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上有颗红痣。

江霖不禁站起身来, 楚言枝亦起身走到近前。

遥遥望去,玄衣少年高坐马上,重剑在手, 只持鞘以剑柄抵地,寒刃滑出一截, 恰挡在白马之下那身穿交织青提花夹袄少年的脖颈之前。

江炽手里也提着一把剑,但才刚击地欲要起身, 就被他这般相拦,一时竟只能维持侧躺于地的姿势。

狼奴垂眸沉声道:“离殿下远点,她讨厌你。”

江炽吐去口中尘土,嗤笑了下, 抬腿一踢踩上他的剑, 一跃便要翻身重新上马。

狼奴蹙眉,手腕往下一勾,寒剑出鞘, 不过飞旋几下便被他紧握于手。

江炽坐回马上后,拍了拍身上的灰, 抬头正要放两句狠话,却听身旁马蹄声去,狼奴驭马朝前面的观楼行去, 摸着马首仰面冲上喊道:“殿下,狼奴赢了!”

观楼内的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楚言枝怀里还抱着那个丑木偶,不禁看向站在手边的江霖和余采晟,江霖嘴角往下抿着, 面色沉沉, 余采晟倒笑着“呦”了声:“辛鞘骑术真有这么好?”

楚言枝再往下看, 狼奴还冲着她笑, 压根没管江霖此刻表情如何。

在人家父亲面前,这也太不给江炽面子了……但楚言枝也为他感到骄傲,她养的小奴隶竟比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还要厉害,且是厉害得多,她茶还没喝两口他竟已跟人比完了。

三国里温酒斩华雄的关羽也不过如此吧。

“咳,狼奴性子一向顽野,手下没个轻重,一会儿我好好责问他。”楚言枝忙对江霖道。

“七殿下说笑了,武场比试没有轻重之分,输赢才是关键。何况江炽根本没受伤。”江霖覆了层寒霜般的脸上终于裂出了一丝笑,对楚言枝温和道。

“辛鞘,”江霖冲下喊了声,“你江炽小弟一向是个拗脾气,平时傲气惯了,你尽管尽全力和他比试,多比试几个回合,让他长长记性。”

狼奴将目光从楚言枝身上移向江霖,一时没说话,乌润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了不太乐意的情绪。

楚言枝看得分明,怀疑他是不是嫌江炽太弱,打起来没意思了。

“我方才是有些轻敌。辛鞘大哥,还有劳你再与我比试两回,三场两胜,如何?”江炽在触及江霖凌厉的目光时脸上方才还算轻松的表情彻底敛了下去,同狼奴说话时的眼神也认真了不少。

余采晟冲下面笑呵呵道:“辛鞘,别当赢了这一回自己就真比江小将军能耐了。你是占了先出招的光,江小将军方才只使出了三五层功力吧,还没要正式出击,你就一顿耍招把人家弄下马来了,这有什么看头。”

楚言枝合理怀疑这个余采晟是不是专门拱火来的,他不是江元帅手底下的人吗?这么明褒暗贬江炽,也不怕江元帅不高兴?

狼奴不多言了,见楚言枝没有阻止的意思,侧头看向江炽。

江炽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他们再度往前行去,楚言枝忍不住交代道:“狼奴,下面冷,我想在这多坐会儿喝喝茶。”

别再打得那么快了,给人家小将军留点面子。

狼奴回头对她露着笑涡笑:“好呀。”

余采晟先于他们坐回去了,继续斟茶倒茶,楚言枝便也抱着木奴回去,江霖在那看了好一会儿,才到近前坐下。

“我记得你先前说,辛鞘的飞针术也是他才九岁、十岁学会的?”

余采晟点头:“而且属下没有亲自教他,他看到了后,自己琢磨会的。”

江霖不禁咂舌:“也无愧于是从狼口里活下来的孩子。”

余采晟倒茶的动作顿住了。

江霖又苦笑:“他运气也好,遇上的是头母狼,那母狼恰又是狼王。灼儿要是也有这般好运,便不至于被吃得只剩那几块骨头。”

楚言枝并不知道江霖口中提到的“灼儿”是谁,她那些年一直待在宫里,连重华宫以外消息都很少探听到,钱公公也从不对她说这些,三姐姐倒是会说一点,但自从她为插手朝政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被成安帝狠狠打压之后,也不再同她聊这种话题了,除了那回提醒她与狼奴要小心江炽。

“其实狼奴只是手比常人巧些,我不懂舞刀弄剑的功夫,倒知道他刺绣不错,练的还是苏绣。”楚言枝理了理木奴身上穿的小衣服,“这些都是他自己做的。”

江霖闻言移目看去,摇头笑道:“……这真是小孩子脾性。”

哪家少年郎这么大了还天天带着个木偶玩具出门,还每天坚持给它换新衣裳?便是再小个十来岁的奶娃娃也未必会有这样大的玩性吧。

且女红女红,是女子做的活计,针线功夫再好,于他有何益处?

