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殿下不愿意承认,可殿下就是爱他。

楚言枝合上了书:“红裳——”

“殿下。”狼奴拂开珠帘, 不管她要唤谁,走到了她面前。

红裳闻声进来了,狼奴垂目看殿下搁在桌案上的书, 于阴阴蒙蒙的窗下天光中望着她:“好些天没见,奴想你了。”

红裳皱眉看他一眼, 过去扶楚言枝,楚言枝没要起身, 仍坐在那里,纤指揉按了下太阳穴,说想喝杯浓茶醒醒神。

她习惯午后歇晌,近来却总睡不着, 有时候白天睡着了, 夜里又睁眼看着顶上承尘,听更漏声滴答入耳,难以入眠。

醒着时又精神不好。

红裳忙着沏茶, 楚言枝这才抬眼看向狼奴。外面在下雨,屋里泛着淡淡的潮气, 他也泛潮,眼睛黑润而明亮,那副劲瘦蓬勃、强而有力躯体服帖地裹在隐隐显得紧绷的衣衫之下, 像一簇会呼吸的火,热烈而难抑地燃烧着。

只看一眼,这火就跟随他的目光往她心尖上燃了,她又想起他无数次的吻与时轻时重的抚摸。

楚言枝抬手把窗子推开了, 铜铃铛“叮铃”一声, 屋外清新微凉的风拂了进来, 露水般的雨丝粘连到了她的脸上与发丝上。

她记得去年这时候, 她也隔了好些天没见他,摸着心口,感觉自己很想他,就提着裙摆去后院寻他。

他躲着不肯见她,她那时想,她要正视自己的欲望,既然对他的身体有欲,那便坦然接受吧。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

她有很多事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既做不到把狼奴永远留在身边,像他和三姐姐说的那样,一夫一奴地过完以后的日子,又做不到彻底把狼奴赶走,让他去寻自己的前程,而她自然不会和他再有任何身体上过分亲密的接触。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做不到完全地没心肝、完全地不顾及旁人,又总想自己能快乐一点、舒服一点,到头来好像既没有护到旁人,又把自己弄得很痛苦。

她不见狼奴,是想忍一忍,试试自己能不能及时止损,趁大错酿成之前收手。可是只这一眼,这些忍耐好像都前功尽弃了,她的呼吸忍不住要发促,很想他过来抱住自己、亲一亲自己。

她是个**的、不知羞耻的公主,是要被世人的唾骂声淹死的。就算不畏惧世人,她把这一切都隐藏得完美无瑕,她又如何说服自己没有错与罪呢?

娘亲和钱公公一直在为她的未来筹谋,外祖一家一直在为她与表哥的婚事而筹备,表哥甚至把自己的一颗心都准备好了,要她去爱他,和他相持度过一生。

如果没有狼奴,她一定不会这样痛苦,她会规规矩矩地长大,听话地接受这一切最好的安排,和表哥同床共枕,给他生儿育女。她说不定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公主,父皇宠爱,娘亲疼爱,婆家更会对她无比关爱,驸马也一心一意只有她。

