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

马蹄踏雪成泥, 玄马之上少年身穿黑甲,领着刚浴血奋战完的将士们进了城门。

听到阿武的喊声,狼奴垂眸看去, 勒停马儿,翻身下来, 走到江霖面前,低首行了一礼:“江伯伯。”

将士们旋即欢呼起来:“江元帅回来了!江元帅回来了!”

他们身上还犹带敌寇鲜血, 狼奴身上也有零星几点。

江霖把阿武从地上提溜站稳,才松开了他的衣领,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落的雪粒子,并未看狼奴, 只问阿武:“程英谦在哪?”

“程副帅在营房, 三十万鞑靼虽已败退,但鞑靼王不会善罢甘休,他正在制定反攻计划。”

“辛鞘, 你出息了啊你!”余采晟从那些将士们口中得知这些天发生的事,喜不自胜地迈到狼奴面前, 上来就要抱住他。

狼奴看他赶路这些天赶得胡子拉碴,衣服也邋邋遢遢的,没忍住皱眉往后退了半步:“不要抱我, 我身上有血!”

“怕啥!老子年轻时候粘的血比你喝的水还多!”余采晟哈哈两声笑,硬把他抱住了。

狼奴头往旁边躲,退避不得只能动手把他扯开,皱眉道:“我不喜欢别人抱我, 你别抱。”

“你小时候不挺……”余采晟被他扯开了也不生气, 余光瞥到江霖父子, 忙转了话音, 开始动手拉他身上的甲胄和衣服,“来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你可不可以别一见到我就扒拉我?老余!”余采晟拽了他的衣摆就想往上掀,狼奴忍无可忍,旋身躲开后把自己的马拉过来挡在了前面,“你怎么回事啊?”

近不到他身,余采晟只好作罢,笑两声道:“紧张什么?还不是这些天不得你音讯,大家心里着急吗?怎么我一关心你你就这个态度!你说说,为什么把你师父跟派你的人甩开了?也不知道往回递信!”

狼奴拍去马鞍上的灰,解下甲胄叠好放上去,垂眸整理着两腕上的银护道:“我没故意甩,是他们自己跟不上,信写了很多,但是之前没立功,不好递回去,还堆在那里放着。师父师娘还有辛鞍还好吗?”

“都好。”

狼奴略微点头,解了腰间的木奴,拿干净帕子把它脑袋上的血点一一擦干净,声音低了些:“……殿下还好吗?”

“好啊,七殿下不一直都很好。”

狼奴抬眸,见程英谦从营房那赶过来拥走了江霖,原本一直扶坐在旁的江炽也被人带下去了,才把马儿交给底下的将士,吩咐他把刚刚勘探到的情况告诉给程英谦知道,然后示意余采晟跟上自己。

余采晟见他在一群人里只愿意跟自己说话,一时欣慰一时忧愁,跛着腿跟过去,倒在西巷看到了不少老面孔。

十多年未见,故人一朝重逢,大家眼含热泪,余采晟与他们一一寒暄过后,来不及深谈,先跟狼奴进了他住的屋子。

站在门前一看,屋子不大,但里头收拾得干净又亮堂,桌上还摆了个插花的细口小陶瓶。那花余采晟见过,长在北地雪原上,花瓣呈天蓝色,夜里会散出一点幽莹的光,清香阵阵。

狼奴给他搬了凳子,将火炉放到他面前,搅了搅里面的炭让他把手放上面烤一烤,然后打了水回来,关上门,把茶壶坐上去烧着。

捧着滚热的水,一直受寒的两膝也渐感暖意,连续昼夜赶路多日,躯体已经疲惫得不能再疲惫的余采晟舒坦地呼出了口气,倚在旁边的桌柜上,强捱着打量坐在对面正认真给木奴换裙子的少年。

