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她,但也好怕她并不想我。”
进了四月, 北地总刮扯不休的风雪终于渐渐停下来,**出底下的青葱草皮,亦有不少地方长不出草, 马蹄一过,扬起的全是尘土。
距离上一战已经过去四十几日了, 宣府镇以及周边五镇都时时警戒着,鞑靼亦不例外, 这些天以来时常以小兵小卒试探。
如今江霖回来坐镇,江家军又新出来个狼神辛鞘,鞑靼不敢贸然反击,但这些年蛰伏下来他们不是一点底子都无, 鞑靼王终于在四月初九时亲率七十万铁骑濒临黑淳坨河, 誓要为自己的长子报仇,一雪前耻。
江霖和一众将领早在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对此制定了万全计划,程英谦本想在鞑靼王进行集结的时候直接反攻, 但奏报递去京城后成安帝并未同意,说边关之战, 不可冒进,一切以稳为重,因而反攻计划只得搁浅。
在这期间等得最焦心的是狼奴, 眼看距离六月之期不到两个月了,他星夜赶回去至少要花费半个月的时间,那还剩下四十多天,他如果不能建立无上功勋, 殿下不等他, 嫁给小表哥了怎么办。
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问能不能让他去夜袭鞑靼把鞑靼王的脑袋砍了, 江霖把成安帝传回的圣旨给他看了, 冒进就是抗旨,别到时候功没立,把自己的脑袋搭进去了。再者杀一个鞑靼王有什么用,杀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不给他们点绝对性的震慑,以后天天都是麻烦。
狼奴只能等,等到前方奏报传来,立刻披甲上马,跟着江霖和程英谦集结兵马去了阵前子南镇。
两军在前,鞑靼王是个长得比鞑靼王子更粗犷的人,狼奴看到那满脸络腮胡就直皱眉。
“江霖!我这七十万铁骑兵马,可不是吃素的。可咱们也都老了,禁不起折腾了,你们让我中年丧子,这仇我不能不报。你把那个辛鞘交出来,或者当场在这把他给我杀了,我便退兵,决不食言,如何?”鞑靼王说起汉家官话竟意外的流畅,隔着已然破冰的黑淳坨河亦能清晰地传到对岸每一个人耳中。
“他奶奶的……”江霖还未发话,骑马在侧的余采晟低咒出声,攥着缰绳加紧马腹,竟一副恨不得立马冲杀上前的样子。
狼奴偏头看他,又看对面。
“哼!耶律丰山,你倒有脸在本帅面前说这话?十八年前,你军痛杀我亲子的仇,我还未曾与你相报!”江霖拔剑而出,目如鹰隼,咬牙切齿道,“七十万兵马又如何?别说我江家军现在有六十万兵马,就算是三十万,十万,一万!也必把你们全都打回拉尜克沟!想要我军勇将的头颅?你最好是把自己的脑袋保住,别掉这河里冲得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耶律丰山面露怒意,抬手呼喝一声,马蹄踏河而来。
战鼓擂擂,两兵冲杀相交,江霖和程英谦将各个参将副将守备都做了分配,狼奴和苏将军、陈虎老赵两个副将共统帅十五万人,江炽则与李将军和另外两个副将一起,其余人等各自组队,余采晟主动要求要去狼奴和苏将军那队,江霖不甚在意便同意了。
此战一开,两军各有得失,鞑靼王毕竟是当年差点得逞剿灭江家军的人物,十几年休养下来,所率兵马英猛无比,所用战术比先前鞑靼王子的更灵活有力。
江霖与他是多年的老对头了,对付他虽不至于是不在话下,但也算得上是有进有退,几日下来,江家军仍处绝对上风。
“嗯,不错,帕木日布赫和查干巴日一死一伤,垱连山这块他们是别想再拿回去了。辛鞘,好样的!”江霖对刚下马就跑进营帐禀报战绩的狼奴一番夸赞,亲自给他递了一碗酒过去。
狼奴接过喝了,拿帕子擦着手上的血,目不转睛地看江霖一会儿跟程英谦商量战术,一会儿到舆图和沙盘前思索战阵,忍不住问:“那什么时候可以派我去杀耶律丰山?”
