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所有人里,我只在乎她。
反攻第一战要过崇川山峡经河洛镇, 再夜渡黑淳坨河,兵分三路分别攻打,狼奴和江炽所率领的那队主攻鞑靼左翼。
一切进行得倒还顺利, 狼奴严格按照江霖和程英谦之前的交代,夜间下令要人衔草马衔环, 暗中行进,直到过了黑淳坨河, 再一把火烧了鞑靼的粮草和营帐,待他们从中反应过来之前就开始四面截杀。
马蹄尚潮,夜空漆黑,不远处火光冲天, 烟气缭绕, 人马嘶鸣声不断。
不到半刻钟,那群本还在睡梦中的鞑靼都清醒过来了,持着弯刀跨马杀来。狼奴领着众位将士奋力搏杀着。
“小将军——”孙晋扶了一把方才突然恍惚了一下险些坠马的江炽, 紧张问,“您还能坚持得住吗?”
“坚持不住大不了就是一死。”江炽推开他的手, 不管不顾地驭马往前直冲,不甘心落在他人之后。
孙晋急得不行,一直在后侧拼杀的余采晟闻声立刻赶上, 不禁皱眉。江炽病的这些天别说药了,饭都没怎么好好吃,人瘦了许多,虽然他们这一行有多位将领跟随, 但并不都能时时注意着他, 难免教人担心。
狼奴一剑砍死四五个鞑靼, 侧头往后看, 江炽竟勉力跟了上来,一声不吭地斩杀着。兴许是因为月光寒凉,他又骑着白马、披着银甲,脸色看起来极差,像随时都能从马上跌下去。
狼奴搞不懂他为什么非要跟过来,更搞不懂为什么江霖还要对他这种行为大加赞赏,毫不犹豫地答应。好像完全不把命当命来重视。
刀疤余提议让他跟他们一组,狼奴没什么异议,对他来说跟谁一起打都一样,能打赢就行。但江炽本人看起来并不怎么高兴。
他这人好拧巴,狼奴觉得有点烦,而且想起了殿下之前交代过他的话,说江炽心思深,不像安好心的样子,能离多远就离多远。
可如今他在江家军,这是江家父子的地盘,他根本没办法远离,譬如此刻,他们成了一队,他就在他身边打,江霖相当于是把他交给他来照看了,他脸再臭,狼奴也不能真的不管。
正想到这,鞑靼本营帐的几个高阶将领率军冲杀过来了,怒火中烧,高举起足有一人高的大砍刀就哗哗杀来。
狼奴凝神驾马对付,才将其中一人的砍刀打落在地,忽听侧后方传来一阵闷响,他抽空回头看了眼,江炽竟在马上吐了口血,持枪持剑的手无力颤抖着和那把冲他四面砍来的大刀相抗衡着。
孙晋和余采晟等人都还被围在后面拼杀着,一时间根本无法赶过来帮他。狼奴抿唇一脚将眼前的鞑靼小头子踢翻下去一个,夺了他的大砍刀就把他连人带马剁成了几块。
他一旋身挥刀把江炽身侧两个鞑靼都劈砍成了几半,各种黏糊糊的心肝肺和肠子散落各处。狼奴挑了其中一把大砍刀甩给江炽拿着:“这个好用,你拿着吧。”
不想江炽看到地上那几滩糟物和雪亮砍刀上浓稠的血,竟然没拿得住刀,还伏在马背上剧烈地干呕了起来。
对面的鞑靼在激烈的交战中看到后爆出了几声大笑,有人说着蹩脚的汉话:“大元帅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原来是个见血就晕的懦夫!”
“懦夫,懦夫!”
“狼神辛鞘,你还管他干什么?让他死,让他死!”