看得他想笑,这是什么地方,什么紧急的时候?怎么还坚持做这些……行军打仗的,一个个能把自己收拾干净就不错了,他还把块木头当孩子养了。

“老余,殿下有没有想我?”狼奴给木奴翻好衣摆,察觉他的目光,先给放**去了,拿铁夹继续拨弄炉子,从柜中取了一包馍饼过来烤给他吃。

余采晟搓搓手问他能不能给他披个毯子,他一会儿想先睡一觉。

狼奴起身朝外喊陈虎快去给余采晟准备住所,又接过了老赵递来的毯子,给他裹身上去了。

余采晟窝在那困倦得打个呵欠:“这问我,我怎么会知道?我又见不着你家殿下的面。太后二月的时候病重,她进宫侍疾,一直没出来。今儿是什么日子,三月,三月十四还是三月十五来着?二月末三殿下的婚礼办完,她现在应该又在宫里了。”

“太后生病了?”狼奴眉心一皱,“那殿下一定好难过。”

“是,她自己身子好像也不太……咳咳,再给我倒一杯。”余采晟意识到自己又差点说错话,摸摸鼻子强打精神把杯子递去了。

杯子太小,狼奴干脆换了个碗倒满水给他,又拾了张刚烙热的饼:“你先垫一垫,一会儿程副帅会给你们摆置宴席的。”

“这无所谓,搁你这屋待着挺好的。”余采晟捧着热乎乎的馍嚼了几大口。

狼奴紧盯他的眼睛:“你刚才说,殿下身子不好?她也生病了吗?京城现在应该开春了,她是不是又夜里踢被子了……”

狼奴抠弄着袖摆上的绣纹,想到殿下睡觉的时候总很好动,小时候爱翻身,长大了也爱,他抱着她睡还好,他身上很热,不会让她受凉,可他一走,夜里再没人能时时给她提被子了。

好想她啊。

每天晚上睡到这张小**,他就会想起那几个月间殿下全然信赖地躺靠在他怀里的感觉,温温软软,呼吸都是同频的,好幸福好幸福。

“没有没有,辛小姐跟她关系好,常去看她,能有什么事。”余采晟想赶紧把话题转移开,“你这么想她就给她写信啊!唉,你快跟我详细说说,这两个多月到底怎么回事,你真一个人打退了三十万鞑靼呐?”

“阿武说得夸张了,我一个人怎么可能打得了。”狼奴捧脸看炉子里通红的炭,感觉热意都烘到了脸上,“我杀了鞑靼王子耶律汾和他们另外两三个将帅,没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鼓作气能杀的全都杀掉。”

“领了多少人?对方三十万,你起码也得二十五六万吧!”余采晟激动地探身问。

“最开始一万,我把阿日斯楞杀了,那三万鞑靼吓坏了,光从马上摔下来的都有不少。然后一路追撵他们到耶律汾驻守的河洛镇,情况突然变化,耶律汾措手不及,我又把他给杀了。苏将军领着五万兵马一直在跟他们鏖战,他一死,十三万兵马群龙无首,杀了一部分,投降了一部分。”

“三十万兵马里,耶律汾领着大头,其余五路一共十七万兵马,还都是听他指挥的,虽然王子死了他们很愤怒,但又能怎样呢,我回去向程副帅复命后,他又给我拨了四万人,我领着五万人连同苏将军剩下的三万人一起乘胜追击,过了河洛镇支援李将军,李将军对战的是个叫耶律什么的人,领着四万兵马,李将军本就给他打得只剩两三万了,我们带着八万人一来,还举着面挂了耶律汾脑袋的江家军旗帜,他们哪里还打得下去,节节败退。后来的十几天里,原本散在十几二十处的江家军重新汇到了一起,鞑靼三十万兵根本不够打的,两天前就退到了百里开外。”

热气熏得狼奴略有困倦了,见余采晟打了个呵欠,不自觉也跟着打了一个:“程副帅很高兴,终于肯封我做参将了,我现在手底下有十万兵。老余,我现在算权贵吗?”