江霖和程英谦对视一笑:“你这孩子,怎么一招鲜便想招招使了?耶律丰山和耶律汾可不是同一等级的人,他没那么容易被你杀着,否则我的剑早先就要了他的命。”
江霖抽剑以剑尖挥弄着沙盘指给他看:“这,这,还有这,耶律丰山都派了大量兵马围堵,用的是他部下最为精干勇猛的将领,你方才杀的帕木日布赫跟他们比起来不算什么。诶,你别急着说话。”
江霖打断狼奴将要启口的话音,两臂撑着沙盘,盯视着沙盘道:“他们把耶律丰山所率的主力军都牢牢看围在中心位置,如果你真要越过他们把耶律丰山杀了,也必定无法逃脱他们的围攻。如果你是先想把他们一一杀净,再去截杀耶律丰山,这也不可能,耶律丰山的主力军里没一个是好对付的,你杀一个,必定还能迅速再补上一个,你本人是体力耐耗不假,但你的部下不是,大家经不得干耗。所以,孩子,除了蛮打之外,战场上最为主要的还是智谋。而智谋,要看人心。”
狼奴看了看沙盘,江霖不愧是镇守边关多年的兵马大元帅,对北地的几乎是每根草都无比熟悉,所列阵型清晰多变,几乎无可挑剔。
狼奴深知自己虽然擅长狩猎,但对于权衡人心实在一窍不通,更不用说把人心看破后利用起来对付敌人了。
“那江伯想到要用什么智谋吗?可不可以教一教我?”狼奴收起帕子,把手里的剑重新挂回腰上,这便要到他身边看看他和程英谦以及几个军师商量的结果。
“对对,江元帅,你给辛鞘好好上上课!”余采晟从后头紧赶慢赶地过来了,闻言立马推着狼奴往前去。
近一个月以来,狼奴时常会找江霖学习功夫,江霖喜欢他超凡绝俗的资质,基本都用心教了,对他求知若渴的态度十分满意,这会儿便让军师将旁边的位置空出来,真跟他细细讲解起来。
狼奴听得一知半解。
什么“治众如治寡”“斗众如斗寡”“斗乱而不可乱”……还有“围魏救赵”“假道伐虢”,这些东西其实早些年师父就教过他了,给他兵书看,让他背,狼奴读个一两遍就记得滚瓜烂熟,大部分能勉强理解,但运用起来很困难。
“其实你之前于万军之中直接斩杀阿日斯楞和耶律汾,使其部下兵马全部溃逃,毫无抵抗之力,说穿了用的就是擒贼先擒王的计策。首将身死,没了主心骨,就跟一群娃娃上街偷菜找不着娘了一样,可不得急得哇哇直哭,怕得屁滚尿流?”江霖话糙理不糙,周围几人都接连开起玩笑话来,狼奴略显懵懂地点了点头。
在狼群也是这样,没有了狼王的指引,其他小狼都没法儿好好狩猎了。狩猎时也是要紧盯猎群中最弱的那个,再就是得打领头的那个。
“这围魏救赵,故事你肯定都听过了,用浅白的话来说,就相当于是……”
这边正说着,营帐从外一掀,江炽喘着粗气进来了,双目含光地正要对江霖回禀自己的战绩,抬头看到舆图前正垂着眼睛仔细听江霖教导的狼奴,步子慢了下来。
狼奴武力极高,兵策战术亦颇有悟性,但在权术上绝算不上聪慧,有的地方父亲讲了两遍他都没完全听明白,还耳朵微红地问能不能再讲一遍。奇异的是父亲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勃然大怒或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而是微笑着揽揽他的肩膀,用更缓慢的语速给他讲第三遍。
江炽站在帐前不动,直到忙着给狼奴和江霖端茶倒水的余采晟瞧见了,即刻上前道:“小将军回来了!小将军,坊川河那块战况如何?”
