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落到了她的锁骨窝上。
“你跑什么?药还没有抓好呢。”楚言枝停下脚步不让他往前跑了。
市集上车水马龙, 烟花爆竹阵阵,狼奴在时明时暗的光线下又害羞又大胆地看着她,还没启口, 医馆里的人都冲他们的方向调笑起来,特别是那个老不正经, 喊着说剩下的羊肠衣和刚没拿走的补药都给他留下了,下回记得来买啊。
“老伯伯, 药我们马上拿——”
“殿下。”狼奴很小声地唤着她,“他们在笑话我们。”
楚言枝知道,但是不明白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她给自己的小奴隶买他想要的东西和补身体的药,又没碍着他们。
“我有钱, 你别怕他们笑, 就算钱不够了,也可以叫人回宫取。你真以为我养不起你吗?”楚言枝仰面笑道。
又不像当年,连给他置办身像样的行装都不能, 还得被他的小弟嘲讽。
“不是,他们不是笑我们没有钱……”狼奴把她一点点拉到角落站着, 凑到她耳边道,“是笑我们,笑我们……感情太好了。”
楚言枝还是理解得朦朦胧胧的, 买药能看出她和他感情好?就算是吧,感情好,很好笑吗?好闲的人啊。
狼奴看殿下思索时微凝的眉眼与在暗处时更显娇艳明媚的脸,捧着她的脸亲了好几口。
他总逮着机会就亲, 楚言枝嫌他实在太腻歪了, 别糊得她脸上都是口水, 偏脸躲过去了。
她拿过他手里的木盒子, 好像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味儿,丢给他了:“你买这个干什么?还挺贵的。”
他一个月的俸禄都只够买三只。
“套它身上的小衣服,免得行完**后,那堆东西流到殿下身体里,让殿下怀上我的小娃娃。怀上了就会被发现,被发现就不能再和殿下行**……”
“你,你,你别说了……”
楚言枝脸一下涨红了,直往后退。这种话……亏他怎么说得出口!
狼奴把木盒子系到木奴身上挂着,眨眨眼睛靠近她:“奴不光要说,还要做,做很多很多次,攒钱买很多这东西。千百种做的方式,奴都已经学会了。”
他看得出来殿下是最羞于听这种话的,特别是在这种随时有可能被第三个人听见的境况下。但往往也是这时候的殿下最弱势,弱到他碰碰她的耳朵,甚至只是头发丝,她也会轻轻颤起来。
狼奴又抱住她了,揉着她的耳垂把玩:“怪殿下一直不肯和奴一起学,以后只能由奴把那些一一教会给你了。”
他故意加了句:“小表哥没奴聪明,花样也一定没有奴多,殿下信吗?”
“你不要提他……”楚言枝果然完全缩到了角落里,他手上揉得越厉害,她人也缩得越厉害,却只能窝在他怀里,怕被闲人看见。
狼奴也讨厌提到小表哥,可他忍不住。他就是酸,酸得恨不得刚才在灯楼里的时候就把茶壶拍他脸上,然后把殿下掳走,掳到他在十里街买的那座三进三出大宅院里,锁上所有门窗,把殿下按在床榻上和他做夫妻,一直做下去,做得一辈子不下来床,让世上任何人都没办法从他身边夺走她。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阴暗面,他知道不可以,只能在心底偷偷地想。他很爱殿下,怎么可能真的这样对她。
狼奴亲吻着她:“奴不提了,殿下,今晚……”
“不可以做。”楚言枝睃他一眼,即刻收了视线,脸虽然还红着,声音却镇定许多,“我还没过生辰,你明白吗?”
