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她,臣服她。”

“大哥不跟你回!”辛鞍从院内一路跑过来, 挡在了狼奴面前,“你以为你是……”

他话未说完,人又被拽了下去, 狼奴瞪他一眼:“不许你对殿下不尊重。”

辛恩在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冲辛鞍低喝一声:“回来!”

楚言枝看向还垂目不语的狼奴,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视线一一掠过去,看到正直视过来的江炽时, 移开了目光。

辛鞍被那么一凶,不甚服气地跺跺脚,哼哼气走回了辛恩身后。

辛恩这才对楚言枝恭敬道:“七殿下,辛鞘擅离职守, 是该责罚, 但也才回来不久,晚饭还未吃完,等他吃完了, 属下便带他回镇抚司领罚思过。”

这也是在明里暗里地怪她亏待狼奴了。楚言枝抿唇问:“什么罚?”

“自然是司里的刑罚。”

“他是我的奴,怎么罚也该由我来定。让他吃饭去吧, 本公主可没有凌□□隶的癖好。”楚言枝抬步往里走,与狼奴错身而过,辛夫人和老侯夫人忙上前引她去正厅落座, 亲自沏茶服侍。

狼奴被辛鞍推着坐回到饭桌上了。

“辛鞘大哥和七殿下原先不是形影不离的吗?到底是七殿下撵了大哥,还是大哥惹七殿下不高兴了?”江炽玩笑着问。

“我大哥的事,我都从来不当众多过问,江炽小弟你能不能好好吃你的饭。”辛鞍把碗里最后一口饭扒拉干净, 抹抹嘴按着狼奴的肩膀起身道, “爹, 祖父, 江伯伯江伯母,你们先吃着,我吃饱了。”

辛鞍不甚放心地看看狼奴,又看看江炽,最后向老定国公投去了一道目光,想祖父帮他看着大哥别被江炽那小子言语上欺负了,然而老定国公还在眯着眼睛挑菜吃,压根没注意到。辛鞍气呼呼地离席退下了。

狼奴始终不理会江炽,江霖先前听辛恩说过狼奴的来历,自然也知道他和七殿下的关系,斥了江炽一句多嘴。江炽不顾席上略微凝滞的氛围,依然笑着与几位长辈聊天。

“我要去给殿下做饭,她这个时辰来的,一定还没有吃饭。”狼奴忽然想到什么,搁了碗筷,起身朝席上其余人打过招呼后,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厨房方向去了。

他走远了,辛恩摇头叹气,也放下了筷子。

江霖拍拍他肩膀,忍不住问道:“辛鞘功夫绝佳,辛兄没想过让他跟着自己多历练历练吗?”

“不知旁敲侧击过多少次,他不愿意。”

江霖啧啧惋惜,江炽闻言笑了笑。

老定国侯打个饱嗝,拍拍肚皮剔剔牙道:“孩子嘛,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开心就行呗。”

楚言枝在厅堂内坐了一会儿,虽然狼奴被辛恩收为徒弟有些年头了,但她只去过北镇抚司,并未来过定国公府。辛夫人和老侯夫人果然如狼奴从前说的那样,都是很好的人,举止进退有度,还把辛鞣唤了过来,要她陪她坐坐。知道她们都还不曾用完晚饭,楚言枝便让辛夫人和老侯夫人回去用饭,独留了辛鞣在这。

从小到大,除了几位关系并不算十分亲厚的姐姐,楚言枝都没什么年龄相近的朋友,见到很有书香气质的辛鞣,她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难以相信她会是辛鞍的亲姐姐。辛鞍可一点礼貌也没有,她小时候一直感觉他是会欺负狼奴的坏孩子。

“我见殿下眉尖微蹙,脸色也有些发白,是近日休息不佳吗?”辛鞣递了茶来,温和问道。

楚言枝没想到自己情绪表露得有这么明显,放下支腮的手接了茶:“还好,就是偶尔会心悸。”

“若不介意,殿下可否让我把把脉?我对医术略通一二。”

“辛小姐竟通医术?”

“不瞒殿下,我自小体弱,看的医书多,所谓久病成医。”

一直侍立在侧的红裳不禁探身道:“这敢情好,在宫里殿下若有了不适,只能让太医隔帘悬丝诊脉,更有许多病症无法悉数告知,太医们也只敢开些保守的方子让吃,辛小姐既能一眼看出殿下精神不太好,想必医术上定有些建树。殿下,不妨让辛小姐试试吧?”

