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小世子。

孙晋被余采晟那一马鞭打得嗷嗷叫, 哭哭咧咧地爬起来往江霖的营帐跑回去了。

“元帅!元帅!”

“元帅不在——孙副将,您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守门小将见孙晋眼泪鼻涕一把一把的, 路还走得歪歪扭扭,忙上前来问。

“这都什么事儿……元帅人呢?余采晟那个老东西不知道发什么癫!”孙晋往帐内张望, 江霖不在,之前陪他商议的参将副将们也都出去了。

“元帅说鞑靼虽已溃逃, 恐留后手,子南镇和腾海河那块还得再去看看,刚刚才领了人和兵马出去。”小将禀道。

孙晋捋了把头发,犹豫是去继续找江霖还是去找小将军。

余采晟和小将军都怪怪的。一个说要去救人, 一个这两天莫名其妙让他盯紧了辛将军和余采晟。昨天发生的那个变故, 更是让他无法理解,他跟老何都是看着小将军长大的,知道他这些年过得辛苦, 有时候办事儿是手段阴狠了些……但都是元帅逼的,内心深处就是想得到元帅的肯定而已。

辛将军那天照顾他, 救了他两回,小将军很感激,却又临时变了口风, 待他们骑马离开,还命他暗中跟上,必要时杀了余采晟。这其中到底有何关窍?

今日临行前,小将军把他特地留下了, 说等余采晟离开后, 再火速跟上队伍, 尽快把听到的内容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他。没想到他被余采晟抓了个现行, 余采晟还要他找元帅看他自己刚给的那封信,真是,这点事儿他就不能自己个去说?!急得跟投胎似的。

救人……余采晟是要去救辛将军?辛将军武功高强,鞑靼里能打的不能打的都被他砍了个精光,就算此行杀不了鞑靼王,又能出什么事儿?

难道是小将军要对辛将军动手吗?

孙晋想到这冷汗都下来了。

小将军不是做不出这种事,他十三岁那年夜袭敌营的功劳,其实就是从王参将手上拿的,王参将重伤死在回来的路上,他跟老何替他遮掩了过去……小将军明明答应过以后再不会这么做了的。

辛将军可是他的救命恩人,救了两回!

是去找江霖,还是去找小将军?

孙晋来回踱步。

这江家军多早晚都是小将军的,他在他身边兢兢业业当了十几年的副将,等他成了世子,一步步接手成为兵马大元帅,至少能提他做个参将。而且如果小将军真要杀辛将军,恐怕很快就能得手,他现在去找江元帅,能改变得了什么?等小将军回来了,还会找他算账,那十几年累积起来的信任全部化为乌有,前途尽毁。

“孙副将?孙副将,您的马。”小将将他的马牵了过来。

孙晋回神,握住缰绳,踩蹬垮了上去。

一路奔出营地,眼前路分两条。

东面直通鞑靼王所在的前营战场,西面则通往子南镇和腾海河。

孙晋毫不犹豫奔向东面。

路途中,孙晋抬目看向天际宽长无垠的银河,却忽然想起那天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河洛镇救下他们的少年。少年捧着脸,一点不嫌烦,认认真真听他说了一大筐的苦水,细致又周到地照顾着脾气一向不怎么好的小将军。明明平时在军中他才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孙晋勒停马蹄,迎风站立许久一会儿朝东看,一会儿朝西看。最后他大骂一声,牵绳调头,连击几下马鞭,催马速往相反的那条道上赶去。

往腾海河畔巡查过一番,确认无碍之后,江霖领人踏上子南镇的城楼朝前眺望着。

视野里忽然远远出现了一人一马。

江霖皱眉,于夜色中细看却发现对方是从营地方向来的,且衣着佩剑都是江家军中人。

“元帅——元帅!”

