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殿下,奴想听你说爱我。

姚令发间的雪粒进来后被热气融成了水珠, 红裳让小宫婢递上干净帕子给他和姚念擦脸,姚令朝楚言枝看了几眼,红着脸低下头和她搭话。

但就算没有狼奴的缘故, 楚言枝也不太想和他聊,人太无趣了些, 说来说去,无非是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倒是姚念说的俚语故事、家长里短更让她感兴趣。

姚念幼时在乡野长大,被带到京城经姚家长辈的教养后,虽偶尔仍然显得拘谨腼腆,但大多时候都能温和有礼地回应旁人。和楚言枝几句聊开后, 脸上笑容多起来, 很是活泼。

察觉到楚言枝对姚令有意无意的冷落后,姚念开始想办法把话题朝他身上引,说他如今在国子监很受夫子喜欢, 朋友也多。

楚言枝依旧兴致缺缺,用完膳后, 客气一番留他们在公主府住下,姚令万不敢答应,楚言枝便把姚念留下来了, 让她住几日再回去,若方便的话,过些天她进宫给娘亲请安时把她带上,让年嬷嬷和她好好说说话。

有姚念陪着, 狼奴没法儿常近她身了。

没过两天, 余采晟又来找他, 这回约他去泡温泉, 还拉上了辛鞍和金参一起。狼奴被他烦得不行,坚决不去,余采晟开始拿话激他。狼奴从小听多了,没什么感觉,直接问他几次三番的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余采晟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了。

自马场一事后,江炽再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已是一个月后了,全城百姓都在筹备过年。

余采晟借着为自己重新回到江元帅身边当差而庆祝的由头请他和狼奴、辛鞍三人去酒楼吃饭,狼奴把这事说给了楚言枝听,楚言枝直接给拒了:“这老余是想当和事佬?他到底站哪头的。江炽人不行,我们互不招惹就够了,没必要再当朋友。”

狼奴讨厌江炽,刀疤余总做这样的事还莫名其妙老想看他身体后,连带着把他也讨厌了,原先有空时会去看看他,如今能躲则躲。

虽然讨厌江炽,狼奴并不讨厌江霖,听刀疤余说他就是现在最厉害的权贵。辛恩和老定国侯会拜托江霖多教他点新鲜功夫,狼奴只要探听到江炽不在且他也闲着,便经常去找他,可江霖似乎对他没什么好感,每回简单演示一两遍后就坐到一边看着,偶尔才会指导两句。

刀疤余比他热络,但大冷天的还哄他把衣服脱下来……狼奴快被烦死了。

狼奴知道,上回马场的事毕竟伤了江炽的面子,作为江炽的父亲,江霖对他心怀介意,江夫人更不必说,看到他后脸上虽会挂点笑,但态度很是敷衍。

刀疤余一直想着法子要撮合他们好好相处,一会儿在他面前说江元帅和江夫人的好话,一边想替江炽辩解,说他其实只是太要强了,犯错后已经被江元帅狠狠责罚过了,定不会再做这样的事。

可渐渐的狼奴还是不想去了,他并没做错什么,却因为别人犯的错而被他们讨厌,尽管他心里不在意这些,但去了又什么都学不到,很没意思。

如今他了解到,要想成为最厉害的权贵,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好好读书当官,进翰林、入内阁,二是习武参军,像刀疤余说的那样,封狼居胥。狼奴不爱读书,仍无法完全理解关于人的许多事,这条路走不通;他武功很好,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他了,但如今边疆平稳,虽偶有匪患、倭寇作乱,却没什么发展余地,他就算以最快的速度升迁,没有一两年是做不到成为像江元帅那样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的权贵的。

一两年,殿下都能给小表哥生两个小娃娃了。这怎么可以?

