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小狼。

荀太后薨逝的那天, 楚言枝披着嫁衣走到门槛前,望着天边即将消失殆尽的夕阳,听到正殿的方向传来宫人的惊呼:“陛下——”

成安帝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石元思和姚窕一起扶着步履不稳的他,跌跌撞撞奔向内室床榻前。

成安帝伏在床头, 压抑地哭嚎起来。

楚言枝从未见父皇如此失态过,这样一个生杀予夺, 素来皇权至尊的薄情男人,面对母亲逝世竟会像个无助的孩提。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一直到黄昏彻底湮尽,成安帝还未将情绪收住。

本朝国丧以月代年, 皇族上下要为荀太后守丧三个月, 楚言枝的婚期顺延到了下半年。

楚言枝重新回到七公主府住了,她每日披麻戴孝,坐在内室窗前, 手捻那串黑檀佛珠诵念着《僧伽托经》。

这日醒来的清晨,楚言枝的窗前停了一只白色粉蝶。春天早已过去, 夏日炎炎之际,宫中的院墙内很少看见这种小菜蝶了。

楚言枝停下诵念声,默默看着它扇动翅膀, 想起小时候年嬷嬷说,有一个说法是逝去的亲人或许会变成一只飞蛾、一只小虫,重新回到他们想念的人面前看一看。

楚言枝轻轻唤了声:“皇奶奶。”

粉蝶扇起翅膀,进了窗内, 停立在佛经书脊上。

楚言枝泪如雨下。

一阵风过, 窗前又飞来一蝶, 书脊上的蝶似有所觉, 迎风跟着飞了出去。

楚言枝仰面看那两只蝶相绕着飞远,从东飞到西,从低飞到高,在炎炎烈日下渐渐消失不见了。

楚姝嫁到焦家后,楚言枝想见她一面没那么容易了,但楚姝似乎并不喜欢住在汝南侯府,近日为方便为给荀太后守孝治丧,她搬回了公主府住,驸马焦铭也跟了上来。

楚言枝递了拜帖回避过焦铭后才进去,楚姝怪她多此一举。楚言枝并不多言,将荀太后临终前留下的那只香囊递给了楚姝。

香囊内应当是放了张字条。楚姝拿着,笑了笑:“我原以为皇奶奶只喜欢你,原来也记挂着我。”

“皇奶奶一直惦念着你和孟姨。三姐姐……你今后有何打算?”

“你问的这个打算,指的是什么?”楚姝如今不再给指甲涂蔻丹了,而是带上了尖尖长长的金银镶玉指甲,她抚着上面的玛瑙珍珠,“政事上的吗?你从前很避讳听这个。”

楚言枝点点头,将那串佛珠缠两圈绕在了腕上:“皇奶奶希望我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我没有三姐姐聪明、果敢、坚毅,但我也确实不服气,不服气只做一个每天发闲愁的无能公主。”

楚姝停下动作,看她素容淡淡,眼周微红,不由从靠榻上稍稍坐直身拿起了茶碗:“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让天底下的女孩子都可以读书、学骑马、学医术,出门不用戴幕离,人生可以有除却嫁人生子困于院墙外的无数种可能。”楚言枝看向她身后的窗外,“我想这个世界能变得不一样。”

楚姝掀起茶盖,一下一下拨弄着茶面上的浮沫,抿一口放下了。

她正色道:“这很难。不是我们两个想做就能做到的。汉唐时还有公主擅权的可能性,到我们这朝……我连培植自己的死士都废了太大功夫。”

“我知道……就是因为知道,从前才一直不敢想、不敢做。我不怕失败,反正生也如此,死也如斯,我总要做点和预想中的人生不一样的事。”

“你不怕连累你身边的人?”

“怕,所以这些事我会跟娘亲他们说明白。”楚言枝眸光微垂,“他们应当会支持我,不支持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用别的方式去做。”

“你铁了心了?”