“好像是程副帅的声音。”

“他怎么突然过来了,莫非是营地那出了什么事?”江霖眉目一凛,立刻让人下去相迎,问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程英谦喘着粗气赶到江霖面前,来不及行礼,语速极快道:“余采晟方才忽然命我拨十万兵马给他去支援辛鞘,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只急着说救人,还要我赶紧找您把那封信看了。我给他点完人出来,您就已经不在营帐了,快马加鞭才赶上的您。”

江霖听说不是营地那出事,心里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我这宝马未老啊。瞧瞧你,急成什么样了。辛鞘那孩子有何好担心的?平时连伤都很少受,小余就是太大惊小怪了,昨天看他背上劈了个刀伤都眼泪鼻涕的。男人在战场受伤是常有的事。再说了,还有炽儿在那呢,加起来十五万兵马,耶律丰山身边可连十万人都不到了。”

程英谦见江霖不以为意,还继续安排人到临近各镇、各营四处探查,也没那么紧张了,提醒道:“那老余说的那封信……”

江霖搁下了望镜,把那两封信都从怀里掏出来了,就着火把光端详一二,眉头再次皱起:“小余这糊涂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刚刚才递给他,这就要他拆了,难不成是觉得自己连今晚上都活不过了?收兵就这两三日的事儿,很快他们就能班师回朝了啊。

不过江霖还真有点儿好奇余采晟到底看上了哪家姑娘,回头要是提亲,他可得帮忙添添聘礼。

想到这江霖站在火把光下面带笑意地展开了信封。

有人通禀:“元帅,孙副将也来了。”

一阵风过,吹动袍角,火光微晃,江霖却一动不动。

“元帅?”

众人将视线汇聚过去,却见江霖拿着信封的手抖了起来,圆睁双目将那两纸信翻来覆去看了足有数遍。

“辛,辛鞘……灼儿。”江霖大掌拗皱了信纸,抬脸时竟笑泪掺杂,激动地抓住身旁的程英谦,“辛鞘就是灼儿!辛鞘就是灼儿!灼儿!灼儿还活着!我怎么没想到呢,我怎么会没想到呢……辛鞘是被狼养大的,他今年也才十七八岁的样子,还在北地,北地……”

“他奶奶的这死老余,他娘的写什么信!”江霖又笑又骂,“我儿还活着,我儿还活着!还是这么好的孩子!”

江霖说着说着哭腔都出来了,程英谦被抓得两臂几乎都要断了,但根本顾不得,扶着快站不住要蹲下去了的江霖便激动问:“元帅,元帅!您刚说什么?辛鞘就是小世子?!”

众人迅速反应过来了,城楼上一时嘈杂无比,拊掌大笑声不断,底下的孙晋听见了,一把挥开守着的小将大步迈了上去:“元帅!”

江霖哪里还有什么心思让人巡查,立刻下令快马回去找辛鞘,他要好好看看他!

下去时迎面撞上孙晋,江霖也没功夫多想,拂开他就往下头奔,让人速速把马牵来。

江霖猛地止住步子。

他回头看,孙晋还在茫然地抓着身边人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跟着炽儿出去了吗,跑这来做什么,前面出什么事了?”

孙晋已然从身边欣喜万分的小将口中得知了辛鞘的身世,头脑全懵一片,此刻听到江霖发问,“噗通”一声直直跪下了:“元帅……小将军可能要杀辛将军,您快去救他!”

星空低垂,烽火连天,鞑靼已被尽数剿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群黑甲江家军人人持着火把围成了一圈。

火圈之内,江炽抬脚往那孩童玩具模样的木偶上踩下去,然而鞋底还未触及,那本在地上翻身都困难了的玄衣少年猛地奋力朝他扑来,江炽被扑倒在地,连同耶律丰山那颗头颅也被砸到了他身上。

江炽双目猩红,狼奴却死死压着他,沾满血的手紧抓着木偶。

“你……恩将仇报。”

狼奴下齿就要往他为呼吸而挺起的喉管上咬去。

江炽却拱起膝盖,四肢并用地将他反压了回去。

狼奴一手抱头颅,一手抓木偶,虽想反抗,然而那两包软骨散的药劲已经完全上来了,他甚至快要无法呼吸。

江炽下了狠劲,直接以膝强抵住他背上的那道伤口抓了他的手,还想将木偶从中夺出来。

狼奴闷哼一声,五指扣成爪状,即便已是濒临昏迷,也让他根本拿不下来木偶。

江炽往旁边啐了口唾沫,冷笑着干脆抓住他的手腕,带着那只木偶一下一下往他头上击去。

“如果你当年还活着,根本就不会有我……”江炽眸中映着肆虐的火光,狠瞪着狼奴的眼睛,砸一下,语气重一分,“凭什么,凭什么!”