不过看这针针脚脚……确实十分精细,比他夫人给他做的剑囊荷包要好看得多。能凝神做这细致活,想必是个心神专一的孩子。

“他会的可不止这些,什么做灯笼、雕金刻银、打铁练剑……但凡他想学,没学不会的,且也没落下跟辛大人学的那些功夫。”余采晟笑言道,“要说有什么缺憾,就是他总觉得自己是头北地的小狼,想法单纯,叫他读书,他读几遍能给全背下来,却未必能理解其中的道理。”

“所以就像江元帅说的那样,他是小孩子脾性,从无坏心。”楚言枝将盏中剩余的茶水喝下后,转而与他们一起看向马场。

狼奴正与江炽周旋着,出招的速度与狠厉程度完全不像第一场比试的时候那样了,但依然时时压制着对方,江炽几乎没有任何喘息反击的机会。

江炽一开始兴许真如余采晟所言,并未使出全部的功力,但渐渐也被狼奴逼急了,动作大开大合起来,隔这么远都能听见马儿嘶鸣与刀剑相碰擦出的嗡鸣声。

江霖看了半晌,才彻底将视线收回,不再往下看一眼了。

江炽是他精心教养长大的,背负着江家军,乃至大周朝的希望。如今边关平静无澜,朝廷一心忌惮他们,可江霖仍然时时为家国安宁担忧。他确实一直对二十几年前朝廷突然将他们驱至边关戍守不许回来探望一二的决定感到不满,但并不为在那些驱敌守边的年月感到后悔。他怕江家军会后继无人。

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是个好胜的脾性,那时自己不服输,后来有了孩子,更不肯在教育子嗣上落后分毫。长子江灼出生时哭声响亮,胆子大,不怕冷,一看就是个体质不错的孩子,他大喜过望,白天抱着他督军演练、指挥作战,晚上的时候便望着帐上承尘盘算着等他大一点了教他什么,再大点了又要教他什么。

后来江灼死于鞑靼刀刃之下,尸身又被狼齿撕咬得只剩残肢断臂,江夫人于悲痛之中为他生下了二子江炽。江炽出生的时候哭都不会,一张皱皱巴巴的脸在娘胎里被憋得青紫青紫,怕冷、弱小,得人时时呵护,江霖虽然高兴,却也发愁,打小就逼着他锻炼学功夫,好在他虽体质稍弱,悟性还好,十岁就能杀敌,有狠劲儿、冲劲儿,同他年轻时一样,不肯服输,样样要做到最好。

若非遇上辛鞘,他也要以为江炽是当今少年郎里最出挑拔尖的那个了。如今别说江炽心里急,他也急。一是急江炽不如人,二是急辛鞘空有一身功夫不想着报效家国实在可惜。急辛鞘志向不高的同时,他又有些庆幸,辛鞘若真志向高远,以后哪里还有江炽发展的余地……

他对辛鞘可谓是又惊叹又可惜又看不太起。

江炽还是得多练练,绝不能偷半点的懒。这才到京城多久,他身上的筋骨似都松散了。

“噌——”

底下马蹄声略停,刀剑碰擦激烈,余采晟站起了身,眉头微锁。

楚言枝看不太懂他们的打斗,方才顾着喝茶、吃茶点,没怎么注意,见余采晟起身了,才投去目光。

狼奴坐下的黑马竟有只前蹄弯伏于地,抖颤再难直立了。

“可惜,辛鞘大哥,你的马倒比你先认输了。”

狼奴翻身而下,迅速查看了马儿的前蹄后,抬手包握住了马腿关节处,感觉到藏在其中的绵针后,眸光深寒地盯向江炽:“你就这么怕输吗?”