且除此外,他还有另一桩压在心头多年的事必须解决。

狼奴想不出办法了,问殿下,殿下不想回答,问辛鞍,辛鞍只会劝他踏踏实实跟师父一起在镇抚司做事,慢慢升上去,最后也成为指挥使。可锦衣卫指挥使只听陛下号令,从前还能和东厂勉强抗衡,如今东厂势大,又有新建西厂的动向,锦衣卫的权势似乎更不如从前了。

即便没有办法,狼奴也决定在过完今年的正旦节后离开殿下。在内找不到办法,他得出去找。

万一真的无法改变一切,他大不了去好远好远的地方买个大房子,再买很多地,把殿下、和妃娘娘、年嬷嬷、红裳、小福子……都接到大房子里去,他们一家人永远住在一起,他能保护好大家,还不被任何人发现。

可那样殿下很难同意吧。

狼奴管不了那么多了。

祭灶节后,楚言枝领着众人和姚念一起回长春宫过年了,见到姚念,年嬷嬷和娘亲都很高兴,围着她说了很多话,点心茶品堆满了桌子,还让宫婢们把所有漂亮衣裙都拿出来任她挑选。姚念受宠若惊,夜里都是年嬷嬷陪着她睡的。

三公主楚姝的婚期果然被提到了二月初,驸马人选将在年后定下,楚姝今年没回宫过年,楚言枝想等上元节了再去她府里看看她。

除夕早晨楚言枝去慈宁宫看望皇奶奶,没说两句话,成安帝从前面过来了。

楚言枝发觉父皇老得似乎比皇奶奶还快些,说完话他说想起来活动活动,刚甩开汪符搀扶的手,下个台阶竟然差点把腰闪着了。

皇奶奶陪她坐在檐下,盘捻佛珠的手停下了,抬眸看向院中正摇头自嘲的成安帝,又缓缓垂下了眸子。

虽然值得忧心的事很多,但任由这日子流水般过去,楚言枝觉得也就那样,她的一生能过成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是等夜里陪大家守完岁回到东侧殿后,她没忍住把狼奴唤了进去。

狼奴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来,握着她的手笑得竟有些无措。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知从哪弄来催眠的粉末给守夜的宫婢喝下了,宫婢睡得死死的,他把她按在榻上,让她今夜尽情地哼给他听。

楚言枝当然不敢,就往他身上咬,咬得到处都是印子,狼奴轻笑着说,他更不敢在外人面前脱衣裳了。

这两个月他们几乎日日荒唐、夜夜荒唐,一直黏在一起,楚言枝本以为自己会腻了他的身体,可事实与此相反,她竟觉得越来越契合了。他平时乖,唯爱在这件事上捉弄她,她有时生气,有时喜欢。

结束时天已经很晚了,满城烟火不停,狼奴抱着她,将被子松松提到她身上盖好。

楚言枝阖上眼就要睡着了,狼奴戳玩着她的眼睫,闲话般问:“和奴在一起,殿下开心吗?”

楚言枝只想睡觉,额头蹭蹭他的胸膛不回答。

“礼部不到三月就会择出驸马,定下殿下和小表哥的婚事,我们那时候就要分开了,对吗?”

楚言枝嫌这话扫兴,“嗯”了声。

狼奴拨弄着她的发:“奴舍不得殿下。但对于殿下而言,奴早三个月走还是晚三个月走,没有分别,对吗?”

“……殿下从前说,要是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孩子,你会嫁给我的,殿下那时没有骗我吧。可如果那样,我们就不是我们了。”

狼奴侧卧于她身侧,于时明时暗的烟火中凝望着她的眉眼。

殿下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继续轻轻地说:“奴从小就爱殿下,殿下给奴喝水,把奴带回家,教奴吃饭,给奴穿衣服……后来送奴拜师,让奴和别人交朋友,再后来鼓励奴也去建功立业,奴知道,殿下也爱奴。奴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名字,没有爹娘,奴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尽管他们说,狼奴不算名字,只是个很潦草很潦草的称呼,可是听到殿下这样唤奴,奴还是好开心。”

殿下依然睡得很熟。

“奴是很没用的小狼……很努力也还是没用。辛鞍骂我是傻狗,我其实有点难过。我好不明白你们人,为什么爱要那么麻烦,为什么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爱我,还要嫁给手上长黑点的人……殿下,殿下,殿下……”