狼奴当然明白,但也快了,九月十六,九月十六……还有八个月零一天。
他弯弯眼睛:“殿下想得好远,奴没有这个意思啊,奴只是想去找殿下玩,让殿下玩奴。”
楚言枝受不了他的口无遮拦,搡搡他,抬眸望视着他的眼睛:“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狼奴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没听见似的还要亲。
透过他肩膀往外看,隐约能看到来往行人,他们各个都提着灯,楚言枝总感觉自己和狼奴在被他们用余光打量着。可踩他脚没用,咬他脖子也没用,楚言枝只能压低气音在他耳边央道:“乖奴,我们回去再亲吧。”
狼奴看看她,这时倒讨巧了:“奴当然都听殿下的了。”
整了整氅衣,又拿帕子擦过脸与唇后,楚言枝先打量了眼周围,才绕开狼奴走出来,准备回去了。出来的太久,红裳和年嬷嬷她们可能会担心,要是惊动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过来找他们就更不合适了。
“快快,快让让,让让——”
“哎哪来的乡巴佬,撞什么撞啊我孩儿糖葫芦都给你撞掉了!急死鬼投胎。”
那抱着孩子正要弯身捡糖葫芦的男子皱眉骂了两句,对方脚步一沉,他抬头一看,见眼前几人穿着不一般,且皆面色不善,赶紧摆上笑脸:“我,我我我骂我自己个儿呢,您请您请!”
街道上忽然传来几道厉喝声,狼奴警觉地牵住楚言枝的手,又往旁处避了避。楚言枝扒着他的手臂往外看了眼。
是三个身披甲胄的男子,其中两个披黑甲,长得人高马大,面容粗犷,拳头握起来能有那小孩儿一张脸大。中间那个披银甲的,看起来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个子高挑,眉目张扬,但紧捂着一边手臂,有血从他指缝里汩汩冒出来。
那小孩儿看这三人威势甚重,张嘴“哇哇”就要哭,男子忙弃了糖葫芦丢了灯,捂住孩子的嘴跑开了。
有不少行人都停下来噤声看着。
见那两人拥着少年往医馆走,楚言枝皱起眉,上元节的京城里会穿甲胄正装招摇撞市的,只有五城兵马司里的巡查队,但看他们的装扮,一点也像啊,连说话的口音也与京城人士不同。
他们一定身份不简单,楚言枝摸不准怎么回事,拉拉狼奴的胳膊要他赶紧带自己离开。
狼奴揽住她的腰,正欲转身,却见那三人稍稍停了步子,立在医馆门口,中间那少年转头看了过来。
这般年纪,该有几分稚嫩的,少年的脸上却深沉多于青涩,幽深的眸光投过来后,先淡淡打量了眼狼奴,再度转向他身侧的楚言枝。
狼奴小幅度地偏了偏头,目光直视回去,不动声色地把楚言枝完全藏到了自己身后,另一只手才按在了腰间重剑上。
对方眸中却漾出一丝玩味的笑,抬步踏入医馆中,喝来医者治伤。
“乖奴,我们回去。”楚言枝预感不对,虽然她和狼奴此次出门都换了寻常衣裳,但狼奴的剑仍是锦衣卫携带的样式,眼力好的恐怕能认出来。
一直等医馆里的动静正常下来,确认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危险后,狼奴才应声带她运轻功回去。
“我刚刚嗅到钱锦身上的气息了,他应该就在附近。”等进入内皇城,周围声息渐静,狼奴才对楚言枝道。
钱锦武功极高,能时时掩住气息不被旁人发觉,狼奴是凭着好鼻子才能勉强感知到他的存在。
楚言枝第一反应是担心自己回去得太晚,让钱公公担心了,但转念一想,他若真是来找她的,不会隐在暗处不出来。难道和刚才那三个怪人有关吗?
回到车辇上后,红裳和年嬷嬷果然已经坐在里面了,年嬷嬷这回的状态比上次出来要好很多,正倚靠着车壁和红裳谈天。
都坐定后,红裳看到狼奴脖子、手上的纱布,立时紧张发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殿下和姚公子的见面不顺利吗?”