楚言枝也捧起茶:“也许此后的某一天我会后悔,但至少今天我确信自己是一定想尝试的。我握不住以后,只能抓住现在。”

楚姝让宫婢们都退下,包括一直贴身服侍着的阿香和碧珠。

门窗都关上了,楚姝才起身从烷桌的小柜中拿出了一本册子,翻开给楚言枝看,里面是各种标记和人名、地名。

楚姝指着四川府那几个字:“父皇先前用我母亲威胁我,但现在威胁不到了,我和大哥一起用自己的势力将孟家都安顿好了,如今父皇收到的消息都是钱锦递去的半真半假的消息。”

楚姝冷笑:“因为我们的缘故,父皇对钱公公和汪公公没了信任,却一时还无法直接踢开东厂。他宠幸石元思,但没办法把我母亲的事交给他来办。我猜他一定后悔当初把我母亲送走了。”

想到东厂的事,楚言枝难免忧虑,听说当初那个被贬到南直隶做南京守备太监的赵关被起复了,现在在石元思的西厂办事。他蛰伏这些年,一朝返京,很可能会对钱锦伺机报复,一旦钱锦遭殃,长春宫和她与三姐姐都会受害。

但这天下早晚是太子楚珩的,楚珩既已选择和楚姝联手保护孟皇后,以后应当会善待当初参与这些事的人。

楚姝大致给她看了自己在各地所布的眼线,不多,也比较模糊,算是让她对她如今的势力有个简单了解,而后阖上了册子道:“朝中现在也有我的人,嵇岚在吏部任职,做起事情来比以往方便多了。如今我虽未身处朝堂,实际上,能插手的事越来越多了。”

楚言枝有些心惊,三姐姐每天不是在公主府内,就是在汝南侯府内,连各大宴会都很少参与,她一直以为她是在伺机而动,没想到早已重新振作起来暗中动手了。

楚姝看出了她的震惊,笑道:“我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太子哥哥知道这些吗?”楚言枝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他似乎也并不同意公主参政。”

“他确实不同意,所以我把这些势力分为了明暗两股,明的给他看,暗的这世上除了我,没第二个人知道。”楚姝把手上的长指甲一一摘下来,这才握住楚言枝的手,“你想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只有给天下的女子都辟出一条不一样的路,我们的帮手才能越来越多。”

楚言枝感受着三姐姐散着暖意的掌心,心尖涌上一抹激动,郑重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楚姝无奈地拍拍她的手笑道:“不是你要帮我做什么,是你自己想为你自己做什么。只要你敢做你从前不敢的事,就是在帮我。我会保护你。”

楚言枝了然,回握住她的手:“我明白了。”

隔日楚言枝回了长春宫一趟,却被告知姚窕不在,一大早便去了慈宁宫大佛堂。

楚言枝乘坐车辇到了慈宁宫,走进院落,看到陈设依然的庑廊和那几棵柿子树,楚言枝仰头望了很久。如净嬷嬷领着从前的宫人们继续每日扫洒着,见到她来了,问今日可要留下来用斋饭。

临近佛堂,听到里面一下一下极有节律的木鱼声,楚言枝扶着门框悄步走到姚窕身边的蒲团跪下了。

木鱼声未停,楚言枝盘捻着佛珠,低诵佛经。

过了许久,姚窕搁下了手中的木鱼缘,双手合十对着佛像跪拜一二。

“年嬷嬷去哪了?”楚言枝停了诵念,“今天她没跟娘亲过来?”

“她年纪大了,说话走路都不方便,我到这也是跪着不做别的,让她受累不好。”姚窕看着楚言枝,“你有话想对娘亲说?”

楚言枝垂眸,“嗯”了声道:“娘亲,我知道为什么自己这几年一直不快乐了。”

姚窕并未出声,静静等着她的下言。

楚言枝挪膝跪坐在她面前,握着她微凉的指尖:“我不甘心。娘亲,我不甘心只按着父皇喜欢的样子活,我……”

姚窕目光复杂:“你如今单住在公主府,比以往要自由许多,有娘亲在,不会让你活得太束缚的。”

楚言枝话音止住,一时不知道怎么往下说。

娘亲已经为她尽力了。

见她沉默着,姚窕想了片刻:“你不想嫁给姚令吗?”

楚言枝抬头,呼吸微屏。

姚窕见她如此,已经明白了,叹了口气:“钱公公说你从不主动去找他,他来找你,你也态度平常。自上元夜一别,你们多久未见了?”