“为了和殿下长久地在一起,奴要离开殿下了。会犯错,会惹殿下生气,我原以为我可以很乖,乖到你让我走,我就走,你让我放弃,我就放弃,可我是狼,我有奴不该有的贪心了,我不要把你让给别人。我其实……好想把你带到我的大宅子里,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在院子里打一口井,支起晾衣架子,上面只晒我们两个人的衣服。我做饭很好吃,殿下帮我摆碗筷,我买菜、炒菜、做饭,给殿下剥虾、剃鱼刺。奴会做很多东西、很多事,能赚特别特别多的钱,可以把殿下养成最快乐的女孩子。殿下想去哪里玩,奴都陪着你,想做任何事,奴都支持你。”

“奴,奴不能这么做,如果有一天不得不这么做了,殿下不要太讨厌奴,奴没有办法了……奴好想有个家啊,但不要空****的,一个人在宅子里住,好黑,好冷,好难过。家里要有殿下,要有殿下给奴点的灯。小狼好爱殿下,殿下,殿下,小狼没有骗你。”

烟火稍歇,天际将要泛白,狼奴喃喃着:“殿下要是愿意说一句爱奴就好了,奴很想听,殿下总不愿意……哄奴时不愿,求饶时也不愿……”

“奴要走了,好舍不得殿下啊。”他亲亲她的脸,“奴不敢在殿下醒的时候说这些,我知道你并不会为我难过……也好,你难过,我也还是难过。等一等奴,好吗?奴一定会在六月前回来,把天底下的坏人都抓起来,让很多人敬佩奴,包括陛下,他要敬我至少七分,心甘情愿地把你嫁给我。”

……

一觉睡到天明,因为是在宫里过正旦节,如无意外楚言枝得去各处请安走动,不等楚言枝摇铃,红裳便叩响了门,催她起身。

楚言枝还没睡够,懒懒地坐起,让她们进来服侍洗漱了。

她望望窗外,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很足,照在屋檐上,雪水滴答滴答往下落。昨晚睡得那么晚,身子却不觉得难受,还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舒畅。她好像做了个挺长的梦,但不记得内容了。

洗漱起身去正殿和娘亲吃过早膳后,楚言枝跟娘亲一起去给皇奶奶请安,如净嬷嬷夸她气色好,皇奶奶也点头。

自从与狼奴有了片刻欢愉,她常听到这样的夸赞,一开始还心虚愧疚,如今已经坦然了,视线自然而然往身旁扫,却发现狼奴不在。

想必是收拾那些脏东西去了。

见过皇奶奶,见过父皇后,楚言枝回到长春宫,准备明天回去了。姚念毕竟是她从宫外带进来的人,滞留太久不好。

午膳有鱼有虾,绣杏替她剥的,说狼奴今天不知道又去哪里躲懒了。

楚言枝也有点不高兴,他估计是回定国公府了吧,回了不说一声,是要年嬷嬷担心吗?

她着人备年礼给定国公府送了一份,逢年过节的,那是他师父家,不能轻怠了。

钱公公在下午的时候过来看她了,他身边跟着的太监比以往少了几个。楚言枝给他泡茶、给他吃糖吃点心,钱公公推辞一二才坐下,望着她看了很久。

楚言枝发现她这次回宫后,几乎每个长辈都会用这样的目光凝视她,好像在看远处的一只鸟,或是茫茫花丛里唯一的那只蝴蝶。

钱公公没有坐太久,喝完一盏茶就回去了。

在长春宫又睡一觉,楚言枝回了公主府。

狼奴没有回来。

绣杏说他的俸禄太好拿了,红裳仍说他不在最好。楚言枝则想,她最近太依着他了,以至于他出去了不跟她说,也不急着回来。

她每天能做很多事,和红裳绣杏打络子、和三姐姐下棋、和辛鞣聊养生、和姚令姚念赏梅花……没有他在身边,顶多会觉得身体的欲望无处释放,有那么一点点无聊而已。他该不会以为他能忘了回来,她就会一直惦记着他吧?以前或许是的,但如今她早看开了,他俩以后需要分别的日子是好多好多年,惦记什么惦记。

等他回来了,得扣他的俸禄,不然绣杏那丫头心里更加不平衡了。

这样的日子过到初五,他仍没有回来,楚言枝开始细细思索除夕那晚发生的事。

……他不是很尽兴吗?在榻上不够,又把她抱起来撑着床柱,还要她跪到毯子上去,她图尽兴都依了他的,最后靠着他胸膛睡着的,睡之前他把玩着她的头发,亲她的脸,絮絮叨叨地说话。

