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是北地狼王养大的孩子,殿下唤我狼奴。
看来不煞煞这小子的戾气, 他是不会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了。
程英谦板着面孔整理自己的护腕,先没理会他的话。
狼奴也不出声,视线跟着他的动作等他回应。
“先把你的行李收拾了去, 别到晚上连个落脚之地都没。”程英谦阔步掀帘出去,见几个小将都堵在门口往里看, 他一出来又都缩到旁边不敢动了,干脆指了两个人, “领他下去。”
狼奴从屋里跟着出来了,见几人都目光异样地盯着自己瞧,摇了摇头:“不用帮忙,我没有行李, 只有一个包袱, 给我一间带窗子的屋子住就可以了。”
“你那马跟你辛苦跑一天,不用歇歇吗?”方才引他进来的守门小将阿武道。
他们一堵,狼奴没能追上程英谦, 遥遥看到程英谦甩甩沾雪的甲胄披风径直下楼回去了,身后跟着两个副将和一队从兵。
来之前师父着意问过江霖他们军中人都是何脾性, 有没有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说怕他骤然到了那里什么都不懂会吃亏。
江霖说江家军都是性情豪迈之人,凡事只认实力,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不怎么愿意说,师父也不好追问,便想让辛鞍跟他一起过来。
辛鞍也说依他这认死理不擅长和人交往的性子极可能吃亏,毕竟是一去就要当人家参将的, 人家能服气就怪了。听到这话的江霖脸色很不好看, 江炽也笑得一脸玩味。
可狼奴觉得辛鞍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说错话的次数其实比他多, 而且他身份比他更引人注目些,一年前已经升到镇抚司指挥佥事了,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唯一的亲儿子,调遣任命皆需吏部和圣上钦定,会惹麻烦。
最后狼奴谁也没要跟着,师父暗中跟派的人被他甩在了渑州,应该还得半个月才能到这。
狼奴停步问阿武:“程副帅下午会有空吗?”
阿武解下他马儿系在桩子上的缰绳,着人带去喂草料,头也不回道:“你也不看看我们多少人,全靠程副帅一人管着,天不亮就督兵演练,时时接受各大城门角楼的探听情况报告,有时晚上刚睡下就被人喊醒了,哪来的闲工夫搭理你。”
狼奴默了两息,被阿武领到了城内老弱残兵住所旁的一间小土屋,推开门的一瞬间,阿武自己先扇鼻子咳了半天,指指里头:“你就搁这凑活两天吧,想回去了赶紧回去。真是,京城大好的日子不过,跑这找罪受。”
阿武说完走了,原先程英谦指的那两个说要帮忙收拾的小兵也没过来,狼奴立在门口等灰尘渐沉,才走进去看了眼,里面只有一张散发着陈年腐朽味儿的掉漆榉木桌子和一张石头拄腿支撑的破板床,**皱皱巴巴地铺着层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褥子。
桌台上还剩半截蜡烛。狼奴掏出火折子点亮,先把**的脏被褥卷卷扔出去烧了,住在前后左右的老弱残兵都拿打量的目光瞧他,一等他路过就窸窸窣窣地说起话来,也没刻意压低声音,好赖话掺半,声音最大的那个说他穷讲究什么,京城来的小崽子就是吃不得苦。
狼奴找阿武要两个盆,阿武听了两遍没理,狼奴掏出两锭银子放他桌前,他才看了眼,继续做着手头上的事,阴阳怪气的:“有钱有势就是好,有势么,能使元帅开口要人,有钱么,还能使鬼推磨,可惜我不是鬼,咱这宣府镇,也不是你拿钱就什么都能买的金贵地方,吃粮还得靠自己种呢。”
“那从哪里可以买到木材?”狼奴收回了银锭。
见桌上的银锭没了,阿武的脸色更难看,眉头皱起来,抱着兵械路过时把他往旁边推:“去去去。”
狼奴抿了抿唇,决定干脆去城内逛逛。到了守城内部一看,这里确实一片荒芜,找不到什么卖器具的铺子,很多都是有点手艺的兵士顺带在卖,种类极少。狼奴便花钱买了两棵大樟树砍下,把木材收整一番后,成捆背回那间屋前,做了一大一小两只木盆和一只木桶,打了一张八尺长的床、一张带柜子的桌案、两只小凳子。
之前站后面说闲话的人都围过来看了,乌泱泱一片,见他干起木匠活来还真有模有样的,开始有人给他递工具、递茶水了,问他能不能帮自己修修屋里的桌子腿、破洞木桶之类的物件。狼奴点头应了,又进自己屋里看了看,借把锤子在南边位置凿出了个方洞。
他把做桌椅板凳用剩下的木料在方洞上钉了个直棂窗,黑乎乎的屋子瞬间亮堂了,狼奴松了口气,打水擦拭各个角落,把床和桌案等物都搬进来布置了一番。
他动作快,现在也才午饭时间,狼奴正要再去城内添置些东西,住他隔壁的拄拐老伯端了碗咸菜窝窝头给他吃。
狼奴一向耐饿,摆手说不用,老伯硬塞到了他手里:“吃吧,忙活半天没歇。来看看我那床能修不?我这老骨头了,夜里硌硌楞楞睡得难受,翻身都不敢。”
狼奴接了,咬着窝窝头往里看了眼:“回来就给你修。”
“诶成成成!”
