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爹娘。

狼奴僵着不敢动了, 闭上眼睛乖乖感受着与殿下气息相交织的奇妙感触。但殿下从不会认真地亲他,有时候咬他的唇,有时候朝他吹气, 更多的时候是只碰一碰而已。

不像他,他会忍不住把她的唇舔润个遍, 探而尽访。

楚言枝亲完就退开了。

狼奴颤颤睫毛睁开眼,眼神微有迷离:“殿下怎么突然亲奴?奴还没有准备好, 是太喜欢奴了吗?”

“看你那样子好玩,忽然想亲一亲。”楚言枝看着眼前还没满足,被亲得有些失神的小奴隶,再次催他离开, “玩够了就走吧, 我要睡觉。”

狼奴抬起水润的眼睛,有点含羞带怯地问:“奴夜里再来找殿下好不好?”

“不好。今晚上是红裳守夜,你别把她吵醒了。”

“奴带殿下去奴的屋里……”

楚言枝开始推他了:“我不去。谁要去小奴隶的屋里待?你那回未经同意就把我弄去, 我还一直没跟你追究呢。”

“可是奴很胀。”狼奴小声地朝她诉说,“奴自己解决不了了。”

楚言枝躲躲眼神, 拿了两边帐子把他挡在外面,按着他的额头往外推:“又不是我勾引你弄的,是你自己要来勾引我不成, 把自己弄成这样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殿下当然有办法,殿下要是愿意碰一碰奴,奴就的身体就乖了。”

他一说话,吐息就撩得纱帐微浮, 楚言枝几乎能从这纱帐起伏的幅度里感知到他喷出的气息有多灼热。

她看过一眼他那……实在是太丑了, 谁要碰啊。

一直赶不走, 楚言枝懒得同他烦了, 拿薄被盖上,面朝墙壁,任他说什么都不理会。

狼奴黏她半天不见回应,终于不甘地直起身,悄悄离开了。

等彻底没了动静,楚言枝往外看看,确认狼奴走后,掀开了被子。她在玉竹席上翻了个身趴着,还是觉得热,先前涌上来的困意不知何时全消褪了,反而有涔涔汗意浸出,以至于她想把身上薄薄的衣衫也褪个干净,整个贴在凉席上散散热。

明明是很热的,可她脑海里又有种别样的冲动,总感觉如果贴着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奴隶睡的话,那热也会热得很酣畅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躺侧躺都闷得厉害。

她拿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最后盖在自己脸上以挡账外的光。

小奴隶确实很会勾引人。

大夏天的中午既有蝉鸣的聒噪,又有热极时的沉沉死气,狼奴在外面不过站了一会儿,就感觉浑身要汗透了。

他回了屋,把《品花录》塞回抽屉里放好,褪掉外裳抱着木奴倚坐在**,愣愣想半天。想着想着,他不服气地咬了一口木奴的脑袋,看着上面的牙印子,又觑眼自己不安分的地方,对木奴嘀咕着:“我这么好看,你怎么长那么丑?丑得殿下碰也不愿意碰,看两眼就想躲。”

木奴并不会说话,狼奴爱惜地揩揩那个新牙印,抿抿唇红着脸道:“但是殿下好好看,哪里都好看。除了我,没人知道殿下有多好看……”

特别今天她穿着水红色的短衫薄裤,衬得整个人好漂亮好漂亮,脖子好看,锁骨好看,手腕好看,脚踝也好看。她的脚踝好细,很滑,脚长得跟他的一点都不一样,像玉雕的,趾下与脚跟处却透着比她衣衫还要粉的粉色。

狼奴侧躺着,把木奴按在心口,不确定晚上还要不要去找殿下。她方才已有些不高兴了,且红裳守夜格外警惕,比咋咋呼呼的绣杏还可怕。可是不去的话,他确实难受。

狼奴没能纠结太久,下午辛鞍忽然进宫来找他了,说要领他回一趟家,有惊喜等着他。

楚言枝正坐在兰心阁内百无聊赖地拆解九连环,有些地方她弄几次都弄不好,几个宫婢上来帮,也想不出来,可小奴隶伸手随便拨一拨就给拆出来了。每到这时候楚言枝都会觉得有点挫败,偶尔会想,狼奴一直待在她身边,会不会太可惜了呢?