楚言枝见红裳这般就笑了:“好呀,只是要麻烦辛小姐了。”

“殿下言重。”辛鞣立刻让婢女将自己的药箱拿来,笑着道,“不怕殿下笑话,我虽自信医术不错,这些年却只给祖母、祖父还有身边的下人们把过脉。前年西南地旱情严重,我跟随祖父祖母过去帮忙赈灾,本想支起个医铺治病救人的,奈何没人支持,说女子抛头露面做这样的事有违礼法,更不好许人家。最后只能帮忙煮些防治时疫的药茶来发放了。”

“辛小姐能有这样的想法已胜过许多人了。”

下人拿来了药箱,辛鞣在案桌上铺好腕枕,示意楚言枝将手放上去,而后为她细细诊脉。

诊完脉,辛鞣眉目沉静道:“殿下多思多虑,夜间难眠,总用安神的香料其实并不好。不如试试以后睡前喝一盏温热的鲜牛乳,白日时多走动走动,但要少食用浓茶等提神的入口之物,否则会加重心悸。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尽快把心里的愁结解开,一直郁郁在内,必会伤身。”

“多谢辛小姐。”楚言枝收回手,让红裳将辛鞣说的都一一记下了。

越聊楚言枝越觉得和辛鞣投机,想到她还没吃晚饭,便让她先过去了。

辛鞣才下去不久,楚言枝刚拈起一块茶点,一道气势汹汹的脚步声传来了。

“喂,小公主,我今天是不会让你把我大哥带走的!”辛鞍走到堂中,抱着手臂大声道。

楚言枝将茶点放下了,拿帕子细细地擦着手指,并不抬眼:“他是我的小奴隶,我要他去哪里,他就得去哪里。即便不提君君臣臣,你是他小弟,平时都得听他的话,四舍五入一下,你甚至也算得上是我的奴隶。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辛鞍一噎,梗着脖子道:“你,你对他不好,你喊他回去干什么?我大哥这么厉害,就该有自己一片天地的,天天跟在你那,一点都不开心!”

他又看了眼楚言枝身侧已经目含愠怒的两个宫婢,再度侧身抱臂:“你把其他人喊下去,我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楚言枝抬眸冷笑:“你命令我?红裳,去找辛大人好好问问,他平时都在怎么教导儿子的。实在不会,我明天就不辞辛苦把他送到父皇面前去,让父皇教一教他何为尊卑规矩。”

红裳探身应是,另一边的绣杏冲已经有些慌了的辛鞍抬高了下巴。

见红裳真要下去找辛恩,辛鞍忙道:“等等等!我,我就开个玩笑!”

“你自己不把规矩放心里,别指望别人替你分辨哪些是玩笑,哪些是真话,更别指望借着玩笑的由头说了没规矩的真话后,还让人家理解你、放过你。我可没觉得好笑,只觉得冒犯。”

辛鞍忙拦到红裳面前,对楚言枝喊道:“对不起七殿下,我错了嘛!但我真有重要的话想跟你说!”

楚言枝没理会,先吃了半个茶点,喝了两盏清茶,才漫声道:“你既要支开她们,还拦着她作什么。”

红裳朝辛鞍微行一礼,绕开他退下了,绣杏也领着其他宫婢太监跟着出去,守在了外面。

“想说什么说吧。”

辛鞍不自在地挠挠头,小公主脾气还挺差,好像也怪不得大哥怕她……

“我,我也没别的意思,”这半句话一出来,辛鞍自己就先懊恼了。他别过脸咬咬牙,尽量板着脸,却不敢直视她了,沉声严肃道,“你对我大哥好点吧。”

“怎么养他是我的事。”

辛鞍拖把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可你别害了他!是,你不在乎他,他对你来说,就是捡回来的贱命一条,和三殿下府里的那条狗差不多,高兴了逗逗玩,不高兴就想把他扔了。可大哥对其他人来说不是这样的,他是我兄弟,是我爹教养到大的徒弟,我爹我娘待他比待我还好呢。”

