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在问枝枝吗?”

成安帝转了转扳指, 垂眸不语。

里面的楚言枝沉吟了下:“为什么再也不会有了?皇奶奶,既然您爱父皇,您就该告诉他呀。他现在已经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了, 您不用怕会影响他,他也有能力让您不再害怕了。”

荀太后放下了手, 半晌道:“……有些话,年纪越大, 便越说不出口。”

楚言枝歪头笑了,伸手搂住了荀太后的脖子,倚在她怀里撒娇:“枝枝就敢说,枝枝爱皇奶奶!”

荀太后笑得眼尾绽出了几道褶, 轻轻抚拍着她的背:“好, 好,皇奶奶也喜爱枝枝。”

听到这话,楚言枝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盒子, 冲她眨眼:“皇奶奶猜一猜,枝枝今年给您带了什么礼物?”

荀太后摸了摸盒子上简单的雕纹, 拿过来掂了掂,这盒子不大也不重,应该装不了什么。

“是什么?”

“皇奶奶猜猜嘛。”

荀太后便认真想了想:“松子糖?”

“枝枝已经八岁了, 早就不是只会吃糖的小孩子了!”楚言枝哼一声,从荀太后的怀里起来,跪坐在她面前,临要将盒子打开时, 又害羞地慢了动作, 小声道, “这礼物是枝枝亲手给皇奶奶做的, 皇奶奶可不要嫌弃。”

盒子打开,里面那只蓝底绣二十四瓣莲花的昭君套出现在眼前,荀太后微怔,将之拿出来细看。

针法尚还稚嫩,色彩搭配却做得极好,花瓣饱满,莲叶浮波,瓣尖点胭脂色,极为灵动。

“这是枝枝自己绣的?”

楚言枝有些矜傲地点点头,但还是补充道:“娘亲一点点教我的,绣了好多天呢。皇奶奶喜欢吗?”

荀太后握住了楚言枝的手,于烛光下细细地看她的指尖,果然看到几个针孔印子,不由心疼地抚了抚。

“皇奶奶,痒。”楚言枝蜷起了指头。

荀太后这才松了手,摸着她的头发,一脸慈爱道:“皇奶奶很喜欢。”

楚言枝便从她手里拿过昭君套,兴冲冲地站起来道:“那枝枝给皇奶奶戴上!”

荀太后被她这一弄不由得失笑,任由她用那双嫩软的小手拿着昭君套往自己额头上按,偶尔拨扯到几根发丝,荀太后也只是蹙一下眉。

“正正好!”

荀太后点头:“是,正正好。”

楚言枝坐回她面前,捧脸仰视她道:“枝枝的手还是太笨了,做得不够好看。等过两年绣得更好一些了,我就给皇奶奶做衣服鞋子。”

“只给皇奶奶做?”

“还给娘亲和年嬷嬷做。”

“不给父皇做吗?”

楚言枝笑容僵了一下,旋即低头不语。

“枝枝刚才不是还说,心里要是爱的话,就要说出口吗?难道枝枝其实是和皇奶奶一样的胆小鬼?”

楚言枝揪着自己的手指头,声音弱下来,还有点儿别扭道:“反正我做了他也要不会要的。”

“所以枝枝不打算为他做了?”

“……我会偷偷地做。”

“偷偷做?”

“就是,做了之后不给他。不然的话,皇奶奶,”楚言枝抬起头,声音有些落寞,“看到他不喜欢,或者压根一点也不在意,枝枝会伤心啊。枝枝是很喜欢父皇,想每天都能见到父皇,每次过节的时候,也给父皇送自己亲手做的礼物……可如果见到父皇就要被他忽略,送礼物就要被嫌弃笑话,那枝枝宁愿不去见,也不去送了。皇奶奶就当枝枝很小气吧。”

听完这话,荀太后似乎想到什么,调整昭君套的动作顿住了,眼神也虚化了片刻。

门外的成安帝亦停住了转扳指的动作,思绪却骤然回到许多年前的一天。

彼此的成安帝还不是成安帝,是大周朝的才刚过五岁生辰的三皇子楚翊。永和帝见他聪慧,亲自挑了朝中名满天下的阁臣教他读书习字。他记得很清楚,第一天他就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又央着学写“椿萱并茂”四字,几位老师都赞他聪敏异常。

他在文华殿练了整整一天,拿给父皇看,父皇龙颜大悦,赏赐他好些东西。楚翊志得意满地拿着这卷字画跑回怡和殿拿给当时还是连妃的荀太后看,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解释给她听:“椿是父皇,萱是母妃,父皇母妃健康长寿,事事顺心!”

荀太后听了却变了脸色,一把将这字卷撕了,低声道:“我只是个妃子,怎么可以和你父皇‘并茂’?以后这种字画,你要呈就呈给未来的皇后娘娘看,别给我。”

楚翊当即就愣住了,着急地拾起地上碎成几片的纸,大声同她争辩:“父皇看过了都没有生气,母妃为何要生气?就算生气,何至于撕了?我听大哥二哥说,他们把自己写的第一个字给他们母妃看的时候,他们母妃都很高兴……”

然而荀太后早已不管他在说什么了,又躲进了内室之中,对着佛像跪下,一遍遍念诵着难懂的经文。

楚翊后来也动过几次给母妃送礼物的想法。譬如自己的第一幅画,象牙雕的如意,亲手烧制的白瓷梅瓶……无一例外,荀太后看过之后顶多点点头,说一句“有心了”,脸上从不见丝毫欣喜之意。回想起来,其实每次先帝送她什么的时侯,她脸上也淡淡的,偶尔还会蹙眉道一句不应该。至少,不像现在收到楚言枝做的昭君套后脸上出现的这种笑意。