江霖这才移目看来,见江炽白甲之上血迹斑斑,剑柄剑鞘上还凝着血垢,不由问:“杀敌多少,余兵多少?”
江炽垂眸,低声禀道:“儿子杀了鞑靼一个五品将军,两个低阶副将,领兵杀敌三万,余兵……余兵还未清点。”
江霖皱眉:“没清点你急着回禀什么?你让你那些部将怎么想?去,给我点清楚了再来!”
“……是。”
江炽正欲转身离开,临要踏出去前,江霖又把他叫了回来:“我看你这战应该打得不错,余兵若还有五万,你一会儿直接领兵到河洛镇去,两三更的时候鞑子很可能会过去夜袭。要是不满,英谦,让人给他点满了。”
“是!”
江炽再次领命走了,程英谦也跟了过去,江霖接过狼奴捧来的茶喝了两口,提提精神道:“从昨天白天算起,你又连打三场战了,今晚好好歇歇吧。”
“我不用歇,我精神很好。”狼奴迫切地看他,“接下来我去哪边打?”
江霖无奈地摇头笑笑:“你啊,把所有仗都打了,还给不给别人点立功的机会了?江伯也把这个教给你,锋芒过甚时,要会藏拙收敛,否则自身亦会受害。这道理不论在何时何地都受用。”
余采晟听了也点头应和:“对,小鞘,今晚你就歇歇吧,不行把兵书翻出来看看,一味蛮打可不行,要想成为最厉害的将领,就得像江元帅这样,样样要精,要融会贯通。”
狼奴觉得有理,便从江霖这借书先回西巷歇息了。两天没洗澡,他快臭了,这可不行。
看他翻著书出了营帐,余采晟想了想道:“元帅,我看小将军打一天下来也累得厉害,方才何不让他歇歇?”
其他参将副将都在忙着,江霖喝完茶放下茶盏,低声道:“我看得出来,自从回到北地,发现辛鞘立功无数,完全压住了他从前的风头后,他一直憋着一口气想发出来,打仗也打得比从前勇猛了,但光靠这点劲头有什么用,我让辛鞘先别急着往下打,是想他别树大招风,再顺便把兵策权谋学精通些不假,其实也是为着能给炽儿多留点表现的机会。有辛鞘在,我不指望他做到最好了,但总要有个差不离吧?未来这江家军交给他,辛鞘就是他的部下,想驭下怎么能跟底下人差太多?人家会不服!还有他这心思也得变变,要用人时,不能再完全从攀比的角度看对方了,得发其所长,为己所用。”
听完江霖一番话,余采晟不由感慨:“元帅真是用心良苦。”
看到江霖和狼奴最近相处得不错,余采晟心里终于有了点底,但狼奴和江炽之间却比以往更剑拔弩张了,这太令他担忧。
春日夜晚的北地风不比几月前暖和多少,江炽领兵骑马走在从宣府镇到河洛镇的路上,于幢幢火把光影中看向满天星子。
周围只有马蹄声和将士们夜行的动静,他身边那个姓孙的副将忍不住愤慨道:“元帅对您实在太疏于关心了!您胳膊受伤留那么多血,元帅竟一直只顾着和那个妖怪说话,小将军,咱今晚又得枕戈待旦地守城,您要不还是……”
“哪来那么多废话。”江炽沉声打断,“父亲器重于我,才会将河洛镇守城之职交付于我。”
另一侧的何副将也甚是不平道:“小将军!器重,也不是这么个器重法儿啊!您今年才十七,生辰还大,满打满算十六岁,体质没那妖怪强不是很正常,就是江元帅年轻时候的体质也未必比得过他吧?这些天,日日夜夜地操劳,咱们跟着都心疼!元帅怎么就不能对您好点呢?”