江炽悠悠扯动缰绳,踱到他身边看了眼:“辛鞘大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座下骏马老而无力致使你输了,还怪得到我身上吗?”

余采晟拖着条瘸腿下去了,楚言枝虽听不清狼奴和江炽在说什么,看他们二人的神情也能猜出几分,抿唇看了眼江霖后,提裙于宫婢的簇拥下往马场而去。

狼奴将马儿牵到一旁的马槽前,蹲跪下来以掌催发内力将那根银针逼了出来。

马儿惨鸣不已,狼奴抚着它的鬃毛安抚,熟练地撕下里衣袖子,倒上金疮药给它敷上包扎好。

见到狼奴掌心上的那根带血银针,江炽面上的表情终于起了几分变化。

余采晟看了眼江炽,沉默几息,从狼奴手里拿过缰绳,帮他给马儿疗伤、喂草料去了。

楚言枝紧跟着过来,看到这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狼奴投来目光前,她脚步慢下来,等江炽脸上笑意渐失后,直接侧身看向后面的江霖,面上虽还带笑,语气里的讥讽已完全不加掩饰了:“江元帅,我家小狼或许确实孩子脾气、顽皮爱野了些,没看明白情势,比试时,虽给了江公子余地,却没给他留多少面子,这便算他不识趣、不懂事吧。可江公子何至于为了赢这场比试而背地里使阴招伤他的马?您说,既然这般怕输,他今日到底为何还要巴巴地跑来我公主府找小狼比试呢?我可真弄不懂你们武人的规矩了。”

“七殿下,我想你是有所误会了,这完全是个意外,何以证明那针就是……”

“江炽!”

江霖已用目光将江炽狠狠剜了一遍,他怒目圆睁,咬牙攥拳忍了又忍,面对小公主毫不客气更毫不留面的指责,既愤怒又羞惭,对江炽厉喝道:“你的意思是辛鞘为栽赃你而故意损毁自己的马不成?你竟,你竟……”

江霖气得一时说不上话,手指重重点了又点,才咬牙切齿地恨声道:“还不快向七殿下和你辛鞘大哥赔罪!”

“不必了。”楚言枝握了狼奴的手腕,拿着帕子垂眸给他擦手上沾的血,“江公子这般光明磊落的大英雄向我们赔罪,我们哪里承受得起。若江公子实在想表现自己所谓的诚意和歉意的话,我们也不要别的,”

楚言枝再度直视向江霖,“江元帅,小狼挺傻的,他连个木偶都当人看待,给他做衣裳、穿衣裳,时时带在身边,何况是陪伴他这些年的小马呢?江公子既伤了马儿的前蹄,我们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让他自断一臂聊表歉意,如何?”

江霖愣了一瞬,没想到这位看起来明媚娇憨不知世事的小公主嘴会这么毒。经她这么一说,不论江炽做什么,都是虚伪做作的。且若真让江炽自断手臂,养伤十天半月的事小,可这不就是将他与辛鞘坐下的马来类比了吗?

……也实在太不留面子了些!

见他不语,楚言枝忽然又笑了:“江元帅心里是在为江公子鸣不平,觉得这让他太没面子吗?我年纪小,在深宫长大,没什么见识,您应该比我清楚,在武场上使这种手段,他早先就已经把自己作为将军的面子丢尽了,而不是我要刻意为难他。但既然江元帅和江公子实在觉得为难,我们也退一步,江公子亲自给小狼的马儿赔礼道歉,只要马儿能恢复如初,我们既往不咎,也绝不会将此事透露给外人知道。包括我带来的人,今日都会一个个把嘴封得紧紧的,保证江公子出了马场后,再不会有人知道他出的阴损招数,他还是那个光明磊落赫赫威名的江小将军,如何?”