他从小就聪明,一开始与小兽物没什么不同,可不过几天、几个月就能学会说话、走路,连做饭、刺绣、学功夫,这种常人要学习数年的东西都学得很顺利。就只一点,不太通人情世故,他在北镇抚司那几年,年嬷嬷常常担心他会被人欺负,所以一有机会就做了好吃的叫人带去,分给那些校尉们。

还好锦衣卫的人都不错,风气也好,并没有把他带坏,他如今看起来与别家正经养大的小郎君没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拔尖许多。

可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像北镇抚司那么干净,北镇抚司干净是因为他们的头子辛指挥使身正影正,能力高强,做的事也都是明面上的干净事。旁的地方,钩心斗角、尔虞我诈,其实从没消停过,譬如东厂,也譬如内阁。

狼奴只会以一颗真心待人。要是有人摆着张笑脸对他耍心机,他看不出来的。

楚言枝打消了让狼奴离开的念头。他狼性未脱,一是怕别人害他,二是怕他闯祸,别下场和她当年做的那个梦一样。再就是,她确也舍不得他,便是把扇子,用久了还舍不得丢开呢。

留他在身边,她安全了,他也安全。

楚言枝看了眼在院外廊下踱着步等狼奴出去的辛鞍,对狼奴交代道:“把冰鉴里头那剩下的半只寒瓜带上,路上分给辛鞍吃。绣杏,那两挂葡萄也给他包起来。虽不是什么格外好的东西,但宫里下来的都是最新鲜甘甜的,带给你师父师娘他们尝尝鲜也算尽了你的心意。”

“这是殿下的心意。”狼奴把拆完重新装好的九连环放下,抿着笑涡道,“殿下真疼奴。”

楚言枝嫌他腻歪,看绣杏和几个宫婢把东西都弄好了就催他:“快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了。晚上回不回来,叫人留个信,省得年嬷嬷担心。”

狼奴乖乖点头去了,楚言枝继续拆着九连环玩,回忆着刚才小奴隶的拆法,过了一会儿透过窗子去看,就看小奴隶手一掰破了大半块寒瓜,但把两瓣都递给了辛鞍。

辛鞍还真不客气,擦擦汗两只手捧了,一口这边一口那边,嘴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和狼奴一起出去了。

吃相真磕碜,寒瓜汁水估计落了不少,定会招蚂蚁的。楚言枝皱皱眉,心想辛指挥使的儿子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一副德行?还好没有把她的小奴隶带坏,否则她都不想要了。

狼奴迎着烈日和辛鞍并肩走着,一直出了西六宫,辛鞍终于把寒瓜吃干净了,一手捧着两半瓜皮就想拿袖子往嘴上揩。狼奴丢了两张帕子过去:“你真不讲究。”

“我们天天办外差、忙内务,脚难沾地不说,有时候连撒泡尿都不行,只能憋□□里!谁像你这么穷讲究。”辛鞍说着拿两张帕子叠一块儿,揩完嘴又抹脸上的汗,呼出口气,“畅快!宫里的瓜就是甜。”

狼奴默默离他走远些,他身上的汗味儿实在太大。辛鞍却非要过来勾搭他肩膀,还把用完的帕子往他身上丢,嘿嘿一笑:“诶呀大哥,你就不准备问问我为啥找你吗?惊喜啊,惊喜啊!快问我快问我!”