他们一边笑一边以更猛烈的攻势击来。
狼奴皱眉,看江炽呕半天什么都没呕出来还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既嫌弃又不能真的撂下他不管,只能在连杀几个大笑着的鞑靼后,拿刀背拦到江炽的腰腹部,把他连人带马弄到了自己身旁来挨着。江炽还要挣扎,狼奴拿刀背在他背部拍了一下:“老实一点,别把自己搞死了。”
“我根本用不着你多管!”江炽抬手去推刀,还想牵马越过狼奴的位置趁机再往前去杀。
只这一分神的功夫,又有两把大砍刀朝这打来,朝他脖颈后方就要砍下去。
狼奴立刻折回身抽刀去救他,大声骂了一句:“你好烦啊!”
要砍江炽脖子的鞑靼被他劈死在了马下,将要落下去的砍刀也坠于地面了,江炽还想朝前莽冲,侧首却见狼奴因为无法在刀剑挥下后的一瞬间内再驭马转圜,而被无声绕至他身后的一个鞑靼砍中了背部。
也许是因为刀锋落下的一瞬间还感觉不到疼,狼奴眉都没皱一下,迅速转回去后砍死了对他下手的那个鞑靼,又连杀数人。
狼奴解决了一直缠在自己身边的几个鞑靼后,背手持刀继续驭马往前,不断领人推移着战线。
江炽神志终于清醒过来,又听狼奴冷声道:“不能打你就老老实实待在后面,你想死,多的是人想活,能不能多为你的部下想一想?”
那几个高阶将领死伤大半,剩下的虾兵蟹将就好对付多了,几个副将从后面追了上来,余采晟看到了狼奴背上那道深长的刀伤,问都来不及问,怒火冲天地大叫着一连砍杀数人。
这一战打到天明的时候才停,尸横遍野,火烧不尽,鲜血顺着清晨凝结在草叶上的露水汩汩汇进黑淳坨河,染红了河水。有口渴的将士见了,大笑着拿水囊去装,说今天算是能生饮鞑虏血了。
江炽看见后又伏在地上呕了半天。
清点完地上的尸首以及搜刮来的粮草兵械,着人在此驻守后,一行人安营扎寨稍歇,随时准备迎击下一战。
“军医,军医呢!”余采晟上前要扶狼奴下马,大喊着让人去找军医,不想狼奴没要他扶,自己轻轻松松地从马上翻下来了,手背到身后摸了摸,一边往营帐走一边问他,“好像有点长,看着是不是很丑啊?”
“我的小祖宗诶你管什么丑不丑的啊!这他娘能要人命啊!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赶紧上药包扎,别化脓了也得风寒!”
“我很少生病的,不用紧张啊。”狼奴无所谓地擦了剑,然后收到刀鞘里,进了陈虎刚给收拾出来的营帐,在余采晟也要跟着进来时回身拿剑一挡,“我上药你进来干什么?”
余采晟急得不行,差点爆粗口,这时一小将从外过来了,给狼奴递去一捧蓝布:“辛将军,您的信到了!”
狼奴立刻丢了剑,拿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小心接过了蓝布包,看着这鼓鼓囊囊的一堆,笑涡藏都藏不住:“好多呀!”
“是啊,辛将军的信是最多的!”那小将笑着走了。
狼奴抱着那蓝布就要拆开,余采晟恨不得劈手给他全夺过来,狼奴自然不让,他只能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别看信,把伤口给处理了再说。
“我自己能弄,你管别人去。”狼奴最避讳的就是洗澡上药的时候被人看着,所以很多时候连军医都不让跟进来,更烦余采晟这种动不动想掀他衣服的人。
余采晟见他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好像这伤压根不在他身上一样,勉强放心点了,看他打开蓝布数信封,不由道:“那你这伤不能不处理吧?处理不及时留个大疤多难看?你手再长,眼睛不长后脑勺上看得见个啥?这样,你趴那去,我来给你弄!你还能顺便看看信。”
狼奴怀疑地看向他。
余采晟指指自己脸上的疤:“见着没,这我当年自己对镜子缝的,样子不丑吧?我跟你说,那些军医手一个个糙得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把疤缝成蜈蚣,别提有多丑了!”
