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币放上去,就完整了。

但要想看整张图,就得缩小图片。图一变小,那枚贴着屏幕的硬币突然就比其他硬币大上好多倍,显得格外突兀。

突兀。

王子舟没收了那枚硬币,拿起牙刷,继续未完成的刷牙任务。

之后擦面霜、收拾浴室、关窗、熄灯,终于在十二点前躺上了床。王子舟没有在**玩手机的习惯,今天却破天荒地把手机带到了枕边。

她找到屏蔽已久的J大日本关西校友群,在群成员列表里搜了一个名字,系统却冷酷地提示她“没有找到‘陈坞’相关成员”。

这是本科学校在日本关西地区的校友群,群成员全部实名,为什么会找不到?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根本不在群里。

鬼使神差的,她给置顶好友发了信息。

王子舟:陈坞居然不在关西校友群里?

这位备注名为“蒋剑照”的朋友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十秒钟之后,她只回了三个字:“很合理。”

王子舟:哪儿合理?

蒋剑照:他也不在高中校友群里。

王子舟:这么不合群?

蒋剑照:看你怎么定义合群啊。

蒋剑照:干嘛?

蒋剑照:大半夜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人?

王子舟往输入框里打了一句“我今天碰见他了”,还没点发送,对面已经回了新消息过来。

蒋剑照:你们又不认识。

不认识。

但王子舟知道这个人,从大一入学就知道——对方并不是什么校园风云人物,但王子舟就是知道。

一个数学系一个日语系,同校四年,几无交集,本科毕业,各自留学。王子舟知道他也来了京都,也在K大,但一年多过去,修士学业已近尾声,他们从未在校园内任何角落碰过面,直到两个小时以前。

确实不认识。

他们连一句话都没说过。

哦不,说过了,就在两个小时之前。

王子舟逐字删掉了输入框里的内容,重新编辑,这次只打了两个字:“还钱。”

蒋剑照没有回她。

这位蒋剑照同学直博之后,得以继续蹲在J大历史系掉头发。这个点还没睡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在赶作业。刚才手速飞快回的那几条,大概率是在文献和作业文档切换过程中点开来用电脑端随手回的。

不回消息,应该是被作业抓走了。

王子舟等了五分钟,仍旧没有收到对面回信,也就不再等了。关系好到一定程度,不及时回消息才是常态。一条消息出去,过个半天甚至一两天收到回复都有可能——事多正忙,收到扫一眼,忘了回也很平常,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另一方并不会计较这种“怠慢”。

王子舟打开手机睡眠模式之前,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再收到回复是北京时间凌晨三点二十分。

蒋剑照写完文献研读课的作业,关掉台灯,去上了个厕所,爬上床看一眼手机,对话框里突兀地躺着两条消息——

王子舟:还钱。

王子舟:把陈坞的微信名片推给我。

蒋剑照往输入框里打“什么还钱”,删掉又打“你欠他钱了?你怎么会缺钱”,删掉“缺钱”,又补上“会问他借钱?”,拇指忽然停了一下。

刚写完作业的脑子混混沌沌,她捧着手机皱起眉头——什么乱七八糟,完全搞不懂,于是统统删掉,回了三个字“好离谱”,点击发送。

紧接着,她搜索联系人“陈坞”,翻出这位高中同学的微信名片,推送给了王子舟。

王子舟见到这条联系人名片信息,是早上七点零一分。

闹钟一响她就起了,解锁手机就看到“蒋剑照向你推荐了陈坞”。

王子舟点进名片主页。

没有另起昵称,微信名就是本名,头像看起来一片惨白,王子舟点开大图才发现,这张图拍的似乎是大雾中的江面。

陈坞和蒋剑照是高中同学,他们都是江阴人。

山之北,水之南,是为阴。

江阴江阴,长江之南。

图上这条江是长江吗?仔细看江上好像还有条船的影子,但雾太大了,缩略图贸一看,就像一张被洗笔水晕开的白宣纸。

王子舟这样想着,拇指下移,犹豫要不要现在点请求添加。

朝阳穿过薄薄的窗帘闯进来,蝉也勤奋地开嗓练功了,王子舟在晨光里坐了一会,决定跑完步再说。喝水、换衣、戴上降噪耳机、下楼、拉伸,穿过巷子一路小跑到河畔,放开步子沿鸭川往北跑。诊所、居酒屋、旅馆,看起来都还在沉睡,只有便利店还算热闹,迎接道旁赶去上班上学的居民。

王子舟通常会沿鸭川东岸跑到K大医学部附属病院西病栋,再原路返回,在川端三条的全家买水买早饭,慢悠悠地走回家,今天也不例外。

付完钱,智能手表问她“是不是结束跑步了”,她抬腕看了眼配速——今天真是状态不在家。拧开瓶盖走出便利店,王子舟从臂包里掏出手机,重新打开那张联系人名片,犹豫几秒,点击“添加到通讯录”。

太阳照射在屏幕上,反光刺目。

屏幕上弹出一大块白色方框,显示——

“由于对方的隐私设置,你无法通过名片将其添加至通讯录。”

王子舟张了张嘴,截了个图发给蒋剑照,喝着水往家走。

刚到楼上,收到了回复。

蒋剑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很合理!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王子舟开锁进屋,搁下水瓶,回:“那怎么办?”