楚言枝不语,姚窕揉按了下太阳穴:“枝枝,娘亲以为自己给你安排好了最好的一切,没想到原来你并不喜欢。可我闹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

“我不爱他。”楚言枝按着心口,“我尝试过了,我不想他给我簪花,不想听他给我吟诗,连跟他走在一处,我也只觉得烦。我知道这样不对,表哥很好,什么都没做错,不该被我烦才对,但我就是这样……”

“我分明记得你从前说过,实在要嫁人,会听我的安排,从一堆不喜欢的人里挑最合适的那个。你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终于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了。

楚言枝望了望身前宝相庄严的佛,慈悲却带着强于一切温情的威压,既让她敬仰,又让她觉得压抑。

楚言枝于满室寂静中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佛半垂的双目上,回答着这个问题:“对,我有喜欢的人。因为他,所以我不想嫁给这世上任何其他男子。”

姚窕也同她一起望向佛像,但最终还是看向了女儿虔诚且坚定的目光,忐忑又失落:“谁?”

“狼奴。”楚言枝微顿,与姚窕对视,“我爱他,我想嫁给他。”

“他?他是你……”姚窕震住了,可旋即意识到这回答并不意外。

楚言枝握紧姚窕发汗的手,将她的指尖握到自己手心里暖着:“我和他做了夫妻。这些天,我好想念他,甚至好几次梦到自己去北地了。北地的风很大,轻轻一吹,就把我吹醒了。我从前比谁都不想承认这件事,但皇奶奶说得对,我骗得过谁也骗不了自己。我爱他,大概没他爱我那么深,但我确实想一直跟他在一起,过一辈子。”

姚窕还是觉得这太突然以至于难以接受。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拿起木鱼缘急促地敲响木鱼。

她敲得太急,以至于没什么节律,楚言枝跪在原处等待着,一直等到木鱼声渐趋平稳。

姚窕迅速从这变故中缓过来了。

她再度放下木鱼缘,手撑在蒲团上,望着佛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该怪罪枝枝吗?怪她没有听从她的安排爱上,或者说是乖乖地嫁给最合适的人。甚至是背着她,背着她本该最信任的娘亲和狼奴有了夫妻之实。

莫说她是一位公主,哪怕只是这世上最寻常的女子,在本朝有此行径也堪称惊世骇俗。

可她自己心里也有一直珍藏着的人,多少次记起年轻时命运捉弄造就的遗憾还会想要落泪。

姚窕闭了闭眼,爱与不爱,哪像那些一条条白纸黑字的礼教法度,写下来是什么便是什么。

“过一辈子……你和他,那太难了。”姚窕凝望着她,“你与姚令的婚事已经定下,要不是因为你皇奶奶过世,你下个月就得嫁过去。如今就算往后延了三个月,也改变不了最后的局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没有亲事,你也无法嫁给他。”

“娘亲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想过何止一遍两遍。”楚言枝诚恳道,“我是公主,他是奴。即便他立下军功无数,封官进爵,也会因为是权贵而无法尚公主。他问我既然不敢嫁奴隶,那敢不敢嫁权贵,我说我都不敢,但实际上,我想嫁给他,和他是奴是权贵都没有关系。”

“娘亲,公主真是个奇怪的身份。皇权要我尊贵,但皇权本身就在蔑视我。不得嫁低位,又不得嫁高位,从不想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究竟爱谁、想要嫁给谁。我试着去顺从它,我以为我谨记自己身为公主的尊贵,成为它想我成为的样子,我就能过上富贵清闲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我顺从不了。一旦顺从,我就不是我了。”

楚言枝站起身,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我是谁?娘亲,我是谁。我是楚言枝,我是个肉身塑的人,我有喜怒哀乐,有恨有爱。我想作为我而活着,而我有想做的事,有想成为的模样,有爱的人。我爱小狼。”

楚言枝侧身看依然跪坐在蒲团上的姚窕:“我爱他,所以他是奴,我嫁;他是权贵,我也嫁。”

姚窕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依然不看佛,只看她。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她呱呱坠地时羸弱地窝在襁褓里的样子,想她咿咿呀呀学说话时口齿不清的样子,想那些年在重华宫,她搂着她,和年嬷嬷对坐着穿针引线,给她绣小鞋子、小衣服穿。再大一点,她趴在她膝上学写字,拿小手指在她掌心写“一二三四五”写“枝枝”“娘亲”……她翻了她手里的书问是什么字,一字一顿地念“安老怀幼”,开心地说自己又多认识了两个字,后来学做针线,学琴棋书画,从那个坐上炕沿连足承都踩不到的小枝枝长成了如今立在她面前,决然地说,“我想作为我而活着”的楚言枝。