狼奴想不出能有什么惊喜,他心里还惦记着殿下,本打算夜里再去勾引勾引她的。

他臂肘一拱击在辛鞍胸口,手碰都没碰,使着劲风把两张臭帕子甩回了他脸上:“不想说就不要说。”

辛鞍翻个白眼:“你真没意思。你几个月前回来的时候,不是,呃,咳咳,不是问我爹能不能认你做干儿子吗?”

狼奴的脚步明显放慢了。

辛鞍把帕子掖进怀里:“说真的,这些年我已经把你当亲哥看了,但要我爹收义子,事情没那么简单。什么异姓不养、归宗与否,麻烦着呢,搞不好乱了宗族,大家日子都很难过。”

狼奴垂眼看着脚下的影子:“我知道。我只是随口问一问而已。”

辛鞍又凑来了:“哎呀大哥别不高兴,我话还没说完呢!”

出了承天门,辛鞍把他那匹黑马牵来给他,两人一起翻身骑上后,并不急着回去,在路上慢慢踱着。

辛鞍的话勾起了狼奴的心事,他拿着缰绳,抚着坐下马儿的鬃毛。

见他没什么聊天的兴致,辛鞍终于不卖关子了,走着走着,支吾着道:“我爹他……他派人去找你亲生爹娘了。好像找到了,就在我家。今天镇抚司要忙的事多,他脱不开身,所以叫我赶紧领你回去见见他们……”

身旁的马蹄声停下了,辛鞍转头看,道旁高大的香樟树枝叶浓密,燥热的风徐徐吹来,光斑淋在狼奴身上,他却凝滞着眼神,半晌才终于抬眸,拿黑如玉石的眼睛看向他。

辛鞍牵牵座下还乱动蹄子的马儿,低头摸摸马首。

风来叶动,狼奴轻声问:“他们长什么样?”

“嗯……北边人的样子,晒得脸上有两团红,眉眼很浓。我瞧着吧,不丑,生出大哥你这模样,应该也合理。”

“怎么找到他们的?”

“呃,就北地最南边的几个村落小镇,我爹派人一一去探查,费了好大功夫。那的人都说常有人外出被狼啊豹子啊老虎啊叼走再没找回来的,十几二十年前,被偷走的孩子也不少。现在没什么人住那了,北边没啥战事,能往南边来的都来了,好几个村子直接空了。这俩夫妻一直守在那没走,说要守着死在那的孩子,别将来魂都没人要。”

狼奴把木奴从腰上撸到怀里紧抱着,他仍看着辛鞍:“他们姓什么?”

“你爹姓刘,你娘姓李。”

狼奴的手紧揪着木奴身上的小衣服,过了好半天才说:“……我不认识他们。”

辛鞍抬头看看他,又挠挠头。大哥之前不想让父亲去找爹娘来着,辛鞍知道,但那天听了他那样的话,父亲愁得一夜没睡着。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说,去找吧。没找着便算了,找着了,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吗?

大哥不想找爹娘,估计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没听他提过想爹想娘的事,只有很偶尔才会说起在北地那些年和他一起同窝睡觉的小狼们。他甚至能说出每只小狼气息、毛发、个性的不同。什么有的爱舔毛,有的不爱舔,有的最爱吃黏连在骨头上的肉,有的喜欢把肉藏到雪里冻着吃……大哥内心深处好像并不是那么想做一个人,他喜欢狼。

骤然说,他有一对是人的爹娘,大哥恐怕会想不通自己到底是人是狼。毕竟他在这方面的脑子,有时候真不太好使。

可是如果真的不想要爹娘,他那天怎么会用那么伤心的语气问父亲能不能做他的爹爹呢?

“去见见嘛,从不熟到熟,都是要时间的。你跟我们当初,不也不熟?现在辛家就是你的家。”

狼奴一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思绪成了一团乱线,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断。

如果他们真是他的爹娘,他有了爹娘……他是不是就可以娶殿下了?