狼奴犹豫着蹙了蹙眉:“我不想留疤,很丑,殿下会嫌弃,能不缝就不缝吧。我的疤已经够多了。”
虽然殿下说欢爱时摸到他身上的疤会觉得有种奇异的刺激,可是更多的时候她看也不愿意看,只会在黑暗里用指腹一遍一遍地摩挲着,动作又轻又痒,不知在想什么。
也许殿下是在心疼他。狼奴心尖一热,旋即想若自己真带这么长、这么深的疤回去了,那殿下看到得心疼成什么样。他不能让她担心。
“那你还废话个什么劲儿!来来来,趴上去,我给你弄,只要及时止血,让伤口尽快开始愈合,用最好的祛疤膏药,保管你一点痕迹都不留!”余采晟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去。
狼奴先把信封都放下,解了腰间的木奴和剑放到桌上,临要把甲胄脱下时警惕道:“说好只上药,你别乱碰我。”
余采晟又紧张又想笑,拿了陈虎递进来的药箱放桌上打开:“你小子想什么呢?我什么时候要乱碰你了?”
“反正我感觉你最近一年都很奇怪。”狼奴把甲衣叠好放到一旁,抱着蓝布趴到**去了,把信一一摊放在面前,“你快点吧。”
余采晟拿着绷带和药瓶的手都在抖,坐到床沿,先看了眼那道从左边肩胛一直划到右边胸下位置的伤口,才把东西放下来,找剪子给他剪破衣服。
狼奴把信整整齐齐地摆了两排,数了又数,语气闷闷的:“殿下怎么只给我写了一封,还是好薄的一封……比辛鞍还少。”
其实辛鞍是话最多的,也不知道怎么能有那么多想说的话,封了五六封,一封比一封厚,狼奴都不兴看。
他拿起封上写狼奴二字的信,一摸就知道里面顶多三页纸。他心里难过起来,既想立马打开看看殿下给他写了什么,又怕信上写的是他不愿见到的内容。且这么薄,一眼扫过去就看完了,他舍不得。
狼奴放下这封,去拿师父师娘写的那几封,忽然感觉背上那块衣服被剪下后刀疤余的动作停住了,脸枕着枕头回看他:“你干嘛呢?”
“我……我,我给你上药啊。”余采晟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快点弄。”
狼奴把师父师娘的信一一看完了才去看辛鞍的,果然是一堆车轱辘的废话,看两张就直接略到最后去了。
背上刀疤余开始给他清理伤口了,沾着酒水的巾子时轻时重,狼奴不禁道:“你认真一点啊,我不要留疤。”
刀疤余吸吸气,半天才“嗯”了声。
把其他信都封好放好后,狼奴犹豫再三,还是咬着唇拾起了殿下给他写的那封。
竟然只有一张纸。
狼奴指尖发抖,抽出来时忍不住用手掌捂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一行字。
“李白,《春思》。”
狼奴眉心微松,把手移开了,入目却只有三句诗。
正正反反,就这三句。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
狼奴低喃着:“是那首讲女孩儿心事的诗啊。”
营帐外,孙晋紧跟着一路往前走的江炽,劝道:“小将军,您要送药没必要亲自去嘛,您自己还没让大夫把过脉呢,还是快点回去歇着吧!”
“谁说要给他送药了。”江炽面色不甚自然地将手里的金鳞散塞进了袖子里,抱臂继续往前走,脚步还快了几分,“看在他救过我两次的份上,我亲自去看看他的笑话而已。多管闲事,活该他伤个半死。”
孙晋挠着头:“您就别口是心非了吧,这金鳞散比金疮药还珍贵,千金难买的东西啊……”
走到营帐前,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江炽下意识停了步子。
狼奴正压着声音责问余采晟:“你碰我腰干什么?!”
余采晟忙让他赶紧再躺好,解释道:“不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这,你这腰脊上怎么有个红点子啊?我还以为是血,擦半天没擦掉!”
“不是血,殿下说是小红痣。”狼奴想到殿下指尖轻轻触上时的感觉,脸不禁红了,并未注意到余采晟异样的神情,“她夸我这痣长得很别致,很好看。”
可惜他哄她亲一亲时,她并不肯。
余采晟平复着激动的心绪:“你,你这痣,是生来就有的?”