“呃,很顺利。”楚言枝借着捧茶喝的动作遮掩自己略微闪躲的眼神,“我们聊了很久。”
狼奴虽总学不会撒谎,但长久下来,也早能做到自然地应对红裳了:“小表哥似乎有点病症,倒茶还手抖,差点翻了茶壶,我为了保护殿下烫伤了手指,脖子也被烫到了。”
年嬷嬷赶紧要起来去看他手和脖子上的伤,狼奴乖巧摇头:“一点都不痛,都包扎好了。”
年嬷嬷确认他无大碍后,又细问姚令所谓的病是怎么回事。
楚言枝了解狼奴,让他说,那他肯定会添油加醋,主动解释道:“没有的事,表哥很好,嬷嬷不用担心。”
确认姚令不是真的有问题后,年嬷嬷和红裳都松了口气。狼奴看了眼楚言枝,不甚高兴地垂了头,默默理着木奴的衣服。
红裳又打量着楚言枝,楚言枝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由瞥向狼奴,靠里坐了坐想离他远些,别被红裳看出什么端倪。
红裳却笑道:“殿下鬓间这朵粉山茶倒簪得很好,衬得人比花娇。是姚公子簪的吗?”
她的语气里多了调侃的意味,连年嬷嬷都不禁笑了:“看来小殿下和令哥儿是真的聊得很好喽!”
楚言枝没有反驳,抬手取下了花,坐在旁边的狼奴目光更深了,眼神中还添了几分委屈与幽怨。
粉山茶花瓣柔嫩,不妖不艳,清而不俗,楚言枝捧在手心看了会儿,心脏再次“咚咚咚”撞起来。
她该把这朵花丢掉的,她有点怕这种心跳加快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脱离她的掌控。
“嬷嬷瞧,殿下被咱们说得不好意思了!”红裳笑了,拈起她手心的花,“别脸红嘛,奴婢帮您簪回去,回头给娘娘瞧瞧。”
“娘娘这回可该安心了!”年嬷嬷欣慰道。
楚言枝任红裳帮自己簪好了花,狼奴则伸手在袖笼底下牵住了她。楚言枝转眸看去,他歪头对她笑,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花,方才眼睛里那点委屈和幽怨变成了欣喜与自得。
楚言枝嗔他一眼,这下误会不小了。其实她不太想让娘亲和红裳她们觉得自己和姚令关系很好,因为这不是事实,事实是,是……算了,这并不重要,反正她总归要嫁给姚令的,关系一般也得变成关系很好。
回到宫里,姚窕看到楚言枝鬓间的粉山茶,听红裳说是姚令给她簪的,果然也笑着调侃了她几句,还想详细问问她和姚令都聊了些什么。
楚言枝不想多谈,装困避过去了,姚窕却以为她是害羞不好意思说,点点她的鼻子走了。
临睡前,楚言枝躺在帐内捻着花茎转着玩,手一松花落到脸上,温温软软,带着浅淡的香气,莫名使她想到狼奴微潮的唇贴来时的感受。
她唇角抿了笑,把花丢到了枕头边上。想到自己睡觉不太老实,可能会把花压着,楚言枝支起身撩帘子要给放到床头案几上去。
才摸黑放下花,手被一只熟悉的掌攀住了,楚言枝转脸看去,狼奴微潮的唇落到了她的眼睑、鼻尖、脸颊与唇上,他另只手扣了她的肩膀,将她往榻上压去,闭着眼睛享受般地吻她。
楚言枝已习惯了他没任何预兆的到来,承着他的吻,给予他回应,他吻得愈发认真,极舒服时还要把两膝压到床沿上。
终于分开时,楚言枝懒懒仰躺着张唇微微喘息,抬起水亮的眸与拨弄她发丝的少年对视。
她知道他又放肆地攀上了床来,今天却忽然不想斥责他滚下去。她就这样和他一直对视,也不说话,直到这没皮没脸的少年竟也被她看害羞了,非要往她眼睫上亲过来。
楚言枝没拒绝,仍这样看他,狼奴亲了几回,低了声息:“殿下别这样看奴,奴会忍不住。”
“忍不住什么?”