“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活过来的吗?”江炽见他连眨眼都费劲儿了,喉尖溢出笑,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了,而木偶的胳膊与腿已在这一下比一下剧烈的击打中碎裂,“还没记事的时候,我冬天就在冰湖里泡着了,五岁的时候学箭术,六岁他就要我和副将比试……八九岁让我学骑射,我从马上跌下来,你知道摔断了多少根肋骨吗?你知道我腿骨摔断过多少回吗?他逼我杀人……逼我杀人……”

江炽想到这个无数次在午夜时分刺入他脑海的那个梦境,想到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又干呕起来,呕出了一大滩血。

周围站满了人,却无人敢过问。

江炽眸光更加偏执阴狠,见狼奴额头上已蜿蜒出了血迹,且不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过他,也不顾满嘴的血,哈哈大笑起来:“好啊!我杀,我杀!哥,你都死十八年了,何必在我好不容易得到父亲肯定的时候活过来?一回来,就要夺走我努力那么多年才能得到的东西。”

“他从来没正眼看过我……凭什么,凭什么。我体质差就是罪吗?我没非要活下来,我没非要他生我!”江炽打得更快了,木偶的头已经断裂,他从地上捡起那圆硕的头,继续打,直到打得连那块圆木也碎成了几块,他才喘着粗气,放开狼奴满是血的手腕。

“怎么会有你这么幼稚的人,行动坐卧,都离不开这个木偶。哥,我算帮你断奶了吧?哈哈哈。”江炽打得痛快了,抽出身旁副将腰间的剑,忍着恶心一把割下了耶律丰山的耳朵,甩给那副将收着,看向狼奴,“你死了,今天这无上功绩都是我的。我仍然是父亲唯一的世子人选。”

江炽两手握住剑,高举着就要往狼奴胸下位置刺去。

狼奴的手里还攥着木奴的小衣服,血与泪糊得他本就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的视线更加模糊。

他盯视着木奴的木头碎块,脑海中走马灯般出现无数画面。

他在笼子里,殿下在笼子外,阳光好暖好暖,她看着他笑,把木奴送给了他。

“殿下……奴,奴要回家。”狼奴意识渐失,拼着指尖最后一点力气,想把那些木块一一揽回来,像当年在上林苑,好想勾住她的一点衣摆一样。

他艰难眨动黏潮的眼睫,感到周身的温度都在褪散,冷得他无助地呢喃:“殿下,把奴捡回家,把奴捡回家……殿,殿下……”

江炽停了动作,故意凑近耳朵去听,本以为会听到他对他的咒骂诅咒声,没想到听到他竟还喊着那个小公主,嘲笑着压近他的耳,低声道:“你可真喜欢她啊,看起来,她也很喜欢你。你凭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呢?你明明就是个低贱的野奴,凭什么,凭什么轻易就能得到这些。”

江炽重新站直身,继续持剑要刺。

“住手!”

马蹄如雷声渐近,为首的余采晟不管不顾地就要踏着人群冲进来。

江炽分神侧头看去,一记飞针分两股分别打掉了他手中的剑,击中了他的手腕。

江炽吃痛朝后踉跄两步,余采晟已经翻身下马,抖着手去抱狼奴:“辛鞘,辛鞘!孩子,孩子你醒醒……”

狼奴满脸的血,呼吸都微弱了,任他如何晃动都睁不开眼,喊不出声。

“你把他怎么了,你说啊?你把他怎么了!”