帐外的江炽呼吸瞬刻间凝滞住,暗握着药瓶的五指乍然收紧。
他想起了那日在马场上无意间听到的父亲和余采晟说的话。
“不知道。”狼奴回头继续看那张信纸,每个字都不放过地来回看,深怕遗漏了其中的深意,“我后脑勺上又没长眼睛,怎么看得见。”
余采晟哆哆嗦嗦地把药瓶药罐收拾好,一股脑全乱七八糟地堆药箱里面了,看着那颗陷在少年腰脊上米粒大小的红痣,嘴几乎要咧到耳朵根,眼泪却先一颗颗砸下来了。
他张张嘴,心里有无限多的话想说,偏偏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小,小,小世……”余采晟几要失语,凌乱地组织着语言,“你没死,你真没死!我……”
狼奴受不了他了,抬手摸摸,绷带已经都弄好了,就是结系得不咋地,狼奴坐起身,拿起备在一边的干净衣服换上了,皱眉道:“这点伤,当然死不了。你到底怎么了?”
余采晟渐渐冷静下来,抬手臂揩了一把眼泪鼻涕,这就要拉他出门。
狼奴觉得莫名其妙,很是嫌恶地劈手打在他的肩膀上,余采晟瞬间疼得说不出话了,松开了拽他的手。
狼奴穿好衣服理着袖摆沉声道:“说了,不许乱扒拉我。你爱干净一点好不好?”
余采晟管不了那么多,换只手臂拉他:“我带你去见江元帅,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说,孩子,你听我的,快跟我走!”
狼奴手里还拿着殿下给他写的信,挣脱了他的手:“到底什么事,军情吗?你刚刚怎么不说?”
他把信重新放回信封里,塞到胸膛护着,这才走到他前面往帐前去:“重要的军情也能忘了说,耽搁到现在。”
余采晟跛着腿赶紧跟上他:“对对对,你甭管这些,跟我过去就是了!”
刚出营帐,却看到江炽转身欲走的身影,孙晋在旁边忙问:“小将军,您不是要给辛将军送金鳞散的吗?怎么这就要走?”
余采晟一愣,狼奴站在原地偏头看向江炽,江炽停步片刻,慢慢转了过来,却将目光投向余采晟。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原来辛鞘就是他这些年素未谋面的亲哥哥啊。
虽然难以置信,但他竟然,确实还活着。仔细看看,好像他的眉眼与父亲母亲的,确有一点相像。
余采晟早就猜到了,所以才那么想撮合他们父子三人的关系。
江炽缓缓将视线落到狼奴身上,他正用那双过分明亮却流露着不耐与不解的眼睛与他对视。
他处处压制着他。
父亲说,如果不是他当年死了,这世上根本不会再有他。
他的存在,只是为了代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而已。
他努力这么多年,努力做到最好,父亲至今也未将世子之位请封于他。
一旦他们相认,他会是什么结局?
江炽笑了下,话是对孙晋说的:“早说过,不要随便揣度我的意思。我平生最厌恶最厌恶的,就是多管闲事,假意惺惺之人。你以为他这几次三番,是真心想要救我吗?还不是想立军功,想我父亲多赏识他一二。说不准要我和他组成一队,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可是您手里的药不是……”
江炽摊开手,抛了两下药瓶,慢条斯理地打开药塞,直接将药粉悉数倾倒于地:“给他这种喝狼奶长大的野孩子看看,什么才是好东西。可惜再好的东西,他一个奴隶,这辈子都没资格用。”
孙晋脸色一变,看着这突然变化的氛围,缩着脑袋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狼奴还没什么反应,余采晟原先的激动情绪瞬间消褪了:“小将军,您,您怎能这么说小鞘?他可是你亲……”
“是我什么?”江炽阴恻恻地看着他笑,“一个狼妖,一个怪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隶,能是我的什么?该不会真以为他救了我的命,我就会感恩戴德了吧?痴想妄想。他要真与我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我还嫌恶心呢。”
“我是喝狼奶长大的野孩子,是殿下小奴隶,可我不是你的奴,不是除殿下以外任何人的奴。”狼奴没什么表情变化,无所谓道,“金鳞散并不算什么好东西啊,小时候殿下把我从上林苑带回来,用的就是最好的药,殿下从不吝啬对我的爱。你以为的好东西,我并不稀罕。”
狼奴让人把自己和余采晟的马牵来,准备奔过黑淳坨河去找江霖了。路过江炽时,他垂睨着他:“我救你也跟什么军功无关,我的能力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完全不需要通过你来达成我想要的目的。你别太自作多情。老余,走吧。”
狼奴跨上马,却见余采晟还站在原地张口欲言,呆愣着不动,不由催道:“别发呆了,快点!”