可他怎么能认不认识的人做爹娘呢?狼奴知道这问题在旁人眼里好傻,他们都说,生了他的人才是他的亲生爹娘。但狼奴并不这么想,他心里唯一的娘是狼王母亲,然后是年嬷嬷,还有师娘……她们都对他好,一个喂养他活下来、教他在北地生存的本事,一个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疼护,一个像人间的母亲一样关爱他。

他和别的小狼不一样,但是狼王母亲没丢了他;他当初那么脏,殿下都嫌弃,可年嬷嬷不会,她给他洗脸、教他做饭、跟他说话;他只是个被殿下丢给师父的小奴隶,但师娘会把他当辛鞍那样教养……

狼奴不想要认旁人做娘。他唯一能认定的爹,也只有师父。虽然师父不可能做他的爹,但他们都说师者如父啊。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辛鞍看他这样,带着马儿踱到他身边,拿了他手里装葡萄的篮子,拍拍他的背:“走吧哥,再晒下去葡萄都要蔫巴完了。”

狼奴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往定国公府去。

下了马,还未进门,一阵一阵的哭诉声就从院子里传出来了。狼奴手扶在墙壁上,辛鞍拉拉他:“我陪着你呢哥。”

狼奴抱着木奴进了门。

庑廊下立着一群人,有小厮有婢女,师娘和师奶、师公、辛鞣都在,他们围着中间两团模糊的身影。察觉到他们从这过来了,人都往旁边散开,里头那两人也拨开人往外看。

确如辛鞍所言,他们眉眼很浓,皮肤黑,脸颊有两团红,还有很多淡色的点子。穿的衣服样式和这边不一样,有点杂乱,这么热的天,襟口袖口竟还裹着绒边。那绒边看着不像丝线制的。他们哭得厉害,特别是那个女人,一看到他便捶胸顿足地想扑过来,混在哭喊声里的话音听着也和他从小学的不一样,他有点听不明白。

众人忙去拉住他们,教他们情绪稳定些。狼奴被他们抓了手臂,听到他们激动地喊:“孩子!咱的孩子……”

辛夫人过来拍拍他的背:“鞘儿别怕,来,咱们到屋里说话。他们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

狼奴跨过门槛立到堂中,那两人经过好一顿安抚,终于平静些了,含着泪眼看他。坐在女人身旁的男人眼眶通红,但比女人隐忍很多,吸吸鼻子拿手掌揩了揩脸后,咳声清嗓:“乖,乖宝啊……”

才说了几个字,见少年歪着头望着他们不说话,男人声音抖了,捂着脸偏过头,肩膀一震一震的,本就红的脸更红了,额角青筋绷凸着。

老定国侯安慰道:“孩子在这儿呢跑不了!都冷静啊,都冷静。”

他眯眯眼睛看向狼奴,招招手:“不来和他们说说话?庆来镇多偏多冷的地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他们夫妻俩还守在那。看你年纪和辛鞍差不多,成安三四年间,那儿丢了孩子的一共两户人家,另外一户也找着了,现在住太原府,可他们说丢的是个女孩儿,最后在半山腰上找到的尸骸。原本不放心,又扩到成安一年到成安五年里去搜,排查出了两三户,这两三户里有的不知搬去了哪,有的也说早被野狼野狗吃得只剩骨头了。就他们符合。哎呀,那几年边关乱啊……”

“是,是乱,日子本来就难过,鞑靼还往这儿打,眼看着他们从那边村打到这边村,抢了粮、夺了女人、杀了男人,孩子都掳去给他娘的那群狗货做奴隶。咱百姓心里苦啊!本来……哎,本来这日子凑活着不是不能过,咱孩子又夜里叫狼叼走了,他娘哭啊,喊啊,叫村里的人帮忙找啊,那时节哪有人敢夜里出去蹿!就零星几个人拿着棍啊刀啊的帮咱找,从这山头翻到那山头,来回找来回找,找一天一夜,没找着,没找着……”

老定国侯要给他拿巾子擦脸,男人受宠若惊地摆手:“不,不敢……”