这是完美的、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一生。

她当年不该把狼奴捡回来。

红裳将浓茶搁置在了她面前。

茶气氤氲,浓烈的香气涌入鼻腔,等稍凉了一些后,楚言枝抬盏抿了一口,很苦很涩。她一饮而尽,心口的那簇火好像熄下去了。

“狼奴,我并不想你。”楚言枝放下了空盏。

狼奴睫毛微动,提步往她面前走来,楚言枝看了他一会儿,别开了视线。

他一过来,好像天光变了,流动着的空气也变了,她口舌间未褪的苦涩弥漫开,却又让她想起那些个亲密的夜晚。

红裳将茶壶坐放到火炉上后,静静站在一旁,看楚言枝,也看狼奴。

他们二人间的氛围太奇怪,像黏化的糖丝、沾灰带尘,不干不净,偏偏又扯不断。

红裳少时入宫,勤勤恳恳半生,唯一的夙愿是娘娘和小殿下都能好好的,她跟着也能把日子过得越来越有尊严、有意义。这愿望从搬入长春宫后就实现了。

但娘娘和小殿下,特别是小殿下,却并没有因为日子变好而变得比以往更快乐、更幸福,作为最贴身服侍她的人,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小殿下对狼奴的感情,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红裳尝试去为她切断,告诉狼奴他们不可能,这一年里他们之间好像确实没再更进一步了,甚至连手与手的接触都很少再有。可他们的眼神看起来,又与之完全不同。

红裳心思定了定,她知道自己应该把狼奴赶出去,不让他们有任何私下的接触,这对谁都好。而且,殿下此刻如此抗拒见到他。

可如果真的赶出去了,殿下的心情是会好起来,还是会更伤心?

“这茶最是涩口,钱公公半月前才送来了一罐新酿的甜橙子玫瑰泡茶,还没开罐呢,奴婢拿来给殿下泡上吧。”红裳笑着福身退出去了。

“我不想喝——”

红裳恍若未闻,出去后还带上了门。

“殿下以前很爱喝甜味的泡茶。”狼奴触上她的袖子,进而去握她的手腕,“不是不喜欢喝,是觉得自己该喝涩茶了,对吗?”

楚言枝要把他的手弄下去,狼奴却俯身搭上她的肩膀,与她只隔几息之距对望着。楚言枝的呼吸有点发软了。

“殿下说不想奴,是觉得不该想奴了,对吗?”

楚言枝再次偏脸看向窗外,身子微微往后仰靠,想躲避他的靠近:“就是不想。”

狼奴将她微潮的发丝轻柔地拨到耳后,这触碰过轻过痒,若有还无,她止不住想要颤抖。

狼奴把她拥到了怀里。楚言枝屏息片刻,抬起手臂要把他推开。

可她手脚泛着软劲,推不开,像欲拒还迎。她总是这样,他挨得近一点,只是碰一碰而已,她就软下来。这不过隔了几日没见。

狼奴轻轻拥住她,拿她手腕的手扶住她的腰,搭她肩膀的手抚上了她的脊背与后颈。

“殿下在想奴。”狼奴感受着她柔软的怀抱和正剧烈着的心跳,这心跳与他的心跳相错着砸在彼此的肋骨上。

他吻她的耳,吻她的脸颊,吻她的唇。

楚言枝绷直颈线,后背靠到榻沿,他两膝跨来,认真地吻她。

有温热的水珠落到了脸颊上,狼奴睁眸,看到殿下紧闭着的眼尾溢出了泪。她抓抓他的后背,却只能掐住他的衣服,她转而去抓他的脖颈,但到底力气太软太小,比起痛,这更像是尖锐的痒。

“殿下,奴的殿下。”狼奴擦去她眼角的泪,“奴害殿下难过了。”

楚言枝枕在榻沿的扶手上,含泪的眼睛望向他,即刻又避开。她嗓音微颤却决然:“你下去。”

狼奴还在给她擦眼泪,胸膛挨着胸膛,楚言枝避也避不开。

“不要赶奴走,殿下,把心事告诉奴。”狼奴牵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窝上,望着她的眼睛,“奴是世上和殿下最亲近的人。”

“你不是。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楚言枝把他的手拨开,按着扶手坐直了身。

狼奴还跪坐在她面前,微微歪了歪头:“殿下怪奴勾引你犯错吗?这让殿下伤心难过……错的是奴。”

他以为人的爱欲都没有错,他以为作为这世上他最爱重的人,殿下该有选择一切的权利。他自以为是了。

“我说过不止一次,如果有一天我变坏了,不是谁把我带坏的,是我本来就坏,暴露本性而已。”楚言枝忍着哽咽,眸光恢复了清明,直视着他,“我有很多选择,可以再也不理你,可以告诉娘亲把你赶走,甚至可以让人杀了你……我都没有做到。甚至在以为你要走、看到你躲着不出来的时候,我想你别走,还主动去找你,承诺再也不赶你了。是我自己把事情弄成了今天这个局面。”