江炽咬着牙把那根深嵌入腕骨的银针逼了出来,闻言只是笑笑:“软骨散啊,整整两包,能让人睡死过去,却没什么痛苦。”

余采晟放下狼奴就要冲杀过来,江炽却朝周围人喊了声:“愣着干什么?杀了他们!还有后面那几万刚来的,你们跟着内鬼过来是想造反吗?都给我好好看清楚了,我是江炽,余采晟和辛鞘,都是今天想联合鞑靼王耶律丰山围剿我们的叛徒!”

“你满口胡言!”余采晟被一群人围打着,目眦欲裂地喊,“元帅马上就要来了,他已经知道辛鞘就是小世子了,江炽!你别再犯错了,他是你亲哥哥,你亲哥哥!救过你两次的亲哥啊!”

余采晟回头朝那些人喊:“你们别犯糊涂,别犯糊涂!我求求你们……快救救鞘儿,救他啊!”

江炽站在千军万马之前,冷冷地看着他。

孙晋没能及时跟过来,他便猜到恐怕营地那是出了什么事。

可父亲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余采晟不断地呼喊着,指挥人去杀江炽领来的人。可不光是余采晟领来的人,就连狼奴先前领来的那些人也大部分默默站到了江炽身后。

“究竟是谁满口胡言。我亲哥叫江灼,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被你亲手害死的,你忘了吗?”江炽挥手令人退下,这才漫步走到全身骨头都快被打断了的余采晟面前,缓缓蹲下,直视着他,“记住,是你害死了他。这世上始终亏欠他的人是你。要不是你弄丢了他,他就能是父亲最器重最喜爱的世子爷,众心捧月,人人都喜欢。我呢,这世上根本就不会再有我了啊,没有我,他也不会被你害死在这。你是罪人。”

狼奴带来的七万人中有将近万人不愿意站队的,是最早被狼奴领着训练的那些人。见连余采晟带来的那十万人都倒戈相向了,他们愤怒地拼杀着想要去救人,然而如蚍蜉撼树,根本无法抵御这二十多万人的围剿。

见余采晟也躺在地上起不来了,江炽站起身,遥遥往营地的方向看了眼,恐怕再过一会儿父亲就要过来了。

江炽沉声下令:“骑兵连过来,你们打前跟上我。”

江炽扔下手里的剑,决心不浪费时间了,直接带着耶律丰山的两耳回去的好。待那几百骑兵排列好了,他率先上马,领着他们就要从狼奴和余采晟的身上踏过去。

余采晟和那剩下几千人拼命地扑过去护住狼奴,他撑着两臂,将已昏迷不醒却还要抓着那两样东西不放的狼奴搂到身下躲避着铁蹄。

“噗——”铁蹄接连不断踏来,余采晟咬碎钢牙,呕出了一口又一口的血,手掌护着狼奴的头。

地动山摇间,狼奴恢复了一瞬的清醒,模糊地看到面目狰狞的余采晟。

“小世子……唔噗,辛鞘,你记住,你叫,你叫江灼,你叫江灼……”余采晟左臂咔嚓断裂,他又拼着命支起,双目充血,“江元帅就是你亲生父亲,你要活下去,他会为你做主……报仇,报仇!”

几百铁蹄尽数踏过,那几千人几乎已全部丧命。

余采晟捱着最后一口气伸指摸摸狼奴的脸,血泪齐下:“你千万要,要活下去,小世子,老余不能再把你弄丢了。”

北地的夜风阵阵刮来,残旗猎猎,如惊天的巨浪拍击海岸,却卷不尽满地烽烟。远处偶有狼嗥。

方才如雷声般接连炸响在耳畔的马蹄声似已渐渐远去,余采晟闭上眼,两臂仍维持着支撑的姿势,唯独脖颈无力,垂下了头颅。

还未奔到黑淳坨河畔,前方已有乌压压一片人马朝此方向奔来,江炽勒停了马儿,一直等到江霖踏河而来,停在眼前,他才持着马鞭在马背上朝他微行一礼:“父亲。”

夜色深沉,江霖往他左右一看,再看向他身后不远处,厉声发问:“辛鞘在哪儿?!余采晟呢?!”