楚言枝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辛鞍见她不说话,轻咳一声,手在两膝盖上磨了两下,转头看看周围,确定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后,才低声道:“你别勾引他犯错成不成?你又不打算和他长久在一起,就把他当个玩具、工具,用完了丢,你是公主,当然不会有事儿,他是会死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别跟我打哑谜嘛,我多少猜得出来,我哥喜欢你,你呢,长着一张祸水脸,深宫寂寞,图个好玩新鲜,他肯定是不禁你勾的。”

楚言枝放下茶盏,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无畏。

这便是他们知道此事的反应。怪她耐不住寂寞,怪她不守礼教规矩,怪她勾引奴隶以下作乱。

却也不假,她就是这样的人。最开始是狼奴勾引的她,但他也躲过她,譬如去年这时候,譬如最近,两次都是她主动来找他。

楚言枝感觉到近来自己发愁的事显得很可笑。她把自己放到了欲望和理智之间,任两方拉扯,常常是被欲望所胜,最后的结果是还不如不拉扯,不如继续浑浑噩噩。反正事到如今,如果真被公之于众,不管她和狼奴进行到了哪一步,世人嘴里的话只会比从辛鞍嘴里吐出来的更难听。

她无法杀死狼奴,也无法杀死自己的欲望。那便都不杀了,破罐子破摔吧。

“他不禁勾,怪得了我么?”楚言枝坦然地与他对视,“我便是把他玩死了,又如何?他是我的奴。”

和一个心里早有了定论的人证明自己无错,或是证明自己并无坏心没有意义,楚言枝也懒得和辛鞍这样的闲人解释。她和狼奴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人来置喙。

辛鞍又被她的话噎住了,气得起身直踱步,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没有心!”

高高在上,自私自利,天真又残忍的小公主,当初真是她把大哥捡回来的吗?大哥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主子!

“辛鞍。”狼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了,辛鞍回过头,狼奴提着两只食盒,隐在青蓝的夜色之中,眼神微冷,“你欺负殿下,我不会饶过你。”

辛鞍指指自己的鼻子:“我?我欺负她?哥,你自己被欺负惨了知不知道!”

“你才不懂。”狼奴将食盒放到桌上,亲自搬来了只大桌子,将饭菜一一摆上去,“殿下,你一定还没用晚膳,奴伺候你用膳。”

楚言枝近来食欲不振,来的时候确实还没用晚膳,见狼奴做的饭菜都还可以,便由他扶着坐下了。

“辛鞍,你回去睡觉吧,殿下看到你不高兴。一会儿我再去找你。”狼奴推他出去。

辛鞍感觉更气了,但是根本拗不过大哥,嘀嘀咕咕说了句“无可救药”,气哼哼地回去了。

厅堂里没有别人,狼奴一心服侍楚言枝用膳,细致周到。

他想她想得好久,可是看她这样的状态,心里又难过,竟想怨她来找自己了。

“狼奴。”楚言枝吃完一碗饭后,再不肯多吃了,让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她摸摸他的脸,笑了下:“你小弟原来对你很好。”

狼奴牵住她的手:“殿下。”

“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狼奴垂眸:“奴不该跟殿下回去。”

楚言枝点头:“我也觉得我不该来找你。”

“是因为想奴了,来找奴的吗?”

“嗯。”

“奴也想殿下……”

楚言枝望着外面越来越沉的夜色,看星子渐浮上空。已是初夏时节了,一日比一日热起来。

“反正还没到最后的时刻……我想放纵自己了。”楚言枝闭上眼,于疲惫中将自己的面部肌肉一一放松,“一晌贪欢。”

临走前,狼奴去找了辛鞍,辛鞍坐在屋顶上喝着闷酒,看到他过来了,还想躲,然而酒量实在太差,一坛尚未过半,站起来时身体就摇摇晃晃想从屋檐上掉下来了。

狼奴提着他的衣领扶住他,压他肩膀让他坐稳了。

辛鞍搡他一把:“你个笨狼!”

“我和殿下的事你都知道了。”狼奴把没搡动他,反而自己失力乱晃的辛鞍扶住了,“谢谢你没告诉别人。”

辛鞍打个酒嗝,稍微清醒点了:“谢你个头!你知道你家小殿下怎么说你的吗?说把你玩死就玩死了!”

“真的吗?”

“对啊!她刚刚亲口跟我说的!你还说我欺负她……谁欺负谁啊!”