他有时候说话真的好絮叨,一句“想你”“爱你”要翻来覆去地讲,变着法子地讲,在她心口说,在她耳边说,或者望着她的眼睛说。

他看起来一切都好,但是毫无征兆地走了。

她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他一个小奴隶,有什么资格对她闹脾气。

楚言枝决心不理会,他爱回来不回来。

初八这天,姚令又来约她出去赏腊梅,楚言枝心想她公主府院前就种了好些腊梅,根本没必要出去吹冷风看啊。

她还是去了。

她今天不但要和小表哥看腊梅,还要跟小表哥吃饭、作诗唱歌、在梅林里舞剑。没有了狼奴,她和小表哥做这些都自在多了,不用受他那着了火似的眼神炙烤。

“枝枝,这朵梅开得甚好。”姚令一手持书,一手拈着刚从枝上摘下的黄腊梅带笑走到亭下,抬手要为她簪到发间。

正愣着神的楚言枝下意识起身躲开了,皱眉看向他:“你干什么?”

姚令呆了呆,忙红着脸道歉:“抱歉,我又唐突了。只是,枝枝最近怎么看起来心不在焉的?”

见姚令赶紧丢掉了那朵腊梅,楚言枝眉头渐松:“我,抱歉,表哥,我昨夜没睡好,脾气有些躁。”

“这点小事,枝枝何必与我道歉,”姚令温柔笑道,“枝枝近日有何烦心事吗?若不介意,可以说说,我兴许能开解一二。”

“既是烦心事,哪里说得出口。”楚言枝把兜帽戴上,让宫婢把石桌上的东西都收拾起来,准备回去了,“表哥,风吹得我冷,想回去补眠了,我们下回再见吧。”

“枝枝答应过会尝试喜欢我,我们日后是要做夫妻的,那当然可以无话不谈……那我们上元夜再一同出去游玩可好?”姚令追了两步问。

楚言枝没有理由拒绝:“若那日我精神还好便去。”

“殿下肯定是在生狼奴气呢吧,旷工旷了七八日,太不像话了。”进入车辇后,绣杏就愤愤不平起来,“从没见谁家贴身侍卫是这样的!”

“他算什么,我可犯不着为一个奴隶生气。我只是,只是想到还有半年便要嫁作人妇心里烦而已。”

“殿下嫁到姚……要是嫁到姚公子那样的人家,必是享福去的,放心吧,有钱公公和汪公公,婚事不会有问题的。”红裳笑着道。

楚言枝阖上眼躺靠着,没应声。

“我最近精神又差起来了,一会儿让人去定国公府请辛小姐来一趟吧。说起来,还得恭喜她和刘家公子定了亲。”

“是啊,刘公子在太医院炙手可热,算是传承下刘老太医的衣钵了。之前见过他两回,是个不错的郎君,关键是辛小姐爱看医书,医术也不错,两人定能无话不谈。”一说起这种事,绣杏便兴奋起来,还讨论起等到婚期那天给她送什么添妆礼好。

回到公主府歇完午觉,辛鞣恰好来了,楚言枝随便披了件衣裳唤她进内室来坐,让她诊脉看看。

“殿下脾胃虚,心火略旺,茶饭该好好吃才是。”辛鞣简单写了个调养方子,末了才笑道,“殿下是担心辛鞘呢吧?他走时父亲给他指派了一队人跟着,一旦有异样情形就会回信告诉,昨儿来过信了,说他去了渑州。”

楚言枝怔怔看着她。

“殿下?”

楚言枝火气涌上来了,看着辛鞣温婉端庄的脸,强忍下笑道:“他去渑州了啊,我还以为他死了。”

“怎么会,父亲说辛鞘现在的功夫比他年轻时候还要好,这世上几乎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了。”辛鞣觉得有点不对了,收药箱的动作一停,“殿下不知道他,他走了?”

绣杏没忍住:“殿下,狼奴真是旷工旷出瘾来了!既是要去帮辛大人做事,您又不会拦着,他什么也不说,该不会是想赚两份银子吧?”

“辛鞘不是已经把七公主贴身侍卫一职推了么……”辛鞣茫然,看向正低头捧着茶喝的楚言枝,“他这也没有告诉殿下?”