“殿下知道的……”
楚言枝看着他笑了,平时总透着几分疏远的眸微垂着往他腰看了眼,再与他对视道:“大不了穿好小衣服,我帮一帮你。”
她一大胆起来,狼奴反而没那般放肆了,只用她的话来反驳她:“殿下,你说谁不知羞耻?”
楚言枝任他的手在自己腰腹慢慢往上游抚,映着清浅月光的眸含着一点笑意:“你的意思是我吗?”
狼奴不应声,吻落到了她的锁骨窝上。
楚言枝碰到他颈间的那块白纱布,庆幸自己当时带他去找了医馆,否则那牙印被谁看到都不好解释。被红裳她们看见,更了不得。
联想到老先生和那群闲人调笑的话,楚言枝的指按在了狼奴的肩膀上,犹豫几次,到底没有推开。
他们误以为她和狼奴是夫妻,狼奴还买那个东西,所以更叫他们误会了。她和狼奴之间做的事,是只有正经夫妻才会做的。
她确实不知羞耻,她正在不知羞耻,以后还会更加不知羞耻。
她近来对狼奴的欲望好像更强烈了些。
楚言枝感觉到那一片濡湿的含弄,足弓不禁绷紧了。
狼奴察觉到后又来吻住她的唇,将她微哽的声音都堵了回去。
楚言枝挺了挺脊骨,于滴滴答答的更漏声中望着小奴隶的眼睛,小奴隶也以同样无声且炽烈的目光看着她,忽然轻声问:“殿下爱奴吗?”
楚言枝眸光微顿:“我回答过了。”
狼奴搂着她的脖子将她往自己怀里揽:“我好像有点错觉,好像在做梦……为什么会感觉殿下有点爱我?”
只有在梦里的时候,殿下才会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真挚且欢喜地望着他,涌着浓浓的爱意,而且只看着他、只对他笑,主动且亲密地拥吻他、逗玩他。
此刻的殿下虽然有些神思倦懒,眼睛里却含了几分笑,淡淡地凝视着他,和平时不太一样。
楚言枝怔了片刻,他把她松开一点了,忐忑道:“殿下再回答一遍。”
楚言枝不想回答,这好破坏她此刻平和的心情。她推他的手臂:“不许上我的床,你又忘了。”
狼奴明白了,敛了眸子里忐忑之余的期待,耍赖般抱住她不撒手:“殿下答应今晚玩奴的,奴带你去主屋。”
他不深问,楚言枝眉头松开了,被他抱着跃轻功去了后院主屋。
他早有准备,因为主屋没地龙可烧,在床角四处各摆了一只铜炭盆,楚言枝不必裹紧被子,也不会觉得太冷。
借着月光看到桌案上那只木盒子,楚言枝对又要把她压着亲的少年道:“我讨厌羊的味道,很脏,很臭,你要是哪天把自己弄上了这味道,我是不许你碰我的。”
狼奴拿她的手去拨弄自己的腰间系带,呼吸粗了几分:“奴知道,奴会弄得香香的,不让殿下嫌弃奴。”
盆内炭火轻微哔剥两声,屋外似又飘起了雪。
过完上元节,这一年的年节也结束了。楚言枝以自己即将及笄搬入公主府为由拒绝再去文华殿读书,成安帝答应了。
楚言枝发现成安帝的精神比去年更不如了,听完她的话后,发了很久呆,问她觉得三姐姐现在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她摸不着头脑,只能照实说感觉现在的三姐姐很好,每次见面她都十分有活力的样子。听说她最近又开始去上林苑了,也许是渐渐从孟皇后离开的悲伤里缓过来了。
成安帝却说,再大的悲伤,过去三年,谁还缓不过来了呢?
