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性。

“楚姝,你别玩太过,我可没同意带你来参赌。要被大哥知道了,你以后都别想来了。”

刚好这时司苑太监领着人走到了门口,楚璟眼睛一瞪,他立刻止步低首,不敢进了。

楚璟对这个妹妹再了解不过,一听这话便知她定是想和楚言枝赌兽。

上林苑斗兽,向来是给贵人们取乐的。但只看两兽厮杀,难免无趣,于是有了所谓的赌兽。

几月前有人从乌斯藏弄来了一头体型硕大的苍猊犬,被安排和野猪搏斗。犬彘互嘶互咬,当时场上血肉横飞,哀嚎不断。去年还有人安排两匹母马互斗的。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互换了它们刚诞下的马崽,绑在各自的背上,逼它们相斗。斗到最后马崽不是被勒死就是被甩下来踩死,二马斗得两败俱伤,伏倒于地,悲鸣不已。

场面如此血腥,人群却无比兴奋。因为谁家凶兽要是斗赢了,不但押宝的人能大赚,猎者还可从中抽成。那头苍猊犬的主人就是经此一战后,直接在京城永安巷买了宅子,安了家。

不过来斗兽的大多是男子,唯有三公主楚姝从不肯落于他人之后,一有机会便来,一来就出大手笔。

圣上疼她,见屡劝不止,干脆直接辟了天字阁楼。天字阁楼上视野绝佳,底下的人却望不见这里面的情形。

作为长兄的太子楚珩却比圣上严厉得多,前几日刚放过话,说她若再去上林苑看斗兽,就禁足三个月,大小宴会都不能参加不说,连上元夜观灯也不准去了。

楚姝嘴上答应得好,转头就央求了二哥宣王楚璟。这压轴的虎狼互搏赛,她怎么可能甘心错过?

楚璟已有了自己的府邸,比楚姝自在得多,但也顾忌自家大哥,更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偷偷带妹妹出来看斗兽的事。一旦楚姝参赌,上了账册,这事便瞒不住了。

然而不等他多劝,楚言枝清脆的嗓音响起了:“我敢!”

犹怕对方反悔,她还往前迈了一步。

楚璟皱了眉。

楚言枝察觉到他的不悦,垂下了眼睛,但仍立在原处不动。

楚姝撑着下巴看她,话却是对楚璟说的:“今日我不赌钱,不上账册,就由二哥您给作证,和她赌两兽哪方能赢。若我输了,就勉为其难帮她一帮。若我赢了……”

楚姝食指轻点脸颊,美眸流转,漾出笑意:“就让她给小黄豆做一个月的丫鬟,伺候它洗漱玩乐。”

小黄豆是楚姝养的一条白面黄狗,喂得膘肥体壮,楚姝常带它出门。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它被那场犬彘互斗赛吓得不轻,回去后不吃不喝好多天,楚姝心疼,好些天没带它出去了。

宫里不许养狗的,楚姝是那个例外。

楚言枝见过黄豆,也是那回在御花园里。当时楚姝抱着它,陛下笑说搂着这么胖的狗行礼多不方便,免礼吧。

“你真要帮她?”楚璟问。

楚姝瞪他:“我观斗兽好几年了,不可能输。你到底站哪头?”

楚璟嫌弃地别过脸:“都知道自己一定会赢了,那还有什么赌头?真是劳你辛苦,想让人家服侍黄豆,还特地费心找个理由。算了,只要别被大哥知道,随你们怎么样。”

楚姝听了,也不生气,赏看着自己指甲上新上的蔻丹,悠声道:“就是要找个理由啊。”

听说天字阁不赌钱,司苑太监掩下脸上的遗憾,说着吉祥话领人行礼退下,到其他看台一一登记去了。

楚姝站起身,趴到看台上,扣弄着手炉上的金镂麒麟,看了半晌后,才语气随意道:“我赌老虎赢。”

她既选了虎,楚言枝当然只能赌“狼”赢。

楚言枝湿热的手掌贴上冰凉的汉白玉栏杆,心灰了大半。

那头猛虎在她眼中变得更加可怖。

若对面是一匹真狼,她或许还能抱一点期望,但那是人,一个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人。

武松打虎尚且艰难,这些围观的人,哪里是真想看虎狼互搏呢?分明是想看恶虎食人。

这是一场必输的赌。

半刻钟后,赌册登记好了,各个看台的桌面上也摆放了装着细沙的漏壶,用以计时。

一切准备完毕,四面密鼓声顿起,“咚咚咚”似一场能将人淹没的暴雨。

“开笼!”