“他眼里没有我这个主子,怎么会告诉我。”楚言枝语气淡淡,搁下了空茶盏。

“推了?殿下,你先前还说人家傻,只知道赖在你身边连博取功名都不懂呢,合着之前是没寻到时机,如今等到了,压根不用人催!直接就去了。啧啧,好虚伪的人。”绣杏无比愤慨,都忘了给她续茶。

辛鞣在旁边想了半晌,眉头不由皱起:“不应该啊,辛鞘临走时还给辛鞍留了一封信,要他务必交给殿下。若是口头上没来得及说,信里定会写了。难道是辛鞍没给?再者,他并非是办镇抚司的差事去的,如今镇抚司的差事哪有从前多。”

楚言枝让红裳再把茶添上,又喝尽了放下,无所谓道:“噢,随他干什么去,反正我本就是要赶他走的,早走晚走都一样。”

辛鞣不敢在这多待了,这便起身:“我回去催辛鞍送信过来,若殿下明日身体仍有不适我再来看看殿下。”

“不必送信来了,他如今已不是我的侍卫,虽然还有奴籍,但大可拜托辛大人想办法帮他脱去,我与他没什么关系了。有劳辛小姐今日过来看我了,我想我明天精神就能好起来。”

楚言枝送她到阁前止步,让红裳继续送了。

绣杏扶她回内室坐下,嘴里仍叽叽呱呱地说狼奴可恶,上个月的俸禄还没发,刚好给他扣了。

楚言枝觉得累,让她把鲜牛乳端来就退下吧,她不是很想吃晚膳了。

回到**躺下,楚言枝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外面黑乎乎的,连月光都没有,看不出来是什么时辰。地龙烧得她口干舌燥,她朝帐外伸手,莫名想到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比如狼奴从外进来用微凉的掌包裹住她的手,又比如他从帐内将她要躲出去的胳膊重新握回去。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面,楚言枝坐起身,将那盏早已凉透的牛乳喝下,又冰得心肺脾胃发寒,慢慢靠上了迎枕歇息。

她把碗放回去,收指前感觉到桌上垫着纸,拿起一摸是封了腊的信。

楚言枝把信团了团,直接丢地上了。

白眼狼,她教他说话是让他瞒她事的吗?长了张嘴就只会吃吗?

多了不起……学会不辞而别了。她真是把他惯得太过。当然他已经不是她的侍卫了,很快也不是她的奴隶,他有他的前程要奔,她有她的亲事要结,两厢安好,说不上谁惯着谁。

楚言枝在夜色中看着地上那团鼓起,写信,真厉害,会写字了呢。炫耀他有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是不是,交给辛鞍,她就是看不上辛鞍,不仅看不上辛鞍还很看不起他,谁要看经了他俩手的信。

楚言枝继续躺回去,提被子把自己盖好酝酿睡意。

好生气,她睡不着。

楚言枝翻身朝里,吐了两口气,又慢慢坐起来。

她看向地面,于黑暗中辨认出那只纸团。

烧掉吧,省得在地上碍眼。

楚言枝下榻穿鞋,捡起纸团,回到桌案前,取下灯罩。

烦人,不展开还容易烫着手。

楚言枝皱着眉把皱皱巴巴的信封展开。

摸着有点厚,这絮叨的废话精可真会浪费纸,不一张张烧恐怕还燃不起来。

楚言枝咬着唇把信封打开了。

哦,五张啊,还得她分五次烧,他算什么东西要她这么费功夫。

楚言枝把纸伸向烛火,在纸张骤然明亮又迅速烧卷起来时扫着上面的字。

“殿下,奴很胆小,怕黑,怕冷,怕跟殿下面对面分离。殿下睡着的样子好乖啊,奴偷偷亲了很多口,越亲越舍不得走。但奴不得不走了,奴深思熟虑过,只有成为比殿下惧怕的东西更厉害的东西,才能永远保护殿下。奴要去……”

废话,都是废话。

火将要烫到指尖了,楚言枝把剩下那一角丢进铜盆,继续烧下一张。

“……师父说,北地对面的鞑靼都是坏人,一窝一窝打比奴一个个去找着打来得快好多,现在北边没有江元帅镇守着,他们时刻有可能侵袭,奴去守着边疆不被打,就是远远守着殿下了。”