她真的长大了。

比起惶惑,姚窕更觉得欣慰。她自己的一生已经注定要在这宫内无尽磋磨了,可枝枝不一样,她才刚刚长大,像一根拔节而生的翠竹,没有任何一块石头能把她框住。

她也不该被任何石头框住。

不论这石头是脚下的门槛,还是一簇簇宫墙,还是那拦海挡天的山,都不可以把她框住。

姚窕走到她面前,捋了捋她耳边的发,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好。尽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嫁给你想嫁的人。我知道你皇奶奶临终前给了你和三殿下各一只香囊……那是你皇奶奶给你们的庇护。我人微言轻,或许根本帮不了你多少,不过我至少不会成为你的顾虑。前路如何,我无法为你一一探知,但只要我能,就一定会为你提灯照路。”

楚言枝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了,她一把抱住姚窕,颤声道:“娘亲……”

和姚窕手挽着手走出佛堂时,楚言枝望着头顶的朗日,头一次感觉到由内而外散出来的轻松,从前压在她心头的层层厚重乌云都消散了,连呼吸都变得畅快起来。

事既已定,楚言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地告诉姚令,自己决定不会再嫁给他了。

还是在之前那个梅林里。上回来时这里梅落如雪,如今已翠叶层叠了。

姚令坐在亭内为她煎茶,直到听见她此话之前脸上还挂着腼腆的笑。

姚令久久没说话,一盏接一盏连喝下半壶茶水,就在楚言枝想要再进一步解释时,他点头接受了:“自那天上元夜和枝枝说明白后,我就已有了心理准备。枝枝不用顾忌我。只是,你我婚事已定,你打算如何推拒?”

楚言枝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推掉某个人选不难,难的是……她不要由礼部为她择定人选,她要自己来。今天退了姚令,明天还会有另一个,只要父皇认定了她得嫁给谁,就会有无数合适的驸马人选。

“大不了我登金銮殿,当堂陈情。”

姚令惊得碰翻了茶盏,顾不得擦,压低了声音探身问:“这……岂不是要状告陛下?”

“有何不可呢。”楚言枝指腹摩挲着杯沿,冷静道,“我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直接这样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到这一步的。而且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把危机降到最低。”

这是风险最大,但一旦成功,就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姚令在亭中来回踱步,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语无伦次道:“枝枝,你,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哪怕是假死脱身,从此以后远离京城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也比这好啊!皇权威势,多少八尺男儿亦不敢以身直对,何况是你。你还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往后得,得背负多少骂名。你和我从前以为的样子,怎么,怎么完全不一样……你就这么爱辛公子吗?”

登金銮殿当众状父,是藐视皇权、大不孝的重罪。

楚言枝沉默了下:“不止是为他,最重要的是为我自己。我在争取自己爱人的能力。表哥不必为我担心,我没那么傻,我敢有此想法,是因为我已有了底牌。”

娘亲的承诺,三姐姐在朝中造的势,以及皇奶奶留给她的庇护香囊。

狼奴说,他一定会在六月前赶回来。现在刚到五月中旬,兴许再过十日就能回来……赶不回来也没关系,九月前她能做许多事。

虽然楚言枝心里还是很忐忑,忐忑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好像这是摆在她面前的最不需要费心的问题了……她连金銮殿状父的事都敢想,又怎么能怕面对他。

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楚言枝捧住心口,忽然感觉绞痛了一下,一时脸都白了,压着呼吸不敢动弹。

姚令察觉到忙过来问,楚言枝摆手,姚令即刻让守在外面的红裳和绣杏过来了。

楚言枝慢慢喝下一杯水,缓过来了,只是心脏还有点抽痛。

她皱起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妙。

发起反攻之后,江家军在江霖的带领下几乎是势如破竹,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就已经把鞑靼王的主力军几乎全部围困住了。探子来报,说鞑靼王准备今夜撤兵逃离了。

江霖大喜过望,但仍记得骄兵必败的道理,告诫众人不可得意忘形,最后的这一口气才是最重要的,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的每一战。

“江伯伯,让我去打他!”狼奴立刻道,“我要把他的头摘下来,灭了他的国!”