蒋剑照:让他加你。

王子舟: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蒋剑照:研究室?宿舍?你都不知道他在哪,怎么欠的钱?

王子舟没有再回。

她仰头一口气喝完了瓶子里剩下的水,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换上短袖短裤,站在空调底下吃完全家买来的早饭,坐到电脑前开始工作。

学分一年级就修完了,二年级根本没课,她也不爱在研究室待着。导师是个崇尚诸事顺其自然的老太太,对待学生基本放养。因此除了约定的会面、组会、听讲座、去研究科的图书馆找书查资料,王子舟一般不会特地跑学校,哪怕住得很近。

社交也很少。

这么一想,她在K大一年多,碰不到陈坞是很合理的。

加不上算了。

好奇心都是一时兴起,转瞬即逝,王子舟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多执着。

她移动鼠标,打开新一天的工作——将一篇不到四千字的中文访谈稿翻译成日文。派单的是日方的独立编辑人,合作流程简单,约定好字数、价格和交稿时间即可。虽然篇幅不长,但报酬按千字算,大概是她翻译图书的3-4倍。在译书项目间隙接到这种工作,王子舟拍手欢迎。

一般来说,这个篇幅的原稿,如果不是专业性特别强的陌生领域,王子舟会花费2-3天来完成——第1-2天出初译稿,提交给编辑之前自己再过两遍。

她很在意最终译稿的质量,并不一味拼速度,但文本翻译的单价并不高,干活太慢要影响生计,所以也不可能为一个字一个句子较真个几天几夜。

今天的稿件是博物馆历史艺术类展览相关的访谈,除了个别专有名词的汉字注音王子舟拿不定主意,并没有太棘手的内容。

她从早上坐到了傍晚,中途下楼买了三明治和蔬菜汁果腹,这会眼看窗外太阳落了山,她正愁吃什么,打开卡包翻出拉面店的集点卡,惊喜地发现章盖满了,可以去换一碗免费拉面,于是高高兴兴下了楼。

夏季傍晚的风仍旧热烘烘,但从空调房里出来的瞬间,居然是舒服的。凉凉的皮肤被干燥温暖的手抚摸了一遍似的,毛孔纷纷叫嚣着舒张开来,可没过几分钟,就开始出汗了。

一出汗,风也不可爱了,拖着长长尾音的蝉鸣也显出几分烦人。

街道像煮沸了的彩色**。

汽车、自行车各据己道,步道上则塞满居民与游客——成群的、落单的,衣服和面孔上的光影则随街灯和店内灯光而变幻。

城市夜晚是被各种人工照明所主宰的世界,不过王子舟今晚抬头看到了月亮,甚至准确地定位到了长庚星。

好亮。

王子舟戴上无线耳机,随意点开手机里一首音乐。

打开耳机的降噪功能,周遭一切声音分贝大大降低,街道忽然变成了接近默片的世界,耳机里的音乐却格外明晰,连带着放大了自己吞咽口水以及呼吸的声音。

是的,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如果这个时候喝一口汽水,不着急咽下去,还能听见口腔里清晰的气泡爆裂声,宛若一场热闹聚会。

只有自己知道的,热闹聚会。

王子舟忽然有几分想念那种感觉,她沿川端通往北步行,左转过桥来到鸭川西岸的第一件事,就是进便利店买了一瓶碳酸饮料。

她出门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漱口一般,让**在口腔内停留。

气泡欢呼着炸开。

王子舟心情愉悦地朝拉面店迈进,走到十字路口,趁着绿灯正要奔向对面——确切地说已经踏到了斑马线上,这时候余光才掠见一个眼熟的侧影。

口腔里的爆裂声渐趋于无,替而代之的是清晰的呼吸声。

王子舟往后退了一步,停在他的侧后方。

这个人低着头,耳朵里也塞着降噪耳机,在等另一边绿灯亮起。

也就五十公分不到的距离,王子舟抬手就可以拍到对方肩膀的程度。

打个招呼很难吗?不难吧。

可机会却总在这种没意义的自问中讥笑着弃人而去。

这边的绿灯被红灯所取代,那边的绿灯亮起来,王子舟眼看陈坞踏上斑马线,走向了十字路口的另一边。

口腔里的爆裂声,完全止歇了下来。

气泡们散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