“辛鞘和余采晟欲图勾结鞑靼王耶律丰山通敌叛国,已被儿子原地杀了。”江炽语似含笑,命何副将把那两只耳朵拿来,呈到江霖面前,“父亲请看,这就是耶律丰山的两耳。他也被儿子亲手斩杀。今天天已晚了,若可以的话,儿子稍歇片刻再继续追袭,灭了整个鞑靼,如何?”

“你,你真把他们杀了?”江霖一颗心瞬间沉入谷底,攥着缰绳的手用力到发白,还强忍着一字一顿地问,“江炽,他是你亲哥。”

江炽偏偏头,目露不解:“父亲在说什么?我哥?我哥不是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已经夭折了吗?”

江霖忍无可忍,心急如焚,命程英谦领人在这挡着,而后领人迅速奔往后方。

尸横遍野,各个被马蹄踩踏得面目全非。江霖紧咬牙不等马停就翻身跃下,飞扑下去翻动尸体找着,边找边呼唤着:“辛鞘,小余!余采晟!”

紧跟他过来的将士们也都翻找起来。这一片地方堆满了尸体,肉和血都掺在一起搅和着。

江霖终于在星辉与火光之下看到了余采晟。

余采晟的尸身看起来几分怪异,翻面仰靠在其他尸体上,两臂弯起虚撑着什么。江霖来不及悲伤,立刻在他周围仔细翻找,尤其是他身后那些。

然而他亲自来回翻找了整整三遍,都没能找到狼奴。

连一片衣角都没能找到。

江霖的手越来越颤,心头却浮上一丝侥幸。

江炽骑马从后面慢慢踱了回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尸丛中极其狼狈的江霖,目光阴沉:“找不到吗?那可能是儿子剁得太碎了。您从小教儿子杀人,要快准狠,我如今算融会贯通了吧。”

江霖怒火中烧,大步行来一把将江炽拽下马,铁锤般的拳头就密如流星地朝他头脸狠狠砸去。

江炽躺在地上,任他打着,既不躲避,也不反抗,打着打着眼中却现出兴奋的光,朝天低笑起来。

江霖觉得自己简直是养了个疯子。

他怎么能养出这么个东西出来?!

罔顾人命,罔顾人伦!

他紧掐住他的脖子,提着他的头不断往地上砸去:“你把灼儿还给我,把灼儿还给我!”

江炽笑得更大声了,只是因为血涌出心肺,堵到口鼻间出不来又让他笑岔了气,咳嗽起来。

他仍软瘫着,看着江霖的眼睛,含糊且断断续续地道:“你找,炽儿还灼儿,江霖,你觉,觉不觉得自己很可笑。”

江霖怒瞪着这个一手精心教养长大的儿子,原本寄予了他无限期望的儿子,想他从弱得像小猫崽子似的孩子长成翩翩少年郎,最后竟走上弑兄的路……他怎么会生出这个孽种出来?!

江霖大喜大悲,气急攻心,尚还强压着,只是手抖腿抖,除了五指在保持着收握的动作在不断收紧力道外,一时拳头砸不下去,话也说不出来了。

江炽似毫无生意,脸涨到发紫,也只冲他挑衅般地笑着。

“元帅,冷静,冷静!”程英谦上前想要拉开他们,“您再掐下去小将军就死了!”

“让他死,就当我从没生过他!”江霖又狠狠地把他往地上惯。

程英谦跪下来:“元帅……若小世子真的死了,小将军就是您唯一的儿子啊。”

这一句话让江霖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瞬。

他继续摔打着。

“元帅,元帅!”

身后那二三十万将士竟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小将军是江家军唯一的希望啊!元帅!”