狼奴摇头,眼眶愈发红了:“殿下没有错,殿下是世上最好的人,殿下这样说,是在剜奴的心。”

楚言枝稳住了自己的吐息,指尖搭在窗槛上,凉潮的风顺着指尖拂到她的心尖,她的心跳也越来越平稳。

“我倒希望我坏一点,可我是个纠结的人。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变得这么纠结……狼奴,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狼奴沉默片刻:“因为殿下爱奴。”

楚言枝眉心微蹙,再度看向他。

狼奴仍望着她的眼睛,轻声道:“爱奴,所以总对奴心软。”

楚言枝却笑了:“你只是我的小奴隶,我不可能爱你。”

狼奴略微点头:“也因为奴是殿下的小奴隶,所以殿下不敢爱奴。”

楚言枝抿了唇角:“我不爱你。”

“殿下喜欢奴吻你抱你抚摸你吗?换作另外任何一个人,还会喜欢吗?”狼奴凝望着她,“殿下不妨逼自己狠心一点,杀了奴,把奴葬到北地。”

“你威胁我?”

狼奴垂眸摇头,解开了腰间的剑:“奴不会那样对殿下,但这是最好的办法。殿下这样痛苦,都是因为奴,只要奴还活着,就永远忍不住去找殿下、接近殿下、触碰殿下,殿下也会忍不住寻奴、见奴,只有奴死了,殿下才能不再爱奴。狼生来不会自绝,殿下,奴的命是你的。”

他将剑捧到了她面前。

楚言枝看他,又看剑,收回了冰凉的指尖,裹握在另一只手里。

楚言枝隐约觉得这一切多荒谬,她养大的小奴隶把他的剑捧到她眼前,要她杀了他,理由是她不能爱他。楚言枝当然坚信自己不爱他。既然不爱他,为何要杀他?

可是像狼奴说的那样,他在不在眼前,她都觉得痛苦。她的身体贪欲,贪得忘了礼义廉耻,总想和小奴隶缠抱在一起,可真抱在一起了,事后她会好后悔。

杀了他,便能断掉她对他的一切欲望吗?

小表哥是很好的人,长得很好看、很干净,也是眼里只有她,等将来成亲,身边没有别的男子,没有小奴隶,她和他日夜相处一处,她的身体也能对他产生欲的吧,说不定心也能爱上他。

楚言枝的手碰到了剑柄上。

她还记得小时候狼奴第一次把这剑带回来,她非要学,却因为太重了根本提不起来,人差点跌倒,把宫婢们吓得不轻,狼奴则第一时间抱住了她。剑尖划断了木奴的系带,她捡起来看到木奴衣服上的针脚,才意识到他每次送回来给她的衣服都是他亲手做的。

小奴隶一直是很乖的小奴隶,连到今天,错的明明是她,是她忘了一位公主该是什么模样,为了让她别再那么痛苦,他要她杀了他。

她爱他吗?

什么是爱?像小奴隶对她这样吗?

她绝不会做出这种蠢事的,公主该骄傲地活,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小奴隶献上自己的命。就算她不是公主,只是一个普通女子,她也断不可能为了这世上任何男子去死,还是以如此荒谬的理由。

所以她对小奴隶绝不是爱。她只是舍不得他、足够喜欢他,毕竟是朝夕多年,亲手养到这么大的小奴隶。

楚言枝把剑朝他推回去:“你师父给你剑,不是要你这样死的。”