“算!怎么不算!”余采晟又啃了半张饼下肚,吨吨吨一碗热茶饮尽,抹抹嘴,“你比江元帅年轻的时候还厉害!江元帅那时候,率领着四十万江家军对阵鞑靼六十万兵马,虽然过程惨痛……但最后把他们全都打退了,上一任鞑靼王的脑袋就是他给卸下来的!你看看,十多年来鞑子不也就敢挑在他不在的时候对咱大周动手!”

狼奴面上没多少喜意,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慢喝着:“要砍了鞑靼王的脑袋,才能成为比他更厉害的权贵吗?”

余采晟擦擦手还想再拿张饼烤,却被狼奴拦了:“一会儿去吃肉呀,吃这个只能压饿,不顶用。”

余采晟感觉自己是有三五分饱了,这才作罢,裹裹毯子道:“你想当比江元帅更厉害的人?要能灭了鞑靼,那你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豪杰!可这也不是唯一的路嘛,万一发现你的亲生父亲是跟江元帅差不多,甚至是比他更厉害的人……你不就能直接晋升为大周顶顶好的少年郎了?”

狼奴打断他:“不要和我提爹娘,兴许当年是他们觉得我是怪物故意把我扔了的呢。”

余采晟一愣,神情复杂地看着他:“你,你怎么突然这么想?”

狼奴又打了呵欠,重新把木奴抱在了怀里,脸颊蹭着他的硬脑袋,视线依然落在炉中炭火上:“一点也不突然啊,很多人觉得我是怪物,说我是狼妖变的。以前在北镇抚司,也有很多人私下里这样讲,我都知道,只是因为有师父和殿下在,他们才把不敢当面说。”

“我太厉害了,对不对?能跟狼群猎杀野兽吃生肉活下来,受很多伤还能打死老虎,学几年功夫连师父也难和我对阵……我可能在刚一出生的时候就把亲爹娘吓着了,他们不敢养我,所以把人扔到了雪地里。结果狼没吃我,还把我养大了。其实无所谓的,有没有他们都无所谓。没有人会想念从没见过的人。”

余采晟咬了咬牙,掀了毯子就想站起身:“你跟我说,到底谁说你是怪物是狼妖的?他奶奶的,长张嘴天天用来嚼粪了是不是?!”

狼奴正要喊住他,余采晟的瘸腿踩住耷拉到地上的毯子把他自己给绊摔了。

狼奴立刻将他扶起,皱眉帮他把毯子重新裹好,按他重新坐下来:“不要这么说话,快吃饭了,有点恶心。”

外头刚好传来陈虎的声音:“辛将军,余操守!宴已摆好,江元帅和程副帅喊咱们过去喝酒了!嘿嘿!”

余采晟抿着嘴跟狼奴一起出去了,外头雪下来下去就是不知道停,弄得他心情更加不爽,拿胳膊肘戳了狼奴一下:“你别听他们瞎说,他们那是嫉妒!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好的孩子怎么就成妖了?一群闲的没事儿干的。”

“我不在意这些。怪物就怪物,我如果不厉害,很早就死掉了,根本捱不到遇见殿下。”狼奴迎着雪,视线朝南无限望去,“是怪物又怎么样呢,殿下很爱我,只要我建出足够厉害的功业,她就能安安心心地爱着我,我和她永远在一起,去哪都不分开。”

余采晟随他目光远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不想建功立业是为了小公主,如今拼命地建功立业,也是为了小公主。

但好像并不能怪,本该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人没能养护他长大,那么小个孩子,还不会说话走路,怎么在冰天雪地里活下来的……八九岁的时候,狼群又没了,他被锁在笼子里,只有小公主坚持要把他放出来,带他回家,还把他养出了个人样。他一心只念着小公主,是因为除了她,他根本没有别的可依靠的人。

辛大人夫妇虽然对他很好,但到底是别人的父母,他心里敬重有余,却难以依赖,打小时候起就不管受伤还是受委屈,从不对他们说。

如果狼奴真是小世子,那他真是欠他一辈子,还也还不清了。

余采晟拍拍他肩膀,狼奴现在一被他碰上就要躲,余采晟“哎呀”一声:“我不乱弄!就想跟你说句话。你,你以后要想做啥,跟我说!我不管你是为着什么,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给你办到。”

狼奴瞥眼他的腿:“算了吧,我自己可以的。”

“嘿,看不起我刀疤余了是不是?我当年也是立过不少功的!”