“殿下要是真能这么想就好了,她能比现在开心好多。”

醉醺醺的辛鞍听到这话,上下看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丢了颗石子过去:“傻狗!”

狼奴接了石子:“我不是狗,我是小狼。”

他抱着木奴,贴着自己的心口,凝视着天上的圆月:“但我愿意是殿下的小狗,只要她开心,被她玩死,也没关系的。”

辛鞍用见了鬼的眼神看他:“……疯子。”

“你不懂殿下。她爱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我后悔之前不甘心只做她的小狗了,她要是不爱我,只把我当随便玩的玩物,她就不会这样痛苦,还能玩得很快乐。现在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痛苦,她以为只是因为坏了规矩,违背了自己的良心而已。”

“就,就是坏了规矩!她一个女的,还没出嫁,怎么能和你缠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要用这么多的规矩束缚她?辛鞍,你这话说得很讨人厌。”狼奴把石子丢回去了,刚好砸中他脑门。

辛鞍嘶嘶抽气,一边揉额头一边要哭不哭的:“她爱你吗?我是一点没看出来!你催眠自己呢吧!”

狼奴把木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揉着木奴的脑袋,脸上的笑涡随说话时唇齿的牵动而越来越深:“她很爱我啊,今天我做的每道菜,她都至少尝了一口,以前她不愿意吃,动都不会动。甚至她今天就是空着肚子来寻我的,她以为我出事了。”

“哼,说明她出来的时候还不饿,你把菜端上来她又饿了呗!”

“她摸着我的脸说想我了,说要带我回家。你一点也不懂,每次我要是出来,她都会叮嘱我一定要打声招呼,说清楚什么时候回来,不然年嬷嬷会担心,其实担心的明明是她自己,年嬷嬷在正殿陪着和妃娘娘,很多时候并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只有殿下会第一时间发现我不在,我不在,她会想我,会想我快点回去见她……”

“嗝,”辛鞍揉揉饱胀的肚子,“哥,你想多了吧。我看她是图你长得好看,要玩你才会想你,要是木奴丢了,你会不会想快点把它找回来?”

“木奴不是玩具。”

“啊行行行,你别跟我犟这个!”

“你一点也不明白殿下有多爱我,我之前,也没意识到。”狼奴捧着脸,眼睛里的光越来越亮了,“被殿下爱着的感觉很幸福很幸福,就算是分离,这些日子以来,我也只是为着无法和她永永远远在一起而绝望难过,一想到她,心里还是甜的。”

“矫情。”辛鞍搓了搓两臂上的鸡皮疙瘩,但过了会儿还是道,“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跟她继续这么错下去呗?我是觉得,她要是真的爱你,就应该再也不来找你了。你知道大家怎么看你吗?说你待她身边很可惜,这话你听多了,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她也说过,是我自己不肯。原因我也和你们说过很多遍了。我是北地的小狼,殿下不要我,我便只能回北地去,但北地已经没有属于我的狼群了。”

“你!是!人!”

辛鞍气得不行,恨不得提着他的耳朵强调。

“等殿下成亲了,我会离开她。先去……”狼奴眸光微动,“然后听你们的话,为你们做事,报答你们的恩情。”

“我们不是她,我们对你好没图你报恩!你的人生,你的人生能不能有除她以外的计划啊?哪怕当个行走江湖的大侠也好啊。”

“我不喜欢人间。”狼奴指尖点着冰凉的檐瓦,“如果不是她,我会为了自由撞死在笼子里。我不懂人,你们人也并不懂狼。”

辛鞍气累了,跟他说不通,只能仰躺下来,望着满天星和那轮月,半天没再说话。

狼奴以为他睡着了,要把他背下去,辛鞍一偏脸躲开了。他似乎酒醒得差不多了,声音轻下来:“哥,你难道不觉得委屈吗?你说你是狼,行,你是狼。狼怎么可能愿意当狗,狼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当玩物?”

