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小狼?”

车辇辘辘声急, 车厢内虽还平稳,楚言枝攥着红裳方才递给她的杯盏半晌未动,杯中水线晃动, 打湿了她的手指。

自那年夏天皇奶奶病过一回后,她便时常头晕犯恶心, 本就很少走出慈宁宫活动,后来连慈宁宫后面的花园都很少去逛了。

皇奶奶今年已经七十一了, 因为很少做表情,脸上并无太多皱纹沟壑,头发却白了大半。楚言枝记得自己特别小的时候还有点怕她,可除了娘亲和年嬷嬷, 她就是待她最好的长辈, 每次过去,慈宁宫的桌上一定会摆有她爱吃的糖和素斋。

那回她贪睡,在慈宁宫的靠榻上不小心碰摔了皇奶奶最心爱的黑檀佛珠, 皇奶奶非但没生气,还给她戴到了脖子上。她平时养护得那么用心, 却不怕被她给贪玩弄坏了……

她已经长大了,到能嫁人的年纪了,皇奶奶越来越老, 彻底分离的那一日越来越近……尽管她心里早已做过数遍预测,真正听到皇奶奶久睡未醒的通传,心口还是闷堵得她抑制不住眼泪。

车辇停下,西六宫那条长长的宫道两旁都立满了人, 楚言枝一直朝里走, 一直朝里走, 看到候在外廊的太子楚珩、宣王楚璟等皇子皇孙, 再里面是太子妃与几位王妃,正殿口站满了后妃众人。

正殿的门紧闭着,楚言枝往周围看,没看到娘亲,也没看到父皇,她拉着辛鞣的手,推开门进去,才看到那些跪在地上束手无策的御医们。

穿过正堂,再往前走进内室,楚言枝终于看到侍奉在皇奶奶床榻前的如净嬷嬷和坐在床沿的娘亲、坐在炕屏旁往帐内瞧的父皇。

慈宁宫内一片寂静,除了各种放低再放低的走动声,就是成安帝偶尔叹出的气声。

见她来了,钱锦悄步走过来,看了眼她微白的脸色与莹亮的泪眼,低声道:“御医们虽尝试各种办法都未能唤醒太后娘娘,但都说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危险,殿下且先稍稍宽心。”

楚言枝点点头,指尖抹了抹眼下,启口时声音还是有些颤:“好,好,我能去看看吗?”

钱锦躬身退让开了。

楚言枝先让辛鞣跪候在此,这才抬步过去:“父皇,母妃。”

姚窕正在给荀太后揉按着四肢,闻声侧头,面色微有凝重地起身道:“过来吧,枝枝。”

“你皇奶奶最喜欢的就是你,其他皇兄皇姐,她平时见也不见,兴许,兴许你多唤她几声,她能听见。”成安帝语气沉沉,难掩疲惫。

楚言枝将指尖握在掌心暖了暖,这才在姚窕方才的位置坐下,对床榻上依然面容平静似乎只是在熟睡中的老人轻轻唤了声:“皇奶奶,皇奶奶,枝枝回宫来看您了,您平常起得最早了,今天也早些起身,让枝枝陪您用膳好不好?”

楚言枝轻握着她的手,小幅度地晃了晃,老人的手依然散着暖意,只是始终没什么反应。

楚言枝还想多唤两声,眼泪却先下来了,声音染上了哭腔:“我不出府住了,皇奶奶,让如净嬷嬷在慈宁宫给我收拾间屋子好不好?枝枝每天陪你早起诵经,每天陪你吃饭,睡前也陪着您,给您念佛法故事听,好不好?”

姚窕也已泪流不止,给她递去了张帕子。楚言枝擦着脸,手却在抖,眼前始终模糊着。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味地哭有什么用?

“如净嬷嬷,御医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吗?皇奶奶看起来一切都好,为什么一直不醒……”

“便是探臂来枕,御医们也枕不出病灶在何处,各种催醒的汤药皆已喂过,没有效果。不过也不是全无办法……”如净嬷嬷犹豫着,“他们说,可用针灸之术一试。”

楚言枝了然,在后宫中寻常后妃连悬丝诊脉的机会都没有,脱衣进行针灸,更不可能,即便这人是年事已高的太后娘娘。

楚言枝看向帘外跪候的辛鞣:“辛小姐,先前我听你说起过针灸疗法,你可会吗?”