楚言枝心里清楚,虽然江炽手段卑鄙、行事阴狠令她无比厌恶,但江霖与江家军是大周朝的功臣,若没有他们守边多年,皇室绝没有这么多年的安稳日子过,她表达愤怒不能再让他们以后肆意轻辱可以,但绝不能真让他们把脸丢尽。

江霖的表情果然缓和不少,给一匹马赔礼道歉虽听起来荒谬了些,但总比自断胳膊来得好,且确实如楚言枝所言,江炽理亏在先,他做的事要是传出去,丢的可不止是他一人的脸。

“谢七殿下宽恕!”江霖欲要跪下行礼,楚言枝忙抬手拦下,真挚道,“您那些年上阵杀敌、卫国卫土,所受艰辛哪里是我一个不懂事的公主能体会的,这般大礼便是父皇在此也难安受,何况是我,您请起。”

愤怒压下一半后,江霖经她这般说更觉羞愧,再度厉声斥责了江炽。

江炽面沉如墨,抬眸见狼奴一直站在楚言枝身侧,眼眸晶亮地只盯着他的小公主看,察觉他的目光时又换作了森寒目光投来,不由冷笑。躲在女人身边算什么本事?

他又看向楚言枝,牙尖嘴利的小公主还面带微笑无比宽恕似的地等着他过去给那匹马行礼道歉。

“还不快去!”江霖没忍住往他肩膀上推了一把。

江炽过去了,楚言枝带着狼奴和其余人一起过去,亲眼看着江炽对那还无法直起蹄子的马儿再三行礼过后,才当众命所有人不得透露今天发生的事,吩咐红裳和绣杏都一一去强调清楚。

“你有没有伤到哪里?”人都散去了,楚言枝才松了狼奴的手腕问道。

狼奴望着她轻轻摇头:“小狼没受伤,好好的。”

“刚才怎么没拦下他的针?”

以他的功力,楚言枝相信他是能察觉到的。

狼奴摸了摸还被她搂在怀里的木奴,皱眉道:“他实在太坏了,胜了那局后我想三局二胜,没必要再和他比第三场,转身想找殿下回家,他就朝我背后射针,不止一根,我挡了往我脸上、背上的两根,没料到他还要伤我的小马。好在我还是反应过来了,振了一掌劲风过去,没让那根针扎到它关节上。要是从那里扎过,或者卡在那里取不出,它以后都不能再跑了。江炽用了十成力道,那针本能从马儿骨头里穿过而不留丝毫痕迹的。”

楚言枝心里直犯恶寒。要是真让他得逞了,狼奴会输得不明不白的。他大概是没料到狼奴还能察觉到第三根针并及时使掌风过去,也不知道这么惯熟的手段,他从前是不是常用。

三姐姐说得一点没错,绝不能和这种人多接触。可辛家和江家的关系非同一般,狼奴怕是很难避免和他见面……

话又说回来,如果今天她没跟过来,江霖会如何处理此事?辛大人一家不在,狼奴无亲无靠,看江霖的态度,定会维护江炽在先,而让狼奴咽苦水。她以后还是多看着狼奴一点吧。

“殿下,你对小狼好好。”狼奴克制地攥了她的袖子,在外面还不敢对她过分亲近,只用黑亮的眼睛凝睇着她,“奴好幸福。”

楚言枝笑他:“你是我的小奴隶,在外维护你就是维护我自己。”

“那也好好,殿下唤奴小狼,奴都听到了。”狼奴还是没忍住去捉她的手了,藏在袖子里与她五指相扣,“奴越来越舍不得离开殿下了……”

观楼上的空阁内,挥退所有下人包括余采晟后,江霖回过身来,鹰眸锐利地盯向江炽,江炽垂眸不语,目光却紧盯窗外。

江霖缓步走到他面前,话在肚中几转,将要出口时,拳头却难受控地先挥到了他脸上。

江炽被打得偏过脸去,唇角溢出血丝。

江霖还欲再挥两拳,江炽却已经双眸闭上,等待般直立不动了。

从小要是挨打,他便是这般模样。见他白净的脸上已肿起了一块,颧骨还擦破了皮,江霖克制地收了拳,打在一边的桌上,桌子两歪两扭,竟断了一条木腿。

“你从哪学来的阴招!为赢一场比试,竟给背后下人绊子,伤了人家的马!你,你,你真丢尽了我们江家军的脸面!”

江炽缓缓睁眸,依旧不语。

江霖满腹怒火又因他这般态度彻底燃起了,一脚踢在他胸膛上:“你六岁那年和人比箭术故意弄折人家羽箭的时候,我就教训过你,那三个月没下得来床的滋味你忘了是不是?回去给我领二十军鞭,长长记性!要是再敢做出这样的事……”

江霖抽了剑,一脚踢开剑鞘,把剑刃重重打去,临末了时又轻了举动,紧贴在他脖颈上:“我就取了你这条命!我江家,断容不得品行卑劣之人!”