“我爱她,臣服她。”

辛鞍手握成拳磕磕额头,再次翻过来仰躺着,叹了声气:“……哎,行吧。”

把辛鞍送回去睡下后,狼奴回到正厅,和楚言枝一起坐上车辇回去了。

夜里他蹲跪在她床头,将她吻了一遍又一遍。

长久未见的思念让他压不住欲,却又不得不压下。楚言枝难得准允他可以跪倚在床头抱着她,他反而不愿意上来了:“奴是殿下的玩具,殿下随便玩奴,只要舒服了就好,不要纠结别的。”

楚言枝抚着他的眉眼,望着他笑:“你好乖。”

狼奴仰望着她,轻轻地将唇印上她的脸,再度用晶亮晶亮的眼睛望她:“奴永远是殿下的乖奴。”

夏尽秋来,八月礼部终于敲定了三殿下楚姝的三位驸马候选人,将名单画册供到了成安帝面前。成安帝让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各去查探了一遍,择出了一位家世、相貌、品行皆为最上品的驸马,婚期定在了明年四月末的一个良辰吉日。

此事成安帝并未告知楚姝,但楚姝从旁人嘴里得知时,也没多大反应,据闻她不久后将嵇岚召去了公主府一趟。成安帝早已下令断了他们二人间的往来,嵇岚大可以以此为由拒绝,可那日他还是去了,将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安国公江霖六月时重返朝堂,成安帝为犒劳他多年守边辛苦,赐了宅邸美女,加封多衔。江霖婉拒了宅邸美人,照旧在与辛家临近的江家旧府居住,引起了成安帝的不满,但这几个月下来,他并未有何异常举动,成安帝除了命钱锦时时监看外,也不能做什么。

相比江霖,江炽一开始的动作要大许多,但自从江霖也回来了后,他大多数时间只是在京城内外遛鸟跑马,似乎是受了江霖斥责的缘故。

九月九日重阳,恰是江霖生母殷夫人的忌辰,江霖请了青天观的道士为其迁至祖坟安葬。江家本就人丁稀少,二十四年前江氏一族举家离京,他不在,殷夫人的后事是由辛恩等人帮忙料理的,为着宗族规矩,只能为她另择一处风水宝地埋葬。之后多年,也不敢明着祭扫。

除了为其母迁坟安葬之外,江霖还亲自捧来了一副小小的棺材,将之葬在了殷氏墓旁。江夫人泣不成声,江炽目光幽深地看着那块雕刻着“江霖之子江灼”几字的石碑被立在坟前,轻轻扶住了江夫人。

棺内只一块刻了“灼”字的镶玉金锁、一块婴孩儿襁褓的棉布以及一点断肢残骸。玉已碎裂,襁褓犹带浊血,残尸只剩那几截小小的臂骨、手骨和腿骨。

江霖深眉紧皱,眼眶含泪,最终只仰面深深吸气,一言不发。

那两年烽火连天,他先是痛失生母,又痛失亲子,可往事如烟,战事已平,内心多少愁苦,都只能随烟而去了。

“江元帅……”

一道微颤的沙哑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移目望去,一身白麻孝衣的余采晟步履蹒跚地走至他们面前,“噗通”跪下,还未出言,已哽咽落泪。

江霖闭了闭眼,那边江炽已经将江夫人扶去旁边的长亭休息了。

“辛恩让你来的?”

余采晟缓缓摇头:“我自己深感罪孽深重,想来老夫人和小世子坟前忏悔。”

“当年的事不能怪你……听辛恩说,这些年只有你会来我母亲坟上祭拜她,每年清明、重阳,你都要跪上整整一天一夜。”

余采晟朝殷氏的墓碑“砰砰砰”磕了几个头,直到灰尘扑了满脸,破头流血,他才堪堪停下,压抑着道:“是我没,没能保护好小世子。”

夹带灰烟的风簌簌吹来,纸钱纷飞,白幡浮动,满目秋日凄凉。

灰烟拂面,余采晟凝视着一大一小两座坟碑上的字,思绪却回到了十七年前的北疆战场上。

鞑靼夜间偷袭南下,眼看兵临城下,城门即将被破,而援军迟迟未到,江霖命当时还任江家军副将的他领兵护送城中老弱妇孺的百姓们撤离战场,先去临近镇子躲避战火,其中包括了还在襁褓之中的江家幼子江灼。

小世子是江家那代唯一的血脉,江霖对他的未来寄予了无限的期望。他出生时,一向军纪严明的江家军痛饮了三天三夜,自从被逐至北地之后笑容少见的江霖更是逢人便要抱着他给人看,让人看他长得是像他,还是像他夫人。

大家都知道江元帅想听小世子长得像他,可窝在襁褓中的小世子生的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睫毛长得能当刷子使,眉毛还没长齐就黑得像化了黛,长得更像他母亲江夫人,大家根本没办法睁眼说瞎话。

