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掬着满腔的虔诚爱意,却甘愿只是蹲跪在她床头

翌日辛鞍被辛大人推着来公主府亲自向楚言枝道歉, 楚言枝不想见,但不能不给辛大人面子,还是去了正厅。

辛鞍嘴里依然吐不出什么好话, 说反正看她天天在公主府逍遥自在,不是和表哥出去游玩, 就是请表哥在府里谈情说爱,根本不会在乎大哥, 信交不交给她能有什么分别。

楚言枝烦死他了,直接反问,你这么为你大哥抱不平,怎么真为他好的事没做几件, 倒喜欢天天篡改他的意见行事呢?

辛鞍气得脸红脖子粗, 又骂她没有心。楚言枝便喊红裳送客,别让不相干的人再进来了。

她有没有心关他什么事,没有心才活得自在。管他说什么做什么, 她可不会在乎狼奴,他要是真死在外边了, 她就看在曾为主仆的份上给他厚葬。

上元节的前一天,三姐姐的驸马人选下来了,是通州武清县的年轻县丞, 姓焦名铭,才一定下,成安帝直接赐封他为汝南侯,选宅赐府, 离皇宫很近。大多数驸马都尉就算封爵, 也是封为伯, 成安帝封焦铭为汝南侯, 可见对三姐姐是有些讨哄意味在的。

楚言枝去三公主府看望她,府内皆在为婚事忙碌,她倒很平静,慵懒地倚在美人榻上看书。

楚言枝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她夜里想不想和她一起逛灯会,听说今年的楼阁灯比往年的还要宏伟壮观,挂了谜题的灯笼排满了一条街,已经有不少人在那里张望了。

“没意思,你想去吗?想去我可以陪你。”

楚言枝摇头:“只是想三姐姐能出去散散心而已,若是无感,邀你吹冷风也不好。”

楚姝把手里的《史记》放下了,扶了扶额头上的绣锦卧兔儿:“我是没什么好烦心的。倒是你,脸上笑容又少了。”

她往她身边看看:“终于狠下心把你那小奴隶赶走了?”

宫婢上了茶,楚言枝接过抿了口,等她们都退侍在旁了才轻声道:“没什么狠不狠心的,大家都是大人了,早该成熟些。”

窗外的光热烈烈地照在楚姝背后,也照在楚言枝的脸上,香炉轻烟袅袅,炉火哔剥,茶盏里水汽飘然。

楚姝笑笑,说话时撩出的浮散白气似也带了笑音:“你好像从没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过。”

楚言枝怔了一下,也笑:“只是我年纪最小,你们才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而已。”

“你小时候挺容易哭的,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话没说两句眼泪就掉下来了,把咱二哥心疼得不行。”

提到那段困窘时光,楚言枝不太好意思地红了脸:“那时我没见识,什么都不懂,太幼稚了。”

“何必对自己那么苛刻呢,那年你才七岁,今年你也才十六。”

楚言枝倚坐在软垫玫瑰椅上,笑容渐淡:“十六是要嫁人的年纪了。”

楚姝捧着脸,目露遐想:“只要有娘亲在,你就永远可以是小孩子。我十六岁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很大,选个发饰都要问问母后的意见。”

听说孟皇后在四川府过得不错,身体虽然没有完全养好,但至少能出去走动走动了。不像成安帝,其实也才知天命的年纪,老得竟那么快……楚言枝记忆里的他还是雄姿英发的模样。在慈宁宫他第一次和她讲话时,眼睛里虽然没有多少温柔疼爱的意思,但透着上位者似能掌控一切的自信神采。

楚言枝不喜欢他,但如果真有一天失去了这位父亲,她大概会觉得茫然,像人生的来处突然暗了一角,即便那一角发出的微光从始至终并没有给她带来过多少温暖,可心里就是会空出一块。

“姐姐,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楚言枝语气迷惘地问。

楚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有,忽然想问问。”

楚姝抬盏喝茶:“有吧。我们这般年纪,有喜欢的人不是很正常?只是喜欢的人不能往低了去,要喜欢就拣最好的喜欢。”

楚言枝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三姐姐这样只对想做的事感兴趣的人,是断不会在情爱上费心思的。

楚言枝没忍不住一直盯着她瞧,眼神里的好奇和求知欲掩不住地冒出来了。

“我挺喜欢嵇岚的,长相没得挑,学识本领都在嵇阁老之上,为人品性也好。”楚姝坦然承认,“大周所有青年里,唯有他堪堪能入我的眼。”

“那,那……”楚言枝微微探身,“三姐姐之前,是可以嫁给他的吧?”