辛鞣俯首:“臣女在闺中对此颇有研究,愿为一试。”

楚言枝立刻站起身,下意识就要去拉她起来,余光看见钱锦示意的目光,她忙转步看向坐在炕前皱眉不语的成安帝,朝他跪下道:“父皇,辛小姐是辛指挥使辛恩的女儿,她与女儿是闺中密友,近一年以来,女儿身体若有不适,皆是她替我疗养。辛小姐医术绝佳,女儿认为,可让她一试……”

成安帝看向帘外,少女虽伏跪在地却脊背挺直,身旁还放置着一只药箱。他听石元思提到过她,并不是在辛恩夫妇膝下长大的,她幼时就被老定国侯夫妇带到济州府教养,这两年才为着亲事远上京城,不久前才和刘家小公子定了亲。

方才提出可用针灸疗法一试的人正是刘小太医刘伏衡。

才一想到这,帘外有人大步上前,跪在了辛鞣身旁,青年声音朗朗:“回禀圣上,微臣可为辛小姐作保,辛小姐医术在微臣之上,可令她一试。”

情急之下,楚言枝不由拉住成安帝的胳膊:“父皇,让她试一试吧,若有任何问题,女儿愿为承担。”

成安帝又望了望床帐,那个似乎总对他没什么感情的人一直躺在那里,从他来到现在,除却呼吸时胸腔会极缓慢地起伏外,连眼睑都未动一下。这是生养他多年的娘。

成安帝怨她太多年了,年轻时甚至赌气地想,干脆就让她一个人住在慈宁宫孤独老死,等真到了那天,他连床边都不会靠近一下。反正只要看到他,她脸上就半点温柔都无。

今天她真的一直没醒,一直没看他。

成安帝揉搓了一把早已精神不再的脸,点头起身:“好,听枝枝的,试试。”

石元思和钱锦上前将他搀扶了出去,辛鞣跪侍在后,一直等其余人等皆退出去了,才慢慢起身。

临近内室之前,她转头看向门外,刚才跪在她身侧的青年朝她点头示意了一二。

辛鞣提了口气,在锦杌上坐下后,为荀太后细细把脉。

人都走了,楚言枝抱着姚窕的手臂,压抑着哽咽声。姚窕揉抚着她的发顶,拍着她的背安慰着。

楚姝在后赶到了,站在帘前往内看了一眼,最后由钱锦提醒着退了出去。

“确可用针灸之法一试。这位嬷嬷,劳烦您将太后娘娘的上衫褪下,我需在她廉泉穴、期门穴、腹结穴等处施针。”辛鞣起身行礼道。

如净嬷嬷立刻过去关了窗,又让宫婢将屏风搬来挡在帘前。

楚言枝随姚窕出去静候着。

每时每刻都煎熬,楚言枝将头靠在姚窕肩膀上,同她一起望着窗棂外泻出的微光,亦不敢出声,怕会扰到辛鞣在内施针。

不知过去多久,天色渐沉,楚言枝眨了眨酸涩的眼,疏萤为她披上了衣衫。楚言枝发凉的手在姚窕一下一下轻柔的抚按中回了暖。

辛鞣从屏风后出来了,朝她和姚窕行礼:“殿下,娘娘,臣女已施针完毕。”

楚言枝起身握住她的手,刚披上的衣服滑到了地上:“皇奶奶醒了吗?”

辛鞣摇头:“未曾。但殿下莫急,太后病症来得迅疾,臣女不敢用太猛烈的针法,所以无法立时见效。在明日这个时辰之前,定能醒了。”

楚言枝稍松了口气,握握她的手:“好,辛苦你了。”

红裳帮她把衣衫重新披了回去,楚言枝走到床榻前,如净嬷嬷已经为荀太后穿好了衣衫,锦被盖得严实,荀太后的面容依然平静祥和。

楚言枝在如净嬷嬷端来的锦杌上坐下,仍握着她的手,长久望着没再说话。

天黑透了,钱锦领人端来了膳食摆在屏风后,楚言枝端着燕窝粥,让如净嬷嬷将荀太后扶起,一口一口尝试喂她吃下。

还好,多少能吃下去一些。喂完小半碗后,楚言枝再度握起她的手,尝试细声细气地说话给她听,姚窕给她端了饭来,劝她吃些。

楚言枝接过勉强吃了一点,实在吃不下,又劝姚窕回去歇息,她毕竟从前受过大病,经不得一直操劳。姚窕坚持要陪她,直到后半夜太阳穴泛起疼来,实在捱不住,才被疏萤扶出去了。

