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不确定那是不是秘密。
走到拉面店,排队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想那件事。
前面大概五六个人,好像是一起的,拿着自贩机的票,说说笑笑地等,只有她揣着集点卡,表情严肃地思考。
智能手表震了一下。
抬腕一看,屏幕显示——
蒋剑照:怎么样啊,加上了吗?
王子舟从运动短裤口袋里摸出手机,飞快回了两个字:“没有。”
蒋剑照:到底啥事?着急的话,我把你推给他算了。
王子舟想想,回道:“那太奇怪了吧。”
蒋剑照:有什么奇怪?我甚至可以把你推给他爸爸,请他要求陈坞加你。
王子舟:……
蒋剑照的高中班主任是陈坞的爸爸,这也是王子舟大一就知道的事。
蒋剑照跟她说过:“我高中历史老师很不错,我上J大历史系,百分之八十的原因可以归于他把历史说得太有趣了。”她还说:“他家小孩跟我同级,竞赛班的,好奇怪的一个男生,在数学系,下次遇到了给你介绍介绍。”
说是这么说,但她和蒋剑照在一起厮混的任何场合,都没遇见过这个奇怪的数学系男生,遑论介绍认识了。
不过,早在蒋剑照这么说之前,王子舟就已经见过他了——
一年级,天文协会招新的时候。
说来很奇怪,这个人没正式入社就退社了。
给的理由是,天文协会的招新宣传导向有问题。
王子舟记得那年的宣传海报上大概有一句:来天文协会,带妹子半夜看星星。
确实很奇怪,王子舟指那句话,所以后来她也退社了。
再后来,王子舟在人人网——一个曾经的实名制校园社交网络平台——围观过一次线上口水架。起因其实非常无聊, 如今应该没什么人记得了。让王子舟印象深刻的也不是那件事本身,而是因为那次事件,“陈坞”这个ID夹杂在别人的转发里,被推到了她的首页。
那一瞬间,王子舟就是被好奇心役使的奴隶。
她顺着名字点进去,第一次浏览了属于“陈坞”这个人的网络外貌,顺便翻看了他的相册——
画质一般,多数是手机拍摄,偏爱1:1的方画幅,构图非常强迫症,对比度及饱和度也往往故意调低,把日常拍出了一种灰暗的秩序感。
在上百张风格相似的照片里,敏锐的王子舟逮捕了一个异类。
它,有水印。
是一个微博ID。
陈坞这个人,真的很谨慎,王子舟迄今想不通他怎么会把带微博ID水印的图发到上人人网,失误吗?
但因为这仅有一次的“失误”,让王子舟发现了他的微博。
人们在不同的社交网络平台上,往往会展现出不同的外貌,尤其人人网和微博根本不是同一种性质——熟人世界和非熟人世界,什么信息能发,什么信息不能发,界限完全不一样。
不过陈坞这个人,里外倒是很一致。
他在微博上发的,和在人人网上发的东西基本没什么差别——无非就是那些照片,文案也很谨慎,透露出的个人信息更是少得要死。
他的拍照视角很局部也很小心,比如同样拍学校食堂的饭菜,别人可能会毫不在意地露出J大食堂的字样,他则会故意避开盘子上的字,拍摄另外一半,或者吝啬地只允许1/4的内容入镜。
王子舟当时就觉得,他既不信任数字信息,也不信任网友。
但是为什么要分享那些呢?不得而知。
总之,王子舟记住了那个ID。
她没有关注他,因为她也不信任数据世界。
好在陈坞真的很长情,一个ID从注册起用到现在,也不改名。王子舟偶尔想起来的时候,会搜他的ID进去了解一下近况。她直觉上能感受到这个人的变化——不过都五六年了,有变化也很正常。
但有一点,王子舟耿耿于怀。
那已经是她本科三年级来K大做交换生的时候。
在微博上,她突然发现了陈坞的另一个身份。
这个里外一致的人,展露出了新的面孔,但这个面孔并没有在人人网上体现出来——因为那时大家几乎不用人人网了,很多人就此封锁了自己的主页,不再登录不再更新,所以很难说,他仅在微博上表露另一个身份,是里外不一致的表现。
王子舟从来没和其他人议论过这件事。
当然,她也没从别的渠道听过相关的消息。
她想确认一下——
这个身份对陈坞来说,到底是不是该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她捧着手机,在聊天框里问蒋剑照:“你对陈坞了解多少?”
大概是觉得这问题突兀又奇怪,蒋剑照没立即回。王子舟等了一会,店员忽然招呼她进去。原来已经排到队头了啊,王子舟跟着往里走,到位置坐下,把集点卡递给对方。
问了忌口之后,店员就走了,王子舟一个人坐在位子里耐心地等。
蒋剑照发来消息。
蒋剑照:你指什么方面?
王子舟捧起手机。
王子舟:兴趣爱好?
蒋剑照:好像会吹笛子,假如我没记错。
王子舟:还有呢?写作啊画画啊搞创作这一类的。
蒋剑照:没有吧?我高中在文学社哎,他都没加我们社。
王子舟:你知道他微博吗?
蒋剑照:没听说他有微博啊,问这干嘛?
王子舟:好的。
蒋剑照:?
拉面送到了,店员请她慢用,顺便给了张新的集点卡。
王子舟点点头,捧着手机,仔细想了想,又问蒋剑照:“假如,我是说假如,你师门某个人偶然得知了你的微博,你跟这个人没什么交情,但他突然跑来跟你说,哇蒋剑照,你就是微博上那个某某吧?我看过你的吐槽视频!你怎么想?”