“好汉不提当年勇。”狼奴拉拉走得慢吞吞的余采晟,一起进了宴厅。

宴厅的大长桌上,江霖坐在最上位,江炽和程英谦分别坐在左右两侧,其余参将副将都按品阶排列入座,江炽身旁空了两个位置。

狼奴让余采晟过去,余采晟没吱声,临要坐上去的时候突然屁股一撅坐到了下面那椅子上,狼奴皱了皱眉,只好在江炽旁边坐下了。

人都到齐了,程英谦率先持杯起身对众人道:“恭迎江元帅回营!”

众人齐刷刷举盏站起来,对江霖大声道:“恭迎江元帅回营!”

江霖面露微笑,欣慰地环看众人,一干而尽,抬手示意大家落座,感慨万千道:“鞑靼南侵,陛下有召,没想到离开一年,我又回来了。这一年里,有赖诸位辛苦守疆,我江霖敬你们一杯。”

“英谦,我不在的日子里,若无你督守各方,江家军不知会是何情形,来,我专敬你一杯。”

“属下不敢——”

江霖连饮三盏后,又着重敬谢了几位老将,这才说起两月间的这场战事,看向江炽身边似乎已经觉得非常无聊,正用眼睛盯着桌上菜品瞧的狼奴,举满盏酒对他道:“这一个多月间的事,我已经听程英谦说过了,辛鞘,此战是由你扭转了局势,斩鞑靼众多得力部将、枭鞑靼王子之首,领兵辗转退鞑靼于千百里外,当定首功!来,孩子,我敬你!”

“江伯伯言重了,最终击退鞑靼的是苏将军、李将军他们,还有多亏了程副帅的引领,我只是足够耐打而已。”狼奴也不多说别的,与他略敬一二便将饮尽了杯中酒。

江霖深看了他一番,方才进城时听到守城小将的话,他还觉得难以置信,甚至以为狼奴会不会是借了他和他师父的名头才让众人尊奉他为大将军的,直到程英谦和其他几个将领详细说了经过,他才不得不相信,狼奴简直天生属于战场。

方位感强,懂得驭下,又会灵活变化战术,这是多少人在战场上拼杀一辈子也学不会的东西。原先他以为他空有一身功夫却心无大志,出了事只会躲在小公主的身后让人家为他出头,没想到他一有目标,便使人拍马莫及。

江霖喝完这盏,斜目看向身侧的江炽,江炽的脸色比进来时更差了。

江霖在心底暗叹一声,做父亲的,当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所以那天马场的事情一出,他虽对江炽的行径感到羞恼,却也忍不住对狼奴产生出了一点嫌恶之心。

如今从将帅的角度看,他对狼奴还是欣赏更多一点,毕竟要不是他,他现在可没办法和众人在这安然坐着饮酒吃肉。江炽么,一会儿也没法去休息,肯定得跟着他出去打仗。不论如何,能有守疆卫土的杰出将士,是大周之幸。

席上众人饮酒作乐,狼奴被余采晟搂着肩膀也灌了不少,余采晟似乎比谁都高兴,最后竟然喝大了,狼奴只好和两个副将一起把他抬下去安置好。

要出来的时候,余采晟还拽着他衣服不肯松,非要看看他后背,狼奴最烦别人看他碰他了,劈手打在余采晟的手臂上,痛得他捂着在**打滚,终于老实下来了,只是嘴里还喊着什么小狮子小狮子,乱七八糟的。