他拿手背抹抹脸,尽量挤出笑对那垂了眼睛的少年笑笑:“你,你叫辛鞘啊,长这么大了,多高,多漂亮……”

他又偏过了脸,搓搓额头,对那还在抽噎的女人道:“瞧着,瞧着不像咱,他多贵气的孩子。”

狼奴揉着木奴的头脸,沉默很久道:“我是狼养活的,狼没有吃我。”

“是,是,我们知道!”女人不住地拿眼睛打量他,哽咽着道,“真真是老刘家修了八辈子福换来的!三代单传的孩儿。”

一直没说话的老侯夫人上前道:“其实依我看,大家都先别太早下定论。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事实就是,你们那孩子要是被狼叼了,那狼基本都是没吃的了才下村子,得手了怎么会留着不吃,自己喂奶养呢?”

“那……”

“辛鞘的身世,其实几年前小恩就在小范围地查,太难查了,再加上一些别的缘故,不太好大张声势地查。那两个猎者说,他们是在离庆来镇还要远千百里路的北地找到的狼群。辛鞘也说,他小时候并未见过人。狼群走动大是不错,它们也不傻,靠近人就更可能遇到猎者。这几年京中兴盛斗兽就不说了,那两年狼皮卖得好,庆来镇有一半人家都猎过吧?不到万不得已,狼群不会下村。你们孩子丢在冬天,狼饿了实在没道理不吃。”

男人和女人听半晌听明白了老侯夫人话里意思,局促地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一直看狼奴,想靠近他,又不太敢靠近的样子。

一直陪在狼奴身边站着的辛鞍探出头:“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不是大哥的父母了?那这就把他叫回来干啥啊。”

“只是事情存在疑点,不能确定罢了。他们是我们能查到的最接近的人家。庆来镇已经是离北地最近的地方了,余下几个镇子,要么在那几年之前就基本全搬迁走了,要么就是离北地太远,没什么可能性。”老定国侯叹声气,“倒是想再往更北边去查,但江……”

“咳。”老侯夫人使了个眼色,老定国侯便转了话音,抬袖喝茶。

北地那边有江家军驻守。江辛两家前面几辈都是开国功臣,永和三十七年老安国公逝世,如今的安国公江霖袭爵后被下旨举家去了边关守疆土,辛家定国公则在先帝的施压下选择举家告老还乡,主动交出所有兵权,但独把辛恩留在京城,继续作为锦衣卫为陛下效力。

老定国侯的父亲定国公今年九十多岁的高龄了,当年还走得动的时候,坚持要骑马去送他们。老定国侯至今回想起来,往事仍历历在目。江霖那时还年轻,带着一抔故土,只说不必送,然后高歌驾马而去。马蹄扬尘,风散朗声,往后二十三年,不见故人一面,鱼雁难闻。

又过两年,先帝逝世,新帝继位,当今陛下先扶植出了东厂,又继续扶植锦衣卫,为着各方,老定国侯一直待在济州府,再不曾踏足京城,直到这两年,眼见各方稳定,为着鞣儿的事,不得不想办法出来了。

可联系江家,甚至只是触及北地那边的事,辛家仍不敢轻举妄动。正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有些人日子过得太舒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有关江家是否在北边拥兵自重的言论甚嚣尘上。辛家与江家是旧相识,万一有什么把柄被人拿出去做文章,到时候两家都要受牵连不说,鞑靼南下,遭殃都是百姓,受害的可是国本啊。

狼奴听到一半,慢慢直起脖子,定定看着那对夫妇,轻声问了句:“你们也猎狼吗?”