江炽依然望着低垂天空的璀璨群星,迎风而行,久未言语。
到河洛镇与守城守备交接完毕后,江炽登上城楼往外眺望,两个副将在营房内收拾了床铺让他先把伤口处理了,趁着无事歇一歇,他们会在这替他守着。
江炽坚持要亲自去守,两个副将含着眼泪给他拉回去,解了他浸满血的袖子。看到那小臂上的羽箭贯穿伤,孙副将哽咽了:“……小将军,您这旧伤没好全,又添新伤,万一将来落了病根怎么办。”
何副将拿着药瓶子颤颤巍巍要给他小心地撒上去,江炽面无表情地拿过来,绷着手臂直接对着伤口大片大片地撒,又咬着绷带给自己紧紧缠上去。
他额头上渗了汗,孙副将要给他擦擦,江炽把他推开,起身朝门外走:“别耽搁了,要守就好好地守。”
两个副将忙跟上去,江炽踏出门槛受凉风一吹,猛地头重脚轻起来,眼前黑了一黑。
等他再睁眼时,人已经被抬到**了。副将们又劝:“小将军,您哪怕歇半个时辰也好啊!”
江炽头还眩晕着,手背抵着微烫的额头,声音微哑:“就半个时辰,到了时间立刻叫我起来。”
“好。”
副将们帮他把被子盖严实了才出去,还想把门带上,被江炽喝止了。
江炽把腰间的剑取下,抱在臂间,两眼微阖,虚望着从外头照进来的大片星光和守将们的背影,意识迅速模糊起来。
马蹄声,刀剑声,呼喊声。
扑到脸上的热血,浸透鞋底的凉血,顺着剑一直湾流到手臂的黏血。
有人在后推了他一把,他踉跄了半步,听见父亲的声音在旁边的高马上响起:“炽儿!杀了他们。”
他抬头往前看,三个被绑成一列的鞑子眼神挑衅地看着他。
他们各个身材高壮,呼吸时喷出的白气比血还烫。
身形尚且瘦小的江炽两手握着剑,手心不知是血还是汗,滑得他将要握不住了。
父亲又推了他一下,把他往那三个人面前推,他勉强站稳,父亲鼓励他:“别怕,他们是我们一辈子的仇敌!杀了他们,是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也是给你那亲哥报仇。炽儿,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江炽闭闭眼,咽咽唾沫,把剑提了起来。
一剑刺下去,贯穿他们三人的心脏,三个都会一起死掉。
他主动往前走,剑在抖。
“杀啊,小公子,杀!”
江炽把剑尖抵在那人的心脏处,抬头时看到那人放着寒光的眼睛,黑白分明,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忙把头低下去,在父亲和将士们的鼓励和催促声中大叫一声把剑刺了下去。
血滋出来染红了他的手,鞑子的呼吸急促起来,挣扎着,却又被死死地束缚着。
“这剑够长,再刺,再刺!”
“再刺!小公子,再刺!把他们都杀了!”
……
江炽闭上眼使出全身的力气刺,一直刺,一直到那把长如白练的剑被血肉淹没得只剩下一截短短的柄。
他松了剑柄再抬头,那人还没死透,呼哧呼哧着,嘴里在吐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染出了血色,恶狠狠地瞪着他,一直瞪,不眨眼。
马上又一剑从他们的脖颈上划过去,江炽站在原处,铺天盖地粘稠的血喷到他的脸颊与眼皮上,他抖着眼睫睁开,三只头颅齐齐坠地,光秃秃血红红的脖颈上还在冒血,还在冒。
为首那人的头颅滚到了他面前,他往后退,看到那双狰狞的眼睛依然在瞪他。
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墙倒海,江炽挣着迷蒙的意识从榻上持剑翻身而起,手握剑柄,以鞘抵地搜心抖肝地干呕起来。
吐了一地酸水,自辰时吃过两张饼,他至此都未再有胃口进食。
他抬目往前看,门虚掩着,星光洒满,却似乎少了几道影子。
他立马起身甩开门,眼前空空****,底下喊杀声不断,守在门侧的小将给他端了杯水过来,结结巴巴地解释:“孙,孙何,孙副将和何副将都都,都不叫属下喊您!鞑,鞑子才来一个时,时辰,您——”
江炽一把打翻他递的水,沉着一张脸望向城下,乌泱泱一片,铁蹄反光,竟一时判断不出到底来了多少。他立刻戴好头盔提剑赶下去。
一直杀到阵前,孙何二人见他来了,一面抵挡着一面喊道:“小将军!小将军!他们来了恐怕有十万人,看来是想拼死夺这城了!我军伤亡惨重,让人去求支援吧!”