父皇先前的意思不就是如此?只是目的太恶心人了,完全只想借三姐姐的婚事打压嵇嘉在朝中的威望和势力。她当时和娘亲还担心过三姐姐会不会真落了这陷阱。

“可以,但我要真按照父皇的安排嫁给他,我就不喜欢他了。没了无限前途,他就不是最好的那个,我只会喜欢最好的人。”

楚言枝点头:“我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会想他越来越好,三姐姐是怕自己会拖累他。”

楚姝嗤笑了声:“他虽然好,但我比他更好,我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能得我的喜欢,是他的福分,我还嫌他拖累我呢,我怎么会拖累他?他要是也喜欢我,并且想娶我,却为此而放弃了自己的未来,那是他自己没本事,能怪我拖累他?我不可能会喜欢一个没本事的男人。我都能想象得出来,若他真作出这种事后每天会对我说的话,一定是天天标榜自己有多爱我,为我放弃了多少宝贵的其他东西,指望我感恩戴德。这种男人是最恶心的。”

楚言枝捧着茶思索,她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她还以为照三姐姐的性子,喜欢的东西一定会得到,喜欢的人也一定会得到的。但从礼部为她择驸马开始,她始终没什么动静,既不积极,也不反抗,似乎并不在乎自己有没有驸马、驸马是谁。

也许在想做的事与喜欢的人之间,三姐姐选择了想做的事。那喜欢呢……两情相悦不该永远在一起吗?像姚令说的那样,夫妻二人相互扶持地走下去,会为对方簪花、会给对方作诗,有时嬉笑有时骂。

“枝枝,我如今做事,喜欢权衡利弊,也许和你以往听的风花雪月的故事不同。至少我和我母后不同,我不可能为了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现在有的和将来可能会有的东西。要是真和嵇岚在一起了,从此远离京城不能回来,我还怎么参与政事。可别把自己的理想全压在别人身上,唯有自己才能成全自己。”楚姝握住了她的手,定定道。

楚言枝看着眼前光彩照人的三姐姐,再度生出了羡慕心。三姐姐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往无前从不退缩,她却连个理想也没有,整天混着尊贵的闲日子,不知道在为什么东西发愁。

自己成全自己,她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成全。可既然什么想要的都没,怎么还会难受不快乐?

太闲了吧,她就是太闲了。她想起每年灯会街上表演杂耍的孩子,才几岁大就被卖到戏班子千锤百炼学唱戏、学杂技,叠成比楼还高摇摇欲坠的人墙,只能靠笑嘻嘻的看官们打赏过活,光谋生就已经筋疲力竭了,哪有像她这样吃完睡、睡完吃还撑着脑袋瞎想的机会。

楚言枝觉得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了,就算找不到,也不能天天发毫无意义的闲愁。

下午申时时分,姚令来公主府找她了,邀她一起去出去逛灯会。之前在灯会上他们就算见了面,也要避着人的耳目,还得受狼奴干扰,如今戴好幕离,就算并肩同行也没什么关系。

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嫁给他了,这毫无疑问,婚前能有与驸马多相处的机会她比太多人幸运,只要能喜欢上他,她会是最幸福的人。

楚言枝收整一番,让红裳和绣杏都跟着自己,先前绣杏老想跟出宫来逛逛,她一直没同意,绣杏不知念叨了多少回。

天完全黑下来了,这年的上元夜依然是个晴朗的夜晚,天上有隐隐绰绰的月亮和耀目的星子,更有无数轻巧精致的灯笼,或成排悬挂在顶,或疏疏落落挂在路旁,目之所及是灯光之下每个人的笑脸。

