隐能辩,却又无法仔细看分明。
“事实上……我有些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了。如今的我早已不再是过去的我,”他说,“也许如你所言,我能听到‘那东西’的声音,确实是出于愤怒与仇恨。而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不过是个托词,我答应祂的条件,只是因为我想答应祂。”
一如印第安人眼中的特斯卡特利波卡会做的那样。
“那你……”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开口了。
反倒是费尔南多扯了扯嘴角。他看向我时,眼底的百叶窗打开,那几不可查的温柔再次归来。
“我说过,妮可,”他温言道,“对你,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你为祂做了什么?”
“没做多少。”
他坦然回答:“我与祂达成交易,之后几百年,我一直在美洲游**。很长时间之内我并没有在美国,而是逗留在我的家乡墨西哥。是你的父亲找上门来,妮可。”
“我爸找上了你?”
“他希望我能潜入到卡塔尔内部。”
费尔南多的神情中浮现出怀念的色彩:“阿瑞斯对我说,卡塔尔会对发现的叛徒处以极刑,可旧神们不会死,至少不会轻易死去,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
“他为什么找上你?”
“这是什么问题,chica,”费尔南多失笑出声,“除了我之外,还有说西语的旧神吗?”
也是。
他本就一副西裔的面孔,对墨西哥更是了如指掌。我爸会找上费尔南多,理所应当。
“那段时间也是我成为现在这幅模样后最为快乐的时间,”费尔南多诚恳地说,“就在我们的卧底计划收尾前夕,我察觉到了祂来了。”
“来了?”
“附身在人类身上,与现实世界发生真切的接触。”
“‘那东西’二十年前才刚刚找到附身人类的方式。”
“没错。与此同时,新神们展开了拉撒路计划,”费尔南多解释,“是我说服了阿瑞斯加入他们,去了解新神究竟想做什么。然后我意识到,不论‘那东西’究竟最后会怎么样,都不能让落到新神手中。”
“所以你炸了基地。”我看向四周。
“所以我炸了基地。”
一语落地,费尔南多再次看向我。
“但我没想到新神放弃了,阿瑞斯没有,他甚至以自己的灵魂作为代价孕育了你,”他说,“妮可,在一些文明中古时的人类会通过献祭的方式生产出神明在人间的形态,这与你的出生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
费尔南多说到这里,我反而困惑了。
可是作为一名“叛徒”,直到我出生,他与“那东西”的交易不就达成了吗?
只要费尔南多把“那东西”引到我面前来,让我吸收了祂,或者祂吸收了我,一切就会结束。
“你没有,你没有伤害我。”
道出“伤害”一词竟然是那么的艰难。
在我的观念中,谁都可能会伤害我,唯独我爸和费尔南多不会。
“为什么,费尔南多?”
他没有立刻回答。
费尔南多搓了搓双手,视线不自觉地漂移。
昏暗封闭的废墟并不是谈心的好地方,离得还这么远,他好像轻轻笑了一下,但笑声淹没在哗啦啦的风声当中。
“因为我爱你,妮可,我一直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女儿。”
他的声线打破风声,其中写满了慈祥与骄傲。
“费尔南多·罗德里格斯的身份诞生于一场交易,诞生于虚无与混沌。直至我意识到,阿瑞斯失去灵魂后,保护与抚养你的责任有一部分必须由我来承担后,这个身份才有了真实的意义。”
别说了。
我的心底还是止不住发酸。
这股酸在我的胸腔内酝酿发酵,缓缓上升,几乎伤害到了我的眼睛,让我的双眼也变得酸涩起来。
别说了,真的。
“随着你长大,我意识到,既然你是祂的一部分,那么你有权力来决定这一切。”
我宁可你是一个单纯的坏人,处心积虑、蓄意隐藏在我的身边,仅仅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暴露自己。这样我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的去憎恨费尔南多了——是他先背叛的,是他陷害了我,是他明明知道一切却不肯告知于我,只是冷眼旁观我一个人在茫然与恐惧中挣扎。
“我没有对你说谎,chica,”他慢慢地对我说道,“我也希望你来决定这一切。当神也好,当普通人也好,只要你高兴,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在我的视线里,费尔南多的身影渐渐为泪水模糊。
我很不争气地抽了抽鼻子。
“别哭,妮可。”
他用很低的声音安抚我:“这是好事,不是吗?现在我告诉你了所有事情,你可以做出选择了。”
是吗?
“祂会来这里找你。”
费尔南多指了指昏暗的虚空,而后咧开嘴:“我想你应该比我更能感觉得到,妮可。”
说着他站了起来。
有生以来第一次,费尔南多陪伴我时,我感觉到了恐慌。
“你要去哪儿?”我问。
“留给你与祂单独相处的空间。”
费尔南多终于迈开了走向我的步伐。
高大结实的身躯缓缓前行,他已经尽可能地不为我带来过多的压力了。最终我的教父停在我的面前,向往日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怕,妮可,”他低语,“你才是在现实世界存在的那个,如果你不想,你不去考虑那个可能,祂不会伤害你,只可能你去伤害祂。”
“你要走?”
“我必须走。”
透过费尔南多温柔的眼睛,我却看到了另外一层意思。
“费尔南多!”
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没用的泪水只会阻碍我的视线和表达,我真的有在努力克制不继续哭泣,可是它们还是止不住地从我的眼眶里流淌。
“你别,你别……”
你别走。
你答应要陪伴我的,你怎么可以走?
所有人都希望我独自面对这一切,只有费尔南多说我可以任性,可以向父亲、和他寻求帮助,但现在连费尔南多也要离开。
“你别——”
我没说出来。
费尔南多沉默地退后几步,把自己的衣袖从我手中拉回来。
“我很抱歉,chica.”他的声音几不可查。
他还是走了。
当费尔南多·罗德里格斯的身影彻底离开这个房间,我能感觉到“那东西”的能量以前所未有的程度在我周围酝酿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