成安帝还在正殿内等着,除却太医外,其余人似乎都被挥退了。见姚窕出来,成安帝与她相顾无言。

辛鞣与其他宫婢都在屏风外的外间稍歇了,内室一片静寂,只有楚言枝和如净一站一坐守在床侧。

内室除却苦药味外,仍散着荀太后平日最爱点的信灵香。香气自然玄妙,使人心境幽沉。

楚言枝脑海里开始闪掠过一些平时鲜少注意过的画面,譬如冬天天气晴好的时候,温暖的太阳照在红通通的柿子上,她和皇奶奶一起坐在炕毯上,透过琉璃窗一起看过去。

也譬如和皇奶奶一起跪坐在佛前,呼吸中浸透着幽冷,那一下下有节律的木鱼声和皇奶奶低喃的诵念声却让她觉得无比祥和。

还有她站在门前朝皇奶奶行礼,皇奶奶始终倚在那里,脸上没什么笑容,却让如净嬷嬷把糖盒子都拿来一一打开,让她随便吃。糖盒子里有三角形的棕褐色松子糖,也有长方形的乳白色椰丝糖,每一粒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只要一想到,好像那棉茸茸的甜意都顺着舌尖流进了心里。

小时候她吃了糖就觉得好幸福,幸福得要把眼睛弯起来笑,皇奶奶就坐在那看着,脸上也会出现若有似无的笑意。

长大后她含着糖也很少会笑了,即便对着皇奶奶弯眼睛,皇奶奶也只用那双依然清明的眼睛凝望着她,问她为何不爱笑了。

娘亲这样问她,钱公公也这样问她。好像她的不快乐根本瞒不过任何一个时刻关心她的长辈。

楚言枝不明白自己为何不快乐,她明明拥有了最好的一切,比太多人幸运。

她伏在皇奶奶的床头,忽地再次哽咽了。

颊边的发被一只温柔的手拂到了耳后,楚言枝五指微蜷,发觉一直被自己握着的那只手不见了。她迷茫抬起脸,看到柔和的晨曦下,皇奶奶正目光慈爱地注视着自己。

“皇奶奶……”楚言枝重新握住她的手,音带泪意,“您终于醒了。”

坐躺在另一边的如净嬷嬷立刻惊醒了,探身见荀太后真的醒了,忙出去报喜。

荀太后一时没能说出话,示意楚言枝将她扶坐起来。

荀太后让她在床边坐下,这才声音微哑地问:“枝枝怎么哭了?皇奶奶睡了很久吗?”

楚言枝还在擦眼泪,闷闷“嗯”着:“一直没有醒,睡了一天两夜,辛小姐昨天下午为你施了针,你才醒的。”

外间的辛鞣和几个宫婢先进来了,留待在慈宁宫正殿的姚窕也亲扶着成安帝跨入了内室。

辛鞣再度把完脉后退下,如净嬷嬷将早膳端来了,楚言枝服侍荀太后吃着,姚窕脸上终于显出喜意,问荀太后感受如何。成安帝与荀太后对视一眼,先垂下去了视线,缓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命石元思在正殿布膳,一会儿他跟和妃过去用。

“哀家想和枝枝单独谈谈,你们都先退下吧。”摆手拒绝楚言枝拈来的一只青菜素包后,荀太后的目光掠过了室内众人。

成安帝抬头看她一眼,抿了抿嘴角,什么也没说,一甩袖子,起身出去了。

姚窕让楚言枝在这照顾好荀太后,这便紧随其后出了内室。

“枝枝呀,皇奶奶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没从前那般硬朗了。”人都走后,荀太后摸摸她的手,“你舍不得皇奶奶吗?”