楚言枝漫步走着,姚令为她买了一只兔儿灯,又要给她买滚灯,楚言枝没要,隔着幕离看着手中一步一晃的兔子灯,脑海里纷纷杂杂。

走至一处灯街,楚言枝的视线越过人海往前看,最前面果然悬着一只巨大精美的楼阁灯,似乎比现在就挂在她公主府后院的那只还要漂亮。

这灯做工很好,很耐用,年年出来挂,挂了好多年都没坏过。

“枝枝想要这灯吗?那我一定为你赢来!”见她视线一直落在最前方,姚令即刻便要穿灯街猜谜去。

楚言枝出声阻止,姚令却坚持要去。

她已有了一盏,不想要别的了。

楚言枝在原地站了会儿,耳畔人声沸腾,视线依然被幕离上的薄纱遮得朦朦胧胧。人群里,她却仿佛看到了那年八岁的自己。身形窈窕纤瘦的二姐姐领着她猜谜,她那时确实还太小,仰着头努力地看,却没几个猜得出来。

当时有一瞬间她感觉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回头看却什么都没有。后来再看到狼奴拖着那盏楼阁灯出现在她面前,她便猜出来了,一定是这个小奴隶。他在桥上大胆地喊她枝枝,拖着那盏灯要送给她,神情却茫然悲伤,攥着她的袖子说,以后一定会很努力,成为殿下最有用的小狼,不被别人可怜的无能小狼。

楚言枝不理解他。她原先捡他回来,便是因为觉得他可怜,没别的缘故。她也并不需要他多么有用,只是闲来无事养一养而已。红裳一直觉得她是带了个麻烦回来。

她确实是给自己养了个麻烦,哪想到后来会跟他发生那么多次日夜间的荒唐事。情迷时,她还叫他小狼夫君。小狼小狼,夫君夫君,她唤一个连正经名字都没的小奴隶为夫君。

三姐姐说,作为公主,不可以喜欢太差劲的人,她们得喜欢最好的、最优秀的。楚言枝深以为然,但她们注定不可能嫁给最优秀的人,这不是给自己寻苦恼吗?

这真是一件无解的事。

楚言枝稍稍拨开幕离往前看了眼,姚令的身影挤在人群里,勉强辨认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原来他连灯街的中段都没走到。

楚言枝嫌干站着等太累了,着人在这守着,便先缓步继续往前走。

渑州在哪里?

朝南,还是朝北?

路过一处巷子,楚言枝往里看,黑黢黢的,似乎什么都没有。若在里面藏两个人,是不是也没人发现?

楚言枝想起那头笨狼,被她咬破了脖子,竟然哼哼唧唧地说“好舒服呀”。

为了骗她去扶他,还扶着墙一瘸一拐可怜兮兮地说他脚痛得走不了了。

他还吃姚令的醋,左一句小表哥,右一句小表哥,说自己多强壮,小表哥多柔弱,他多么会为她着想,小表哥多么不懂事。

要是知道她今夜出来跟姚令逛灯会,走了很多很多路,说了很多很多话,他不得酸死。

楚言枝又无所谓地想,这不是不知道么。谁知道他在渑州正在做什么,一个人在外面,这头笨狼,一定连吃元宵都忘记了。

而且她在意他有没有被酸死干什么……

楚言枝走走停停好几次,姚令从后面追了上来,万分抱歉地说自己没能赢到楼阁灯,有个人才华横溢,一眼扫过去能猜出一排,没人赶得上,那灯被赢走了。他想出钱买,但对方不要。

“没关系的,我本来就不怎么想要,表哥辛苦了。”

姚令见她确实态度淡薄,幕离之下的目光虽然疏离却很柔和,终于没那么愧疚了,提步到她身旁陪着走。

姚令变着法儿想逗她开心,用笨拙的口吻讲笑话,还给她买糖葫芦。楚言枝断断续续地听着,偶尔会笑一笑。这些笑话里大概有不少都是姚念教他说的,有部分她已经听过了,但他讲得没姚念生动。