“若不是你们没把我及时喊醒,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江炽一剑砍下马两个鞑靼,那只手臂却抽痛起来,两个副将连忙来挡,一边杀着一边道:“您是真捱不住了!小将军,叫人求支援吧!”
江炽继续闷声拼杀,又过了两刻钟,防线一退再退,终于拨了个小将回去报信。
血裹了满身,视野里也全是血,手臂伤口从抽痛再到麻木再到无知无觉,他眼前昏沉一片,看到星空渐白,天将破晓。
远处马蹄哒哒踏来,是援军到了,江炽咬牙强撑着挥剑,于粘稠的血色里看到玄马轻骑跃来,那个始终一身干净的狼奴握剑策鞭,轻松一划便是几个人头落地,他却始终眉眼舒展,神情淡漠,如同凝视着一块块死物。
江炽咬牙,努力抓紧剑柄杀着,用力挥砍。
孙何二人皆有负伤,也体力难支了,想护着他却力不从心。
眼见有一弯刀高高挥起就要劈脸砍来,江炽抬臂欲挡,剑却没握住,砰然落地。他心脏猛缩,下意识将眼睛闭上,却听一声惨叫,滚烫的血喷洒了他满脸。
地上险被马蹄踏断的剑被狼奴一侧身挑起,握于手中,朝他扔了回来:“拿稳一点。”
江炽接了剑,面色绷紧,还没要说什么,狼奴领着他带来的那五万兵以不可抵挡之势将战线一点一点往前挪远了。
江炽即刻强打精神跟上,几乎与他并驾齐驱,可实在体力不济,一剑挥下去,那鞑靼犹睁着眼睛低吼着反击,江炽忙再补了一剑,那人还是没死透,躺在地上睁着硕大的双眼瞪他。
狼奴一来,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对面就撤兵走了。狼奴拨了些人去追,回身继续守城,却见江炽从那白马上翻下来了,撑着剑站在那,对躺在地上抽搐不已的鞑靼欲刺不刺。
“别瞪我。别瞪我。别瞪我!”
似是下定了决心,他抖着手抓紧剑,朝着那鞑靼为呼吸而大张的嘴刺去,却把眼睛也紧紧闭上了。
“下不去手就别下。”狼奴从旁走过,握了他满是血却依然十分冰凉的手,将他连人带剑扯到一旁,直接往那鞑靼胸骨上踩了一脚。
鞑靼怒睁着眼,胸骨断裂刺穿心脏,吐两口血死透了。
狼奴把江炽手里的剑抽出来,替他收进剑鞘里,垂目看他手臂,慢慢皱起眉:“你伤得不轻,不要逞强了吧。”
“多管闲事。”江炽回身牵马,竟然还想跃上去追敌。
“小将军,小将军!”孙何两个副将急得不行,“您快回去歇歇吧!”