狼奴抬眸,一时无言。

窗外隐有雷声,院外的宫婢们指着天上的闪电,幼稚又无聊地猜着会不会有龙在里面穿行。楚言枝将窗子关上了。

内室光线更暗了一层,狼奴隐在她面前,渐渐收紧了握剑的五指。

殿下不愿意杀他,她总是这样心软。狼奴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

他或许缺少个离开她的契机,最好是让他不得不离开,离得很远、很久,经年以后再见面,她爱上了小表哥,给小表哥生了小娃娃,他们幸福地过着一生,而他只是从旁路过,低低地唤一声殿下,她不必听见。

他视殿下为活下去的唯一盼头,但他在殿下的生命里是个危险的错误。

“如果……奴不是殿下的奴,不是北地的小狼,奴有爹娘、有家族,殿下也不是殿下,殿下是个生活在宫外,可以每天出去玩、每天都很快乐的女孩子,我们从小就认识,长大了,奴去给殿下提亲,殿下会嫁给奴吗?”

楚言枝跟着他的话音,在阴蒙蒙的昏暗里想着宫外的天、宫外的地、宫外的春雨和宫外的春雷,以及宫外的她、宫外的狼奴。

“会。”

她凝望着他的眼睛。

狼奴便笑了,他知道,即便殿下不愿意承认,可殿下就是爱他。

聊过之后,狼奴于绵绵春雨里离开长春宫,走到宫外,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很远很远。

走到天黑透了,天又亮了,雨停了,他扛着满肩的雾往回走,走到了他在十里街置办的大宅子里。

他想,这就是他的家吧,完全属于他的家。可是好冷好冷,冷得他一刻也不想待。

不待在这里,他还能去哪呢?

怨不得殿下要发愁的,她那样聪明的人,都想不出该怎么办,他一点也不聪明,刀疤余说,他是直脑子一根筋。他没有别的办法了。

狼奴给自己烧水洗澡,给自己做饭吃。

他总要学会一个人生活的吧,将来他的生命里没有殿下……他的生命里怎么可以没有殿下呢。

狼奴想起那天殿下问他的话,“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的生活里也是可以没有我的”。

原来从那时起殿下就在愁这些事了,也至少是从那时起她便对他有了爱意,比他更早地想到了解决之法。她挣扎过,挣扎着把他推开,他却始终缠着她不肯放手,要她宠奴灭夫。

如果殿下对他是爱,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让他做二房呢?她又是那么好的人,她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私欲,去伤害小表哥呢?

狼奴在偌大的、空****的厅堂里吃着自己做的饭,最后哽咽得一点也吃不下去了。

狼奴在这里住了几天几夜,早晨睁眼时天是黑的,他一直坐到天亮才起来;晚上闭眼时天是亮的,他一直等到夜深才睡着。他给自己做早饭、午饭、晚饭,他给自己做衣服、洗衣服、买衣服,他像个这世上再普通不过的人独自生活着。

那天他的门被叩响了。

狼奴站在门前,手抵在门板上,心砰砰直跳,眼泪流了满脸。会是殿下来接他回家了吗?

他要回去吗?

回去了,他与殿下又如何呢。她那么痛苦,都是他害的。

狼奴还是把门开开了。

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殿下,不是长春宫的宫婢,也不是长春宫的太监,是那两张熟悉又陌生的,总是透着几分局促的脸。

“辛,辛公子呀,我们现在都住在这条街上,是辛夫人安置的……”李氏将垂着眼睛,不太敢看他,“俺们也知道,你对我们,我们,嗐,不说别的了,这是我今早起来刚烙好的馍饼,你尝尝好不好吃……你可能吃不惯,要是不爱吃,也别强求自己吃。”

刘叔也磨搓着手,脸上摆着憨厚的笑:“好几天前就看到你住这了,还以为看花了眼,孩子,你这,这眼睛怎么红了?”