余采晟木木地骑上马,却一个颠簸摔下来了,膝盖磕在地上,疼得嘴都抖了,抖着抖着眼泪落下来。
狼奴忙下了马去扶他,余采晟不知在想什么,由他搀着才勉强骑上去。
狼奴策马朝河畔而去,回头却见余采晟还在后面慢慢踱着,生气发问:“你不是说事情很紧急吗?”
凝望着宽阔河流里依然流不尽的红血,余采晟牵马在狼奴身侧停下了:“小将军说的话,太不应该了。他怎么能这样想你……”
“不奇怪,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比如江伯伯,也这么想的。他不止一次说我可惜,可惜是狼养大的。”
余采晟心一抽一抽地泛绞痛,他五指紧扣胸口,艰难地问:“如果,孩子,我说如果……你江伯伯是你父亲,江小将军是你亲兄弟,你会恨他们吗?”
狼奴在风声与水声中侧头看他:“你的问题好奇怪。”
余采晟觉得风吹得他浑身疼,腿疼,心疼,眼窝子也疼:“所以才是如果。”
狼奴拍拍马儿鬃毛上落的灰,语气寻常道:“为什么要恨他们,不管他们是我的什么,我都不会恨。”
“可他们那样说你。”
“虽然难听,但他们说的是事实,也是世上所有人的偏见。我不会因为厌恶别人对我的偏见而去要求他们正视我,我会自己打破偏见。殿下的小奴隶,在我眼里从来不是屈辱的身份,我爱她,她也爱我,只要我和她能在一起,不论是以什么身份,我都能成为她的骄傲。”
狼奴对着沿河吹来的春风弯着眼睛笑了:“我会娶她,做她名正言顺的小狼夫君。这世上所有人里,我只在乎她。”
“可我的如果是,他们是你亲人呢?一个是你亲生父亲,一个是你亲兄弟。”
狼奴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又望望远处,空气中仍流溢着散不尽的血腥味,他淡淡道:“不重要啊。他们讨厌我,和我是他们的谁,有关系吗?我对他们恨还是不恨,也跟他们是我的谁无关。我不需要父母,我的母亲只有一个,是当年给我喝奶,教我狩猎的狼王,他们谁都看不起的狼。”
“江元帅位高权重,如果你是他的孩子,他这么欣赏你,一定会把江家军托付给你,你不是想做这世上最大的权贵吗?只要成了江家的世子,你就是世上最骄傲明朗的少年郎。”
“我不需要。我会杀了鞑靼王,灭了他的国,把这作为聘礼奉给殿下。军功,我自己能挣。”狼奴不想再说下去了,一鞭子打在余采晟的马上,“走啊!”
马儿吃痛往前飞奔,余采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攥着缰绳大叫起来。
狼奴踏着水花跟上了。
余采晟心绪不安。
没想到江小将军竟然会这么想狼奴……抛开别的不说,他救了他两回!哪怕心里这么想了,又怎么能当众说出来?
小将军原本就对狼奴有几分嫉妒,从在马场对他使阴招那件事上就能看出来,更不用说这两个月以来他对他单方面的明争暗斗了。
余采晟本以为狼奴救过他、照顾过他,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能有所改善了,可这结果实在太让人震惊失望。
如果他现在就把狼奴其实是小世子的真相公之于众,江炽得知这一切,会发生什么?