人人都说,小世子不笑的时候像他,笑的时候像江夫人。小世子爱笑,谁抱他都笑,伸着小胳膊去摸抱着他的人的脸,要是摸到糙脸,眉毛就要皱起来,摸到光滑的,就拿自己的脸去贴。

余采晟年轻的时候长了张清俊的脸,小世子最爱贴他。婴孩儿的脸又软又滑,他的眼睫毛一眨就直往他鼻梁上扫,扫得人痒,又扫得人喜欢。余采晟那时天天都想赶紧也在北地娶个漂亮媳妇儿,生个随媳妇儿的漂亮孩子,天天抱着疼,别每天没抱一会儿就被江元帅抢了去,非要小世子贴他那张糙脸。

大家都盼着小世子长大,盼着能听到他学会说话、看到他学会走路,将来长大了学武功、学骑马,跟着江家军,跟着他父亲成为这世上最骄傲的小将军、小元帅,能保家卫国,扩疆拓土。

可余采晟把他弄丢了。

就在那个处处厮杀,淋着大雪的黑夜。

余采晟把小世子护在胸膛里,骑着马连夜带领众人根据江元帅划定的路线往南下的山道而去。雪大路滑,马儿奔袭半夜窝断了前蹄,他从山道上滚了下去。余采晟拼了命蜷缩起身体护住他,被枯枝扎穿了小腿,若非有盔帽所护,那截枯枝就从他太阳穴处贯穿而出了。

他被埋到了雪里,他拼了命地把身上的雪扒下去,几个兵士拼了命地把他往上拉。余采晟摔得眼冒金星,黑漆漆的雪夜里,他颤着手扒开自己的盔甲袍衫往里看,却见小世子抬抬头,眨着润亮的眼睛冲他看,他一笑,小世子也跟着笑,伸胳膊去摸他眉毛上的雪粒子,一嫌冷,又嘤嘤呜呜地把胳膊收回去了。

一路上,他叮嘱小世子别出声,小世子就真没出声,窝在他心口里,动也不多动。山路多颠簸,才几个月大的小世子却能那么乖。

余采晟拔了扎在腿肚子里的枯枝,戴好盔帽翻身上马,继续领人夜间转移。可才又顺着山路行到平地不过半个时辰,眼看再有几十里路就能到庆来镇了,却有乌压压几队鞑靼凶兵截杀。

他们的人里出了叛徒,叛徒向鞑靼透露了江元帅在那夜的几乎所有安排,包括守城中手无寸铁的百姓们的去向。

余采晟那一行只有三百兵士,其中有百来人都是才十几二十岁头回上战场的少年,而对方足有千人,且各个手持弯刀。

哀嚎遍野,血淌雪山,兵士们既要护百姓,又要护他和他怀里的小世子。

余采晟被弯刀劈脸砍来,长□□胸而过,他吐着血,血与呼呼风雪皆糊在眼前。鞑靼手持火炬,拿长枪勾出了他护在心窝的小小襁褓,猛掷于雪地之上,以剑而刺。

一直到最后,余采晟都没听见小世子哭一声。

这孩子太乖了。

太乖了。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江元帅率领将士们反攻,夺回了守城,那夜未被掳走却已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也回来了。余采晟短暂地忘记了那夜发生的事,他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连胸口的刺穿伤也都已愈合,唯有脸上那道丑陋可怖的刀伤始终没好。

余采晟以为自己只是随江元帅夜袭鞑靼时受了重伤,竟以为那是功勋,医者要给他缝伤,他那时太想娶个北地的漂亮媳妇儿了,不肯被缝丑了,甚至自己去练针技。等他缝完了,去营帐里找江元帅,想找小世子抱抱,忐忑地想这张长了丑疤的脸他还会不会愿意贴,却看见了那只小小的棺材。

江元帅说,找到他的地方,没能找到小世子,只找到了那只破碎的金锁和凝干了血迹的襁褓。他们沿着痕迹一路找一路找,不知找了多远,才断断续续地从雪里找出一截胳膊、一截小腿。连内脏都找不全了,残肢上有野兽的齿痕。北地的野兽冬天找不到吃的,刨新坟的都有,何况是吃血还没流尽的婴孩。

