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第一次为结果忐忑,是在高考结束、还没放榜的那个夏天。

考完总觉得哪里不对,最后真的就是不对的。

她到现在都清晰记得那一年的语文作文题,分别引了丰子恺、赫胥黎、菲尔丁的三句话,让“结合上述材料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

王子舟写完才觉得自己好像离题了。

好在那年数学卷看着简单但坑巨多,不少人最后的成绩远低于估下来的分数,王子舟小心翼翼避开了所有的坑,反而拿到了她高中三年来最好的数学成绩,加上理综和外语考得不错,自选模块也拿到了满分,其实总分和预期比也没有差很多。

班主任说她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王子舟却觉得那只是天赐的侥幸。

不太熟的远亲长辈听说放榜了,打电话过来表示关心,一问总分,再问重本线,便说:王子舟发挥得不错嘛!

她爸妈就在电话里说:发挥得不好,语文考砸掉了,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

人总是因为结果达不到预期而觉得可惜,但预期只是预期,剩下的部分就是留给人不安的悬疑内容,谜底不可能总被猜中,无论它亮出来什么,都只能接受而已。

父母的可惜,只是虚荣。

对面的亲戚又说:还可以的嘛!上Z大总是没有问题的,王子舟来杭州的话到我家吃饭呀!

王子舟不喜欢杭州——

因为那些发达亲戚。

最后一路北上,去了江苏。

那是她人生第一次去到省外。

对一个浙南人来说,江苏是毫无疑问的北方。

在那座介于苏南和苏北之间的江苏城市里,王子舟接二连三地开始遭遇那种“为结果而忐忑”的时刻——考证等分、优本项目的选拔、面试诸如此类。

一到这种时刻,她就会在梦里与那道作文题重逢。

“丰子恺: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转弯。

“赫胥黎:为什么人类的年龄在延长,而少男少女的心灵却在提前硬化?

“菲尔丁:世界正在失去伟大的孩提王国,一旦失去这一王国,那就是真正的沉沦。”[1]

那道有关童心、有关纯真、有关成长、有关成人世界的题目所要传达的,与她在考场上对题目理解的偏差,仿佛形成了一种预判性质的隐喻——少年时代关于未来的预期,对应到现实本身,注定离题。

于是她不断地反刍那道题目。

现在她又做起那个梦,在交了试译稿等待答复的日子里。

只要做了这个梦,第二天的心情就会变差。因此接连几天,王子舟都没有独自待在家,而是一反常态,带上电脑去学校研究室里坐着。

也挺好,这样可以省下家里的空调费。

不做稿的日子,她就写论文,不然就去文学研究科的图书馆找资料,晚上和博士学姐一起去学校附近的百万遍[2]吃饭。回到家实在不想碰论文了,就翻开新买的书来看。偶尔碰到觉得有意思的书,她会主动写书评、做试译片段,发给国内合作过的出版公司编辑当作选题参考。

当然,参考大多数时候是不会被采纳的,就算碰巧编辑也很喜欢,还会遇到各种不可抗力——版权拿不到啦,题材不适合啦,等等。

经历过几次“快要成、但没成”的打击后,王子舟反而看开了——既可以读喜欢的书,又可以做翻译训练,还能在编辑面前刷好感,放平心态,等待那个偶然降临就好了嘛。

为了躲避“忐忑不安”,名为“降低预期”的来客,自那个夏天起以保镖的身份住进了王子舟的营地。

好霸道的露营客,老是看到它扎在那里的帐篷,刺眼得很。

这家伙凭什么打着保护我的名义扎营在此?!

王子舟偶尔也不服气,想要把它撵走,但忐忑来临,又忍不住躲进它的帐篷里避险。

只好容许它继续待在那里。

王子舟这样想着,在烈日当头的正午离开研究室,骑车去便利店买吃的。

没什么胃口,她在冷藏柜看了半天,最后只拿了一个饭团,走到收银台准备结账,手机震了一下。

新邮件。

王子舟飞快点开,在一堆套话里一眼捕捉到了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恭喜),立即转头把饭团放回架子,换成了一盒有菜有肉的丰盛便当,甚至还去饮料柜里拿了一罐可乐。

突如其来的食欲。

外面晴空万里,地面、屋顶、车子都闪闪发亮。

王子舟骑上车,沿午后安静的巷道飞驰。蝉扒在树上高唱着贺歌,路旁紫阳花在花期尾声热烈地向她招手,风既热又燥,还很粗鲁,把王子舟的脸搓得滚烫发红。

回到学校停好车,从侧门进到文学研究科大楼,智能手表说她心跳157次/分,后知后觉地弹窗问她是不是在骑行——

王子舟理都不理。

她打开手机聊天软件,戳开一个叫“丁媛媛”的编辑,迫不及待发送了一条信息过去:“媛媛!我合格啦!!感谢推荐!”