不知怎么走到了一处花摊前,楚言枝停步抬头看,坐在那卖花的是个年轻妇人,妇人拿蓝布裹着头发,旁边还支了个小凳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坐在那里拿手指戳着地面玩,笑嘻嘻地同妇人讲话,妇人编著花篮,皱着眉头很少回应。

楚言枝又往四处看,看到了那处医馆,这应该确实是去年的那个摊子。她很想问一问去年那位卖花的老妪怎么没来,又觉得这样问恐怕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且万一听到不太好的回答……

楚言枝撩开一角幕离,于璀璨灯火中看到那一簇簇粉山茶。很奇怪,明明长得比它大、开得比它艳的花那么多,她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了它。

她再度想起几个月前,她那个很乖的小奴隶做了一盆金枝玉叶,玉雕作花、金银为枝茎,作为送给她的生辰礼。他曾蹲在床头,说殿下只要把他当作一个能用来取乐的小玩物就可以了。

那夜他卧了上来,眼睫毛湿漉漉的,低呜着央她娶他。

楚言枝有点说不上来的难过。

一直被她盯着的那朵粉山茶被摘下了,楚言枝怔怔看着对方持花走到她面前,抬头往她头上簪去。

他手上有个黑点子,别人说是白璧微瑕,唯有小奴隶说他是手没洗干净。

手没洗干净……手没洗干净。

最后的时刻,楚言枝还是避开了。

姚令动作顿住,在她出口想要解释时,视线落寞地垂下去,拈花枝朝她递去:“枝枝喜欢,便收下吧。”

楚言枝仍然没有接,姚令看着她,久久未语。

楚言枝意识到自己总这样太伤人了,立刻道歉:“对不起,我……”

“枝枝。”姚令唇畔牵出了一抹笑,将拈花的手收回,轻抚着那一片片花瓣,语气有了一丝疲惫,“自从辛公子走后,你总心不在焉的。”

见楚言枝骤然沉默,姚令连那抹笑也无法维系了,领她走到一架人少的树灯旁,启口问:“我能问问,在枝枝心里辛鞘究竟是什么样的分量吗?”

“表哥说笑了,我怎么会把一个奴隶放在心上。”

姚令看了看手里的花,无奈道:“那天红裳姑娘问我辛公子是不是跟我在灯楼上起争端了,无意间聊起你那晚把我给你簪的粉山茶留了很久,睡前才摘下,第二天起来还让人养到花瓶里。一直等干枯无水了,才亲自把它的花瓣取下,夹在书页中做成书签。枝枝,那晚我们分别得很早,我并没有机会为你簪花。”

楚言枝抬眸,想起那朵被她把玩很久都没丢的粉山茶,心脏砰砰乱跳。红裳他们一直误以为那是姚令给她簪的,她没解释过。现在被当事人当场拆穿,她忍不住心虚。

姚令看着她:“你喜欢辛公子,对吗?”

“不喜欢。”楚言枝即刻蹙眉,“他是奴隶,我是公主。”

“你喜欢我吗?”

“……兴许会喜欢。”

姚令勉强笑笑:“你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你的奴隶,你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喜欢我,是因为我是你的表哥,是娘娘和钱公公为你择定的未来驸马,对吗?”

“当然不只因为他是我的奴隶,他,他很没用,放在人群里看都看不到,人还很笨,不会耍心眼非要耍……我怎么可能喜欢这样一个差劲的人。”

“可平心而论,辛公子相貌绝佳,武艺高超无人能敌,甚至已经在江湖上传出了响亮名号,听说手也很巧,你床头那盆金枝玉叶就是他亲手做的。他如果是差劲,那我,我又如何与枝枝相配。”姚令越说声音越平缓,“你喜欢他。”

“枝枝,我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你的视线会忍不住去找他,找到了能亮一亮,若恰与他的视线相碰,又想躲想笑。一旦没寻到,你即便什么都不说,甚至神情也没有变化,眼神里的失落却遮掩不了。你近来一直在失落。”