倒是陈虎和老赵两个副将听了直叹气,说这老余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儿搁下当年的事了。

狼奴跟着他们一起走出来,想问刀疤余年轻的时候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腿脚坏了现在脑子也不太清爽了。

两人唉声叹气的,说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也是鞑靼犯境……

才说到这,两人看到从宴厅方向往这走来的江霖和程英谦等人,立刻噤声不语了,还劝他以后别再问那些陈年往事了。

“在说什么呢,怎么我一过来一个个脸色都变了。”同样是赶了二十多天的路,江霖眼底虽有了不少红血丝,看起来还是精神奕奕,声音无比洪亮。

陈虎老赵两个赶紧行礼笑答道:“没什么,老余他喝糊涂了,搁那说梦话呢!”

江霖笑道:“我倒也少见他有这么开心的时候。他已睡下了?那就先不去看他了。”

江霖转步往前面的卧房走,示意狼奴跟过来,同他道:“辛鞘,小余他是真关心你,自从你走后,没少跟我念叨你,一路上还担心你会不会遇到危险、闯出什么祸事。没想到,你这么为你师父长脸!”

临到门前,江霖停步拍拍他的肩膀,目光里全是欣赏:“其实这就对了,别把精力都放在那小公主身上,你这样的好功夫,就该用来报效家国。要是愿意,你以后就留在这,跟我们江家军一起保家卫国,痛击鞑靼!”

对于江霖态度的转变,狼奴没什么特别感受,语气平常道:“保家卫国,打退鞑靼,就是保护殿下,只要是保护殿下的事,我都会做到最好。”

江霖闻言眉心皱了一下,旋即点了点头:“嗯,不错,保护陛下,保护陛下所有臣民就是我们武将的职责所在。今晚我就写奏疏奏禀陛下,让陛下为你论功行赏。想必若你师父师娘和七殿下知道了,定会为你骄傲。”

“谢谢江伯伯。”

“耶律汾死了,他老子耶律秉定会为他报仇,接下来几个月,有场硬仗要打,你这两天也注意好好休息,先前搁京城的时候,我浑身不得劲儿,使不出招,有不少东西没能及时教给你,你有空了就再来找我,我给你指点指点。”

狼奴眸光亮了亮:“好,多谢江伯。要是鞑靼王真的打来了,我一定杀了他。”

江霖哈哈大笑,抬手想摸摸他的头,狼奴却不习惯旁人这样的举动,下意识要避开,他便收了手,微笑道:“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狼奴行礼告退了。

江霖转步走进卧房,洗漱一番后躺卧下来休息了。

南侧二楼的一处卧房内,挥退那两个副将和几个从兵后,江炽靠坐在床头,往外看了许久。待底下人声渐失,他才将窗子缓缓关上,提上被子裹住身躯,抖颤着睫毛闭上了眼睛。

狼奴回到自己的小屋后,立刻将各处收拾一遍,然后点亮烛台,坐下来铺平信纸蘸墨给师父和殿下写信。

这封信一直到四月初才送至楚言枝手里,在这之前关于北地有一姓辛名鞘的副将一跃升至参将,凭一己之力在江霖赶到之前扭转险急战局的传闻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听说鞑靼骑兵听到辛鞘二字都能吓得直接从马背上滚下来,还浑说他是什么狼神下凡。

成安帝得知北地危局已解,龙颜大悦,给狼奴和辛恩赏赐了无数田宅锦缎等物,他的那部分交给了楚言枝安置。

成安帝夸她给大周养出了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也不知为何,楚言枝听到众人关于他的夸赞,总觉得极其难为情,连头都不好意思抬一下。

三公主楚姝与三驸马的婚事在二月二十七日顺利举行过了,那天楚言枝全程遥遥陪同着楚姝,和喜婆一起扶她上花轿时,看到三公主府府前挂了一盏极为精美硕大的楼阁灯。楚言枝认得那灯,上元节她和姚令一起逛灯会的时侯看见过。