狼奴杵在门前,良久没有说话。

李氏见状,收回了拿蓝布包着的几块尚且温热的馍饼,讪笑着道:“不好意思啊,辛公子,我们打搅你了。那,那你要是那天有空,来我们家玩玩呀,吃吃饭呀,我看你一个人住在这也……”

刘叔见狼奴一直不说话,扯扯她的肩膀,又连道几声歉,带着她回头走了。

一连走出好几步,李氏都忍不住回头看,刘叔也回头,却总看不到那少年的身影。不管辛鞘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见不得他孤身一个人住这么久,每天连个说话的人也没。

他们甚至怀疑是不是辛大人一家不要他了,否则怎么这些天都没人来找他?方才开门时,那孩子的眼神又是哀伤又是失落,看得他俩心里难受极了。

“你们家住哪里?”

身后传来少年清亮的声音,俩夫妇腿脚顿住了,转头看去,狼奴慢慢地走向他们:“我想去吃饭。”

李氏惊喜地和刘叔对望一眼,忙领着他往前走:“就,就在这条街最后面的那个!门前有两棵柳树,这是辛夫人的宅子,我们一直住着也不好意思,幸而会点烙饼的手艺,我俩每天出去卖饼,能挣不少钱呢!每个月,都会给辛夫人交租金,哪能一直白住着……孩子,你今儿想吃什么,你刘婶手艺可好!”

“我不挑食。”狼奴目光微敛,“我很好养。”

到了那座门前种植了两棵柳树的二进院子后,俩夫妇忙前忙后地收拾,李氏掏出钱让刘叔赶紧多买点好菜回来,酒就别买了,他还没多大呢,喝了会伤身。

狼奴坐在这小小的院子里,看到他们打的井、支起的晾衣架子、架子上晒得整整齐齐的两个人的衣服,还有厨房烟囱里冒出的股股炊烟,听李氏笨拙地和他搭很多话。

刘叔手脚笨,做饭时总帮倒忙,李氏骂骂咧咧地凶他,他却一点也不恼,还同她说俏皮话。

狼奴发现他们真神奇,在外人面前,他们都笨嘴拙舌的,看起来十分木讷,可一到私下里两人相处,他们之间不管说什么都妙语连珠起来,连骂人的话都很有意思。

饭菜端上来了,狼奴一口一口地吃着,并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味道。他吃饭素来都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这是为狼的那些年养成的习惯。

李氏和刘叔还想和他说话,狼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同意来他们这里吃饭了,也许是太孤独。

吃完饭后,狼奴又回了自己的院子。俩夫妇一直送他送到了门口,还迟迟舍不得离开,直到狼奴把门关上,过了很久很久,才听见他们的步子慢慢地往回挪了。

狼奴一天比一天想殿下了。

“喂,哥,你出门都不知道锁门的吗?”

狼奴停住脚步,看到一边啃鸡腿一边往袖子上抹油的辛鞍从厅桌上一跃跳下来了,走到他面前,忍不住皱眉:“你跟那小公主吵架了?怎么不回家啊,我爹昨天去长春宫找你,愣是没见着你人影,你家小公主还问你不是回定国公府了么。真是,她怎么一点都不关心你!要不是我娘想起你跟着她在这买了个宅子,我爹都想发动北镇抚司的校尉们出去找你了。你知道刚刚过来,看你这宅子门开着,里头一个人都没,我多害怕吗?啊?”

辛鞍说着说着就气了,气得把还剩一半的鸡腿都直接扔地上了:“你咋不回家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狼奴没有说话,好久才问:“师父为什么找我?”

“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回家!”

狼奴再度沉默。

辛鞍推他:“小公主可真没良心啊,就算你惹她生气了,也不能这么赶你啊!你是不是傻啊?你好歹是锦衣卫,是我爹的徒弟,怎么她让你怎么你就怎么?”

狼奴把他油乎乎的爪子拍下去了,皱眉道:“殿下对我很好,你不要胡说,是我自己要出来的。”

辛鞍揉揉被拍疼了的手,见狼奴拿帕子在擦,劈手夺了擦自己手上的油,边说边翻了个白眼:“嘁,真对你好,你就不会这样,你看你这院子有点活人气吗?我都能想象出来你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呆样!”