楚言枝泪意汹涌,荀太后让如净嬷嬷把放在炕桌上的那两盒糖拿过来,打开让她吃两颗。

楚言枝依言拾起一颗入口,甜味却压不住酸涩。

“皇奶奶也舍不得枝枝。不过人活一世,虚虚实实,本没什么可值得留恋的。有生之日,便注定有亡之日,有相会之时,也必有相离之时。坦然接受这些,死并不可怕。”

楚言枝眼睛胀痛,还是听不得这些:“……我不要你死。”

“枝枝是善良的好孩子,从小跪在佛前许的愿,都是希望身边人能好好的。”荀太后微笑着为她擦眼泪,“可是不能只有善良,还得有平常心。生老病死,不论富贵贫苦,无人可免。你还没有长大,越长大,离你而去的人越多。皇奶奶恐怕就是第一个要离开你的人。别哭了。”

尽管荀太后语气温和,连触上她脸庞的指尖也带着鲜活的温度,楚言枝却越来越难过。

七岁那年,娘亲病重在床,江姨他们都说,娘亲可能要永远离开她了。楚言枝那时就有了对于死亡的体会。万幸娘亲活了下来。江姨从前身边有个小宫婢,笑起来甜甜的,会把糖藏在手里,要她猜猜在哪里,也是那时江姨告诉她说,这个小宫婢后来死在了安乐堂。

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永远只存在于生者的记忆里。

“虽然要离开你了,但皇奶奶到另一个世上,又能与故人重逢了。”荀太后轻轻闭了闭眼,唇畔牵起一丝弧度,“这回我一定不躲了。”

楚言枝从抽噎中渐渐缓和些了,又塞了两颗糖入口,这才哽着问:“是先帝爷爷吗?”

“嗯。”

“皇奶奶,皇奶奶原先怕他?”

荀太后笑着道:“是怕,怕他怕了一辈子,谁叫他偏偏是皇帝,而我只是个贫苦地方出身的农女呢?不论他对我多好,我只觉得诚惶诚恐。”

楚言枝记得皇奶奶说过这些事,那时她听了内心并无什么特别的感受,如今却觉得茫然。

“皇奶奶爱先帝爷爷?”

荀太后点头。

楚言枝垂下眼睛。

荀太后笑问:“枝枝觉得困惑吗?爱,又怎么会怕。”

楚言枝确有困惑,稍歪了下头:“皇奶奶那天对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对于父皇也是如此,因为他是皇帝,所以从他幼时便不敢太亲近吗?其实心里,也是爱父皇的。”

荀太后缓缓眨动了下眼睫,唇畔的弧度渐趋平和:“人的感情,不是爱与不爱两种答案足以囊括的。皇奶奶其实厌恶着这世上所有男子,甚至包括了自己的儿子。”

这个回答超出了楚言枝的所有预想,她不由怔住。

荀太后静静望着从她身后窗外泻入的天光,良久才继续道:“我是个普通农户的女儿,娘在我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走了。我爹养着我,相依为命……”

荀太后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

楚言枝以为她是疲惫得说不下去了,忙要起身扶她再躺下,荀太后又对她摇摇头,这才声音低微道:“他是我最恨的人。男子就像佛法中一切孽欲生出的祸根,一发出欲来,何种荒唐的孽都能造得出来。连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也会生出欲心。”

楚言枝杏眸微瞠,几乎忘记了呼吸,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

“好在我还有一位姑姑,她护住了我,把我带回家住着,这件事最终被瞒得很好,没有人知道。等我再大了些,朝廷三年一大选,我姑父嫌我在家中干吃不干活,要我去参加选秀。阴差阳错之下我就进了宫。”

“我是个没见识的农女,在这紫禁城里无依无靠,怕的何止是皇帝,这里任何一个人我都怕。怕就想躲,躲又无处可躲,只好求佛拜菩萨。说来也奇怪,”荀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你先帝爷爷,竟因此而宠幸了我,不论我如何冷漠对他,他都甘愿陪在我身边。怕也陪,不怕也陪。他走的那天,摸着我的脸说,雨柔,朕知道你怕什么,从此再不会让你怕了。”