狼奴往城里逛了将近半个时辰,花三两银子就买到了两副锅铲碗筷、一套粗陶茶具、一只烧水炉子、一盏油灯、两匹蓝麻布和两套棉花褥子。
樟木打的家具不一定十分耐用,但能防虫,只是在这要上漆太麻烦,狼奴干脆把蓝布裁剪一番覆盖上去防尘。做完这些,他搬了只小凳子坐到屋前缝制刚买回来的被褥被罩枕头。
众人的目光更加惊异了,抽着旱烟跟他闲谈起来。
狼奴讨厌闻烟味,往旁边躲了躲。
“呦,针脚缝得挺密,你身上系那小娃娃的衣服该不会也是你自己做的吧?谁家小媳妇儿啊!哈哈哈!”
虽然对方语气里的讥讽意味很浓,狼奴并不计较,他从小就喜欢给殿下做衣服、缝手炉套子还有月事带,只是殿下看不太上眼,要是殿下真能娶他做“媳妇”就好了。
“小伙子手是挺巧,能做木匠,还会做衣服缝被子,你真是打京城来的?”
狼奴缝好了被子缝枕头,挑着他们的问题回答:“是,我很聪明,学什么都能学会,我来这是要当参将的。”
“噫,口气太大!你这做做后勤还好,参将不是你绣绣花、打打桌子椅子就能当的,甭把人笑话死了!”
狼奴不理他们了,缝完这些抱着盆进去铺床。铺完床,他打开带来的那个包袱,里面除了些零碎东西外就是他和木奴的换洗衣物,一起收置到了柜子里。
他不能在脏脏的地方乱滚,一定得把自己收拾干净,不然等回去了殿下会嫌弃死他的。
全都收拾完了,他带着锤子和木料进了隔壁老伯家,帮他把破床板收拾平整,顺便帮他把被子上的补丁给缝了。老伯上去躺了躺,很满意,邀请他晚上的时候再过来吃饭。
狼奴还没答应,周围另外几家催他过去修东西了,还有的拿出来白面馒头、腊肉腊肠和鸡蛋直接放他那屋的桌上去了。
等狼奴帮完一圈忙歇息下来,天已经快要黑透了,周围渐次燃起炊烟。狼奴打水烧水、把下午时他们送来的菜简单炒了一碗出来,自己留半碗,另外半碗送给了隔壁老伯。
老伯一天顶多吃两顿,顿顿不是咸菜就窝窝头,就是窝窝头蘸咸菜,他是这年纪最大、身体情况最糟糕的,脾气还不太好,邻里虽会帮扶,平时却少有人跟他交谈。
尝了口狼奴炒的菜,老伯很是惊艳。
“你想见程副帅?”老伯倚在门口嚼着饭往隔壁问。
狼奴关了门,正在里面洗澡,闻言水声一顿:“嗯,我要当参将。”
“再等等,估计再过一两个时辰他会派人过来看看情况,不管那人同不同意,你就跟着他走,准能见到程副帅的面。”
狼奴洗完澡出来把水倒了,擦干头发给木奴换衣服。
蹲门口吃饭的几个老兵残兵看见了都要笑他,说他该把那玩意儿丢了,白天他们见他把一个小孩子玩具挂腰上,都只当他是京城来的没用纨绔,被人打一下就要哭着回去喊娘的那种,程副帅他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哪可能让这样的人当参将?要不是亲眼见他几乎什么都会做,他们也觉得他在这肯定待不了两天就会主动提溜东西滚蛋。
“没有必要,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会为了别人的想法丢了木奴。”狼奴把木奴重新系回腰上,低声道,“他是殿下送我的,殿下不在的时候,都是他陪在我身边。”
老伯说的没错,他头发才干透,倚靠在**休息了片刻,阿武就过来了,门也不敲,直接推门进来,狼奴睁开乌黑森寒的眸扫向他。
阿武站在门前目瞪口呆,把门关上了。平静两息后,他往周围打量了番,是这儿没错啊,怎么跟上午来的时候不一样?