狼奴抬手按了白马马首,不让江炽拉动它:“你脸色真的很不好,听他们的话回去敷药睡觉吧。江元帅知道你这里出了事,很担心。”
江炽眼前白一会儿黑一会儿,想甩开副将们前来搀扶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嗤笑着:“……他怎么会担心我,他只会想我死。”
“将军……”
孙副将察觉到他已经意识不清要说胡话了,忙唤人喊军医去。
狼奴看不太下去了,拉开自己都快站不稳了的何副将,揽住江炽的肩膀,提着他的上身直接往城内带。
到了营房内,狼奴把他安置在床,孙副将见到刚才危急时刻是狼奴救了江炽,内心感激不已,却怎么也说不出感谢的话,就站在旁边他让做什么做什么了。
“烧水去呀,把药都拿来,绷带也给我。”
狼奴拉了江炽的手臂,三五下扯去他的袖子,看到那只湿淋淋的丑结,眉头又蹙起来,拿剪刀避着伤口给他十分细致地铰开了,又从怀里掏出新帕子沾水给他轻轻地清洗伤口。
江炽躺靠在**,极想抽回手把他挣开,偏偏一点使不上劲,只能任由狼奴给他处理着。
“辛将军,您,您真会照顾人。”孙副将蹩脚地夸了一句,看到狼奴给江炽敷完药后手指动几下就系出了漂亮的结,补充道,“手太巧了。”
狼奴起身把江炽的睡姿调整好,问孙副将:“他还有别的伤吗?”
“有,腰背上还有腿上,各有一处刀伤。”
狼奴只犹豫了一会儿,把江炽身上的铠甲解下,还要把他上衣拆下来。
江炽有气无力地往里躲了躲:“我不用你管!”
“几个随行军医死的死,受伤的受伤,一时还赶不上来,你脸已经白得不成样子了,必须尽快处理伤口。”狼奴垂眸看他,“江元帅当然希望你好好的,你死了他会很伤心。”
江炽冷笑:“你懂什么。”
狼奴不管他想什么,让孙副将帮忙把他按住,拆了他腰间黏连着肉的衣服,继续给他处理伤口:“我为什么会不懂?江伯伯待你就像我师父待辛鞍一样,肯定希望你越来越好——你真的好不小心,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狼奴都有点看不下去了,给他擦干净伤口后,把药一点一点撒上去,对孙副将道:“给他冲一杯糖水吧,他好像真的有点捱不住了。”
孙副将急得抓头挠耳,几乎要哭出来了:“小将军您千万不能有事啊,这这,这上哪找糖水?!辛将军辛将军,您一定救救他!”
“我又不会医术,我只会帮忙处理伤口。”狼奴把他腰间的伤弄好,看到他背上一道又一道的疤,语气轻松道,“你身上的疤好像跟我差不多多,但是你的身体似乎比辛鞍还差一点,江伯伯把你逼得太狠了。”
江炽偏头朝里,紧攥着身下的被褥不语。
狼奴帮他把衣服弄好,又提了被子上去,这才让孙副将把他的战靴褪下来,把裤腿卷上去。
失血太多,这伤不像旧伤,竟然都流不出血来了,还差那么几毫能把脚筋砍断。
“再坚持一下,别睡着。”狼奴让门口小将问军医到哪了,飞快地给他缠好腿上的绷带,这才和孙副将一起帮江炽翻面躺平,见他眼皮眨动的速度变得极慢,轻拍了几下他的脸。
江炽愠怒地瞪视着他。
狼奴无所谓地将茶水递到他嘴边:“喝。”
江炽紧抿嘴不肯。
“你这么大的孩子了,不要跟人置气,不吃不喝真的会死。”狼奴掰了他的下巴一点一点喂进去,“全喝完。”
江炽被迫喝完了一盏水,竟一点没被呛到。
狼奴把被子给他提到下巴,手指把他半阖的眼皮往上拉,打量他的瞳孔:“好多血丝。要是辛鞍,他肯定哭着喊着要睡觉了,你当时困为什么不跟江伯伯说?”
孙副将已经在抹眼泪了:“小将军原来也会说,江元帅不肯啊,说天天睡觉能有什么出息……一个月前,我们赶了二十多天的路,从京城一路到北地,小将军伤都没好透,江元帅还逼他喝酒,小将军本就不是能喝酒的人……”
“……住口。”
孙副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着说着还抽抽搭搭起来,像这委屈全受他自己身上了:“您还不让说!您都这样了,江元帅不心疼,我和老何打您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说句大不敬的话,就跟看自己孩儿似的,哪能不为您叫句屈?”