喊声震天动地,江霖的举动再次停下了。

他盯视着江炽已经翻出来了的眼白,看着这个一向身体孱弱的儿子,又想那个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他就能认回来的灼儿……

多好的孩子,明明是被狼养大的,品性却如此纯稚,会给木偶做衣服、换衣服,还爱干净得很,在战场上都几乎天天洗澡,连喝口酒都要拿帕子擦嘴……又是那么好的天赋和功夫,百战百胜,虚心求问,比他年轻时不知道强多少倍。

江霖回忆起和他见过的每一面,无限悔意涌上心头。当初在京城他为什么就不能好好教他待他!他为什么就非要让江炽和他比!为什么!他就不该答应江炽今天跟他来抢什么鞑靼王的头颅……

江霖颓然跪着,豆大的滚烫泪水一颗一颗砸了下去,掐在江炽脖颈上的那只铁手渐渐松开了。

江炽得了喘息,却依然仰躺着不动。他看着北地夜空似乎总是触手可及的满天星辰,眼底没有一丝光亮。

气氛陷入悲怆复杂的凝滞之中。

“既然您不杀我,便还当我是您儿子,对吗?”江炽咳着血,语气幽幽,“为着江家军,为着要江炽代替江灼,你还是不会让江炽去死的,对吗?”

江霖还沉浸在巨大的愤怒与悲伤之中,一听见他的声音,一听到他这好像什么都无所谓死气沉沉的语调,就恨不得将他再给掐死。

可他,他毕竟也是他的亲骨肉……他如何下得了手?江霖从未如此绝望过。

见江霖不锤他,开始锤地了,江炽唇畔溢着笑:“那便都听我的吧。江霖,江炽今天带兵七万围杀鞑靼王耶律丰山,要将他斩首于黑淳坨河畔的阵营前,这途中却发现同样带兵七万的正三品参将辛鞘意图通敌叛国谋反,而余采晟谎报军情,骗取十万兵马前去支援,实则是为了连同辛鞘将我围剿在此,他们好再反攻回来谋夺江家军的兵力,然后造反。江炽反应迅速,察觉到后没让他们得逞,立刻杀了他们。辛鞘尸身尽毁,余采晟倒还有个全尸,我们择日便带他上京定罪。江炽此番,可真是立了大功啊,你说,朝廷会不会直接再给他封个国公爵位?不不,那太费事了,直接赐他世子之位不就够了?您真是生了个争气的好儿子,从此这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厉害了,包括年轻时候的江霖你,对吗?”

“你是疯子……”

江炽闷笑一声:“这不重要。你为了江家军,什么都可以做,明知夫人身体难以承受,还是要她有孕产子。幸而江炽是个男儿,若他是个女儿,你是不是还会让她继续生下去?江霖,你才是疯子。”

“路我已经给江炽铺好了,你只要照做。”江炽叹着气,从地上翻身坐起来,靠在一旁的尸堆上,闻到充斥鼻腔的血肉味,他又低头干呕了会儿,过后才继续看着江霖道,“我会是你最优秀的儿子,将来带领着所向披靡,无人能敌的江家军保家卫国,你有何不满意?”

江霖依旧不语。

江炽从地上站了起来,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骑上马,遥看将要破晓的天际,独自朝宣府镇的方向返回了。

程英谦忙去搀扶江霖。

江霖头发凌乱,脊背微佝,像一夜间苍老了十岁。他木愣愣地被程英谦扶了起来,看向江炽离开的背影。

他是赌定了他会为了江家军不杀他。赌定了他会为了他这如今唯一的儿子让灼儿蒙冤而死。

是啊,他还能怎么选,还能怎么选……

不,不行。

江霖想起江炽之前几次要谋反的话,心里又提起了一口气。

让这样的人领着江家军,江家军最后能是什么下场?

“把弓拿来。”江霖沉声命令道。

程英谦看看那微白天光之下的白马,紧张道:“将军,万万不可……”

“拿来!我让你拿来听见没有?!我还没死,他还不是你们的主子!”江霖怒喝。

程英谦还是将弓箭拿了过来,江霖伸手接过,他却还松不开手。

江霖狠瞪他一眼,程英谦才松了五指。

江霖搭弓拉箭,对准马背上的少年,将弓拉到了最满。

临要开弓,万般滋味悉数侵袭而来。

人群微动。

江霖闭了闭眼,在那匹白马完全消失在射程范围内时将弓箭放下了。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这军中太多人不想他死了……且他既不止一次向他提谋反的事,恐怕暗中有不少人支持。

他疲惫地倚在程英谦身上,程英谦要扶他坐下,他又一把挥开了。

他一扫众人,拽着程英谦的衣领,恨声告诫道:“我江家军要留的是忠诚之辈,宁可绝种,断子绝孙,我也绝不要他。你给我听着,别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你就要犯这等糊涂!”