下一张。

“我说我要把他们都打死,师父不许,师出无名,不没有陛下号令,会闯祸,我只要在那里守着就好了,这是他唯一能提点我的东西。”

又一张。

“师父待奴真好,等奴将来成为了最厉害的权贵,比江元帅厉害得多得多的权贵,娶到了殿下,奴要报答他,但是没想到怎么报答才好,殿下是最聪明的人,到时候能帮奴出出主意的吧……”

又是一张。

“……辛鞍非要跟着我,可他胆子比我小得多,功夫又烂,他是师父唯二的孩子,我要是没保护好他,师父和师娘该多伤心。还有定国公府隔壁裕平伯家的小姐,我知道辛鞍从小喜欢她,他不承认,但是我怎么会看不……”

最后一张。

“……殿下啊,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你会想奴吗?奴不想连想你都要变成秘密藏起来了。小狼好爱你,要全天下都知道,小狼最爱你,这辈子只想和殿下在一起,永远也不要分开。万一奴的功夫其实没那么厉害,不小心死掉了……”

楚言枝抖抖信封,没有下一张。她忙把火踩灭,才发现第六张被夹在一起烧掉了一半,断断续续,看不明白。

“……殿下要真这么做了,奴变成鬼也要把小表哥吓死在……真化了鬼,就要变成你的鬼奴隶守在你身边,让你找不到第二个小奴……下,殿下,殿下,奴想听你说爱我。”

更漏点滴,火光渐灭,楚言枝把这最后两半纸也燃了,丢进铜盆拿帕子擦手。

手越擦越凉,她觉得冷,把灯罩罩上,扶着桌椅移回床内躺下。

她闭了闭眼,慢慢蜷缩起来。

不是说了吗,他就算变成权贵,她也不能嫁给他。

他,他一个奴隶……她怎么可能会爱上一个奴隶。她是公主,她即便不自爱,也不能不自尊,她……

楚言枝摸摸额头,冰冰凉凉,没病啊。

她不爱他,当然不爱他。她不可能做到像他这样,竟然就为了娶另一个人,一个人远赴北地去打什么鞑靼,他连个虾兵蟹将都不算!这是会死的。

他功夫再厉害,不像江炽是在战场长大的,刀剑无眼,会死的。

会死的。

她最怕死了,她这一生,一定会努力为娘亲他们活下去,但绝不可能为了谁而去死,这个人更不可能是小奴隶。她不会爱人,谁都不会爱。

建功立业……这哪里是说说那么简单的事?她三月会择定驸马,六月就会出嫁,她不可能等他,也完全没必要等他,这本来就是娘亲和钱公公辛苦筹谋两年多的事,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好的结果,她得认命。

等他回来了,她肯定已经给小表哥生孩子了,哪里会理他。对,他最好是还能活着回来,别连到死了,还是个奴隶……

大雪连天而下,孤月独傲云头。更夫操着渑州土话穿街走巷,声声回**夜色之中。

头戴隔纱笠帽,腰悬重剑,系一只黑裙木偶在侧的玄衣少年足点檐瓦穿掠而过,定立于一户青砖瓦房院中,缓步朝鼾声阵阵的屋室行去。

狼奴对这气息再熟悉不过。

数年前的北地,数年前的上林苑斗兽场,那些天,那个夜晚发生的事,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殿下不要他犯罪杀人,他不犯,但仇一定要报。

师父偷偷跟派来的人,他已经下药全部迷晕了。他知道师父很早之前就探听出他们的下落了,他没问,也没去上林苑找余仁,只靠着这股微弱的气息,昼夜不停地奔袭来找。

“谁!谁在外面?!”