众人大笑不已,江霖拍拍他的肩膀,好笑道:“三面驱兽,尚要前开一面,何况是他。你把他逼作困兽之斗,恐怕会遭反噬。”

狼奴知道这话的意思,说是不能把人逼得太狠,否则他殊死抵抗,胜负反而难定了。但他不能放过他,距离约定之期越来越近了,他必须灭鞑靼,成为让陛下都要让七八分薄面的权贵,这样才能让殿下有勇气嫁给他。

“我是最厉害的,他怎么都打不过我。”狼奴说完又补充道,“我没有骄傲,是实话。”

江霖被他逗得不行,却也知道这的的确确是实话。天天打仗,旁人都累得恨不得闭着眼睛把饭塞鼻孔里吃,他倒好,竟还能抽出空来翻看兵书、练他新教给他的身法。这么些天下来,别说败仗了,连平局都没出现过,给他再少的兵马他都能赢,实在是奇才。

江霖想了想,点头道:“既然你坚持要这么做,我不拦你了。就算是尝试,整个江家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合适的人。我拨给你十五万人马,你作为前锋将军,马上出发,打到哪里算哪里,都是你的功绩。”

“父亲,我也要去。”江炽突然上前一步,瞥了眼旁边的狼奴道,“耶律丰山之首究竟能落到谁人手里,还未定呢。”

一旁的余采晟觉得有些不对劲,江炽对狼奴的敌意好似一天胜过一天了。昨日踏过黑淳坨河折马而返的时候,回头就遇上了一直暗中跟着的孙晋,问他有何事,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他分明看见了他藏在袖中的旋镖。余采晟有种说不上来不安感。

他还没想到关于狼奴的身世该有何解。这世上暂时只有他一人知道真相,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真怕自己等哪天到死都没法儿说出来。可要说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合适的时机?

狼奴是个没心眼的孩子,江炽却不同,他机心太重。要被他知道狼奴其实是他亲哥,一旦相认就会夺了他的世子之位,他这种半点不肯落人之后的性子怎么受得了,怕就怕出现兄弟相残的惨案……

深思之时,江霖朗声大笑着答应了江炽的请求,干脆把十五万兵马一分为二,让他们各领一半,看他们最后谁能砍下鞑靼王的头,谁攻下的城池最多。

“如果你们真能做到……那真是为太多人报仇了。”江霖想到那个夭折的长子,内心沉痛,但抬眼见如今的江炽还算不错,也算有点欣慰了,脸上又挂了笑,“行了,英谦,给他们点兵去吧。”

狼奴把木奴的小衣服理了理,转身要走,江炽却突然提议道:“父亲,出战前不喝酒了吗?”

江霖意外地看他一眼,跟程英谦和余采晟对视笑笑:“炽儿长大了啊,每回喝酒都能要他半条命,今天竟知道主动提了。”

余采晟还未完全回神,闻言点头随便应和了两声:“是,是……那我给你们倒酒吧。”

他心绪杂乱地走向桌台,刚停步要拿起酒坛,酒坛就被另一人拿走了,抬眼一看,江炽摆了三只酒碗,各倒了满盏。端起来前还瞥了眼他的瘸腿:“等余叔叔走个来回,恐怕酒都晃干净了。”

余采晟跟着笑:“我这腿是不行。”

余采晟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江炽步子停顿了一下。余采晟不禁探身往前看,江炽却又恢复了步履,将端盘先端到了狼奴面前。

狼奴拿了正对着他的那只酒碗:“多谢。”

江炽转身把端盘递到江霖面前,江霖抬手端了,他才拿了最后一碗,搁下端盘。

“来,孩子们,干了!”

江霖与他们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等他搁下酒碗时,狼奴已经在拿帕子擦嘴了。这讲究孩子,喝口酒还斯斯文文的样儿。江炽还在闷着口鼻干咽。

喝完迎战助兴的酒,狼奴再次躬身行礼告退,迫不及待地拉着程英谦出去了,江炽紧跟而上。

江霖看着他们的背影,十分欣慰。狼奴救了炽儿两回,是个极赤忱的好孩子。炽儿越来越知道进取了,以后由他带领江家军,他能放心不少。

“嗯?小余今儿不跟他们一块去了?”江霖看向余采晟,笑道,“也好,有他们小的接班,咱们渐渐的也能放开手脚稍微歇歇了。”

“不不,我一会儿还去。您也知道,辛鞘这孩子莽得很,不跟在他身边我不放心。我,我是想拜托您个事儿。”