荀太后说着忽然叹了声气,摇着头道:“他一走,这偌大的皇宫,不就再没男子了嘛。至于你父皇,他从小与我不亲,懒怠理会我。你先帝爷爷也知道我怕死,知道我最怕造杀孽,所以生前下的最后一道旨意,就是废除宫人殉葬。后宫诸人,不论是否有为帝王诞下子嗣,都不必陪葬,可住在宫内安享到老。他生前专宠于我,因而子嗣稀薄,我那时一直为此昼夜悬心着。”

楚言枝懵然地看着她,荀太后见她终于不再流泪了,对她笑笑:“我真是怕了他一辈子。年至暮年,才敢对你一人说出口。这些年,也说不清我对他是爱更多,还是愧疚更多。”

“爱更多。”楚言枝揉着她的指尖,目光坚定道,“皇奶奶很爱先帝爷爷,只是不会表达。”

“枝枝会吗?”

楚言枝愣了片刻,冲她弯弯眼睛笑:“会啊,我爱皇奶奶,爱娘亲,爱年嬷嬷……爱你们就从不吝啬说出口,皇奶奶没觉得枝枝爱你吗?”

“当然觉得,”荀太后再度慈祥地摸摸她的头,“你送皇奶奶的昭君套,皇奶奶一直都留着呢。”

荀太后启口还欲继续说下去,视线定在窗上片刻,朝屏风外唤了声如净,让她去正殿给楚言枝泡杯甜茶过来。

如净应声去了,又等了好一会儿,荀太后反握了楚言枝的手,将她左看右看:“皇奶奶在这世上最牵挂的人,便是你了。枝枝,我不曾过问你的婚事,你娘亲也不曾对我说起过,你……”

楚言枝目光渐垂,有种不好的预感,荀太后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是否已经心有所属了?”

“……没有。我久居深宫,不曾见过外男,怎会心有所属?”

荀太后望着她笑:“真的没有吗?”

楚言枝隐约猜出荀太后大概是知道了什么,心脏胡乱跳动着,不敢再与她对视,也不敢再继续否认,尝试转移话题:“皇奶奶口渴了吗?如净嬷嬷应该就要把茶端来了。”

“沏茶倒茶费功夫,正殿距离这算不上多近,她那腿脚,一时还走不过来。”

楚言枝立刻恍悟,外间就有茶水,如净嬷嬷根本没必要去正殿。皇奶奶是特地将她支开。

“你身边那个小郎君去哪儿了?过年的时候,他还跟着你过来看我,我们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就一直站在你身旁,不管你睡没睡着,目光都寸刻不离地望着你瞧。”

楚言枝咬了咬唇,视线落到别处没回答。

“那年你穿着件绣小白犬的衣裳,手炉套子上也绣着小白犬……不,不是小白犬,”荀太后想想便笑了,“那时我和如净都说那两只白犬绣得可爱,你摇头一遍遍纠正,说那是小狼,小狼绣的小狼,不是小白狗。”

楚言枝不知为何就被她说得脸红了,拧了拧指下的锦被。

“你有一把团扇,用了好些年,有一面也绣的是仰头望月的小狼。那孩子手挺巧的。枝枝,”荀太后松了她的手,唤她一声,“在皇奶奶面前,你尽可以说你的心事。皇奶奶一直庆幸自己那年遇见了一个可以听我说心事的姑姑。”

楚言枝胡乱跳动的心脏在荀太后柔和的语调中与平静的注视下稍稍平歇了。

她确实有很多心事找不到人倾诉。她本想说给三姐姐听,然而三姐姐和她几乎是完全不同的性子,三姐姐的开导她并不都能听得进去。

皇奶奶把她藏了一辈子的心事都对她说出来了,她是最疼她的长辈,如今没有外人在这,她可以对她说。

楚言枝深吸气,终于下定了决心:“皇奶奶,我,我和他犯了错。”

楚言枝捧住自己心口,眼神迷惘地看着她,“我是公主,大周的公主,他是卑贱的奴隶,像个野兽,我当年不该养他……”

楚言枝看看自己不知从何时起长成纤长模样的手,不安地抱臂抚了抚自己的胳膊:“娘亲和父皇教我的规矩,我明明从小就记得很好,我那么听娘亲的话,可是长大了,我……”

楚言枝语无伦次了,说半天也没能将重点说出口。

荀太后微微起身,将茫然无措的她轻轻搂到了怀里,慢慢拍着她的背。

楚言枝伏在她的肩膀上,在这温柔的顺抚里感觉到一直沉沉压在她头顶的乌云都被拍成了一场场绵细的春雨,一点一滴落下,直至她的神经与躯体都彻底变得放松起来。

“他长得漂亮,哪里都好看,”楚言枝抽噎着,“眼睛好看,脸好看,肩膀好看,腰也好看,腿更好看……他一亲我,我想发抖,但是又喜欢,后来不止喜欢他亲我,他怎么对我,我都觉得喜欢,还想要更多。我和他犯了错……皇奶奶,我是公主,他是无名无姓的小奴隶,我是不是在轻贱自己?”