阿武再次开了门,刚才还躺靠在**的少年骤然挡住了他的全部视线,偏头垂眸看向他:“找我吗?”
莫名的强大压迫感让阿武咽了咽口水,往后退几步道:“是,是啊。”
他环顾周围:“你这,日子过得挺不错?他们帮你的?”
“都是他自己弄的,窗子是自己打的,床和桌椅也是他自己做的,我们都瞧见了。”老伯拄着拐杖捋着山羊胡道。
阿武难以置信,硬着头皮绕过狼奴进去瞧了瞧,一尘不染,跟翻新了一遍似的,窗上不仅糊了窗户纸还挂了蓝帘布,他屋里都没这么干净整洁过。
阿武不死心:“饭也吃上了?”
“不但吃上了,人家澡都洗完了。”老伯笑呵呵的,“行了阿武,别废话了,带他去见程副帅吧。”
“程副帅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开什么玩笑。”阿武翻了白眼,转步直接往外走。
才走两步远,一回头,少年抱剑眨眼看着他。
“跟什么跟?回去睡你的觉!”
“谁要跟你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阿武倒还想再怼两句,但夜色之下,少年眸亮似雪,看着比白天时更不好惹,他收收堵在心口的那股气,快步朝程英谦的营房去了。
程英谦正与几个副将查看勘探来的地图,在沙盘上布阵商议,听到动静召阿武进来回禀,一边听一边继续摆阵。
听完阿武的话,程英谦浓眉一皱,住在西巷的那些老弱残兵大多心里有怨气,平时互相之间的争端都不少,更不可能会主动帮一个从京城来的富贵闲人忙东忙西,这叫辛什么的人真是自己收拾出那间屋的?
程英谦挥退阿武,没太把这事放心上,北地的日子第一天、第二天他或许还能过得下去,再过几天试试,又冷又没什么吃的,他那细皮嫩肉的,指定卷着铺盖就跑。
布阵遇上了瓶颈,几个副将争执一番便都抚着下巴陷入了沉默,半天没想到下一步该怎么走。
程英谦手臂撑在沙盘两端,拧眉沉思片刻,握拳敲敲额头,问门外兵士:“什么时辰了?”
“亥时六刻。”
程英谦点点头,让副将们继续看,他把兵书拿来翻翻。刚走到书桌前,他意识到什么,锐利的眸眯向门外:“刚刚说话的是谁?”
那声音听起来可不算太耳熟。
“禀将军,是那个姓辛的,搁这守一个多时辰了,赶都赶不走。”门口小将道。
程英谦不悦地拉下唇角,把兵书撂在了桌上。
那几个胡子拉碴身形魁梧的副将冥思苦想半天也觉得脑子累了,倒茶的倒茶,嚼饼的嚼饼,闻言不禁道:“将军,听说那小子有意思啊,看着毛没长齐就想当咱们的参将了?哼,我原来以为辛指挥使是多刚正不阿的人,没想到也会干出这种乱塞人的事,还塞到咱江家军来了!他这不是仗着和江元帅的那点交情瞎弄吗?偏偏江元帅没点回绝的办法!”