“又是什么事儿?回来之前你硬塞给我的那信我还替你收着呢。一天天就瞎想,仗都快打完了,我看你回去能不能娶那姑娘回来,哈哈哈!”江霖在桌前坐下了,让人把剩下那半坛酒拿过来,一倒一碗地喝,边喝边指着余采晟笑。

余采晟笑着上前道:“不瞒您说,还是那信的事儿。信封里头那地址,我,我给记错巷子了,昨晚上刚想起来,忙又改了一份。”

余采晟掏出了个没有署名的信封递上去:“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谁生谁死,特别是我这残兵败将的……能捱到现在,真就是拼着一口气。要是能活着回去还好说,要是死了,您把这信拆开,地址写在里头了,您帮我把它交给那姑娘……”

“行了行了!这话你来之前就交代过一遍,我都给你记着呢!”江霖把酒碗往桌上一掷,站起身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说你,打一辈子的光棍,没看上眼的就算了,你有喜欢的姑娘咋就非得等死了再告诉人家?听我的,等仗打完回去了,加官进爵,给人提亲去。什么寡妇不寡妇的,别管别人怎么看,能一起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你以前不总说要娶漂亮媳妇儿生个比灼儿还漂亮的孩子吗?哈哈,你努努力,说不定能成!”

余采晟又把信往前递了递:“……行,就按您交代的办,但这信您也务必收了。”

江霖只能叹着气收了信,塞到怀里,问他:“先前那封信呢?要不要还给你?”

“不用了,您到时候看着处置。”余采晟见他收了信,终于放心了,摆摆手要找狼奴去。

心事重重地走出营帐后,余采晟接过小将牵来的马,提口气正要弯膝盖踩马镫跃上去,忽见不远处的暗丛中似乎闪过了个人影。

余采晟皱起眉,一时不确定是巡逻的小将还是别的什么人,骑上马后先追了过去。

对方越是左躲右藏,余采晟越觉得不妙,且这身影很眼熟。

“谁在那?!再跑我可要开弓了!”余采晟搭弓拉箭,朝前喝道。

那躲在一棵高松之下的身影果然顿住了。

“转过来!”

那人慢慢转过了身子。

看到孙晋的脸,余采晟心下不妙,驭马上前,一下去就拎了他的领子:“你刚刚躲在营帐前是想干什么?要当叛徒?!”

被抓了个现行,还被冠上了叛徒的名头,孙晋又心虚又慌神,忙抱着余采晟的手臂解释道:“不不,老余你听我解释,我,我就是路过!没偷听!”

“你他娘还撒谎?让我抓着你两回了!”

想到昨天的事,余采晟扣住他肩膀就想往他手臂去抓,孙晋下意识要反抗,余采晟退出战场这些年,功夫早不如从前,真让他挣两下给挣开了。

孙晋转头又要跑,余采晟干脆一把扑他身上,咬牙切齿地回头想喊人来。

“老余你别喊!”孙晋连忙扭打着制止,余采晟简直是不要命了地想制住他。

余采晟别了他的手腕,从袖子里一掏,果然是那只随时准备抛甩出去的旋镖。

“他奶奶的,我这就带你去见江元帅!”

孙晋急得要哭不哭,真要被打上个叛徒的名头,他必死无疑!咋说也不能这么被冤死啊。

“我说,我说!是小将军叫我跟着你,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一天天的都跟元帅聊啥,真的!”

余采晟愣住:“跟着我,跟着我干……小将军是昨天刚打完仗的时候交代你的?!”

“是啊,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小将军搁门口听见你给辛将军上药,突然就不高兴了,本来是打算亲自过去给他送药的,最后竟然把药粉全扬了……他让我跟上你,说怀疑你有啥阴谋诡计,要是见你想把辛将军带到元帅营帐,路上就,就动手。”

“我能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哪能知道啊!”

余采晟瞬间反应了过来。

小将军听到了昨天他跟狼奴在营帐内的对话。

难道小将军知道小世子背上其实有颗红痣标记的事?【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那现在,他已经知道狼奴就是江灼了?

怎么会……元帅那天是突然记起那颗红痣的,他一直说往事不可追,要向前看,所以平时所有人都避讳提到小世子,包括江夫人。

不好。

余采晟一把丢开孙晋,抓过马儿缰绳就要往上爬,结果太急腿一瘸,连蹬三次都没能爬上去,他大喊一声:“孙晋!快让元帅把我刚才的信打开看,快去!”

孙晋被他甩得一屁股坐地上了,人还懵懵的:“你还以为我是叛徒啊?我真不是!”