“他除了是我的奴隶外,还是我的侍卫,我当然要确定他人在哪里,免得出了危险没人保护我。”楚言枝略微侧过身,避开姚令的目光。

姚令很久没说话,半晌道:“其实说这些,确实没什么意义,你我二人的婚事已经定下一半了。如今辛公子离开了,枝枝努力努力,说不定就能喜欢上我。不论枝枝喜欢不喜欢我,我都会娶你,这是属于我的幸事。但如果中间有何变故……枝枝也不必顾忌我,一切结果我都能接受。”

姚令将花插到身旁的一只灯笼上,朝她躬身行礼:“枝枝既无心与我游玩,我不强求,往后也不会再去多加叨扰,劳烦枝枝想努力时再寻人去府上传唤我来。”

不等她多说,姚令又遥向她守在不远处的宫婢们行礼,这便离开了。

楚言枝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她肯定是伤到了姚令,而且从一开始她就对不起他。楚言枝心里有愧疚,但长时间的愧疚之下,她没少继续沉迷犯错,如今再提愧疚,她也觉得自己虚伪可笑。

她要是能真的一点点心肝肺都没就好了。

宫婢们不明白姚令为何会突然告辞离开,红裳和绣杏都紧张地探问着,楚言枝心里没什么感觉,想再自己逛逛。

她一直往前走,手里是姚令刚给她买的兔儿灯。楚言枝把灯给绣杏拿着,让绣杏和红裳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买下来,账从府内支,不用花她们自己的月例。绣杏兴高采烈地去了,红裳却守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对周围的东西全然没有兴趣,小心地问她是不是因为姚公子没赢到灯,她生气了,他才羞愧地要走。

楚言枝摇头,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不解释了。

又走了一段路,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医馆前。她朝里看了看,看到那个坏老头正撑着手臂拨弄算盘,没进去。见绣杏手里怀里都是东西,已经提不下了,楚言枝才领着众人回去。

她喜欢小奴隶?

她喜欢狼奴?

她喜欢小狼?

喜欢吗?

她怎么会喜欢。

虽然没逛多久,回去后,楚言枝几乎是沾床就睡着了。她太疲惫,梦里乱七八糟,光怪陆离。

醒来时,天际微亮。

她疲惫地倚靠着迎枕,看向帐外。

天将亮未亮时,视线中的所有东西都像泡在了浅淡的水墨里,模糊看不清晰。她一直看着眼前,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好像在看小奴隶不知怎么从窗子里跃进来了,他什么也不说,扣了她的肩背,握了她的手,潮湿的吻就落到了她的脸与唇上。

她能够感觉到他很喜欢她,拥抱的时候手臂想收紧,又不舍得收得太紧,口齿想要将她吞掉,又只是细致如雨地点润着她的一切。他气势汹汹,却只下了场让人想要更多的雨。

他向她索取一切,又把更多的东西奉给她。他掬着满腔的虔诚爱意,却甘愿只是蹲跪在她床头,对她说,殿下,把奴当成可以取乐的小玩物就可以了。

如果她爱一个人,她会愿意这样对待对方吗?她当然不会。

她常常忘了小奴隶是来自北地的狼。狼是比大多数人还要自尊的动物,如果说,她作为尊贵的公主无法这样爱一个人,他作为狼又如何做到。

楚言枝摸了摸脸,一手冰凉的泪。

她得承认,她想念小狼了。

想念他的身体,想念他的眼睛,想念他每一句絮叨的“想你”“爱你”。

她爱他吗?

抛开所有身份、规矩、娘亲他们对她的期待……她爱他吗?

楚言枝从枕头底下摸出帕子擦眼泪,擦得眼睛有些胀痛。

为何他一走,她的精神就变得好差,心情一落千丈,什么都吃不下去,什么都不感兴趣。

她忍不住想,又忍住自己别去问,渑州在哪里,渑州在哪里,是朝南,还是朝北?

