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与狼群走散的幼崽。

漏壶里的细沙已积至三分之一处,笼内二兽还在僵持着。

半个时辰过去,场上观众的情绪才刚被调动起来,楚言枝却觉得这时间无比漫长,手心的汗出了便干,干了便冷,一冷她就想往回缩。

楚姝轻笑,故意问她:“一会儿老虎吃它的时侯,你也盯着瞧吗?我可见过老虎吃鹿、吃马时的样子。先一口咬断脖子,再用虎爪扒开肚皮,捞里头的肠子。那血流得满地都是,它就撕咬猎物肋骨上的肉。今儿我还是头一回见老虎吃狼呢。”

楚言枝的脸白了。

那不是狼,是人。

可三姐姐不爱听忤逆的话,自己有事相求,更要事事顺着她来。

她该说一些讨好的话。比如每次施婕妤来时年嬷嬷说的那些,也比如今天红裳面对守苑太监时,一边塞银裸子一边笑着说的那些。

要迎合,要好听。

但怎么迎合呢?说老虎吃就吃了,只要三姐姐能高兴,就是死得其所?

可那是人,她也是人。

见楚言枝闷不吭声,楚姝只当她在害怕,缓步走到她面前,挑眉道:“或许我赌错了。我该赌那匹狼赢。你说,如果那东西被老虎吃了,但你赢了,我给你娘亲请御医,你是会高兴,还是会难过呢?”

楚璟皱眉喊她:“楚姝,她才那么点大,别太吓她。”

“那也只能怪她胆子小,跟二姐一样懦弱。我五岁被父皇抱着出去狩猎的时侯,哭过吗?不过说几句话,还能把你的宝贝新妹妹吓傻了不成。那就劝她趁早别当我妹妹,反正妹妹那么多,我一个都不稀罕。”

楚璟听得出来,她话里话外,无非是在抱怨父皇。和大哥一样,她讨厌父皇封的那群妃嫔和同妃嫔们生下的一串串孩子。

楚璟抿唇,指指场下:“你还看不看了?不喜欢看我以后就不带你来了。”

楚姝轻哼,把奶足底的手炉搁在栏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竹节提柄打旋儿,也不怕给掉下去。

楚璟看了眼她身侧。

阿香正将几个小宫女切好的京白梨摆上折沿样式的天青色汝窑果盘,又亲手剥了鲜橙和黄岩蜜桔,点缀在白梨中心。

她捧着果盘端至楚姝身前,楚姝拿签子戳了块梨吃,微拧的眉心舒展开。

这京白梨是七八月还未熟透便采摘下来运送到上林苑冷库储藏的,催熟后汁水丰沛甘甜,冬季吃正合适。

阿香这才笑着道:“宣王殿下知道您爱吃梨,次次来之前就让人将这些备好了放着。您可得多吃几块,免得回了宫,娘娘又不让您沾半点凉的,馋的没法儿。”

阿香将果盘往桌上放去,楚姝不自觉跟着她的步子重新坐下,又拈了块梨吃,嘟囔道:“你可别跟着二哥坑我。我心里明镜似的呢,母后不叫我多吃凉的是为我好,你们这般纵容我,怕不是想害我吧。”

楚璟顺手把那手炉拿过来,放回她面前,嘲笑道:“是是,三公主聪明的不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楚姝嚼着梨瞪他,楚璟笑得桃花眼弯起,陪侍的宫人们脸上神情也渐渐放松。

楚言枝好奇地看了眼那果盘,很快又收回视线。

她倒不是没见过,住在延禧宫的施婕妤和莫美人前些日子来看望娘亲时,就各带了三个京白梨过来,让年嬷嬷切了和红枣、银耳、枸杞等物一起炖煮,说能清肺止咳,开胃护肝。

六个梨子,一天煮一个,早晚各吃一盅,那些天娘亲咳得确实没那么厉害了。

可惜各宫的果蔬本就有定例,更不是每个宫、每个殿都能有的,毓庆宫就只有贤妃娘娘有,住在后殿的江贵人就没有。施婕妤和莫美人本也没几个,还大半都给了她们,吃完了,也就没了。昨晚天冷飘雪,娘亲咳得自然厉害些。

楚言枝没吃梨肉,但年嬷嬷嫌那些削下来的皮丢了太可惜,另外煮了汤给她喝。味道有些涩,楚言枝不太喜欢,最后都赏给红裳和小福子他们喝了。

娘亲想她也每天喝上一盅银耳梨汤,楚言枝当然不肯答应。她抿了一口就皱眉吐舌头,说难喝极了,她一点都不喜欢。

娘亲只是睁着一双在病中仍然清亮的眼睛,好似真的被她骗到了,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

楚言枝没有办法想象没有了娘亲自己该怎么办。

她又望向那只果盘,果盘旁是放着各色水果的红木篮子,篮子里头堆了好些个雪白的梨子。

就算请不到御医,她求三姐姐给她些吃不完的梨子带回去,三姐姐会答应吗?