“你他娘快去啊!”余采晟气得一马鞭直接呼他身上去了,抖着声音道,“要害死了鞘儿我杀了你!”

余采晟爬上马就往后头奔:“程英谦!辛鞘呢辛鞘呢!走了?你给我拨十万兵马,他娘的还问,老子要去救人!”

各领了七万人后,狼奴驭马前奔,直捣鞑靼王所在的前营而去,行到一半,侧头看了眼一直跟在他旁边不甘示弱的江炽,皱眉道:“你离我远点好不好?别又要我去救,这回你再出事我是不会管你的,我必须杀了鞑靼王。”

“只有这条路最近,准你杀,就不准我去杀?”江炽冷哼一声,连甩三下马鞭,马儿吃痛,跑得比方才更快了。

狼奴懒得理会他,到了前营便一阵厮杀。

他朝身后带来的将士们喊了几句特地教给他们的口号,将士们迅速集结成团,按照他训练过的阵型不断往前推进队伍。

狼奴挥着一把剑不够,又夺了把大砍刀,一边挥刺一边乱砍,所向披靡,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已经抵达了耶律丰山的营帐。

耶律丰山原本已经在预备暗中撤离了,没想到江家军又来一次夜袭,打得他措手不及。几十天斗下来,他身边那些能干的将领死了不知道多少个,如今还能护在他身边的也就那点出挑的了,可人都护在他身边,往前头去打的根本抵抗不住左右两队人马的夹击。

他坐马背上,刚指了个人穿他的盔甲戴他的红缨铁冠转移视线先往前跑去,身边的惨叫声突然大了起来。他转头一看,只见一少年飞跃而来,瞬息间便以一剑一刀杀死十数人,根本没人拦得住他。

耶律丰山忙俯身躲过那一砍刀,少年的低笑声传来:“你长得太丑了,没人扮得了你。”

耶律丰山持刀相拦,不过几招下来,竟已经觉得有些吃力了。少年力大无穷,出招又狠又快,比年轻时的江霖有过之而无不及。

“呀啊!”耶律丰山咬牙相抗,周围保护他的将士都被少年带来的丛兵和副将死死扣住了,根本无法抽身回来帮他,就是有也被少年切菜似的砍死了。

没想到他没死在江霖手里,要死在这个狼崽子手上了!

他正焦灼着,忽有一白马领着另一小队人马奔来。

狼奴见了,下招更狠更快,还语气不悦道:“你这脏脑袋太多人惦记了。”

狼奴拽了他编成一大股的长辫这就要往他脖子上挥刀,可临到要划下去时,刀竟然使偏了,砍下了他半个胳膊。

耶律丰山疼得鹰眸怒睁,弯起另一只肘去击。

狼奴昏花了一瞬的视线又清晰了,旋身躲过,直接拿胳膊扣住他的下巴,持刀狠狠往下一砍。

耶律丰山尸首异处,狼奴被他的血溅得全身都是,抱着他的脑袋,揪了他的辫子提在手里。他正要呼喝一声,顺便拿帕子把脸擦擦,头脑又沉重起来,视线愈发模糊。

江炽朝他步步走近了。

耶律丰山一死,他的部下根本不堪一击,已经迅速被团剿了。

围的人越来越多,但都是江炽方才带来的人。

狼奴按了按眼窝,皱眉运轻功就想提着耶律丰山的头先离开这,江炽却一拳打了过来。

狼奴侧首一避,虽然避开了,头却因为这一晃更加昏晕起来。

江炽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狼奴奋力挣着,又把那颗头颅搂到了怀里。

江炽嗤笑一声:“我要的不是它,是你的命。真是好让人羡慕的体质。我下了整整两包软骨散,本以为你中途就会坠马而死,没想到你硬是撑到了现在。”

狼奴被他掐得脸涨红,两手奋力扒着,可能使上来的力气竟越来越小。

江炽把他往地上掼,看到他怀里那颗死死抱着不肯松的肮脏头颅,却又低头干呕起来。

狼奴想起身挣脱他,江炽干脆把他放开了,垂睨着躺在地上依然起不来的他。

江炽瞥眼他腰间那个穿得比谁都漂亮干净的破烂木偶。

他哼笑一声,在狼奴迷蒙的视线下抬脚踩了下去。

“多幼稚的人,竟要我代替你这些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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