蒋剑照:好恐怖!
王子舟:是吧……
蒋剑照:就是不想给熟人知道我才没有露脸录啊!谁要发现了还告诉我,那真的情商很低,这和恐吓没什么两样啊。
王子舟没回。
蒋剑照:有人跟你说我的微博了吗?不要吓我!
王子舟:没有啦。
蒋剑照:那你干嘛问这个?
王子舟:因为我现在可能就是那个情商低的人。
对面忽然发来一连串的消息:“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发现了陈坞的微博!他的微博有什么秘密吗?他微博名字叫啥?!”
王子舟:不告诉你。
蒋剑照:你怎么还替他保密!你到底是谁的好伙伴?
王子舟:我是为了防止你成为那个情商低的人。
蒋剑照发了一个“无语”的表情。
王子舟回了一个“抱抱”的表情,又说:“我吃饭了。”
蒋剑照:吃的啥?我看看。
王子舟打算拍一张拉面的照片给她,但连拍两张都觉得不对——因为不是正俯拍视角,拍出来的拉面碗就不是正圆形,于是她干脆站起来拍。有人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朝她侧目,王子舟飞速按了快门后坐下,把拉面照片发给了蒋剑照。
蒋剑照:又吃的拉面,连像样的菜都没有。
到这里,聊天通常就可以结束了,回都不用再回,应关掉手机专心吃面,但王子舟却自己点开了那张反复拍摄得到的正俯拍拉面照。
圆形的面碗外缘,与图片四边均相切——
这是陈坞习惯的构图方式。
不自觉地,就这样了。
王子舟再次打开微博,一边吃面,一边浏览陈坞的主页。
一条条往下翻,就可以旁观别人塑造出来的生活。
看他写“倒垃圾赚了钱”,她放大看配图,认了很久才认出是東竹寮的垃圾桶——東竹寮招募垃圾处理人员居然会给钱吗?她想。
还写“捡了免费的家具”,配图是一张很旧的长凳,去过東竹寮的人才可能认出来——背景里那堵墙是東竹寮中庭里的。
又写“配菜变了”,配图里的餐具虽然没有露出全貌,但应该就是東竹寮食堂的——学姐说東竹寮的餐具都是学校食堂用剩的,图上餐具看着和K大中央食堂的餐具很相似,且确实有点像是被淘汰的样子。
之前她看这些的时候,从没发现背景是東竹寮。
是昨天知道他住在東竹寮,重新翻看,才有的新发现。
看起来过得挺好。
积极地融入生活的罅隙。
但王子舟捕捉到了一种游离感。
他在叙述,但没有情绪。一个人与你唠家常,但面无表情,你就很难确定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表达厌恶、还是喜欢?
王子舟记得,三年级的她在K大中央食堂刷到那条新书宣传的微博时,甚至搞不懂他发的到底是谁的书。
在王子舟的认知里,如果是作者本人,应该说上一两句譬如“终于出版啦!感谢大家支持!”的话,或者干脆呈上一段小作文表达一下稿件付梓的心情;如果是推荐朋友的书、或者自己喜欢的书,那至少应该介绍一下基本内容,或献上几句美辞,可他当时只给了一张封面图,连文案都没有写。
王子舟经历了一番查证,才确认,他发布的那本书,就是他自己写的。
顶着一个与真名和微博昵称都无关的笔名写的。
为什么要偷偷写作呢?
王子舟虽然也用笔名译书,但她在带着自己本名的个人简历里,是一定要清清楚楚把每一本译作写上去的,她连合译的、尚未出版的都不会放过。
陈坞的做法恰恰相反,他在躲避这个笔名与自己的链接——他作为作者的身份,是面向熟人世界保留的秘密。
王子舟放下手机,捞干净了碗里的拉面,又喝了一大口的碳酸饮料。
吃饱喝足,她从帆布袋里翻出钱包,把店员新给的集点卡塞进去,紧接着就看到了卡在钱包透明相册夹里的那枚百元硬币。
只是还这一百日元的话,其实不难。
四十分钟前,在对方过马路的时候追上去,装作凑巧,说“你是住在東竹寮的那位同学吗?昨天我拿了一只茶叶蛋,但是没付钱,你还记得吧?”然后把硬币塞给对方,就结束了。或是更早之前,在東竹寮拿了茶叶蛋上楼,马上取了钱包下来付掉,就结束了。
但她没有这么做。
隔着梶井基次郎的那本《柠檬》,看见他眼睛、认出他的瞬间,王子舟其实想说——
这就是我一直窥探的那个人啊。
你最近写了新书吧?
——《小游园-III》。
你签了海外版权代理合约吧?
我接到了试译的邀请。
合作的中方编辑说,小项目,报价很低。
其实再低都会有人接,只是,质量未必可靠。
何况它,很难翻。
你写了太多中国古代妖怪,两千字的试译摘录稿里,就有八个。
提高价格去找日本母语译员,未必行得通。
于是问到了中方代理,有没有合适的译员推荐。
编辑问了我。
接还是不接呢?如果试译不合格,还要白做工。
我犹豫不决,正好就碰见你了。
我以前都没发现你住在東竹寮。
世界真小,真凑巧。
我兴奋到脸热,在那一瞬间。
好像有非常多要说的话。
不过我一句话也没说。
还好没说。
不然要吓到你。
不然你会觉得我情商超低。
这一百日元,是窥视接续到现实世界的梯子,我想留着这架梯子换个方式观测你,我可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
王子舟想着,合上钱包,装进帆布袋,走出了拉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