楚言枝问完咬住了手指,不敢听回答,却还靠在她怀里离不开。

荀太后依然抚抱着她,拍她背的手一刻未停:“枝枝,还记得那年你送我自己亲手做的昭君套,我们跪在佛前,你对皇奶奶说过的话吗?当时的话,都是你娘亲教你的吗?”

楚言枝回想片刻,略微摇头:“有许多是我自己想说的。”

“当时你说,佛面前,众生平等。不论我是庄稼人的女儿,还是先帝的宠妃、陛下的母后,我都不用顾忌自己的爱会不会被佛轻视,会不会给佛带来不好的影响。你儿时就明白的道理,如今怎么无法劝慰自己了呢?”

楚言枝呼吸微屏。

“是不是他一离开,你心里就在不停地惦念着?他不在眼前,脑海里会莫名想他此刻在做些什么,如果他在此时此地,看到眼前的人或事,又会有何反应。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渐生情愫,有何不对。”

楚言枝用手背抹干净了眼泪,松开了荀太后的怀抱,看着她清明无比的眼睛问:“皇奶奶真的不责怪枝枝小小年纪,就,就品性**,不守规矩吗?你刚刚说,男人都是一切孽欲生出的祸根,我便是没控制得住自己的欲望,和自己养大的小奴隶厮混在了一起,我好像和那些男人没有什么分别。”

荀太后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无奈地道:“这世上有太多规矩了,然而所有规矩,难道都是对的吗?比如后妃殉葬,如此残忍之事,世上有谁愿见?代代传下来,无有不从,但你先帝爷爷就敢破了它。世人不许公主与奴隶在一起,却允许帝王让宫婢出身的后妃做皇后。规矩不允许后妃直接让御医看诊,又不许女医入宫,这些都正常吗?你父皇要你将来相夫教子,这是他心里的规矩,但我和你娘亲,和所有真正关心你的人,只想你过得快乐些。规矩压人,难道非要将人压到死,才是好事吗?”

“人何有贵贱之分?只有品性高低之论。你是善良的好孩子,他也是性情纯善,悟性极高的孩子。即便你们一个是公主,一个是奴隶,万般束缚,然天意如此。”

“我与你先帝爷爷,身份差距何其之大。我怕这世上所有男子,却唯独对他思念至今,后悔当初没有对他多点表达,让他最终也没能听到那句一直想听的话……众生平等,爱亦无轻重比较,枝枝,好好想一想,你爱我,是因为我是大周太后,还是因为我是你奶奶?你爱姚窕,是因为她是和妃娘娘,还是因为她是你娘亲?你也爱你身边的年嬷嬷,你对她的爱,会因为她只是个嬷嬷而削减半分吗?”

楚言枝微张唇,按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回答道:“我爱你们,与你们的身份无关,就算皇奶奶仍然只是个农女,我们所有人都在山间住着清贫的日子,我也不会对你们变了情感。”

“所以,你爱他吗?”

“……我爱他。”

听到自己的声音,楚言枝懵了懵,旋即红透了脸,放下按在胸口的手,将床沿那只糖盒合上,却并未放回去,而是抠弄着上面的花鸟雕纹,心跳再度加快了:“我爱小狼?”

荀太后看着她的眼睛,叹叹气道:“枝枝醒悟得比我早。”

楚言枝把糖盒盖子打开又盖上,盖上又打开,在这一下下的动作里缓了心跳:“我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一直把他当奴隶看,甚至想把他当玩物来着,骤然说是爱他,我从此怎么和他相处?”