程英谦被他这一通骂,恍悟半晌,才终于咬牙跪地:“那元帅,您到底想怎么做?”

江霖先把自己从所有极端的情绪里拔了出来。

他回头看那些堆叠的尸体,尤其看余采晟那姿势,抿唇道:“既没有见到尸体,那灼儿一定还活着。要去找,不论他成什么样了,都得给我找回来!他是狼养大的……说不定又被狼带走了,对,一定是被狼带走了,他一定活着!你们掘地三尺也必须找到他!”

“至于江炽。”江霖又一阵晕眩,“我倒还真舍不得杀他,但,但不能不杀……”

由于突如其来的不适,楚言枝被红裳和绣杏扶出梅林坐上车辇后,就直接回七公主府了。

红裳给她倒了杯鲜牛乳过来,楚言枝接过喝了,倚靠在车壁上休息,过了很久还是觉得心率不正常。

“殿下,您脸色也有些白,要不要这就折道去辛家找辛小姐给您瞧瞧?反正也不急着回去,省得之后再麻烦了。”绣杏担忧道。

楚言枝略一想想便点头应了。

红裳这便对驾车的小太监说去定国公府一趟。

马车转道去了,可才行至一半猛地停了。

楚言枝好不容易有了点困意,这一急停弄得她困意全消,不由蹙眉坐直了身。

绣杏火气上来了,开了窗就责问前头的太监:“干什么呢你们?驾个车都不会了?”

“绣杏姑姑,前头好像出事了!石公公领了好些人进了定国公府,咱,咱们还过去吗?”

绣杏闻言忙朝前看去,果然看到平常只有几个锦衣卫把守在旁的定国公府前后排了足有三四列的西厂厂卫。

西厂的人怎么会出现在锦衣卫指挥使的家门前?

楚言枝正欲开窗往外看,红裳拦住了,劝道:“咱们还是别掺和他们之间的浑水了吧。”

“不掺和,也早掺和进去了。辛恩是狼奴的师父,我和辛鞣关系又好,与东厂更不必说……虽然从前东厂和北镇抚司不对付,但那早成老黄历了,我们与西厂关系不睦倒为真。”楚言枝起身撩开帘子要下去,“就算不考虑这些,就凭辛小姐让我能有多陪皇奶奶那么些天的机会,我都不能坐视不理。”

红裳还想再劝,楚言枝直接让绣杏扶自己往前走了。见她如此坚持,红裳只能跟随,临要进门前还提醒不论发生何事,都尽量不要和西厂起冲突的好。

楚言枝自然明白。

还未至门前,守在前面的厂卫提剑相拦:“何人竟敢扰乱西厂办案?”

“放肆!大周七公主殿下在此,你们还不跪下?!”红裳厉声斥道。

绣杏看了红裳一眼。

那几个侍卫果然面露犹疑,却并未跪下,而是行礼喊道:“见过七公主!”

楚言枝站在原地未动,冷笑一声:“石公公真是好大的架子,莫非是要本公主亲自进去接见他吗?也是,这几个都不识规矩,何况是领头的他。”

楚言枝朝绣杏瞥了一眼,绣杏立刻会意,叫了两个小太监过来,冲那两个还站着的侍卫道:“石公公驭下无方,同是做奴才的,我绣杏今日便替石公公教教底下人,见到皇家主子该有何态度。去,给他们各来三十个巴掌,长长记性。”

巴掌声接连响起了,里头的石元思才姗姗来迟,一见到楚言枝,弯下脊背,露着长满崎岖黄牙的牙床朝她笑着请安:“不知殿下驾临,奴才有罪。”