擦完了手,辛鞍一把丢了脏帕子,过来揽他肩膀:“走,回家去!她不要你我们又没说不要!正好江伯伯他们回来了,带你认识认识他们。他们自从回来,一直受各种应酬,躲着好久没敢出门,还是我爷爷亲自去找他们,才把他们拉出来的。昨儿我爹就是想让你回去见见,结果哪都见不到你人影,人都要急疯了知不知道?”

“……对不起。”

这声道歉又听得辛鞍心里不甚滋味儿了,赶紧转了话题:“一家人,说这个存心要跟我们生分是不是?哎我跟你说,我看江家哪个人都很好,江伯伯、江伯母都是挺和善的人,就是那个江什么,江炽!嘿呦我真看不惯他这人!就差拿鼻孔朝天当眼睛了!”

听到江炽的名字,狼奴脚步微顿。

那天从三公主府回来后,殿下一直心情不好,就是因为这个人在上元节的时候一直盯着他们看,之后还找人打听他。三公主提醒他们要远离这个人。

可他是江霖的儿子,江霖和师父师公关系那么好,他当然无法避免和他打照面。

闲步走到定国公府,里面安安静静,前院既有锦衣校尉把守,也有身披黑甲的江家军持红缨枪而立。辛鞍一直领他到后院,狼奴才看到辛恩与江家众人。

“嘿你这孩子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小恩那崽子昨晚上都快急死了!”一看到狼奴,老定国侯就眯着眼睛跑到他面前,一伸手就要拍到他身上去。

“哎呀祖父!你打人也请把叆叇戴好吧!你打我身上干嘛呀!”辛鞍哀嚎一声,引得众人往这边看了过来。

老定国侯哼一声,给狼奴补了一掌,还踢了辛鞍一脚:“打的就是你,你连你哥去哪儿都不知道,找半天才找着人,不打你打谁?”

“这位小公子就是辛大侠的爱徒?”见辛恩面带笑意地走到狼奴身边,颇为仔细地给他扑了扑身上的灰,安国公江霖一脸欣赏地打量着他,笑道,“不错。”

狼奴抬目看向江霖,稍歪了下头与他对视。

江霖与辛恩虽是差不多的年纪,身形气质却并不相同,他浑身肃杀气甚重,皮肤粗粝偏黑,五官深刻,目如鹰隼。站在他身旁,一向令镇抚司众人惧怕的辛恩都显得和蔼平易近人了不少。

被狼奴这么一双纯亮乌黑的眼睛一凝视,江霖不由也与他对视,过了好半刻,狼奴也只眨眨眼,并不避开视线,江霖哈哈大笑两声,拍拍辛恩的肩膀:“这小子有意思,看眼睛就能看得出来,必是心底纯良的好孩子,怨不得你们全家上下这么疼他。”

辛夫人在旁边点头道:“哪个见了不夸?不像辛鞍,真是,平时不知道叫我操了多少心!”

“小鞍也是好孩子。”江霖拍拍辛鞍的肩膀,辛鞍呲着大牙笑,“江伯,我看这一整个院子,也就你会这么夸我了。”

“你也知道!你看看鞘儿,再看看人家小炽,一个个可都比你强多了!”

“诶,辛嫂快别这么说,我看孩子们个个都好,非得这么说的话,不是叫他们一会儿相处的时候尴尬嘛。来,炽儿,见见你这位……”

辛恩道:“鞘儿年纪应该和小鞍差不多,平时小鞍叫他哥哥,小鞍今年十七。”

江霖揽住漫步走过来的江炽,介绍道:“来,见过你辛鞘哥。”

江炽个子比狼奴稍矮些,他打量半晌,唇角勾起一抹笑:“辛鞘哥。”

狼奴对这个人没一点好感,但江霖确实不错,且众人都在场,狼奴不会让师父他们尴尬的,便道:“江炽小弟。”