她一时想得出神,等场下爆发出一阵惊喝的时侯,吓了一跳。

众人望下看,才发觉笼中情形已然斗转,方才还骑在虎背上的狼孩被甩在了地上,那双明亮的眼睛痛得眯起来。

老虎一口尖牙直往他脖颈处扎去。

楚言枝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血液凝固了般。

红裳忙捂住她的眼。

眼前一黑,耳畔的声音都变得模糊。红裳捂着楚言枝眼睛的那只手在发抖,抖得控制不好力道,楚言枝的眼眶被按得生疼。

她脑海里的画面还停留在老虎扑食的那一瞬。

狼孩仰躺在地上,**着最脆弱纤细的脖颈,同时还在与自己身上的锁链挣扎着。

像三姐姐说的那样,它下一刻就会被咬断脖子,开膛破肚,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这是死亡,从会动到动弹不得的死亡。

娘亲也是。

楚言枝浑身开始颤栗,紧颌的牙关发出不可控的磕碰声。

然而一团模糊的意识里,她听见有人兴奋地惊呼:“没死……它没死!胜负未分!”

红裳的手松动了,一缕缕光从她的指缝渗到楚言枝的眼皮上。

楚言枝发着抖扒开了红裳的手。

眼周还在回血,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但仍看清了下方的情形。

它竟又跃回了虎背上。

与之前用铁链拴住虎口不同,这一次,它用铁链勒住了老虎的脖子。

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人看清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只能看到现在,它一只手腕挽着锁链,锁链末端却在另一只手腕的镣铐上。它勒得越用力,两只手腕同样被铁锁勒得越严重。

但它全然没有对自己心软的念头,上身不断用力地往后掰着。

那老虎的命门就在喉口,当即拿两只前爪去扒,却如何也扒不开。后腿也开始乱蹬,想将它再度甩下去。

许是有了经验,狼孩用脚腕上的铁链同样去裹虎身,身体贴着虎背,不肯分离半寸。

老虎往地上打滚,它也打滚;老虎甩头,它也跟着甩链子;老虎喉间呼呼地怒吼,它也要紧牙根,半点不松。

漏壶里的积沙已快堆至最后的标刻线。

它手腕与脚踝上的生铁镣铐几乎嵌进了皮肉里,鲜血顺着锁链淌,一部分滴答滴答落到地上,另一部分沾红了老虎颈间的白绒环鬃毛。

老虎趴伏地面,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最终只剩那根钢鞭似的尾巴无力地甩动着,击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很快,连虎尾都纹丝不动了。

狼孩还用力地扯着锁链,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汗与血混着淌。

“咚——”

四面锣声再次响起,上上下下五层看台都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赢了赢了”与“真是怪物啊”两种话语交杂在一起,一起涌入天字阁楼众人的耳中。

楚言枝到现在还懵懵的。

红裳难掩激动,但毕竟沉稳守规矩,只用力地握了握楚言枝冰冷的小手。

楚言枝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抬头,看到宣王楚璟歪着头弯腰笑问她:“高兴得呆了?”

楚言枝犹不敢置信,两手扒在栏杆上,踮脚往下看。

那个在所有人目光中心的狼孩比她更茫然,它仍保持着拉扯锁链的动作,但在察觉到来自老虎那端的张力消失不见后,惶然无措地张望向了四周。

刚才还野性张狂的它,此刻却眼神稚拙得像一个与狼群走散的幼崽。

它呲牙低吼,警惕地从已经死透了的老虎身上下来,四肢伏地,一点点往角落挪动着,欲图已此种方式让围观的人群害怕远离。

“我输了?”

楚姝放下了扎梨块的签子,慢条斯理地从宫女端来的盘中拿过帕子,按了按唇角。

楚言枝立刻回头,下意识想应答,又忍住了,只用饱含期待的目光无声地看着楚姝。

楚姝懒懒地靠在圈椅上,看司苑太监再次从楼梯那爬上来,报了比赛结果。

确实是“狼”赢了。

她垂下眼睛没说话,指腹还捻着那只绣竹叶兰花的丝绢帕子。

阁内一时无声。

楚璟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到这件事中来的,他拾起小太监端来的账册翻看了几眼,笑道:“赌赢了的人不少呢。也不知他们是因为猎奇,还是真看中了那狼孩禀性不凡。”

“二哥是笑话我看这么多年斗兽赛,也有看走眼的时侯?”

楚璟摇头:“偶尔看走眼没什么的。”

楚姝只是笑,徐徐站起身,侧眸看向楚言枝,淡声道:“输便输了。我楚姝既然敢赌,就不怕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