屋内一阵**,狼奴提剑立在刚被踢破的门前,沉沉抬目看向蜷缩于炕床的四个人。

一男一女,还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男的叫范发,九年过去,脸上蓄了和他父亲一样的黑须。

身后传来动静,睡在旁屋的范悉持刀拄拐立在雪中,见他侧眸瞥来,拐与两腿皆在抖颤,直直跪了下来。

这如狼般的锐利眼神他认得,自那夜后多年没能忘记。他果然还是来了……

当年能几乎凭一己之力猎杀整个狼群的猎者,年至迟暮,跪在雪里站也站不起来了。

两个孩子在哭,又被捂了嘴,妇人的声音在抖,问他要多少钱,都能给。

“孩,孩子,我认得你,我知道你要寻仇,寻仇……那就杀了我!可他们是无辜的……”范悉往地上磕头,雪扑了满脸,背上又被淋了满身。

“无辜是什么意思。我的狼群,没有害过你们。”狼奴的音色仍带着少年人的稚涩,听着却比风雪还要刺骨,“你们靠着我们的自由和肉与皮养着一个幸福的家,我让你们多活了九年。”

范悉余光瞥向眼前少年身后的那道寒光,闭了闭眸,似已认命:“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如此,你动手吧。”

狼奴偏头笑笑,抽出挂于腰间的绳索朝他走去:“你的血好脏,弄脏了手,殿下会嫌弃我的。”

身后风声一动。

狼奴脚步不停,在刃风朝脖颈劈来之前,手腕转剑而出,有什么东西闷闷坠地。

狼奴拿剑在地上蹭了蹭血,在身后的惊呼与痛嚎声传来之前已将绳索击在了老人骤然持刀要砍来的手上,刀一坠地,连带着绳尾一卷,紧缚住了他的脖子。

狼奴把擦净了的剑收回刀鞘之中,提绳一脚踩在老人的背上,于“嘎嘣嘎嘣”的骨骼关节移动声中将绳收得更紧,捆缚起他的四肢,然后踢起地上掉落的那只血手,拿靴尖狠狠塞进他为呼吸而大张的口中。

范悉眼珠凸暴,闷吼着挣扎,可绳子在狼奴手里,只能任由他慢条斯理地在雪地里拖动。

范发没了一只手,还想拿起斧头继续反抗,狼奴眨眨眼:“你再烦我,我就把你另一只手塞进你儿子嘴巴里面。”

范发哆哆嗦嗦,看向屋里蜷缩于角落的三人。

狼奴踢起斧头,斧头当空而旋,范发抱紧了头,狼奴把范悉甩到前面,一声痛闷之后,斧头砍去了他半个脚掌。

狼奴抬抬下巴,向范发示意:“爬过去,塞进嘴里,别大半夜乱喊乱叫,吵别人休息。”

飒飒裹雪寒风里,少年颊畔那只笑涡隐隐现现。

范发涕泗横流直摇头:“不不不,不,求你,求你别……我不出声,我不出声!”

“你好麻烦啊,你孩子好像比你听话,要不要把他们叫出来帮你塞?”

范发砰砰磕头,爬过去要抱他的腿求饶,狼奴嫌恶心,声音更冷:“去。”

范发抖着手捧起那半只脚掌往嘴里塞。

狼奴甩出绳索另一端,踩着他将他和范悉捆在一起,又用绳勒起他们的口齿,确保闷得足够紧,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帮忙拿两只袋子来吧,来得急,没去买。”狼奴拖着绳子,走向门前,朝里面那妇人道。

妇人连滚带爬地翻了两只袋子出来。

狼奴抖抖袋子,把这俩父子分别踢进去,系得紧紧的。

院中刚好有笼子,狼奴又把袋子踢了进去,关紧,然后将绳系到笼子上,牵在手里拖动。

“这门坏了,你们今夜睡别的屋吧。别害怕呀,我不杀你们,我只是来报仇的,不是来泄愤。”狼奴环看了下这宅子,真大,很漂亮,“他们这些年攒了很多钱吧,你们拿着这笔钱,下半辈子不用愁的。今夜的事……”

“不说!我们打死都不会透露出一个字的!壮士,壮士,我和俩孩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妇人哭喊道。

“说也没关系,我又没杀人,我带他们去狩猎而已。只不过这回他们是猎物,我是猎人。”

狼奴拖着笼子离开了。

呼呼风雪里,妇人仍捂着两个孩子的嘴一刻不敢松,哽咽声一阵一阵被风吹散了。

狼奴买了块车板子架在他小黑马的背上,带着那只笼子,避着所有人的视线,往他已阔别整整九年的北地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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