她没有出过远门,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只离开宫墙二里远。

她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公主,却也困在这皇城里一辈子,她连渑州在哪里都不知道。

雪如鹅毛而下,群山连绵,目之所及,一片银装素裹,茫茫无光。一匹通身乌黑的骏马在这寂然无声的天地里哒哒踏雪穿行。

马儿背上拖着一辆板车,板车上架着一只装有两个偶尔会蠕动几下的袋子。少年搭着膝盖坐在最前面,手牵缰绳催促马儿快些。

越往北,雪下得越大,随风扑到少年浓黑的眉眼间,却显得他双眸水洗般的亮。

翻过两座山后,天再次黑了。

狼奴驭马停下,喂马儿吃草,他于月光下眺望雪原。

千里奔行半个多月,他又回来了。

狼奴仰颈,尝试几次后,终于冲着孤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狼嗷。

嗷声回**,雪仍然在下。

狼奴静立在雪原之上,看着这个时常会出现于他梦中的地方。这里很冷很冷,每天不是在下雪,就是在等雪下,他那些年却很少会有觉得冷的时候。

狼奴仰头望月,又发出了几声狼嗷。

茫茫天地中,远处狼嗷次第传来,渐有几双幽绿的眼睛出现了。

狼群逐步靠近,狼奴打开笼子上的锁,牵着绳子将那两只硕大的袋子朝他们甩去。

“冬天了,你们好饿的吧,小狼王给你们送猎物来了。”狼奴在雪原上坐下,捧脸看着狼群朝那两只袋子嗅着。

袋子被咬开了。

撕扯声,咀嚼声,惨叫痛哭声。

狼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耳朵一瞬不瞬地听着。

直至狼群们餍足地开始舔毛,卧在雪地里打滚,狼奴再度看向月亮。

小狼给狼王母亲,还有兄弟姐妹们报仇了。

好想你们。

这些年,一直想,一直想。

他还好想殿下。

狼奴持剑过去,把附着在骨头上的绳子与袋子残物都勾扔到已解下马背的板车上,连同板车和笼子,点起一把火全烧尽了。

火光中,狼奴牵着马儿,继续朝前走。

那一双双幽绿的眼睛遥遥跟在他身后,并不靠近。

狼奴回头看看他们,骑上马儿。

身后狼嗷阵阵,似悲似怨。

狼奴没再回头。

清晨的北地宣府镇呼喝声震地干云,一眼望去,江家军的旗帜营帐扎在所有阳光能照到的地方,身穿盔甲巾服的军士几乎连绵铺山,望不到尽头。

军士们演练的动作整齐划一,各营各帐的将校们不断行走巡视着。

江家军副总兵程英谦站在看台拿了望镜环顾一圈,喊来几个把总上来训诫了一番,让他们去把队列重新排一遍去,必须全部排列无误才可,别江元帅不在一个个皮都松了,对面的鞑靼可不会挑着他们紧的时候下手!

“报!程副帅,探兵来报说距此五十里外有一人骑马奔来,身份不明!”

听小将奏禀完毕,程英谦眉头皱起:“只有一人?从哪个方向来的?”

“只有一人一马,南边。”

“南边?莫非是驿站递邸报的来了?”

“探过了,不像是,那人什么都没带,好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程英谦想不通还能是谁了,宣府镇是江家军驻守的最大的军镇之一,总兵都督江元帅走后,作为副总兵的他承担起监管督练之责,一有任何异常情况,都必须及时往回报。边关太平的这几年,朝廷一向盯他们盯得紧,驿站递邸报的小将更换了好几代,他一个比一个认得熟,最年轻的那个都有三十四岁了,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

若不是朝廷派来的人,那就有可能是别处听闻江家军威名后前来报名参军的。可现在江元帅不在,他不敢贸然接受别地来的人。

“继续探,等他到城门了,及时劝返。”

“是!”

程英谦回身继续督练演兵了。

六七刻钟后,程英谦正欲散人结束辰时的操练,城门小将又来通禀了。

“程副帅,那少年自称是北直隶顺天府北镇抚司锦衣卫指挥使辛恩的徒弟辛鞘,此番来是,是应参将一职守军来的。”

程英谦闻言挑眉,参将?只位列副总兵之下的参将?口气真不小,底下多少人拼杀一辈子都不一定谋得到的职位,他一来,人还没见到,就敢开口要当参将?