又过去几日,楚言枝才从钱公公那里得知,三姐姐好像是想插手朝政上的事,被成安帝发现并斥责打压了。具体的,钱公公不肯对她详说,但她的公主府和三姐姐的公主府离那么近,能感觉到一点风声,楚言枝细细思索后根据几点线索差不多猜出来了,是三姐姐培养了几个不错的幕僚,想连同嵇岚与吏部几个人给他们拨点官做,间接把自己的人插进朝堂里。
三姐姐只是个没有半点根基公主,也不知道这件事是被谁透露给了成安帝知道,成安帝大怒,把她召进宫骂了一顿,不许她再进文华殿读书,连同和嵇岚的来往也全部断掉,认认真真筹备半年后的婚礼。
这事被封锁了消息,若非长久没看到三姐姐,楚言枝想去她府上找她聊天,都不知道她原来被禁足了。
她到三公主府的时候,楚姝还懒懒倚靠在花园亭中的美人靠上喂鱼,鱼儿欢腾,三月水暖,鱼池里还游着几只野鸭,她衣衫轻便,乌发松松挽髻,神情不见一点颓丧。
“你知道父皇为了不让我折腾,那天对我说了什么吗?”
楚言枝看着池中争食的鱼儿,也抛了点鱼食下去,转眸问:“什么?”
“他说,姝儿啊,你别以为你母后离开京城,回到四川府,这世上就没人能管你,你也可以无牵无挂了。”楚姝冷笑,“母后的消息,钱公公半年才给我递一回,你知道多久给他递一回吗?半个月一次。半个月一次……这就是他所谓的保护,和软禁有什么区别?”
楚言枝手一颤,捧鱼食的瓷碗都差点翻进了池中。她把碗递给狼奴,良久没有说话。
也不仅仅是软禁……他把这话告诉三姐姐,等于是对她说,她若再敢放肆,他随时可以取了孟皇后的性命。
楚言枝看着水里时而漾起的涟漪,心里对父皇的失望更深浓了。
她原以为父皇当年肯放孟皇后离开,对孟皇后一定是多少有点仁慈与残留的爱意的。现在来看,并没有,他放她走,到底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曾年轻美貌如花的她枯死在自己面前,还是为了给自己将要死透了的深情留一点转圜的余地?
哪怕他真的对孟皇后还有点真心实意的爱,现在拿她来威胁自己与她共同的女儿,又算什么呢?
“这些事,你还是不要懂的好,是我多话了。”楚姝也把瓷碗放下了,转头看到正歪头赏看游鱼的狼奴,顺着他的视线看,却发现他其实还是在看着枝枝,枝枝抬指揉揉脸与肩颈,他的眼神就要软化成一滩水,像一只蝶绕着一朵花转,只等她静下来便栖息上去。
楚姝挥手示意阿香把其余人都拨到亭子外面去。
楚言枝回神,目露不解地看向楚姝。
“母后那年给重华宫拨去了两个宫婢,其中一个叫疏萤,对吧?如今还留在和妃娘娘身边贴身服侍,也算有大造化了。”
楚言枝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楚姝看向正在院子里撒欢的黄豆:“她们原先都是服侍黄豆的。另一个宫婢我记得叫,叫知暖,被重华宫送回来后,碧珠安排她去小厨房做烧火丫头了。”
楚言枝点头:“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她实在太懒了,而且很贪吃,每天不是嗑瓜子就是嚼梅子,所有事都推给疏萤做,把年嬷嬷气坏了。”
“记得就好。”楚姝看着她,目光微深,透着几分欲言又止,“你们风头正要盛起的那年,她找到了我,说要告诉我一件重华宫的把柄。她当时以为我和母后会嫉妒你们,然后想办法打压。”
楚言枝听这话便笑了:“三姐姐不会做这样的事。”
而且三姐姐只怕比她更早看透了父皇这人的心,根本没必要为了他争抢什么。
楚姝却没跟着她笑了:“她说的把柄,有关你和狼奴。”
楚言枝笑容一顿,一直守在她身侧的狼奴也将目光警惕地投向了楚姝。
楚言枝心惊肉跳了一阵,而后反应过来,她当时和狼奴还很小呢,能有什么把柄?旋即笑道:“三姐姐信了?”