江炽咬咬牙还想制止,狼奴却先示意孙副将别说了:“你把他说不好意思了,你偷偷跟我说,别让他听见。”
“……”
孙副将还真压低了声音说起来,一桩桩一件件,仿佛陈诉冤情。
江炽生无可恋地仰看着上方,完全睡不下去了。
小将终于把军医带上来了,狼奴和孙副将起身避到一旁,让军医给江炽把脉。
得知江炽的伤口都处理好了,军医松口气,抓了药让人尽快去炖煮:“小将军受伤严重,血流得太多,伤口又化了脓,因而感染了风寒。喂完药让他睡一觉发发汗应该能好不少,后面一两个月间,最好都卧床休息。”
孙副将沉默着送走军医,回来又忍不住和狼奴倾诉起来:“江元帅哪能答应!”
狼奴坐在凳子上捧脸听孙副将说半天,把木奴掏出来擦擦,边擦边道:“要听大夫的话,不可以拿命开玩笑,我家殿下告诉我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江元帅要是非让他起来去打仗,你们就和他说,这样是会死人的。”
“哪没说过嘛!”
“孙晋,你别废话了,出去。”江炽咬牙道。
“我……”
“出去!”
孙晋只能不甘地起身往外走,拜托狼奴帮忙照顾一下小将军。狼奴还没答应,江炽又冷冷道:“你也出去。”
狼奴是不想管他的,但讨厌他这种命令的语气,也同样冷声道:“我是参将,和你品阶一样,不用听你的。”
“哼,假意惺惺。”
狼奴拿帕子找只水杯擦了擦,给自己倒了水喝,懒懒地抱着木奴道:“江伯伯要我把你安全送回去,我需要在这里确保你的安全。他确实有许多不对,但关心你应当也是真的,对吧?”
江炽又不说话了,狼奴怀疑他是不是死过去了,往那边看了眼,他正对着顶上愣愣地眨眼。
狼奴也跟着看顶上,搞不懂他到底在盯什么东西。
药终于煮好了,小将端了进来,狼奴起身让他给他喂,江炽偏不喝,小将十分为难,差点把药碗弄翻了。
“我来吧。”狼奴从小将手里接过药碗,坐到床沿,把江炽从**扶起。
江炽对他这一系列的行为觉得十分羞辱,还想挣扎,然而狼奴力气太大,跟刚才上药时的轻缓举动完全不同,一被他制住肩膀,江炽就动弹不得了。
狼奴捏开他的下巴,一口一口给他往里灌,没什么感情色彩地道:“你比以前我照顾过的最烦人的小狼都要烦。也比辛鞍烦,辛鞍哭着都能把药喝完,你实在不高兴你就哭吧,别浪费药。”
江炽被他这话气到了,眼睛瞪得比刚才还大,狼奴看都不看一眼,灌完这碗,接着下一碗。
等终于灌完了,江炽气愤不已地想喊人把他打出去,结果狼奴把他往下一按,两边被子一掖,他就被裹得说不出话了。
狼奴抱臂站在床边垂睨着他道:“老实睡觉,把汗闷出来,真死了江伯伯会怪我的。”
江炽恨恨瞪着他,可刚喝下去的药以及身体各个伤口撒下的药粉起了药效之后,他本就在苦苦支撑的头脑再度晕昏起来。
由于身体过于疲惫,这一觉他没做什么梦,醒来时外面全黑一片,但能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已经被送回了宣府镇的那间卧房。
隐约能听到门外的说话声。
是父亲的声音。
“……战事紧急,他要在**干躺两个月?没用的东西。”
孙副将畏怯道:“可小将军的身体实在不行啊,元帅您刚刚亲眼见到了!”
“他是我生的,他身体什么样我比谁都清楚!就是欠逼迫,不逼一把他就只会畏畏缩缩地躲!顶多十天,风寒退了给我继续上战场!”