楚言枝实在嫌他恶心,略微侧身避过这一礼。

石元思见那两个西厂厂卫被打红了脸,笑容依然不减,躬身致歉道:“殿下教训得是,往后奴才定会好好教他们规矩。不过,”

他话音微顿,将脊背挺直了些:“今日这办案的场面殿下就别看了吧,对您没好处。”

“你什么意思?”楚言枝睨他一眼,即刻拂袖进了门。

绕过前院一直往前走,能听到各种声音,尤其是辛恩的争辩声和老定国侯与辛鞍的叫嚣声。

一直走到后院,楚言枝见到了被铁链锁住手脚的辛家众人。

“是圣上让你这么做的吗?他们到底有何罪?”

石元思慢慢从后面走过来了,似有些惊讶地看向她:“嗯?殿下不知道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石元思,别跟本公主打什么哑谜。你得记着,西厂厂督也不过是个奴才。”

“这奴才怎会忘记。”石元思叹了声,看向还在喊着要亲见陛下陈诉冤情的辛恩,摇了摇头惋惜道,“刚刚才接到北边的消息,辛指挥使的得意弟子,这段时间美名传遍整个京城,据传威名赫赫震慑无数鞑靼的三品参将辛鞘,生前竟欲勾结鞑靼通敌叛国,陛下叫奴办的案子,正是他的通敌案。”

“不可能!我大哥不可能通敌叛国!那个死阉人,你给老子闭嘴!”辛鞍被数个厂卫围困着押跪在地还拼命地喊着。

楚言枝惊得瞬刻间忘了呼吸。

通敌?这怎么可能。

一定是被冤枉的。

……江炽,一定是江炽!

楚言枝几乎是瞬间想到了这个名字,然而这个答案带来的更多杂乱思绪让她理都理不清了。

她死死握住红裳搀着的手,又听绣杏问:“生前?什么生前,狼奴人呢?!”

“这……生前就是,已经死了啊。”石元思连连叹息,“实在太糊涂了,好好的大周将军不做,竟起了这般念头……幸好有江元帅和江小将军在,及时把他和另一个叫余什么的同党国贼就地斩杀了,否则真是祸患无穷。”

楚言枝心口剧烈地绞痛起来,她脸色苍白地捂住,红裳和绣杏紧张地要把她扶到一旁,命人立马端椅子来,楚言枝不肯坐,额头细汗涔涔,她勉强缓了缓,看向眼前依然堆着满脸褶皱笑的石元思:“他尸首在何处?”

“碎尸万段,尸骨无存。不过,倒留了些遗物,据说其中有不少和辛家众人以及七殿下您的来往信件,这些都还存放在江元帅那呢,等过几日他返京了,咱们就都能看看了。”

楚言枝于巨大的惊诧中冷静下来,紧扣着那个问题逼问:“碎尸万段,哪怕化为齑粉,也该有痕迹。我问你他尸首何在?!”

石元思笑容渐淡:“七殿下是觉得他没死?若没死,也总归逃不掉一死。您还是别抱有什么幻想了。再者说,其实对您而言,他就跟奴才我一样,都是做奴的,您何必在乎一个奴隶的死活?奴才奉劝您,还是别插手此事的好,免得引火上身。”

楚言枝已从千万条杂乱思绪中理出来条线索。

江炽杀了狼奴,又杀了鞑靼王?

一定是江炽心有嫉妒,夺了狼奴的战功。狼奴说了,会建立最大的功业回来娶她,他一定会杀了鞑靼王。

那江霖知道此事吗?

他不可能不知道。他是兵马大元帅,是江炽的父亲,江炽有几斤几两他比谁都清楚。

也许就像马场那天的事一样,狼奴在北地孤立无援,被欺负了,都没人能给他做主……

楚言枝压住喉口涌上来的腥甜。

如今当务之急不是思考这个。

不管狼奴是生是死,他都不能就这么蒙冤!

她得先救出辛家众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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