那男人笑容僵了僵,搓搓粗糙的手道:“为着生活,没办法的事。在咱们那,人跟狼是宿敌啊。”

狼奴抓着木奴的手松了松,收回视线,无声点了点头。

猎物和猎人,当然是宿敌。他就曾是猎物。

辛鞍听这话,感觉不对,伸手揽住狼奴的脖子转身要带他往外走,对众人道:“不确定的事儿那还说个啥,就凭着推测,连个依据都没,判断不了嘛。”

辛夫人闻言便问那对夫妇:“你们真想不起来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痕迹吗?哪怕是枚痣也好。”

辛鞍脚步一停,把狼奴拉到一边悄声问:“哥,你身上有没有啥东西?长这么大我都没跟你一块儿洗过澡。”

“没有。”狼奴把木奴身上揪皱了的小衣服整平,“有很多疤。”

辛夫人听那两人说真的没有后,也不由叹息,如果他们真不是辛鞘的生身父母,那辛鞘可能终其一生都再难找到了。

辛恩让人把他们带过来,便是怀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如今既无法判断,狼奴对他们的态度也一般,这事难办得很。

堂内沉寂片刻后,狼奴拿开了辛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把装葡萄的红木果篮子放到桌上:“殿下要我带来的,师公,师奶,师娘,你们尝一尝吧,都洗过了。”

他想了想,把其中一挂递给了那夫妇:“尝尝吧。”

这夫妇看着都是老实人,在北边住了大半辈子,哪见过这么漂亮的葡萄,听他说“殿下”二字,更不敢随便接了,还拍拍衣服起身,把坐过的椅子也拿手抹抹灰,弓着腰往后退,说既然一时没法儿认,他们也不敢随便攀了亲,哪好赖在这住着,还不断道着歉,说教他们费功夫了,他们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只是一边往后退着,还忍不住回头看狼奴,越看越伤心,泪流不止。

辛夫人忙上前说和,叫他们先在府里住下,往后相处着,说不定就能找出更多线索。就算狼奴不是,等有机会了,也会再去帮他们找找。

他们这才安安心,去了辛夫人先前安排好的客房歇息。

狼奴捧着那挂葡萄,放回了篮子里。他脸上没什么神情。

辛夫人温声道:“这事于你而言是突然了些,你师父他是想……”

“师娘,辛鞘都明白。”狼奴弯弯眼睛,“师父是为我好,他知道我想要爹娘。”

他如今个子很高了,辛夫人也不好摸他的头,便叹声气,柔声道:“你也不用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反正还没确定,你就自然而然地和他们相处,一切凭心就好。”

狼奴很想依她的话点点头,可话到嘴边,还是道:“我不想和他们相处。不论他们到底是不是,我都不想。”

辛夫人神色微僵,和老侯夫人与老定国侯对视了一眼。

狼奴抬眸,解释道:“我一时间有点想不通,我是被狼养大的……如果不是殿下,我就死在猎者手里了。他们猎狼,真的是我爹娘的话,我不知道怎么办。”

“这我们也想过,但辛鞘,你是人啊,不是狼。”

“哎呀娘,大哥说他不想就不想嘛,这不还没确定?”辛鞍拎起那串葡萄,直接悬在嘴上咬着吃,抿出了皮往空篮子里一吐,“就算确定了,实话说,不管什么缘故,他们这些年没养过大哥,大哥以后给他们多送点钱啊啥的尽尽生予发肤的孝,也差不多了吧?没必要非去相处认他们老刘家的宗嘛。”

“我也这么觉得。”一直坐在角落喝茶不说话的辛鞣轻声道,“这事强求不来。”

原本听了辛鞍的话,辛夫人还想辨两句,辛鞣此话一出,她顿时觉得喉口一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这些年也没能亲自教养她,来京这些天,她虽没一开始那般话少了,但待她和辛恩还是不如公婆亲近。辛夫人能理解,但做母亲的,还是难免伤心。也是因为同为母亲,她见不得那夫妇哭诉往事的模样,所以忍不住多劝狼奴几句……