江炽唇角的那抹笑拉平了。

一直在旁边悄悄翻白眼的辛鞍噗嗤笑出了声,拍拍狼奴的肩膀,在辛夫人和辛恩瞪过来之际,“咳咳”两声板正了脸,对江炽也故作认真地喊了声:“江炽小弟。”

“听说辛鞘大哥功夫不错,可愿同我比试一二?毕竟,你是能贴身保护七公主的侍卫。”江炽瞥了眼他腰间挂着的木奴和那把重剑,眸中玩味更浓。

“嘁,知道我大哥功夫好,你还自取什么辱呢?咱可没那么无聊,天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娘啥时候吃晚饭啊!”

辛鞍一把搂住狼奴的脖子往旁边走。他知道江炽少年将军的威名,人还没到京城,各种夸张的传闻都出来了,什么十岁一剑挑死敌方三位精兵、十二岁就能在营帐内决胜千里之外、十三岁就夜袭敌营……也忒离谱。反正他是不信,但是吧,毕竟对方是真上过战场的,大哥虽然功夫一顶一的好,他也摸不准这俩人要是碰上了,到底能谁赢谁输。

昨天的时候这些人就撺掇他跟他比,辛鞍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一直不和他比试,自己就一直不会输,不会输那就是赢啊!那必然也不能让大哥输,他功夫不如大哥,大哥输了就是他输。

“吃吃吃,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这才刚到申时,你午饭在肚子里屁股都没坐热呢吧!”辛夫人白了他一眼。

“辛鞘大哥,可否请教一二?”江炽嗤一声将视线移到狼奴身上,状似谦恭地朝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狼奴垂目看他,实在不想和这个人有半点接触,怎么看怎么讨厌:“你有伤,我不和你打。”

江霖意外地笑了下:“小鞘眼力不错,还能看出来他有伤?”

“是啊,伤在手臂,太不小心了。”狼奴拉着被辛夫人训斥的辛鞍往旁边走。

“不过是点小伤,权当我让了你一回。”江炽微笑道。

江霖笑骂他一句:“跟你说多少回了,说话做事别这么狂傲,以后有的是亏等你吃。”

“可是父亲,我也没哪回真的落了下风啊。”江炽抱臂缓步走到狼奴面前,再次笑问,“莫非辛鞘大哥真看不起我,认为我功夫绝对不如你?”

狼奴停下步子,蹙眉看向他,很想说是的,你这人就是长了副让人很难看得起的样子。可是顾忌到师父他们,狼奴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辛恩不由道:“鞘儿,不必怕输,为师之前跟你怎么说的?‘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尽管比试,有输才有赢。到时候,再让你江伯为你指点一二。”

狼奴沉默几息,把辛鞍搭自己肩膀上的手拿下去了:“那我听师父的。”

辛鞍还想劝劝,辛恩和老定国侯嫌他吵闹捣乱,赶他收拾院子去了。

院子收拾干净后,狼奴和江炽相对而立,互行礼闭,江炽示意他先出手。

狼奴懒得和他多费功夫,先用内力震出一道劲风过去试探了下。

江炽轻巧躲过,这便闪身至他面前出了招。

众人都围在廊下看着,辛鞍是最紧张的那个,时不时就想出点声音给狼奴加把劲儿,辛恩与老定国侯倒是一脸轻松,和旁边的江霖品评着院中两位少年各自出的招数。

江霖原本舒展的眉渐渐皱了起来。江炽开始还占着上风,几十回合下来,对面依然松弛有度,不见一丝紧迫,江炽渐渐加了功力,加到七成时,对面才像稍微认真了一点,出招、收招的动作都迅捷起来。等到将近一百五六十个回合过去,江炽有了落后的趋势。

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习武奇才。江霖一向认为江炽的筋骨是他这些年见过最好、最适合习武的,自得多年,从他两三岁刚会走路的时候就想尽各种办法训练他、教导他,指望他将来继承衣钵,保家卫国。同龄的少年里,也确实难见到能与他匹敌的。

今天见到狼奴这样的,江霖都不禁有些嫉妒辛恩了。怎么这么好的苗子就落他手里了?还落得有点晚,八.九岁了才开始教,多耽误。

老定国侯正拿叆叇细看着,笑呵呵道:“别说,这么个年纪的少年郎,那都是一样的意气风发,老夫瞧他俩长得还挺像。是不是?”