可笑。

小将将一封信和通关文牒奉上:“将军,这是那人的介绍信,说上面有辛指挥使和江元帅的亲笔签名和手印。”

程英谦抿唇接来看了,文牒是真的。他拆了信,上面只寥寥几句,确实是江元帅的字迹,说这少年是他旧友之徒,是可造之材,可任参将一职,但未曾按上帅印。

“带我去见见他。”

程英谦朝几个守备将领示意散人去吃饭,这便阔步往城门而去,到守门值房前,抬臂一掀薄布帘子,便见一玄衣少年背立在前,身形似鹤却气度如狼,乌发只以一根鲜红发带高扎在后,腰悬剑,腕缚银护。

闻声他转步看来,一双眉浓而舒展,长飞入鬓,黑眸润亮似玉,意气轩昂。

程英谦脚步顿了一顿才行至前面,绕着他上下左右一番仔细打量。

少年睁眸凝视着他,在他的威势之下,竟毫无畏缩之意。

程英谦回到他面前,沉声发问:“你叫辛鞘?认识江元帅?”

“是,我师父是他的好朋友,他也简单指导过我功夫。”

“参将一职,是江元帅主动提出要给你的,还是你师父提议的?”

“我师父,他说我可以。”

门外传来几声闷笑。

程英谦回身一瞪,笑声戛然而止。

“你有任职文书吗?”

“还没有,江元帅让我找宣府镇的副总兵程副帅给我写,说现在这里归程副帅管。请问你是程副帅程英谦吗?”狼奴反问。

“是。但军队任职一事,可不是说说那么简单的,即便你有江元帅旧友的关系作保,没点真本事,我也不可能把参将一职交给你。否则这让军中众人心中如何能平?”

程英谦已经明白了,江元帅恐怕是交了个过分自信的朋友,竟深信自己的徒儿有在个个英豪的江家军中抵挡万夫的本领,江元帅碍着旧友情谊,不好推拒,所以没按上帅印,把这件事的最终定夺权交给了他。

这位辛指挥使辛恩,他之前听江元帅提到过,江元帅母亲殷夫人祭葬一事就是他们一家帮忙操办的,俩家是祖上就有的渊源,交情颇深。

程英谦不打算让这眼前的少年任参将,别说参将,就是守备、操守都不可能。江小将军江炽多好的功夫,多耀目的战场成绩,江元帅一直等他年过十六,立过至少三次战功了才把参将一职交给他。这少年看起来虽与江小将军一般大,气度不凡,但京城富贵窝里养大的孩子么,肯定一身松皮,都是耐看不耐打的花架子。

“我有真本事,你可以试一试我。”虽被否定了,狼奴并不意外,不卑不亢地等他安排。

江霖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讨厌了吧,确实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让他来宣府镇任职镇守。简单了解过军队官职等级后,狼奴也觉得师父的想法夸张了,但他实在没有时间从最底层一步步升迁了,他必须在五个月内成为这里最厉害的人,一旦有机会了,立下赫赫战功,回去迎娶殿下。

程英谦觉得这少年意外的单纯,眼睛太亮,好像一望就能直接望到他心里在想什么,反而让怀有心思的人不太敢和他对视了。与江小将军到算得上截然相反……

“这几日忙,这样吧,你既然是江元帅旧友安排来的人,一会儿我让人收拾个屋子给你住下。你什么时候从京城来的?”

“十九天前。”

程英谦皱眉,宣府镇和京城之间那可不是简单的距离问题,中间隔着多少冰川悬崖,虽然说如今是冬天,河面结冰能让人直接穿行而过,但山路极滑,一不留神就有可能从中跌下去。就算是骑着最好的马,昼夜不停地赶路,也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便是赶到了,人也基本精神尽费,走路说话的力气都没,哪能像他这般神采奕奕,眼底连红血丝都没。

“程副帅,我不想休息,可不可以尽快抽时间帮我安排比试?我想快点成为参将。”狼奴见他看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催促道。

他一天的时间都不想多耽搁了。

程英谦一时无言,这话说得也太狂傲了。

还没比,别说比了,连他要安排什么人他都没见到,这就想着直接任职的事了?

当他们江家军都是吃素的吗。

作者有话说:

枝枝暂且在伤痛文学

但小狼要拿爽文剧本了,bking猎杀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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