三姐姐回门那日,直接去的慈宁宫,皇奶奶见她色如牡丹,状态极好,很是放心。到了正殿,楚言枝问她感觉如何,三姐姐只说还可以,成亲也就那样。

楚言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她成亲那天,自己在长街上远远看到了嵇岚的身影。她心里有个猜测,那盏灯或许就是嵇岚送给三姐姐的,三姐姐对这一切心知肚明。

皇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有时候与她说话说着说着,忽然就靠在枕上睡着了。楚言枝怕得不行,每到她再度醒来时才能松口气。

这样日夜守着,日夜悬心,荀太后见她眼下乌青越来越重,坚持要她夜间好好睡觉,午后也得按时歇息,不能把自己的身体糟践坏了。众人都看不下去她这般,楚言枝确也精力不济,没能再坚持下去,等皇奶奶睡下后,她便会回到隔壁的厢房内歇一歇。

说是歇一歇,她根本歇不好,脑海中乌糟糟的东西太多了,一会儿想皇奶奶的病,一会儿想远在北地的狼奴。

楚言枝躲在帐内,把脸蒙进被子里,既会想起狼奴,又会觉得自己不知该如何想他。

她翻身在里,抱着被子揪弄被角。他如今是鼎鼎有名的将军了,一剑能当百万师,据说突然有好多人去定国公府拜访。老定国侯和辛指挥使平时就不爱与人因俗结交,如今更是能躲则躲。辛鞣说那些人都是打着狼奴的主意过去的,说狼奴少年英豪,功夫与相貌气度都在江小将军之上,唯一不敌的就是身在奴籍,但有辛指挥使做他师父,条件一点也不比江炽差。

楚言枝心情很复杂,这些天皇奶奶开导她许多遍了,说得认清自己的内心,不能连自己都要骗,那样除了能维持点自己所谓的面子外,没有任何好处,烦恼还会越来越多。

楚言枝将帕子盖在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吹着气,感觉纱质的凉帕鼓起一点又瘪下去,弄得脸上轻轻痒痒的。

好吧,她承认她喜欢狼奴,她近来确实一直忍不住想他,担心他那种不懂得穿衣服的人在那里有没有受冻、会不会被人欺负,但不论是喜欢,还是想念,又或是担心,都很徒劳。喜欢难有结果,想念见不到面,担心又帮不了他。楚言枝常觉得自己是干费神。

辛鞣给她把脉的时候,有好几次隐隐暗示她如今心疾很重。可楚言枝没什么办法。

三月中旬驸马人选确定为姚令,礼部已经在筹备婚事了。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已是春末了,楚言枝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浸在一片潮湿里。

听着雨声也难入眠,楚言枝拨帘起身,坐到了烷桌前,准备翻本佛经看看静心。

为方便时时去看望荀太后,左右厢房的门都开着,正站在门口看院内绵绵春雨的绣杏与外头的人小声说了什么,没一会儿便将脑袋探进来,见她已从**起来了,这才拿着什么碎步跑过来。

“殿下怎么不睡了?您看这个,钱公公方才使人送来的信。”

楚言枝心头陡然一跳,有谁会给她写信呢,除了狼奴。

楚言枝翻书页的手未停,也未抬眼,淡声道:“放那吧。”

绣杏依言放下,又贴心地给她沏了盏金橙子泡茶,调拢了下香笼的香篆,确认楚言枝还是不需要人过来服侍后才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把门也带上吧,雨丝扫进来湿了地板,踩得哪里都脏脏潮潮的。”

绣杏忙应了。

门一关上,屋外的风声雨声都仿佛隔绝于世,楚言枝放下乱翻的佛经,冰凉的指拈起了那封信。

封上只“七殿下”三字,飘逸俊秀,是狼奴的字迹。

摸着竟足有半寸厚。

不晓得的恐怕还以为塞满了银票。

楚言枝忍不住要笑他,实在太爱讲废话了,打仗不是很忙的吗?他怎么还有空写这么多。

可这样厚一沓拿在手里,她又莫名觉得安心,便移灯在前,懒懒倚靠在了榻沿软垫上,对着光慢慢地看。

“枝枝亲启:

北地的风和雪好亲切啊,殿下,我见到了狼群,他们还认识我,我走的时候,他们遥遥送我,一直嗷呜嗷呜叫,让我有点想掉眼泪。可是小狼再也不是北地的小狼了,小狼是殿下的小狼,殿下的小狼夫君。”

楚言枝抿着唇笑,又皱眉,还小狼夫君,写下来他自己不嫌害臊吗?

“……程英谦不许我做参将,说话很不好听,我挺生气的,但来时师父和我说过了,我一个外人突然插到他们之间,被人不服气是很正常的事,我要努力证明自己才能被信服。所以今天我把那几个副将都打服了,他们比不过竟然想朝我吐口水,真的好卑鄙,幸好我躲得快,掐住了他们的下巴,没让他们得逞。还有那个沙盘上的阵型,连程英谦也无法破解,但是殿下,你的狼奴,你的小狼夫君,只用一会会儿时间就破解了。殿下,你要是看见了一定会觉得自己养了世界上最聪明的小狼。”

楚言枝扶了扶额,继续翻下一张。

“程英谦终于让我做副将了,但只拨给了我一百骑兵和三千步兵,别的将领都领着至少上万的人。不过想想,原先狼王母亲带着我一起领着的狼群最多时也只有几十头狼,这三千多个人只要我给他们练好了,练得和狼一样团结又机灵,一样可以很好用的,对不对?”

“不行啊殿下,这些人好笨啊,怎么我教他们用特定口号找到对方都学不会,拿着盾和矛走走停停,还很茫然的样子。要是辛鞍或者金参在就好了,他们能帮我一起教他们。”

“十七天过去了,殿下,奴好累,还好他们终于把我教的东西都记住了。鞑靼进犯,程英谦派出去了很多人抵挡,竟然还没有分派到我,实在有点过分了,我明天还要堵他,堵到他给我拨人放任务为止。”

“殿下!奴今天杀了好多人!杀得太快没数清,反正杀了好几个重要的,特别是那个鞑靼王子耶律汾,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不爱干净的人,他胡子真的好多好长,明明也才二三十岁,看起来却有四五十。殿下,奴一直很爱干净,把自己和木奴都洗得很干净,就算杀人,也没让身上溅到太多血,溅上也立马擦掉了,只要有空就洗澡换衣服,等奴回去,不要嫌弃奴啊,奴好想抱着殿下睡觉,什么都不做,就把脸埋在殿下颈窝里搂着睡也好,我太想念你了。”

楚言枝脸微红,立刻把这张翻过面来放到桌上去了。还真什么都敢写啊。

她侧身对着窗那边倚着,微微天光透纸照来,以至于上面的字迹有些看不清了。

春衫单薄,凉意丝丝缕缕沁来,楚言枝不禁想起被狼奴拥吻着时的感受,时凉时温,时燥时潮。

她又翻了个身,背光看信。

“程英谦终于让我当参将了,我就知道,殿下养的小狼是最厉害的,当然要当参将啊!殿下,我昨天从雪原回来的时候,采到了几朵小蓝花,不知道为什么,一闻见它的香气,就会想起殿下。我买了一只小陶瓶用来养它,屋子里都是它的香气。夜里梦到殿下了,梦里殿下好爱奴啊,眼里只有奴一个人,抱着奴对奴说,你也好想好想小狼,因为你最爱小狼了。”

“江元帅和刀疤余过来了,殿下,刀疤余说太后生病了,你的身体也不太好,奴好担心,好想回去照顾你。殿下呀,再忍一忍,这些天睡觉不要踢被子,不要把手臂搁在枕头上睡,真的好容易着凉。等奴成为最厉害的权贵回去了,就能夜夜跟你睡在一起,帮你取暖、盖被子了,殿下,等一等奴,奴六月前一定会回去的。”