江炽面无表情,并未推开他搁置在自己脖间的剑,直接朝他拱了拱手,又惊得江霖不得不把剑往回收:“儿子谨遵父亲教诲,绝不再犯。”

江霖仍觉气愤,那看似娇娇弱弱的小公主当众责问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也不曾料到自己一直视为骄傲的儿子竟然就为了一场比试,一场比试!出这般招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江霖仰面深吸两口气,才沉声道:“辛鞘是比你好,身法比你好、剑术比你好、骑术也比你好,你是该为此着急,是该为此羞愧!你是在北地我从小紧抓紧打给你教养大的,你母亲那年为把你生下来,半条命都没了!江家军哪个不盼你好,哪个不盼你将来带着他们保家卫国拓疆扩土?辛鞘算什么,喝狼奶长大的野孩子,要不是有幸遇上你辛叔叔,连给小公主当侍卫的活都轮不到他!”

想到小公主他们还在下面没离开,江霖又压低了气息,克制地推了两把江炽:“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看你是来京城后,被这花花绿绿的世界迷了眼了!每日练功是不是松懈了?叫你读的书你天天看了吗?回去你给我勤加苦练去,将来哪天你给我正正当当地赢了他!明白没有?”

江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

江霖给了他一记暴栗,加大了音量:“明白没有!”

“儿子明白,谨遵父亲教诲。”

江霖手臂撑在那缺了半条腿的桌面上,呼吸缓了又缓:“坐马车回去吧,别让人看到你这副丢人样子。”

江炽慢慢放下了行礼的手。

江霖回头,见他还盯着窗下看,一挥手臂关了窗:“还愣在这干什么?”

“父亲。”江炽抬眸,语气淡淡,“那小公主对你那般言语不敬,你何必和她客气。我们江家军在边关威势如何,不必多言。只要您愿意,根本无需再屈居人家之下。至于那个辛鞘,和辛叔叔是一样的道理,若不能收他们为我们己用,不如收拾干净,否则将来定是个隐——”

他话未说完,江霖又一拳打来。

这回用力之猛,比方才两记有过之而无不及,江炽往后趔趄了下,血顺着下巴往下滴。

他闷闷喘着气,又被江霖提起了脖子,摔到墙面上指着鼻子低声警告:“君君臣臣,君君臣臣的道理你给我记清楚了!我江家,世代忠良,祖辈累下来的功绩,断不能毁在你手里!再提这样的话,也别等圣上下旨杀你,我先抹了你的脖子!”

江炽闭了闭眼,唇角的血洇红了衣襟,才终于点了点头,竟有几分笑:“儿子记清楚了。”

江霖松开他,拿起陈茶往嘴里灌了灌,才递给他:“把自己给我收拾干净了再出去。”

江炽接住了,漱漱口,又拿帕子揩去了脸上的血迹,这才提步离开。

江霖在阁内单独坐了一会儿,开窗望着底下那小公主由辛鞘扶上车辇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虽几次威胁教训,他哪里舍得真抹了这儿子的脖子。他与敏儿这些年,就那么两个孩子。生下江灼的时候,正值各方战乱,不得不四处安营扎寨,敏儿的身子便有了些亏损。见灼儿那么健康爱笑,他本已不打算再要别的孩子的,谁能料到后来……

江炽出生后,他给了作为父亲双倍的爱护,可他不争气的时候,他哪能忍得住不生气?往往白日里打了他,夜里又去给他上药。他六岁那年在**躺的三个月间,有时他在外头忙到后半夜才回来,也要提着灯进他房里看看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爱之深,才责之切啊。

谋反之心……更不能让他有!这是掉脑袋的罪!且如今大周朝正是兴盛之期,便是江家军真有那倾覆天下的能耐,到底是并未全得人心,一于百姓无益,二来胜算极低。

从阁内走出来后,看到一直守在前面的余采晟,江霖脚步微顿,却也笑了笑:“今日叫你看笑话了。”

余采晟久未言语,跟着他走下观楼,到无人之地时,才看着那辆渐行渐远的车辇摇头叹了声气:“元帅对小将军是不是太严苛了一些?”