先帝一直十分宠爱她,即便她脸上连表情都很少做。他十岁那年,先帝清肃朝野后,就将她封为了皇后。只是本以为她做了皇后之后,能够稍微放开些,没想到反更爱束缚自己了,左一句身为皇后该如何,右一句作为皇后不该如何。

一次次冷水泼下来,楚翊再没动过诸如此类讨好这位冷心冷清的母妃的心思了。反正不管是用心还是不用心,她都不在乎,那与其自取其辱,不如就此放弃。

“皇上……”

钱锦在旁低声唤了一句,成安帝恍然间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的视线竟有几分模糊。

他皱眉用指腹揉按了下眉心,不动声色地将那点潮意眨去,佛堂内交谈正欢的祖孙二人听到动静,齐齐起身,往这边看来。

“……皇上驾到,为何不通传?”荀太后在愣神之后,沉声责问站在门前的如净嬷嬷和立成安帝身侧的钱锦。

如净嬷嬷正要解释,成安帝缓步迈到门前,视线投向堂中的荀太后与她牵着的楚言枝身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个一直偷偷抬眼睛看他的小姑娘如同受惊的兔子,一偏身躲到了荀太后的身后,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似的探出一点脑袋,悄悄打量他。

成安帝忽然想起冬至宴会那天,她被荀太后抱坐着,睁着水亮的眼睛大胆地望着他。其实当时他看得出来,那眼神大胆之中,还透着一抹渴望。

双方久不说话,这沉寂佛堂内的气氛更令人不自在了。成安帝轻咳一声:“母后可用过早膳了?”

“不曾。”荀太后道。

如净嬷嬷在旁解释道:“回禀陛下,太后娘娘习惯礼佛之后再行用膳。”

“朕行朝会之后,亦觉腹中饥馁,朕记得慈宁宫中素斋做得不错?”

钱锦笑着道:“回皇上,慈宁宫中的那班素斋厨子是先帝爷命人从江南隐灵寺请来的,乃天下一绝。”

成安帝点了点头。

荀太后却始终垂敛着目光没什么反应,直到楚言枝悄悄瞥了眼成安帝后,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荀太后这才看了成安帝一眼:“既然如此,皇上便留下来陪哀家一块用膳吧。”

言罢,荀太后牵着楚言枝从佛堂内走出来,径直往主殿而去。成安帝脚步几顿,还是跟了上去。

到主殿正厅后,如净嬷嬷扶着荀太后在上位坐下,楚言枝立在她身旁,一时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成安帝也坐下了,见她背对着自己站在那里抓着荀太后的手不放,淡声问:“为何不落座?”

楚言枝指尖微凉,试探地侧了下身子,察觉到他的视线果然在自己身上后,才轻声问:“陛下在问枝枝吗?”

成安帝朝钱锦示意了下,钱锦上前拉开了他与荀太后之间的那只锦杌,对楚言枝道:“殿下请落座。”

楚言枝这才坐下来。

很快几个宫婢端了素斋与素煮饺子过来摆上,如净嬷嬷服侍着荀太后与楚言枝用膳,钱锦则服侍成安帝用膳。

楚言枝在重华宫里吃过了饺子,现在不怎么有胃口,就吃了两只什锦千张包。荀太后向来少食,吃了几个饺子用了点燕窝粥后也放下了碗。

成安帝亦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抬头的时候,会看到祖孙二人各自不动声色打量自己的神情,这让他心里莫名有些受用。

“母后新戴的这只昭君套样子倒不错。”成安帝放下筷子,状似无意道。

楚言枝眼前一亮,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成安帝摩挲着扳指,又将视线抬向荀太后。荀太后摸着昭君套上的莲瓣,神情和蔼道:“这是枝枝送给哀家的正旦节礼物,她亲手绣的。”

“儿子也为母后备了礼,只是母后素来不喜俗物,就让人先送到了后殿存放。母后有空了可去一观。”

“好,皇上有心了。”

又是这句意料之中的话。但不知为何,成安帝这回心里没那么堵得慌了。他看了眼正捧着茶喝的楚言枝,见茶气缭绕,氤氲着她恬静灵动的眉眼,忽而问道:“你就只为皇奶奶备了礼?”

楚言枝抬起脸,便听钱锦笑着提醒道:“照规矩,殿下该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各备一份新年节礼才是。”

楚言枝小脸微红,又害羞又难掩欢喜地道:“如果陛下不介意枝枝绣技不好,枝枝就在上元节的时候,给陛下和娘娘补一个礼物。”

“既然是你的一番心意,朕自然不会介意其他。”成安帝神色不变,但在她颊边碎发垂落的时候,抬指自然而然地帮她拂了上去。

楚言枝坐在原处不太敢动,成安帝已起身行礼,领着钱锦往外走了:“儿子还有政事要处理,先回去了。慈宁宫安静,七公主在此,也算替朕尽了一点孝道。晚些时候儿子再来看您。”

荀太后起身,和楚言枝一起目送成安帝离开。等到成安帝快要走出宫门之时,楚言枝忍不住跟到了影壁前,躲在后面往前面望着。

被钱锦扶上车辇前,成安帝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小姑娘扒在影壁侧面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几根细白手指,脸上不由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小狼崽崽就回来啦,本来今天还想写很多内容的,但是身体不太舒服,明天多更~

大家做好防护噢

感谢在2022-12-25 23:59:54~2022-12-26 23:5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ppledog 10瓶;布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