“我可还没说是什么。”
楚言枝笑容收起,敛了视线,手指无声拧着帕子,拇指指背被掐出了几道月牙印子。
“她到底说了什么?”狼奴发问。
楚言枝斥责道:“狼奴,主子说话,你不可以插嘴的。”
楚姝看着他们之间颇有意思的眼神交流,再了解不过了。每次二哥过来见她,从小到大,只要见到阿香,他和阿香便会这样眉来眼去。甚至有时候不需要视线相碰,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就会流露出与旁人不同的氛围,好像这世上除了他们俩人外,其余人都是另一种存在。
所以楚姝反而笑了:“其实也没什么,她说七殿下竟然把自己的衣服丢给那个野畜穿,还带他到自己屋里玩。实在太不合规矩,小时候如此,等长大了,你说又该如何呢?”
楚言枝拧了一会儿帕子,松了手,抬眸与三姐姐对视,三姐姐笑盈盈的。
三姐姐比她年长几岁,很是早慧,怕是看出了她和狼奴之间的关系。其实仔细想想,连她都能看出来,娘亲和年嬷嬷本也该瞒不过的……但可能因为狼奴从小就养在她身边,打一开始就极其黏她,这些年以来无一日例外,她们习惯了,所以才没有立刻察觉到。
“枝枝,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是公主,他们男子连平民百姓都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我们不可以多些选择?”楚姝抽走她手里已经被揉皱了的帕子,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对呀,殿下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的,一夫一奴就够了。”狼奴对楚姝的警惕立刻转为了认同,轻轻扣住楚言枝的肩膀。
楚言枝却觉得有点难堪,她努力遮掩的秘密还是被人发现了,那些总会在夜深人静时疯狂侵占她大脑的羞愧感与罪恶感将她完全围拢住了。楚言枝皱眉推开了狼奴的手,偏脸躲向鱼池,神情有几分厌恶。
楚姝知道,这不是对狼奴的厌恶,她是在自厌。
狼奴将手收回去了,无声地望着她瞧。
楚姝抚了抚楚言枝微颤的手,给她擦了眼泪。
楚言枝良久才有些哽咽道:“这是错事,我一向听娘亲的话,但这事如果被她知道,她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我也对不起她为我操的心,我……”
即便她每次都努力劝服自己,还是掩盖不了这件事的本质。她虽羞于被别人嘲笑,倒也没那么怕,只怕会伤到最亲近的人。
“我不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半点风声,枝枝可以放心。”楚姝犹豫了下,“我也不是刻意要在你面前揭穿,是我最近得了个消息,要提醒你们一二。”
楚言枝含泪看向她,楚姝道:“去年九月安国公江霖得召回京,他们虽是前两日才到,昨儿办的接风洗尘宴,实则江家的那位小将军江炽在上元节那日就抵京了。”
“这与我们有……”楚言枝想起那日在医馆前见到的三个怪人,噤了声。
狼奴也反应过来了:“他那天看到我们了。”
“江炽是在边关军营里长大的,今年才十六,听说他十岁就上过战场,跟随安国公击退欲要袭营的鞑靼,十三岁就亲自领兵夜袭敌营,取了上将首级。他对诸事极为敏感,上元那日不曾通禀便进京来了,甚至躲过了五城兵马司和部分锦衣卫的眼线,引得钱公公追袭了他半夜。”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楚姝摇头:“不知。虽然还没见过面,但我感觉这人很是轻狂,也许是要向朝廷示威。听闻江家对陛下此次突然召回很不满。”
楚言枝不了解政事,平时娘亲也不会允许她过问,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那他看到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吧?当时我和狼奴也,也没什么过分举动。”