程英谦也闹不明白江元帅在京城那边是遇着什么事儿了,怎么要把这个大难题踢给他。碍着江辛两家的交情,他还不能直接把人打出去。
程英谦取下酒囊喝了两口:“正好你们动半天脑子也累了,把他喊进来给点教训吧。”
其中一个副将立刻朝外喊人了。
狼奴拾阶跨过门槛进来,看向程英谦,行礼后又看向那几个副将,定定道:“我师父不是乱塞人,他相信我可以,他也对江元帅说过了,若让我这般武艺屈居人下才是浪费。江元帅也说过我功夫可以,江炽都打不过我,他最后是自愿为我写的介绍信,没人挟恩图报,请你们不要诋毁我师父。”
那几人依然嗤笑不已。
其中一个副将嚼完手里的馍饼咽下去,灌下去几口酒,脱了身上的甲胄,只撸起袖子露出两条健硕的胳膊,朝他抬抬下巴:“来吧,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多好的功夫。来,让你五招。”
狼奴担忧地看了这大块头一眼,就在他们以为他露怯了的时候,似征询意见地对程英谦道:“出去打吧,会弄坏程副帅的东西。”
那副将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保证下手轻点,只把你按地上点到为止,不会让你砸伤副帅之物的。”
程英谦放下酒囊后重新执起兵书看了:“伤了也不必赔。”
那副将挺着将军肚站在对面再次朝狼奴抬了抬下巴。
狼奴解开腰间的剑掷到桌上,桌上的东西震了震,程英谦从书页中抬了抬眸。
“唔——”
只听一声痛闷,程英谦刚把视线从那把重剑移到营房正中去,就见一片灰尘中那名刚刚还气势轩昂的副将竟以面着地,脸被一只半点尘埃不染的素面皂靴踩得死死的,两手还被人反剪在后,动弹不得。
其余三四个副将都惊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刚刚就见一道黑影瞬刻间移过去了,接着就只听一声叫,眼前就成了这样。
“好油的手,你为什么吃完饼不洗手?”狼奴忽然松开了手里那两只粗硕的拳,皱眉极嫌弃似的拿帕子擦手指。
那副将得了喘息之机,立刻从地上翻跃而起,扭扭脖子,下排牙磨着上排牙,往两手吐了口唾沫搓搓:“你偷袭我?!”
狼奴眉毛皱得更深了,怎么会有这么磕碜的人?
“我没偷袭,你眼睛不好吗?”狼奴冷声道,“我绝不可能作出那种下三滥的事情,请别随便诬告人。你要是不服气,可以直说,我也让你五招。”
那副将扭头看看其余几人,又看看程英谦,程英谦已经从椅上站起来了,手里的兵书也搁下了。方才他没看到具体情形,倒判断不出那小子是不是真出了阴招。不过这陈虎太轻敌倒是不假。
见程英谦没什么意见,陈虎喝一声,两腿往旁一跨,这便闪身至少年面前,手击上,腿扫下,然而一拳一脚分别挥去却都扑了个空,围观的几人忍不住喊道:“陈虎,在后面!”
陈虎立刻旋身,狼奴正在后面露着笑涡等他。
陈虎闷着口气,一个跃起朝他头脸飞踢而去,趁他往旁边躲避时伸臂一击,然而少年也不知怎么就从左边闪到了右边,他脚踢在墙,一个借力改作手臂撑墙以两腿往四处扫去。
全都扑空了。
“三招了。”狼奴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着指缝,在他又一次出招时淡声问,“你叫陈虎吗?九年前,我在上林苑打死了一头老虎,它比你耐打多了。”
所有人的目光早在陈虎两番扑空后汇聚了过来,包括门外的小将,都忍不住趴在门内往里探看,闻言都抽着气讨论起来。
程英谦眉头越皱越深。
这少年看着未及弱冠,九年前?那岂不是他十岁还未到的时候。
陈虎大叫一声使出全力拼出最后一招,可几息之后,依然是连少年的一根汗毛都没碰到。
程英谦不禁凝神细看,便见狼奴抬手从后掐住了陈虎的后颈,也不知怎得就将他高高提起了,轻松往下一掼,陈虎的下巴就磕在了地上。
“嘎嘣”一下,陈虎嘴都歪斜了,估计是咬破了舌头,血混着延津从嘴角流了出来。
狼奴踩着他的后背,这回不肯碰他的手了,任他如何翻腾,身体始终别不过来。
“别担心,正骨我也会一点,下巴脱臼了以后也能吃饼的。”
门外情不自禁响起了鼓掌声,副将们立刻将目光射去。
门外又安静了。
程英谦缓步从书桌旁走过来,并不看眨眼望向自己的少年,对被踩在地上喘气都难的陈虎沉沉发问:“总记不住教训,以后还轻敌吗?”