“都是为他好。若不严苛,他现在不定是什么样子!我看他是贪图京城的繁华,心思飘了。”

余采晟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低声道:“小将军毕竟年轻气盛,十多年来未曾逢过敌手,一时着急,也属实正常。辛鞘那般天赋,这世上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元帅若能和小将军说清楚这些,小将军未必不能好好听进去。”

江霖又叹了口气,背着手于寒风之中静立眺望着遥遥无际满是黄枯草的马场,微声道:“你不了解他,他从小心思深,凡事不肯与人说,一不注意,便有可能酿成大祸。特别是这种涉及品行的,我今日未在外人面前向他挥拳,已是顾忌他身为男人的体面了,私下里他再态度不佳,我如何能不生气?能不着急?小余啊,你没养过孩子,不明白这其中的辛苦。”

余采晟拖着瘸腿立在他侧后方,眼前竟飘起了雪,不由望着自己哈出的白气,眯了眯眼睛:“……元帅,如果,如果属下当年没弄丢小世子,您还会对小将军这般严苛吗?其实实话来讲,小世子的身子骨比小将军强,长大了练武,说不定,不会比辛鞘差,您说呢?”

“哈哈,你啊,怎么还惦记着从前的事,我都不想了。”下了雪,江霖也不避,直接席地而坐,哈了口气搓了搓自己的手,这便捏着地上的枯草捻着,“要是灼儿那时没出事,没出事么……未必还会有炽儿。”

余采晟随他坐了下来,闻言心口一堵,看向江霖,江霖虽仍威严凛凛,一旦坐下,脊背竟也显出了几丝佝偻的意味。十几年前他离开北边时,江元帅可还意气风发着呢。特别是小世子在的时候,每日脸上都是笑,他们底下人若犯了小错,都不会得他斥责……

当初江夫人的身子不宜再有孕,元帅确实是抱着补偿失子之痛的想法要了第二个孩子,可如果说江小将军的出世,就只为代替小世子的话,对他是否太残酷了些。

而且也不难想见这些年江元帅为了让他争气,在教导他的时候花了多少气力、给了多少压力。

余采晟才要问出口的第二个问题在喉口转了又转,到底是没问出来。

察觉到他的沉默,江霖转眸看来:“你也别怨怪我这心思,那时候的江家军是什么情形,你知道。我也想要再生几个孩子,但敏儿身体实在不行……要我碰别的女人,那也不可能。虽是抱着让江家后继有人的心态才生的炽儿,我并未亏待过他,他母亲也疼他比疼他哥哥要狠。他身子弱,头几年的时候,我们几乎寸步都不敢离他身。”

余采晟这才觉得心里放松了些。

“说吧,你一摆出这样子我就知道,你有话瞒着我想说是不是?”

余采晟正酝酿着,经他这么一说,也笑了笑,终于语气不甚自然地试探着问:“如果,属下是说如果,小世子其实没死,给找回来了,也是如辛鞘那般天赋奇绝的孩子,您会怎么做?”

江霖抿了唇。

他抬头看看已覆了层薄薄白雪的草地,嗤笑了句:“京城的雪就是下得不如北边儿带劲。”

余采晟料他是不想回答,略有些局促地扑扑他肩上落的雪,想着要不要提出回去,江霖忽然启口道:“那孩子死了,怎么可能还活着。那天之后我亲自带人去找、去扒,方圆几百里的雪原,只要是没鞑靼在的地方,我都寻了个遍,就只搜出了那,那几根……几块小手小脚。”

江霖比划着那小手小脚的大小,手在颤,声音也连带着在哽咽:“小啊,冻得青青紫紫,上头都是狼牙印子……你说他,他是被鞑靼一刀刺死的吧,一定得是吧……他那么大丁点,要是活着被狼一口一口吃干净,你说说,多疼……多疼。”

余采晟两臂搭在膝上,捂了头脸揩泪。

江霖擤了鼻子,搓搓地上的雪洗干净手,这才抖抖身上的雪起身:“行啦,咱都不想了,你不说他是小神仙,回去享福了?他就是来这受顿苦的。”

余采晟跟着他往回走,闷着鼻音道:“属下只是说如果。”

“你这人,跟以前一样的犟脾气。”江霖笑着捶了他一下,走到廊下彻底把身上的雪抖干净,叫人拿两盏热酒来,一盏递给他,一盏自饮,“我夜里也常想这事,我没想,他娘又想,想了就躺旁边跟我说,我不想也得想。他要是真没死,给找回来了……那当然是千疼万宠,要什么我都给他。”

“那小将军呢?”