“你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楚姝叹着气打破了她最后一点幻想,“据说他回去就开始打听狼奴了,得知他是辛恩的徒弟才终于作罢。旁人不知道你与狼奴之间……都没在意他的这点动向,我却能猜到一点,就怕他以后拿你和狼奴做文章。”
“那他现在应该打消这个念头了。”狼奴又插了句嘴,“师父师公和安国公是故人旧友,我是师父的徒弟,他会顾忌师父他们。”
楚言枝也有了几分期待。楚姝沉默了下,这点她不是没考虑到,怕就怕个万一。如果江家真有狼子野心,他们与辛家众人足有二十多年没再联系了,为了达成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拿辛家开刀也不是没可能。
她近些年常看些帝王策论、治国理政的文章,深知给武将削藩有多重要。先帝当年让江辛二家一个远走边疆,一个收权致仕,目的就在于此。如今父皇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他想给皇兄铺路了,把江家召回,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楚姝虽然早就对成安帝失望透顶了,但在政事方面确实对他真心钦佩。先帝是给他肃清了一切麻烦才走的,留下的江山却是穷山破水,现在的大周国力强盛,早不可同日而语。换她是成安帝,她也很有可能对江家进行再削藩,要说对他们绝无半点疑心,也不可能,怕的不是他们不忠,而是有不忠的本事,所以自然会对他们秉持着最大的恶意来揣测。
但这些并不合适说给楚言枝和辛恩的徒弟听,楚姝略微点头:“他既然后面没再追查了,应该就像狼奴说的那样。你们也不用太担心,只是以后遇到江家人了,还是多留个心眼的好。”
楚言枝仍有些忧心,更多的是心虚,和楚姝又聊了几句,婉拒了留她在这吃午膳的邀请后和狼奴坐上车辇走了。
红裳和绣杏在方才在亭子外站了半天,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回来看到她眼圈微红,还紧张她会不会是和三殿下闹矛盾了。
楚言枝现在心里烦闷得很,眼见日子一天天近了,有些事不得不解决了。
之前姚令和她说的话,她这些天也一直在想,想来想去,想不出来个结果。她总不能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嫁给他,然后继续浑浑噩噩地和狼奴纠缠不清。三姐姐劝她的话,她从前就想过,但她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后来一连几日,狼奴都没能近楚言枝的身了。
狼奴立在兰心阁外,从春光明媚时守到春雨潺潺,殿下都没对他打开窗子。如今殿下若不想跟他见面,就会拿个铜铃铛夹在窗顶上,他只要稍稍一碰窗子,那铃铛就会乱响,殿下便唤人进去服侍,让他没法儿进去放肆。
那次在三公主府的亭子里,见到殿下对三公主流泪,狼奴才听见她说起她连对他都不曾说过的心事。
她仍然认为自己和他有亲密的肢体接触是不可饶恕的错吗?她怕被世人知道。世人都认为主子和奴是绝不能在一起的,像刀疤余说的那样,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小姐和下人有了私情,也不会得到善了。后来为了敲打他,刀疤余还说了一桩轶事,说几十年前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只因为接了下人递来的东西,就被那迂腐的爹拖去砍掉了胳膊。那小姐当时才九岁。
狼奴觉得好荒谬,殿下是殿下啊,她该有决定一切的权利,她想爱谁就爱谁,想讨厌谁就讨厌谁。为什么人间不许她敢爱敢恨?
狼奴眉心微松,放下抵着墙根的腿脚,再度转身看向她悬了铃铛的窗。
下着春雨的午后空气中弥漫着清清凉凉的潮湿,光线微暗,他的影子投在窗上,看起来像洇在宣纸上的淡墨。
看不见殿下在做什么,兴许只是懒懒地躺在床榻内歇息。
狼奴的指点在窗纸上,犹豫着。
殿下真的一点也不爱他吗?