说到这里,楚言枝神情微顿,将糖盒子放回去了:“也没有相处机会了。再过几个月,我就要成亲了,嫁的那个人绝不可能是他。”

荀太后默然:“我该早些问你心事的。”

“皇奶奶问过,是我自己不敢说。”

“他如今去了哪里,为何不在你身边?”

楚言枝长睫微动:“他说他要去北地建功立业,六月前成为权贵娶我。他真是太幼稚了……我即便愿意嫁给他,也不可能嫁得了,本朝公主嫁不得权贵。娘亲和钱公公帮我择定好了驸马,是我的小表哥。大家说,我嫁过去一定能幸福一辈子。”

“这便是莫名其妙的规矩。”荀太后摇头叹息,“一群怕女人的男人统治着偌大的国家,将所有的枷锁都加诸于女人身上,却对男人无限宽容。规矩不许皇帝许权臣之女,你父皇还是娶到了阿妍,但让她背叛了自己的家族。阿妍承担了一切的罪罚,你父皇却只用遭受自己内心时有时无或轻或浅的责难,这便是不公之处。”

“枝枝,他是奴隶,你敢爱他吗?”

“现在不至于不敢……可是很难为情。”

“他是权贵,你又敢爱他吗?”

“不敢,也还是难为情。他要真成了权贵,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因为你爱他,一旦承认这点,你就无法再把他当作比自己低贱的一种存在对待,可你又并不曾从平等的角度看待过他,无法想象脱去公主和奴隶的身份之差后,你还能怎么和他说话、怎么相处,对吗?”

楚言枝揪着自己的袖摆,半天点点头:“对。他之前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问我他如果成了权贵,敢不敢嫁他。皇奶奶,我不敢,我不是先帝爷爷,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我做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害了身边所有人。包括现在和您说这些……我都不知道会不会害了您。”

说了许久的话,荀太后有点口渴了,倚靠在枕上,让楚言枝帮自己倒杯热茶来喝。

楚言枝忙去了,确保水温刚好才递给她。

荀太后静静思索着,喝下半盏茶后道:“皇奶奶虽能开导你,但无法为你做决定。剩下的得你自己去好好想一想,嫁给爱的人,还是嫁给合适的人。不论哪一种,都要做出割舍。但一旦做下决定,不管前路多难,不要回头。”

楚言枝心思微定,郑重道:“好。”

荀太后又同她聊了几句别的,再度想歇下了,楚言枝紧张地握着她的手,不敢让她睡下。荀太后拍拍她的手背,说自己只是太费神,想要稍歇片刻,要是不放心,可等两三刻钟后再来喊她。

见皇奶奶确实神思疲惫,楚言枝只好先应了,唤来一直守在门口的如净嬷嬷守着,这才走出内室,一路到正殿,去见姚窕和成安帝他们。

楚言枝简单同他们说了荀太后的情况后,忙去问辛鞣荀太后身体究竟如何。

辛鞣几番犹疑,最后还是楚姝告诉了她结果:“回天乏术,虽能用针灸疗法和其他温和滋补的药物维系,但皇奶奶还是有可能在某次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大限之期,可能就在这几月之间,最多熬不过一年。”

楚言枝微怔片刻,不太相信,下意识拉着辛鞣的手强调道:“皇奶奶刚刚跟我说了特别特别多的话,她精神很好,还吃了很多饭,手心比我热得多,怎,怎么会熬不过一年呢?她不是被针灸治好了吗?辛鞣,你医术那么好……”

“七殿下……”辛鞣为难地握住她的手,“太后娘娘常年少动少食少眠,在佛堂一跪就是几个时辰,许是因为心境平和,她虽精神上看着还好,其实这些年下来,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了。”

楚言枝松开辛鞣的手,半晌无言,良久道:“嗯,皇奶奶刚和我说了,生死注定,必不可免。她要我宽心……”

身后成安帝猛地咳嗽起来,咳红了一张脸,姚窕忙拍着他的背,他摆摆手,却没能清晰地吐出一个字。

同一时刻,远在京城千万里之外的北地,忽有一道急报从几百里外慌张报至宣府镇。

“报——鞑靼王子耶律汾率八千骑兵于今晨犯我边境,已至贺兰山前!”

作者有话说:

前面两张程英谦的称呼应该程副帅比较合适,已经改掉了,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