“江伯伯,他会死的。”
“死?得多没用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唉,他要是有像你这样的好身体,我也不至于这么操心!”
“……他已经很好了,我是小狼,和他不一样。”狼奴停顿了片刻,“你总这样说他,他会伤心的,辛鞍小时候师父师娘也对他很严格,要是被凶了,虽然在他们面前他不说,可是私底下哭得很厉害,说想死想离家出走。江炽和辛鞍差不多大,他也一样,江伯伯别对他太严苛。”
江霖却道:“他要是能像你这样懂事该多好,我能省多少心!”
“他有爹有娘,为什么要那么懂事。”狼奴语气冷下来,“我要去看兵书了,江伯伯自己守他吧。”
狼奴行礼后便大步退下了。
风声一静,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了。
江炽闭上了眼。
床沿往下陷了一点,一只温厚的大掌掀开他的衣服往里看了许久,还探了探他微凸的脊骨。
江霖又来拿他的手,江炽控制着没躲,江霖看了看浸透两边绷带的血迹,久久没再放回去。
见狼奴从那边回来了,余采晟忙迎上来,一边跟他往里走一边问:“小将军怎么样了?听说你救了他?”
“暂时死不了。”狼奴把烛台点亮,给小陶瓶里换了新水,把兵书翻到昨天看过的地方继续看。
余采晟有点激动,赖着他问:“你如今觉得小将军人如何?”
狼奴却看着看着想起来什么,起身问门外的小将:“京城的信什么时候能送过来?别人都收到信了吗?”
“呃,有人收到了有人没,天气热起来,路没之前那么难走了,应该比以往要快!辛将军再等等。”
狼奴垂眸把门关上,重新坐回去了,失神地盯著书页上的字。
“想你家殿下了?”余采晟吃着饼问,还给他递了张。
狼奴不想吃,摇了摇头:“好想,但也好怕她并不想我。”
日子过得太快了,她会不会断定他无法成为最厉害的权贵回去娶她,所以已经在满心欢喜地准备嫁给小表哥了?
她会不会为了避嫌,连信也不给他写一封?
余采晟看他那表情都能猜到他在想什么,笑呵呵道:“小公主确实不一定会给你写信,但你师父师娘还有辛鞍那小子肯定会给你写。他们的信还没到,说明小公主要是写了的话,一定也没到。”
狼奴眼睛一亮,终于翻得动书了,抿着笑涡道:“你说得对,殿下一定会给我写的,写很多很多字,让我看也看不完。”
“嗯……所以你觉得小将军人咋样?”
“就那样吧,跟辛鞍差不多。”
“跟辛鞍差不多?”
“嗯,还是小孩子。”
余采晟想笑:“你也不大啊。”
“他们都是有爹娘的小孩子。”
余采晟不笑了。
他低头捋了捋头上的兜发网巾:“你爹娘一定在努力找你,你也会有爹娘的。”
他总说这种没意义的话,狼奴都不稀罕理他了,撵他走:“我要洗澡睡觉了,把门带上。”
江炽负伤修养十日后,风寒已经好了不少,江霖没再催他了,白天有空会过来看几眼,夜里则会查看他的伤口。
这仗打到四月下旬,胜负基本快要分出来了,江霖准备在后面几日发起最后的反攻,速战速决。
虽然江霖还什么都没说,但江炽能感觉到父亲每次望向他的眼神里都充斥着失望与不满。
狼奴又连立数道军功。
又在床榻上捱了四五日后,江炽不顾旁人的劝阻起来了,主动去营房找到江霖,请求派发任务。
江霖看向他的目光中终于出现了欣慰的色彩,大声答应下来。
众人还想劝,但劝不动他和江霖,余采晟突然提议让狼奴和他组成一队,有什么仗都一起打,彼此有个照应。
彼此照应算不上,江炽知道这个余采晟总莫名想拉近狼奴和他与父亲的关系,恐怕是想给狼奴在江家军中谋得更高的职位。参将不够,还要做什么,副总兵,还是大总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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