狼奴未必会恨江炽,江炽却一定会恨他。
狼奴哪怕披着一个奴的身份都能如此耀眼,若拿了江炽本捱到弱冠之年就能得到世子之位,江炽怎会善罢甘休?
后果不堪设想。
余采晟突然拉停了马。
狼奴又跑出去一段路后才回头问他:“你又怎么了?”
“孩子,我记错了,没有什么军情。我们回去吧。”余采晟勉强露出个笑道。
快到五月了,天越来越热,楚言枝将身上的春衫褪下换上了更为轻薄的夏衣。婚期越来越近,礼部将婚服送到了慈宁宫,让楚言枝试穿看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再送回去改。
婚服是由八十一位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细细欣赏,但楚言枝看了一眼,便让人收起了。
红裳和绣杏催她换,娘亲也进来说想看看枝枝穿上嫁衣会有多美。楚言枝仍然不想,最后以皇奶奶病重,她实在无心应付这些事情为由推拒了。
楚言枝倚靠着雕鸟刻花的架子床,半身隐在暗处,隔着珠帘,看向同样被放置于雕鸟刻花的柜子里,隐在暗处的精美嫁衣。
慈宁宫内依然燃着信灵香,这悠远的香气亦无法遮掩住这宫内从每一处角落泛出的沉沉腐朽气息。
楚言枝慢慢扇动着团扇,思绪飘远,飘到远隔千里之外的北地。
听狼奴说,那里望也望不到尽头,风和雪冷极了,日光与花香也暖极了。
她不会在这宫墙里闷到死,可她爱的人会。皇奶奶会,娘亲会,年嬷嬷也会。
她不想嫁给姚令。
不论用多少美好的理由去装饰,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口就是堵的,下意识要回避。
她不爱他。
楚言枝从前以为婚姻不需要相爱,搭伙过完一生就行了,可兴许姚令的话是对的,她如今既无法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同床共枕、为他生孩子,也无法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相对着直到老死。
“殿下,太后娘娘醒了。”莲桃进来回禀道。
正在和红裳一起把嫁衣放好关柜子门的绣杏低低叹了声气:“……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啊。”
楚言枝回神,不待人扶,立刻去往隔壁内室,一进门,又不由放缓了脚步,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乖乖甜甜地对倚坐着的荀太后喊了声:“皇奶奶,您醒啦。”
荀太后看着她走进来,轻轻点了点头。
等楚言枝在床沿坐下了,荀太后抬起干瘦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楚言枝握了她的手,要接过如净嬷嬷递来的粥喂她,荀太后却摇摇头道:“皇奶奶不饿。”
楚言枝捧着粥碗的手控制不住得有点抖。
她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搁下碗后,往里稍稍坐了些,轻轻抱住荀太后:“皇奶奶。”
荀太后抚着她的背:“你父皇和你娘亲,都在正殿?”
楚言枝略微点头。
“方才我听如净说,礼部将你的嫁衣送到了,很漂亮。皇奶奶等不到你出嫁那天了,枝枝,穿上给皇奶奶看看好不好?”
楚言枝气息微哽:“……不穿,皇奶奶等六月就能看到了。”
荀太后笑笑:“好孩子。”
楚言枝闭了闭眼,暗暗揩去眼角的泪,终于还是起身回厢房换婚服了。
婚服层层叠叠,每一处细节都很贴合她的身形,宫婢们围着她夸赞。红裳和绣杏要扶她再过去,楚言枝却一步步走到妆台前坐下了。
“把凤冠也带上吧。教习嬷嬷是不是还没走?让她们今日便为我试妆。”
红裳沉默着退下了,不一时便领了那几个教习嬷嬷过来。
“老奴我不知给多少贵人化过妆,殿下这张脸是奴婢们化过得最美的!真是黛也多余,脂粉也多余,竟教我们没发挥的余地!”
楚言枝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嬷嬷对每个人都这样说的吧。”
“哎呀,这是实话呀!”