陈虎倒想说话,可呼哧呼哧得鼻腔里都是灰,一开口声音都含含糊糊的:“我,没有……”
程英谦再次打量狼奴,嗓音没之前那般硬了:“行了。”
狼奴抬起了脚,睨着陈虎:“要帮忙吗?”
陈虎两臂撑撑地面,没撑起来,冲那几个呆呆愣愣的副将喊了一句,副将们忙上前把他搀扶起来了。
陈虎下巴有点脱臼,一时没法儿张合起来了,倒茶漱口都费劲儿,副将们大喊找军医。
“不用啊,我会。”
狼奴又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新帕子,附在手上,这便要往陈虎下巴处捏去。陈虎下意识往后躲,眼睛紧闭,头也往旁边偏。
狼奴弯弯眼睛:“很快的,又不痛。”
陈虎就感觉下颌两边凉了一凉,一阵强压感自两端一转,舌下口腔泛起了酸意。
狼奴收回手,把帕子递给他:“擦擦吧。”
“谁要你的东西,你——”陈虎下意识想拍翻他的手,刚一出口,他震惊地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半张脸,尝试张合了几下嘴,脱臼竟然真的好了。
“——倒算有几分本事。”陈虎干咳一声,转面拿起茶壶就往嘴里灌起来了,擤擤鼻子甩到了地上拿鞋搓。
狼奴毫不掩嫌恶地将帕子丢到桌上,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把视线投向其他人:“还要和我打吗?一起上也可以。”
副将们刚给灭下去的火气又腾腾上来了,就算是功夫好……这么狂傲不就是找打吗?!还一副实话实说真心诚意的样子,搞什么无辜。
他们要打,程英谦也不拦着,但抬步率先往营房外走了:“到比试台上打吧。”
陈虎提着衣服跟着一起去了,朝其余人指点道:“别当我是干吃饭的,他别的弱点我暂且没看出来……但这小子穷讲究爱干净,他要是过了分了,大不了朝他吐吐唾沫!”
“哼嗤,一人一口也够给他淹死的了,哈哈哈!”
“那我看也是,老赵天天不漱口,牙都焦黄了!”
比试台上传来了动静,各处的人都过来围看了。
只见那少年独身立在台上一端,也没摆什么架势,面对汹汹而来的五个副将眉都不皱一下。
砰砰咔咔几下,台上气息几度斗转,三五刻钟后,竟只有少年还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处,连呼吸都不见促几下。
……这是怪物吧!
程英谦这回也不得不正视狼奴了。
要知道他今晨进城后,据守门小将说连觉都没歇一下,现在连着和身居副将之职的几人打了几场,脸上竟然始终不见丝毫疲态。
程英谦从他方才的几次出招里估摸了下,就算是自己,恐怕也无法在他手里抵抗过三十招……更遑论其他参将守备等人。
辛鞘,这究竟是何许人也,何为他从前都没听说过?北地虽远隔他地,但京城的邸报会时常传来,但凡功夫上有些名头的人他都了解一二,哪怕是锦衣卫,也能念出一两个名字。
“你方才说,你九年前在上林苑打死过猛虎?你既然是辛指挥使的徒弟,又怎会去上林苑。”
上林苑内属东厂管辖,东厂与锦衣卫素来不睦,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那时师父还没有收我为徒,是殿下把我从上林苑斗兽场捡回了宫。我原先是北地狼王养大的孩子,殿下唤我狼奴。”
狼奴……
程英谦于火光中细看少年野性与稚纯并存的眉眼,心中纳罕道,奴不像,倒像狼妖。
“程副帅,我可以当参将了吗?”狼奴跨过那些在地上艰难爬起的人,走到他面前,“江炽也是参将对吗?我已在京城和他比过了,他不行,这里还有比他厉害的参将吗?”