“像我和辛恩年轻的时候。”江霖慨叹道。

听到这外头的动静,一直在正堂闲谈的老侯夫人、江夫人与辛鞣都走了出来。

江夫人是北地驻军守将之女的出身,江霖当年离开京城时还未曾成亲,是以众人并不认得江夫人。江夫人虽是北方人,相貌秾丽大气,性格却偏温婉,由于十几年前生产后没能好好休养,身体落了病根,平时有关养生的书看了不少,和辛鞣倒挺聊得来。

江夫人目光欣慰地看着江炽的身影,走到江霖身旁,江霖抬臂揽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江家所有的希望都在江炽身上了。

申时过半,厨房那传来了饭香,狼奴见辛鞍鼓着掌对自己叫完好又揉起了肚子,抿抿唇一招收势,把还想提步跃来的江炽挥退了足有三丈远。江炽捂着胸口勉强站定,咬咬牙正要再出一招,辛夫人在前头喊人吃饭了。

老定国侯和辛鞍率先鼓起了掌,辛恩与江霖也满意地点点头,走到两位少年面前,互相品评指导了一番。

虽然未见明显胜负,但江炽再拖着和他打下去,也会渐渐体力不支而输,狼奴始终只使了五成功力,他耐力、体力一向异于常人的好,江炽根本和他耗不起。江霖拍拍江炽的肩膀,笑道:“早教导你别狂,这回终于遇上敌手了吧?”

江炽缓缓呼吸,慢条斯理地拍整着衣袖上的灰尘:“局未过半,明天有时间了,辛鞘大哥可愿与我去马场一试?”

他是在北地战场上长大的,毫不夸张地说,会走会跑地时候就能被大人带着坐马上骑了,那才是他的优势所在。

狼奴嫌这人事实在太多了,比当年缠着他玩的辛鞍还烦人,正想着怎么拒绝,师父和师公却率先为他答应了。辛鞍见江炽吃了瘪,心情更是格外得好,比他应得还快。

到了前院,院子里重新摆上了八仙桌,下人将饭菜布置上来,众人一一落座,倒酒倒茶。狼奴又被辛鞍拉到一块坐下,江炽亦被江霖安排坐到了他身边。挨着他,狼奴本就不怎么好的胃口更差了。

众人才刚动筷子,院外影壁处忽有个锦衣校尉进来通禀道:“辛大人,江元帅,长春宫七公主殿下来了。”

狼奴从座上站了起来。

即刻有小太监扬声通报,众人纷纷离席,走到院前行礼等候。

狼奴穿过众人,脚步控制不住地有些凌乱,还未走上台阶,便看到门外他朝思暮想,一刻不敢忘,却也一刻不敢深想的殿下被红裳与绣杏扶着,从车辇上缓步走了下来。

她撩开幕离,依然是那双清凌淡漠的眼睛,静静地看向他。

“狼奴。”楚言枝站在阶上,垂眸喊了他一声,却不知道再说什么。

她原以为他这些天一直在定国公府,昨天辛恩去长春宫找他,她才知道不在。

她犹豫再犹豫,还是没忍住让钱公公去找他去了哪里,会不会是做了什么傻事。午后小太监来报,说他被辛鞍带回了定国公府,楚言枝才稍稍松了口气。

“殿下。”狼奴缓缓垂下眼睛,同其他人一样,朝她恭敬行礼。

楚言枝良久未语,直到一阵风过,才将她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狼奴,我接你回家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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