“当然是让他俩一块儿守这家业。他要是能耐比炽儿强,将来世子之位照旧传给他;要是不如炽儿,就让炽儿以后帮我护着他。”

余采晟将酒饮下,顿觉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

“元帅,小世子身上除了那枚金锁,真的再无别的东西了?连印记也没?”

江霖想了想:“确实没。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余采晟忙道:“随口问问。”

江霖到底是从战场上拼杀那么多年下来的,疑心地问:“你这老小子到底打什么盘算呢?”

余采晟笑道:“属下都这副残躯病体了,还能有什么盘算?就当年的事儿,真放不下!到棺材里了,也放不下。”

“哎。”江霖把空酒盏撂给下人,见人将自己的马牵过来了,翻身骑了上去,还叫人牵了匹新马过来,冲他道,“你腿是瘸了,不是没了,不耽误骑马,上来。”

“属下那么多年没骑过了……”

“上来!老子特地给你挑的。”

余采晟只得接过缰绳攀着马鞍,踩着脚蹬爬了上去。久未骑马,他倒不觉得生疏,只是看这越下越大的雪,那夜雪间奔袭山道的场面便不断在他脑海里闪现……

见他终于上来了,江霖扬扬马鞭,拟马声驭马而行。

行过一段路后,他忽然勒停马蹄,隔雪回头,冲在马上神情似有些昏沉的余采晟道:“他背上有颗红痣。”

余采晟陡然惊醒:“什么?”

江霖笑笑:“我想起来了,他两边肩胛骨中间……不对,应该是腰往上头一点,约莫就是在脊骨上吧,有颗米粒大的红痣。他皮肤嫩,他娘就好给他擦身,那力道轻的!擦着擦着,怕得问我是不是不小心给他擦破皮了!哈哈哈,她没事总盯孩子看,没毛病也能看出毛病来。”

余采晟半晌才回神:“是,是……他乖得很,不让他哭,真擦破了皮也不会哭……”

车辇在公主府前停下,直到撩开帘子要下去了,楚言枝才发觉外头下了雪。绣杏忙把伞撑起来,护她下去。

然而不知不觉间楚言枝的个子早比绣杏要高了,由她撑伞委实勉力。红裳正要从她手里接过,却被狼奴抢了先。

狼奴手臂露着大氅之下的绒毛让她将手搭上去,垂眸侍在旁侧,虚揽着她的腰扶她下来,步步往内走。

受伤的马儿已由小太监牵去找马医处理伤口了,在外面吹了半日的风,楚言枝也想好好歇一歇,便由狼奴扶到了兰心阁内。

吃完午膳,席间小饮了几盏温酒后,楚言枝觉得浑身热热的,叫宫婢出去后便躺到了床榻内,也不怎么盖被子,就懒懒地趴在那睡。

“殿下,你不怕着凉?”耳边吐息温热,楚言枝并未抬眼,便感觉到那小狼崽子又拿脸往她背上亲昵地蹭了,还轻轻地卧了上来,用他的胸膛将她完全裹抱住。

楚言枝嫌热要推他,狼奴不愿意松,反拿了她的手吻她的脖颈:“殿下把奴推痛了。”

楚言枝掐他的脸笑话他:“你一身铜皮,冷都不怕,还怕痛?我才用多少点力气推你。”

“殿下忘了?夜里殿下抓得奴身上都是伤,快没一块好皮了。”

楚言枝翻爬到他身上睡:“谁叫你作弄我作弄得厉害……”

狼奴吻吻她的眉眼:“奴每回都给殿下上药,里里外外都上,殿下不好关心关心小狼吗?小狼是你夫君呀。”

楚言枝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他一眼:“不要,我困。”

狼奴揉揉她的脸,将她完全抱到了自己的身上,就要撩开自己的衣裳下摆。

楚言枝立刻警醒了:“你干嘛?”

“殿下知道的。”狼奴冲她眨眼,“给奴上药嘛。”

经不得他这半胁迫半引诱的央求,楚言枝只好忍着困劲儿叫他剥了衣衫趴下来,取药给他上药。

触目惊心。

每天夜里什么都看不见,直到此刻才看到,原来真有这么多划痕……不晓得的以为他是受了什么刑。

楚言枝忍不住偏过脸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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