程英谦一时沉默。
比江炽厉害的参将,确实能挑出一两个,是那些正当壮年,身材魁梧健硕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回的老将,小将军作战经验上没他们丰富,战术上没他们老练,所以略有不敌。
要说他们和辛鞘比的话……还是勉强,他到现在也没看出来狼奴究竟一共使出了多少功力。八九岁就能单独打死一头猛虎的人,岂是勇猛二字可形容的。
不光光是陈虎轻敌了,连他也轻视了他。短短一天,这少年就已数次打破了他的偏见。
真就这么让他当上参将吗?
还是不妥。轻易就让一个从京城来的陌生少年身居高位,被他打过的人尚有些难堪不服,何况是底下无数眼巴巴盯着位置的人。
“当将军,不是只有蛮力就够了的。”程英谦指了指自己的头,“得用这,否则在战场上,你就算能打得过对面万千敌人,又能保证自己的兵不会白白送命牺牲吗?”
狼奴并不顺着他的话头回答,而是略有不解地歪了歪头:“你们没有军师吗?”
“军师亦有高低之分,还有很多时候,军师无法时刻跟着你教你怎么做,你难道要干等着人家来打,要别人把打法儿亲自喂到你嘴里吗?”程英谦冷笑,看这少年的样子也知道,他恐怕是武力有余,智谋不足的典型。勇而无谋,即便强而近妖,也会倒在敌人的刀下。
狼奴思索了一番,没再说话了。
程英谦转头让人扶那几个副将下去歇息,这便要走下比试台。
少年的声音再度在后响起了。
“你说得对,所以程副帅,你看那么久兵书,想到沙盘上的阵法何解了吗?”
程英谦侧身,眯了眯眼。
少年一边给腰间木偶擦着脑袋,一边直视着他步步走下:“可以让我试试吗?”
围观的人群也不由得随他脚步往营房处走,程英谦后槽牙紧了又紧,发现自己并无拒绝的理由。
也好,若在这件事上能挫挫他的锐气,也可作为拒绝他担任参将一职的理由。
程英谦转身在猎猎风声里重新回到了营房内。
狼奴提步跟上,那几个副将里有那么一两个还能走动路的,也跟过来看了,另外还有几个办完差后回来的在任参将,都进来想要看看这少年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要是程副帅真轻易让他当了参将,说什么都不可能服气!
程英谦立到沙盘之前,看对面少年凝眉细观着阵法。
两炷香的时辰过去了,少年始终未动分毫,黑浓的长睫几次眨动,却不曾吐露一言。
这阵型他和几位副将观察好几个时辰了,前面推演得倒还顺利,但到了山地进攻这块,众人各有争执,将每个人主张的方法全都拆开解析一遍后,又发现里面没一个最佳前进方式,都各有各的致命。
他本打算今夜再翻兵书找找灵感,若不成的话再等明日换那几个战术老练的参将来探讨的。依他的想法,狼奴就算武功超绝,世无其二,且熟读兵法,但不曾在战场上付诸实践过的话,说来说去,只可能是纸上谈兵。这种必须灵活应用到各个地形的排兵布阵,不是有点小聪明就能看出关键并进行正确调整的。
“你毕竟年纪小,经验少,小将军也是锐意迸发的少年郎,尚有不足之处,何况是你。想不出来这个正常,以后踏踏实实地学,总能进步的。再给你一炷香时间吧,不行的话就——”
他话音未落,狼奴拾起沙盘中的阵型向标,重新摆布了起来。
众人皆屏息看去,少年长指纤白,动作灵巧,如行云流水,没有丝毫凝滞。
不到两盏茶的功夫,沙盘上的阵型便已变了一通。
所有人的视线都围挤在上面,有人啧啧称奇:“这是什么阵法?既像车悬,又像长蛇冲轭……变化无穷,又兼顾各方,绝无失守,在山地难攻之所亦可如行平地,这……”
“我也不知道。”狼奴摆完了就开始擦手上沾的灰沙,“我还是北地的狼时,领着狼群追杀猎物用到过类似的办法。当然没有这个复杂,但道理是一样的道理,要迷惑对方,也要引诱对方,不可以把劣势暴露在最危险的地方,也不能把自己伪作得毫无破绽。我师父也曾教过我这个道理。”
众人不禁欣赏点头,程英谦盯着眼前已经破局了的沙盘,长久没有说话。
狼奴再度看向他,目光如炬,语气谦和:“程副帅,我可以当参将了吗?”