对他的喜欢真的就只是一点对小狗那样的疼宠吗?她真的只是把他当成宠物或者玩物吗?
如果是,她为什么也会有被他拿捏住的时候?为什么头一夜他把她掳到主屋时,她哭得那么难过,等着他为她擦眼泪?
她一定怕他离开她。如果有一天,三公主家的那只笨黄狗要离家出走,三公主会害怕伤心到那样的程度吗?
狼奴一步步走向兰心阁的前门阶下,门也关着,两个宫婢守着门还互相编著花绳玩,看他过来了,要他快点走,殿下在歇午晌呢。
狼奴想到上元那夜回来,他怎么亲她都始终要看着他的眼睛。那眼神和梦里的她相似,却又不同,好像总有化不开的愁意与淡漠在里面。
那淡漠狼奴早已习惯,殿下从小看他的眼神中就夹杂着这样的情绪,连捡他回来那日也是,悲悯中透着一点对于未知的好奇与下意识的远离。
可殿下小时候是不会发愁的,她爱吃糖,会指着那一座座宫墙对他说,狼奴呀,你要学会飞檐走壁、轻功水上漂,然后全都教会我,我们一起淌过银河,到月亮上去。
他小时候总偷偷潜进她的内室,趁她睡着的时候拿她的手揉自己的肚子,轻轻地摸她的脸,还偷亲过。殿下睡得好熟好熟,连被他揉红了手也很少会有醒过来的时候。他那时埋怨她,怨她一点也不知道他多希望她能多喜欢他一点点,怨她从不会想他想得睡不着。
自从长大后,他每次再跃进窗子去找她,她几乎次次都是醒着的。狼奴为此欢喜过,觉得殿下一定是在特地等他来找她。
殿下为什么不再那么容易睡着了?为什么那么轻易就醒了?连那悬在窗子上的铃铛,那么那么轻微的响动,都能把她惊醒……
狼奴拾阶走到门前,手扶上门,两个宫婢低声责问他,问他有什么事不能等殿下醒来再说?
可是狼奴能感觉到,殿下一定还没有睡。
他尝试推门,没有推开。
“殿下,殿下。”
他唤她,却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理由让她把门开开。
殿下总是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对别人讲,也不对他讲。
她的眼睛也和他不一样,他藏不住所有情绪,她却能藏得很好,有时他忍不住歪着头凝视她,她只会拿手指,或者扇子、或者书本抵上他的额头,不让他看。
那夜他说错话了。
他不该问殿下“你说谁不知羞耻”。
殿下在巷子里斥责他的时候,真的只是在斥责他吗?
狼奴一遍遍回忆这些年、这些日子以来和殿下相处的所有细节,她每一道眼神、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他还在笼子里的时候,殿下教他吃饭,要他不准在地上舔,她蹲下来,要红裳喂她吃兔儿豆包,对他说,狼奴,你要好好看;
那天送他去北镇抚司找师父,殿下对师父说,辛大人,他是不懂事的小狼,我把他交给你了;
还有那夜他抱着睡熟的她悄悄哭,她做了噩梦,搂着他的脖子,含含糊糊地说,笨狼奴,你要乖一点,不要被师父打了,辛鞍是坏孩子,你别和他玩;
他为她做了绣小狼的衣裳,她好嫌弃好嫌弃,在他临走那天,她还是穿上了,连小手炉上的炉套也是他绣的那个,她那么不好意思穿、不好意思戴,还是在朝他挥手的时候露出了他绣的小狼。
……
狼奴把门推开了。
他步子顿了顿,一点一点走进去,隔着珠帘,看到殿下坐在窗下,手里捧着那本诗集,似有些愠怒地看着他。
她果然并没有睡着。
在看那首《春思》吗?她说,那是讲女孩儿心事的诗。
狼奴想,殿下怎么会一点也不爱他呢?
她只是在发愁。
在害怕。
她不敢爱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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