辛鞣只是随口一说,看到她这般反应,怕她是多想了,便住了接下来的话。

“好啦,天渐渐晚了,叫厨房备饭去吧。辛鞘,今晚就在府里住下。”老侯夫人招呼着,又对辛鞣道,“鞣儿,前几天刘太医才过来给你开过药,叫你少喝凉茶,这放久的陈茶就别碰了。”

厅堂里人渐渐散了,狼奴托了小厮去宫里传话,辛鞍这便拉着他到后院练剑,老定国侯在旁边看着。

一边练,辛鞍一边同他说话:“哥,别有负担嘛。其实说起来,这事儿我们瞒着你做,不管是啥结果,该是我们自己承担。我们本意是想为你找到爹娘后,你能开心起来,你要是反而因为这俩人更不开心了,那我们……”

“我都知道呀。”狼奴比辛鞍更快更利索地练完一套剑法后,收了剑,拍了拍手掌的灰,“我心里没有负担。我只是想殿下了,想明天就回去。”

老定国侯哼笑道:“那么急着走干什么?不为他们,为我新教你的身法,你也该多住两天。那小公主这么黏你啊?怎么每回你搁咱这待不了多久,就急着要回去了?”

狼奴被师公说得脸红,辛鞍还在旁边笑得极不正经:“祖父你不知道,压根不是那女的黏他,是他自己个儿跟狗皮膏药似的,从小离了她就嗷嗷哭!”

“那辛鞘这可不行啊,你不是暗卫,你是锦衣卫,将来娶了媳妇儿,也这样不成?那你婆娘天天得吃多少坛子醋。你师奶就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我年轻时候那叫个英俊潇洒,就因为骑在马上往街楼上看了眼,她提我耳朵提了一天……”

“……我就要殿下,不要别人。”狼奴并不理会他们的玩笑话,擦着剑柄与剑鞘上的灰尘,郑重道,“这辈子只要她。”

辛鞍还在嬉嬉笑笑,老定国侯唇角抿了抿,忍不住幽幽叹气。

他突然问爹娘的事,其实是为了那小公主?

这不是自毁前程。可想想其实他心里从来没有过前程二字,以他如今的能耐,做什么不能一飞冲天?怎么就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女子身边。

关键是他们之间几乎不可能有结果,困一辈子也困不出个名分。

翌日陪师娘他们用完早饭后,狼奴就回了长春宫。临走时师娘鼓励那夫妇跟他多说点话,狼奴尝试着去回应他们,但实在装不出好心情,勉强谈两句就走了。

辛鞍本想送他,结果刚骑上马就被人喊去办差了。狼奴独自骑在路上,临要到承天门时,他停下望望巍峨却始终沉着一股死气的皇宫,调转马首,往京郊的马场去了。

才到辰时,阳光还未完全铺陈而来,马场上的早熟禾凝着微凉的露水。狼奴扬鞭驭马跑了十数圈,感觉到座下马儿累了后才缓缓停下。

他让马儿在旁吃草,自己则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

好想做殿下的驸马,光明正大地陪她一辈子,和她只做彼此的夫妻。

他其实真的一点也不想做殿下所谓的妾,他想独占殿下,把殿下牢牢锁在自己身边,让她唯他不要。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很爱殿下,所以既希望她眼里能够只有他,又希望她能永远做高高在上着的殿下。高高在上的殿下应当有选择看任何人的权利,也当然该有决定爱不爱他的权利。

他只好努力地勾引她,教她爱他。要是做不到,是他无能,又怎么能迁怒殿下,对她产生怨愤。

他心里有好多遗憾,殿下都不知道。

狼奴没有在这里逛太久,等早熟禾上的露水全都凝干了,他又骑着马进了宫。

楚言枝已经听说昨天定国公府发生的事了,她还倚在兰心阁内室靠窗的美人榻上,解那着只九连环,见他来了,淡淡问了句:“他们是你亲生爹娘吗?”