二月初,不同于北地的寒冷干燥,雪下而不断、积而不化,京城内外已有了春风吹入。七公主府前的腊梅才刚开始凋落,桃李枝上却已有了花骨朵。
三公主楚姝的婚期定在二月二十七,楚言枝为她备了足有七八个箱笼的添妆礼。再度查看过礼品单子,确认无误后,楚言枝才让人下去,回应身旁辛鞣刚才说的话:“我没那么担心他。他既然能甩开辛大人跟派去的人,想必有点本事。奔前程么,随他如何,与我不相干。”
辛鞣把新写好的调养方子递给她看,闻言语调柔和道:“话虽如此,父亲说,辛鞘是个没心机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更何况是早已固如磐石的江家军。如果没一个能为他撑腰或出主意的人,难免吃亏。”
楚言枝扫了眼方子,交给了红裳收着。
这倒确实,那回在京郊马场上,被江炽暗害他就只知道捧着个针质问他为什么就那么想赢,要不是有她在,他恐怕就只能把委屈往肚子里咽了。
在北地,他谁也不认识,就凭着辛恩给的通关文牒和那纸介绍信,不知道得被多少人看不起……
想也没用,她远在京城,可帮不了他。等三姐姐的婚礼一办完,礼部就开始正式为她准备了,她会忙起来,没工夫想这些。
红裳看过那方子后,不禁感叹道:“用药温和适宜,阴阳有度,奴婢瞧着辛小姐的医术越来越好了。”
辛鞣被夸了脸上也并不见羞涩,笑着收起笔墨道:“有不少是刘公子指点过的。”
“你与刘公子的亲事定在了哪日?”楚言枝笑问,“到时候你可要递一份请帖到我府上来。”
“这是自然,若殿下愿意亲临,是辛刘两家之幸。”辛鞣忙起身行礼道。
楚言枝拉了她的手,让她重新坐回去:“你我不必多礼。快说说,是哪日?”
辛鞣两颊这才浮上了红晕:“八月十九,祖父祖母舍不得我,特地选的下半年。”
楚言枝笑道:“我也舍不得你,不知我们婚后是否还能常见面。”
“只要殿下有召,我无有不从。”
约莫将到午时,厨房传膳来了,楚言枝让人将饭菜摆上来,拉辛鞣一起坐下用膳,指着几道药膳着:“知道你爱吃这些,我特地叫人做的。”
辛鞣环看一圈,感激道:“谢殿下关爱。”
楚言枝刚拾起筷箸,饭菜皆未入口,外院忽有几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奔过来了。
红裳蹙起眉头出去训责:“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没点规矩……”
“殿下,长春宫福公公刚传信来了,说是太后娘娘昨晚就病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御医们都跪在慈宁宫外,轮流悬丝诊脉,却都不知病因在哪……和妃娘娘让您赶紧回去一趟。”
还没听完小太监的话,楚言枝手里的筷子皆已落下。筷子击地声反倒让她清醒了,她立刻起身让人备车辇,她要即刻进宫不得耽误。红裳还想为她换衣,楚言枝心乱如麻,由她的话披了件紫烟色的披风后就脚步飞快地往外赶。
将要走出内院,楚言枝回头看到正提着药箱往外面出来的辛鞣,心思突然镇定了不少,走回来牵住她的手道:“和我去一趟吧,太医院的御医给后宫诸人看诊,永远都最多只能悬丝诊脉!”
辛鞣能感觉到楚言枝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又冰又抖,无意间使出的力道让她觉出了痛感。
辛鞣跟上她的脚步,正色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