司苑太监一声令下,刹那间,人群中爆发出兴奋的呼喝,七八个小太监上场,分别拿一根长长的铁锹,同时撬开了两只巨笼。

楚璟也站到了看台前,瞥了眼腿脚发软的楚言枝,淡声道:“实在害怕就躲到后面去。”

楚言枝一手紧握栏杆,一手死死揪着红裳的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下方。

猛虎几乎是在瞬间破笼而出,而她押的狼孩还被数根锁链捆缚着,迈不出铁笼半步。

失去一层铁栏与铁网的遮蔽,楚言枝清晰地看到了它**在破布之外的长手长脚与绷出筋脉的胸腹,上面全是流着血或结着痂的伤。

几个小太监管不了那么多,扔下铁锹,直接迅速跃入事先打好的地洞,麻利地合上了地板。

本就力量悬殊,竟还不给他解绑!这怎么可能赢?

场上的人只听得尖啸一声,便见那猛虎已四爪腾空跃起。血盆虎口大张,露出了两排钢钉般锋锐的利齿,朝着狼孩的方向扑去。

“啊——!”

人群中尖叫声炸响,楚言枝下意识扑进红裳的怀里,整个人抖成一团。

红裳也白着一张脸,却温声细语地安抚着她:“殿下别怕,别怕,下面还好好的……”

她抱着红裳的腰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狼孩才一上场就输,娘亲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真有意思,果然比下面好玩多了。”

楚姝已经坐了回去,抬盏品茗,模样无比惬意,仿若置身戏楼茶馆。

只不过赏看的对象是哭得可怜的楚言枝。

楚言枝哭声顿住,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三姐姐目光戏谑,周围的宫婢似乎也在笑她,她顿时觉得难堪极了,悄悄从红裳手里拿过帕子,哽咽着自己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她只能勉强忍住哭嗝,重新转过身来。

一边哭,还一边深深吸气,脚往栏杆前挪动。

一点点,再一点点。

等她重新站回原处,才发现那狼孩竟真的没死,还好好地站在笼子里。

只是猛虎凶横,势如山洪,一口咬在了它面前的铁栏上。

粘着口水的利齿几乎已经贴上了它的脸。

楚言枝颤着唇后退半步,但水汪汪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场下,一声不吭。

楚璟好笑地挑了挑眉。

铁锁倒映寒光,直至此刻,众人才看清了那“野兽”的脸。

五官深浓,却因极致的用力而显得格外狰狞,小小的脸上灰垢与血痂黏在一起,唯有一双如蒙水色的漆眸格外明澈,正无畏地瞪视着猛虎的眼睛。

全然是不可能被驯服的野性。

看着看着,楚言枝突然没那么怕了。

它浑身脏兮兮的,连人都不算,只被当作畜生看待,就算是死也是它死,比她可怜多了。

楚言枝将那口气缓缓吐出来,看了眼桌上的铜漏壶。细沙才刚没过壶底,这比赛离结束还早得多。

万一它能赢呢?

楚言枝放下帕子,攀紧了栏杆,强忍着畏惧,探身往下继续看。

楚姝见她这模样,勾勾唇,望向了底下的猛虎。

那猛虎已松了齿,此刻两爪往地上按着蓄力,想再度扑向它。

楚姝眨了下眼。

只这一次眨动间,铁笼“砰”一声翻面坠下,大虎与它皆被扣在了笼中。

她听见小丫头在暗暗地抽气。

笼子里,虎口再次大张,而它一甩链,竟直接栓住了虎嘴,接着灵巧敏捷地一跃双足,攀上了虎背。

它似狼般呲着利齿,毫不犹豫一口咬在虎颈上,嗓子里连连发出“呜呜”的低吼声。

楚言枝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一激动手心重重拍在了栏杆上,跟着人群叫好。刚刚还怕得直哭,现在竟然恨不得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细看。

楚璟轻轻笑了下,抬手按住她的肩膀:“别掉下去,否则老虎该吃你了。”

楚言枝全神贯注地看着场下,没分心注意身边人是谁,直接拂开了他的手:“红裳你看,它能赢!”

楚璟微愣,反应过来的红裳忙将情绪激动的小主子往后拖了拖,又向他躬身致歉。

楚璟只揉了揉手,并未多言。

场上押老虎赢的人已经有些不淡定了。

楚姝的脸上却没多少意外。

她不咸不淡泼了盆冷水:“都在一个笼子里,等它没力气了,你们说,老虎会不会把它甩下来当场吃了?”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猛虎真的开始左右狠甩,妄图挣脱。

不过半刻钟,趴咬在虎背上的它,就被这激烈的反抗甩松了口,劲瘦的身体跟着那层肥厚虎皮晃动着,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楚言枝的笑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