余采晟不相信,他扒开小棺材去看,是那枚锁,是那块襁褓,胳膊是,腿是,连那会握成拳挥在他脸上为他擦雪的小手也是……

余采晟终于想起那夜,伏跪在地,长久未起。

从那以后,江元帅又变得不爱笑了。江家军伤亡惨重,没了小世子后,士气一片低迷。

江元帅宽慰大家,说孩子没了,还可以再生。

没多久,江夫人再度有孕,内妇们看着她尖尖的肚子,都连道恭喜,说这胎一定又是个男娃娃。

江元帅和江夫人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多起来。

孩子出生那天,江家军众人都在紧张着。

余采晟一直躲着没去看,百日那天,江元帅也未多加庆祝,只在营帐内置了席面,把他喊了过去,对他说,看看,小世子回来了。

余采晟去抱孩子,轻轻软软的,弱得像小猫崽子。

这孩子长得并不像江夫人,长得像江元帅。笑得时候像,不笑得时候也像。人一抱他就哭,人一碰他就皱眉毛,那眉毛很淡。

余采晟不愿意唤他小世子。

军中人都不愿意。即便江元帅和江夫人刻意想忘去一年前死在雪地里的那个小世子,却没人能真的忘记。

江元帅最终也妥协了,说等孩子长大二十弱冠了,再为他请封世子吧。

余采晟在军中浑浑度日,满身的伤让他也没办法再骑马打仗了。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他随着一些残弱老将们从北地回到了京城。

他本就是被老安国公收留的孤儿,素来无牵无挂,到了京城后,江元帅的旧友老定国侯与辛指挥使收他到北镇抚司的后厨干做饭的活计去了。

余采晟其实根本不会做饭,要么咸了,要么淡了,要么夹着生。他不想再做了,辛指挥使对他说,好好活着,把日子过好,就算为小世子祈福了。

余采晟去过很多道观、寺庙,好多人跟他说,小世子是天上的小神仙下来历劫的,现在回去了,一定能无忧无虑。余采晟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道观和寺庙。

可他连为小世子偷偷立一块牌位都不敢。

小世子那么乖、那么乖,他不让他出声,他到死时也没喊出一声。他却没有护好他,他一生都愧对他。

江霖轻叹一声,把余采晟从地上扶了起来,拍拍他身上落的灰,与他一起看向那两座新坟。

“都过去了。那孩子听话,转世投胎,肯定能投个好人家,不用跟着咱们打打杀杀,一辈子不得安宁。”

“小世子,是小神仙,”余采晟紧咬着牙忍泪,“千万别再犯错,下来受苦了。”

“都过去了。”江霖略微移开视线,让他往不远处的长亭看,江炽正给江夫人喂水喝,“炽儿如今很好,虽然刚出生的时候,敏儿因为身子亏损得厉害,也把他生得弱了,经我这些年亲自教导,瞧瞧,也是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余采晟看了看,勉强笑笑:“小将军很好,随了元帅。”

江霖再度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

余采晟摇头:“我想守着老夫人和小世子。”

“又不是刚下葬,只是迁坟。小余啊,把从前的事都放下吧,人总归要往前看。”

余采晟久久未语。

江霖见他依然坚持,提步也往那亭子走去了。

余采晟侧身回头看去,忽然喊道:“元帅。”

江霖停下了脚步,长亭内坐着的人也投来了视线。余采晟犹豫片刻,问道:“元帅觉得辛指挥使的爱徒,辛鞘如何?”

江霖没明白为何他突然提起辛鞘,稍想了片刻道:“是个好孩子,筋骨奇绝,天赋极高,就是可惜……可惜没什么志向,将来难成大气。”

他又摇头笑了下:“也不知辛恩怎么把孩子养成了这样,其实依我看,辛鞘反倒不如鞍小子了。”

见余采晟失神地站着,江霖不禁问:“这孩子怎么了?”

余采晟回神,笑得有些苍白:“我想起他小时候了,天赋何止是高,是高得可怕,我也没亲自教他,就朝他展示了一回飞针术,他后来竟然自己学会了。元帅,我当年练的时候,可吃了太多苦头。”

江霖略微点头,却并无与他聊辛鞘天赋如何的兴致。天赋再高,志向低了跟不上去,只把自己囿于窄小宫墙之内,能有什么出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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