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不需要认识作者。

多数时候连沟通也无必要。

译者通过文本揣摩作者的创造,基于个人理解与偏好,用一种全新的语言传递作者的表达。最终的结果,作者往往也不会看到,或者说,即便拿到区别于原语种的外文样书,即便读得懂外文,原作者也很难体会母语读者面对这个崭新文本时的感受。

表达的宿命就是遭遇误解,中间再闯进来一名译者,被误解的概率简直陡升——译作是叠加了两次表达的高风险物种。

译事三难,即信,达,雅[1]。

王子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只是追求准确,就已经很费劲了。她未必没有更高的追求,但用明显高于当前能力的要求来强迫自己,看起来好像“很求上进”,其实是一种贪心。

贪心会把创作者拖进地狱。

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因为不满意。

“我想写成的”与“我能写出的”,永远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对译者同样适用。

王子舟现在就很贪心。

快一周了,她也没有做完这份两千字的试译。

试译稿是从《小游园-I》中摘出来的,和三年后的《小游园-III》比,能看出作者文风的微妙变化。《小游园-III》是相对更成熟的作品,《小游园-I》当中则有非常明显的探索痕迹——好像作者自己也不太清楚到底要怎么写,凭借直觉和一种古怪的偏好就这样写下来了,就是这种“不确定感”,让译者苦恼。

王子舟高中就开始学习日语,虽然她自觉有一些学语言的天分,但日语到底不是她的母语,她在日本生活的时间与经验也很有限——将日语转换成母语文本,因为最终的输出是母语,只需要理解日语内容,仰仗多年的母语使用经验将其本地化就好;反过来,将母语文本转为日语,因涉及到了非母语的应用问题,难度大大增加。

理解与应用,是两个层级。

许多人看得懂非母语著作,但很难用非母语写作,就是垮在了应用上。

王子舟过去做中译日,从没碰过小说这个体裁。

她给博物馆做展览翻译,给杂志做访谈翻译,甚至还帮人翻译过传记,但它们的共性是文字风格并不强烈,在翻译的过程中,王子舟从没有为风格和调性发过愁——

小说不同。

文绉绉的志怪小说如果翻译成轻小说风格,很要命。

抛开大量的专有名词不谈,《小游园-I》最大的问题是半文不白。它明明讲的是一个发生在现代都市里的故事,叙述风格却与时代背景严重错位,除此以外,故事中九成的角色都呈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不稳定性——角色与不同的角色对话时,甚至也使用不同时代风格的语言。

在更换表达语种的过程中,如何精确保留原文中这种故意的错位,让她非常恼火,以至于完全进入到一种非理性的状态里,甚至想要隔着屏幕杀掉作者——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这个周五,她因为生理痛昏睡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夏季昏红的太阳压在天际线上,浮躁的气息四下升腾,屋子里却是冷的。

王子舟坐在**打了个哆嗦,随后关掉空调,起身打开了阳台门。

周身毛孔在燠热的空气里舒展,身体仿佛解冻了一样。

醒过来了。

她趴在栏杆上望向鸭川,隐约看到有人在钓鱼。

真是令人羡慕的悠闲。

王子舟忽然决定放过自己。

才两千字的段落,她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在这几天就给整本书的风格定调呢——局部先做漂亮了,以此拿到项目,之后再细细琢磨不行吗?

踩着截稿日,王子舟做完了试译。

她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包括注音、译注、标点,仔细得堪比高考交卷。

邮件发出去之后,王子舟觉得拿到这个项目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尽管对方给的报价这么低,在这个价格区间的非母语译员里,她的能力也许可以排进前百分之二十,但她没有那么大的把握。

有一种自信称作“心里有数”——从小学到高中,无论考试、比赛、干部选拔、评优……就算最终结果还未发表,她也不会为此胡乱担心,因为觉得那百分百就该是自己的——大概是一种优势心理吧,潜意识里认为其他人比不上自己,也没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所以笃定。

但这种优势在离开那个小镇、进入大学之后,忽然就不那么明显了。王子舟经历过仰望别人的巨大落差之后,心态也变得保守谨慎。

曾经的优势,反而成了一段必须淡忘的经历。

如果你还停留在过去的语境中,只能说明你现在不行,王子舟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人的成长伴随着边界的触碰,摸不到边界的,只有小孩子。

只有小孩子会这么以为。

十八岁之前,王子舟都是那个小孩子。

现在她已经不会说百分百的事了。

[1].译事三难,即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尚焉。”引自严复《天演论译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