等她进到研究室,丁媛媛才回复她:“知道啦,好好准备吧!”

王子舟到自己的工位坐下来,心跳逐渐平复,脸也不那么热了。

她想了一会,继续往输入框里打字。

王子舟:媛媛,你有没有原作者的联系方式呀?

丁媛媛:小游园简体版是其他组的同事负责的,她那边应该有,我帮你问下?不过这个得征求作者意见噢,有些作者怕烦可能不愿意给。

王子舟:情况是这样,我做试译的时候写了Query[3],但是没发给日方那边的译审,因为我觉得问题好像还是集中在原文这边,能和作者确定一下最好。虽然最后我是跟日方那边签合同,但我跟他们提这个需求的话,他们还是要来找你们,太费事了,所以我才直接问你要了,麻烦啦。

丁媛媛:理解~

王子舟:请帮我和作者解释一下!如果作者不愿意太被打扰的话,只给邮件地址也是可以的,谢谢啦!

丁媛媛:等我哈,下班前给你答复。

王子舟从东九区的13点23分,等到了17点45分。这期间连论文也写得不顺心,有个材料她明明在图书馆复印了放在资料夹里的,结果这会就找不到了。

学姐问她要不要去吃饭,王子舟说想先去图书馆一趟,学姐就先走了。

她收拾了东西,打算去图书馆复印完资料就直接回家,走到文学科的图书馆东馆,终于收到了丁媛媛的消息。

丁媛媛:作者同意啦~

紧接着是一张聊天截图,以及一个邮箱地址。

王子舟点开那张截图,是陈坞回复责编的信息,他写——

“可以,请翻译老师把Query发我邮箱吧。”

翻译老师。

王子舟突然感觉非常好。

她在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氛围里沉溺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追问丁媛媛:“等下,还有个问题!”

王子舟:作者姓什么呀?我邮件抬头怎么写呢?

丁媛媛发了个奸笑的表情。

丁媛媛:你可以叫他不知道老师。

王子舟:什么嘛!

陈坞的笔名叫“不知道”。

——你的笔名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

——是,不知道。

真的很像蹩脚的网络段子。

王子舟:哪有这样称呼的?太不严肃了吧!

丁媛媛:哈哈哈哈!姓陈姓陈~

王子舟道了谢。

收了手机,她才意识到刚才脸上一直挂着笑。

确实高兴,但又觉得里面藏着一种虚伪狡猾的东西。

明明知道对方姓什么,还要这么问一遍,她脑子里突然联想到那种历史小说里的反派角色——在背后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勾当,再耍点把戏过个明路这种荒唐的情节。

不是我窥探到的,是别人告诉我的。

我只是,碰巧成了你的翻译。

王子舟默念着这些谎话,进了存放杂志的资料室,她正逐个地搜寻架子上的目标,忽然就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脑袋。

刺客一般,她后退了一步。

K大各研究科有自己的图书馆——像文学研究科就有本馆和东馆两个,十分富有——大家有文献需求,一般能在自家馆里解决,没什么窜馆的必要,陈坞一个在北部校区专攻数学的人,居然会来文学科找资料,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只是。

王子舟想,他以前应该也来过吧?为什么没有碰见过呢?

也许遇到过,只是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在意罢了。

王子舟躲在书架这一侧,忽然拿起手机,编辑起草稿箱里的邮件——内容早就写好了,只是地址没有填。

她把收件地址填进去,确认了附件、抬头、正文、落款,点击发送。

极安静的资料室里,响起极不起眼的震动,非常短促,是电子邮件的接收提醒。

王子舟小心翼翼地再次后退,踮脚透过杂志层架的缝隙看过去。

陈坞又翻了会杂志,才拿起手机。

他低着头,用拇指点开消息,往下浏览,在打算关闭页面的瞬间,忽然手指下滑,视线落到邮件最上方——

发件人栏里躺着王子舟的邮件地址。

那个邮件地址的后缀,有他们共同母校J大的英文名称缩写。

那是专属于J大学生的邮箱后缀。

嗨。

你果然看到了这里。

我是故意的。

故意用这个邮箱。

因为我想让你——

也发现我。

[1].以上均引自2013年浙江省高考语文试卷。

[2].地点名,位于京都知恩寺附近,百万遍为“知恩寺”赐号,即诵经念佛百万遍之意。

[3].一种工作方式,部分译者在返回译稿时,会附上Query给审稿,用作翻译不确定之处的标记与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