教习嬷嬷们都长着张极为喜庆的脸,她们忙忙碌碌地为她挑簪插笄,弄得宫婢们也各个喜气洋洋的,好像她今天就要出嫁了似的。
红裳和绣杏催她们快些,紧赶慢赶,小半个时辰后终于都收弄好了。
楚言枝站起身,才觉得头顶和肩膀是如此沉重,金银累物全堆在身上,好似一块块大石头把她的心框起来了,让她不敢行差踏错。
她由她们扶着跨过门槛,正是初夏的傍晚时分,她逆着光步步走向荀太后,最后停步,展臂慢旋一圈,笑问:“皇奶奶,枝枝美吗?”
荀太后看着眼前穿一袭华美嫁衣,身段窈窕姿仪端庄的楚言枝,目光却恍惚起来,好像看到那年捂着手“蹬蹬瞪”朝她跑来的小女孩儿,小枝枝仰着头说,“皇奶奶,我抓住了一只蝴蝶!”
她叫如净拿来了琉璃瓶子,小枝枝小心翼翼地张开白嫩的小手,里面却躺着一只再也扇不动翅膀的死蝶。
“很美,枝枝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儿。”荀太后眼里含了泪,对她招手,“过来。”
楚言枝拖着这副沉重的躯体,又回到皇奶奶身边坐下。
荀太后支撑着自己坐直了,却抬手开始为她拆头上的凤冠与金累丝的钗,钗拔了一根又一根下来,楚言枝方才被绷紧的每一根发都变得松弛起来。
“皇奶奶……”
荀太后依然没有停下动作,如净嬷嬷欲要相拦,亦被她摇头拒绝了。
“我们家枝枝没有这些东西,也会是最美的女孩子。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荀太后最后将她的凤冠取下,放在了锦被之上。
楚言枝散着满头乌发,荀太后看着她,对如净嬷嬷道:“把我刚才准备的那两只香囊拿来。”
如净嬷嬷依言去了,不一时端了个紫檀木的托盘,盘上放置了两枚绣福字的坠流苏红香囊。
“枝枝,皇奶奶帮不了你别的什么,只希望你能永远快乐下去。这两枚香囊,一只是留给你的,一只是留给你三姐姐姝儿的。皇奶奶知道,姝儿有大志向,她不该被囿于宫墙。而你呢,”荀太后握住她的手,“你也不该被困在这里,不该被困在这世上不管是爱你的,还是不爱你的人的期望里。不要怕,枝枝。”
荀太后将其中一只香囊放置于她手心:“不知你们两个,哪个会先用上它。世间万般法,何法得自然。你父皇是个薄情的人,兴许他的薄情,追根到底,是因为我从他幼时起便没有好好爱他过。若有一日他为着你们的事生气,你把这个交给他看。”
荀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因果如此,或许最后要终结于我。”
楚言枝收紧握着香囊的手,已泣不成声。
荀太后用越来越凉的指腹擦去她的眼泪,笑着道:“皇奶奶教过你的话,你都忘记了?生死皆无需惧怕,只需等待。”
楚言枝便含泪弯唇露出一个笑,握着她的手点头。
“我累了,又想睡了。”荀太后缓慢地眨着眼睛。
楚言枝仍握着她的手不放,如净嬷嬷扶着荀太后平躺下来。
荀太后慢慢阖上了眼。
香笼内信灵香悠悠升起,无风自散,如天边时卷时舒的云。
荀太后看起来和以往数次睡着时的样子并无不同,眉目舒展,唇畔含笑。
唯独楚言枝握着的那只手,在从温热变为冰凉。
楚言枝对着她尽力地笑,尽力地回忆她曾说过的话,想这人间生生死死,都是注定要来的遗憾。
可她再也没有皇奶奶了。
这栖栖遑遑的世上,这冰冷的深宫,少了一个爱她的人。
成安二十一年五月初三的傍晚,皇太后荀氏薨逝。
帝大恸,辍朝十五日,举国缟服治丧,葬于皇陵,谥号敏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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