“不知道。”

楚言枝又解了一会儿,还是解不开,她把环放到了桌案上,抬眼看狼奴,见他眉眼微垂,又稍稍移开了视线:“我原先,原先好像没有问过你爹娘的事。你这些年很想他们吗?”

“不想。”

楚言枝抚着新上了淡粉色蔻丹的指甲:“我这几年是疏于对你这方面的关心了,你不用瞒我的。很想的话,我也可以拜托钱公公帮你找。”

“殿下,奴不想。”狼奴坐在她下首的锦杌上,仰着晶亮的眼睛看她,“奴能待在殿下身边就很满足了。”

“少有人能真的不想。”楚言枝依然不与他对视,“我小时候很想父皇能多看看我,虽然我并没见过他。可越是见得少,越是想。在重华宫时就不说了,后来搬到长春宫,我也不曾问过你这些事。我确实疏忽了。”

“殿下问过。”狼奴拾起她放下的九连环,长指翻动着解,“每年清明殿下都会让人在奴的屋子里摆上香炉,还有祭牌,让奴祭拜死去的狼群。这世上只有殿下明白奴的心。”

楚言枝看他再次三五下解了环,不由看向他乌亮的眼睛。

“奴是殿下的小狼,小狼的娘是狼王,狼群的故乡在北地。奴爱他们,也爱殿下,不需要人间的爹娘。”

楚言枝不语,抿了口茶水,又叫人泡茶给他喝。

她在想一件事。

小奴隶太黏她了,以至于她常常忘记,其实这世上有很多其他人也待他很好,甚至比她待他要好。她还记得当年她头一回去北镇抚司接他的时候,辛鞍责怪她没有给他好衣服好鞋子穿,他当时穿的衣服是他后来的师父师娘给的。就是现在,他们也待他很好很好,不像她,会忘记问一问他想不想爹娘,也不曾主动地提一提给他找爹娘的事。

他要是走出宫去的话,他的师父可以保护他,他的朋友可以保护他,并不是离开她,他就真的活不了了。

并不像她,她从来没什么朋友,亲生父皇也待她没几分真心,唯有娘亲和皇奶奶、年嬷嬷、红裳她们是真真切切地待她好。小时候她好希望能离开皇宫,到远远的地方去看一看,可是等长大了,她又害怕离开了。

她害怕离开娘亲,害怕失去皇奶奶、年嬷嬷,好像这辈子只有红裳可以陪她陪得久一点。还有狼奴。

可是她也知道,红裳这些年一直想念在通州的家人,光是那条大黄狗,她就记了好多好多年。哪里能不想呢?她心里有个打算,如果最后真和姚令表哥成亲了,她可以把红裳带出去,然后放她回家。

等她一走,她身边就只有小奴隶了。

楚言枝看小奴隶接了茶,正于氤氲的水汽之后弯着眸望她,其实看起来真的有点傻。怎么会有人这么多年始终如一只知道瞧着另一个人看呢?

养太多年了,她舍不得小奴隶。那个被他掳到后院主屋的晚上,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用那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她甚至真的以为他想离开了。其实他要走,她完全可以做到把他丢开……再舍不得,等习惯了,应该也没什么吧。

“辛鞍这些年立过很多功,对吗?”楚言枝闲闲问着。

狼奴怕听到殿下提到别的男孩子,就算是常被她嫌弃的辛鞍,他也怕,他垂了眼睛道:“还可以吧。那两年奴帮着师父做任务的时候,做的比他好,立了很多很多功。奴很能干的,比他们都能干。”

楚言枝“嗯”了声:“可我身边一直很安全,你跟着我,有可能这辈子立不到功。”

“那不是很好吗?”狼奴望着她笑,“殿下永远安安全全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要重要。”

“那天晚上你放河灯许的愿,也是关于我吗?”楚言枝的指尖在杯沿上慢慢打着旋,转了话题,“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有一天你的生活里,也是可以没有我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31 23:55:56~2023-02-01 23:5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酒盅、西二西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