……

翻到最后一张时,春雷微震,楚言枝从斜躺的姿势坐起来,把这一沓纸都收整好,一时没决定好要不要都给烧了。

烧了吧,别惹出什么祸端来。

楚言枝下去拿了铜盆,就着烛火一张一张地烧。

看着这小半盆余烬,楚言枝触了触盆底,还很烫。

她抬手将窗子开了一角,吹了一会儿凉风。

要给他写回信吗?

写又该写什么呢……就算是写信,她也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口吻来写。

楚言枝抚了抚自己的心口,不受她意志控制的悸动弄得她很想就这样一直躺着,什么都不做,任由轻飘飘的思绪飞到九霄云外去。

余光瞥到摊放在案的佛经,楚言枝顿时觉得自己无颜以对,抬手阖上放了回去。

她把铜盆也搁到了地上,这便轻步回到床帐内躺下。

雨声清透,她抱被而憩,这些天以来时时紧绷着的面容渐渐放松起来。

他还担心她着凉,京城再有一个月就要入夏了,正是日暖花香的时候,哪那么容易生病。可不像北地,听说除了下雪就是下雪,景色十分单调。

风过窗前,拂进来撩动了帘帐。帐角轻搭在了她**的足踝上,拨弄着莫名的痒。

楚言枝垂眸看着,慢慢收回了脚,脑海里却忽地现出从前读过的诗。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

人在秦地,看见桑树绿叶压枝,却会想到燕地的春草应当已经长得如碧丝般葱韧了。君在燕地期盼归家之日,妾在秦地因想念你而愁肠寸断。无辜春风乱入罗帐,亦要受我之怨。

这便是女孩儿心事吗?楚言枝长长吐出一口气,将薄被松松散散地盖到身上,阖上眼睡去了。

待她一觉醒来,天还昏沉着,楚言枝摇铃唤人,问领人进来服侍的绣杏:“皇奶奶醒了吗?”

“醒了,娘娘和辛小姐、红裳姐姐在那帮您看顾着呢,红裳姐姐本想过来叫您过去,太后娘娘说您难得有睡得熟的时候,能歇就多歇歇,红裳姐姐就没叫我喊醒您。”

楚言枝松了口气,起身让她们服侍自己换衣洗漱梳妆,喝了半盏熟枝水,忙赶到内室去陪护荀太后。

荀太后见到她,无奈地说她是把她当成离不了人的小孩儿了。楚言枝倚在她**,嘟嘟囔囔地说是自己还没长大,是离不开皇奶奶的小孩儿。

荀太后揉抚着她的发顶,笑着没说话。

荀太后清醒了一个半时辰,在吃完晚膳后再次睡下了。

楚言枝和如净嬷嬷一起给她收整好床帐,见她睡容安稳,才由绣杏扶着回到了厢房内。

褪下外裳罗袜后,楚言枝倚在帐内,困意太浅,根本睡不着。

想到下午收到的那封厚厚的信,楚言枝唤来守门的莲桃给自己掌灯磨墨,然后坐到桌前,撑腮思忖着如何落笔。

墨已磨好,楚言枝想了半晌,仍不知道该写什么。

她可说不出来什么想你、想和你睡在一起的话,万一这信不小心被别人看见了岂不是很危险?

也就他这种厚脸皮的狼崽子才会半点忌讳也无,想到什么写什么。

红裳从外端了碗热牛乳进来,催她别再劳神快点歇下。楚言枝让她放到一边,咬了咬指节,勉强把她支开后,却更写不出来了。

算了,写不出来还硬写什么。

就把这首李白的《春思》默给他好了。

想必这头笨狼是读不懂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17 23:59:16~2023-02-18 23:5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沫 15瓶;小梓木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