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狼养大的东西,算不得人。”

身形袅娜的宫婢撩起云霏缎织的纱幔,挂上了缠丝银纹帘钩,室内暖香便随她们的走动清清浅浅地散了出去。

暖香浮动,站在帘前的楚言枝却仍未抬头,她的视线里只有自己那双绣了粉色菡萏花骨朵的旧锦鞋。

锦鞋前端颜色稍深,是在外头沾的雪水。昨晚雪又下了一夜,路上积了厚厚一层,虽有宫人撒盐洒扫,她从马车下来走进上林苑的一路上,还是濡湿了鞋尖。

这鞋还是去年娘亲一针一线亲手给她做的,用的是云熟绢绒线。刚穿上的时候嫌大,如今已有些挤脚了。

今年的鞋,娘亲只来得及描了个样子,是缠枝秋海棠的。但针线未动,娘亲便病倒了。

楚言枝今晨早起穿衣的时侯,就听见重华宫中殿那传来了一阵比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重华宫不大,坐落在皇宫西北端的角落,没有前后殿,只有东西配殿,除了与娘亲交好的几位娘娘,平时几乎无人过问。可重华宫也很大,只住着她们母女和大小两个宫女,一个小太监。

自娘亲半年前病重,她就搬去了西殿翠云馆。娘亲在中殿碧霞阁咳一下,她坐在翠云馆的**,都能隐约听见。

娘亲的病又重了。

卯时三刻遣去太医院请御医的太监小福子,巳时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抹着眼泪说,他在门口干等半天,还是没有御医愿意来给美人瞧病。

病了半年,姚美人原本莹白的脸已变得蜡黄,楚言枝到的时侯,她正阖眼面朝里卧着,胸膛以几乎不可见的幅度轻轻起伏着。盖在她身上的那床锦被,似压在枯柳上的积雪,随时能将柳枝压折。

年嬷嬷捧着刚从绣芙蕖的迎枕下掏出的血帕子,把楚言枝拉到殿外,哽咽着说,美人从后半夜就开始咳,硬生生忍着,染了血的帕子都悄悄塞在了枕下。若非血气太重掩盖不住,连她都瞒过了。刚刚美人连粥都没喝几口,只灌了一大碗药下肚,这才勉强止住咳,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楚言枝捧着这些血迹颜色或深或浅的帕子,手都在抖,抽抽噎噎地骂那些御医坏。

娘亲缠绵病榻半载,他们却始终不肯来瞧,只会开些保养的方子。

可只骂一句,楚言枝不再骂了。她不知道该骂谁。娘亲身子还好些的时侯就对她说过,御医也有御医的难处。

宫嫔以下患病,御医不得入内,只能以症取药,这是宫规。便是皇后娘娘病了,也只能隔帘悬丝诊脉,何况是她一个不受恩宠的美人。

楚言枝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但不可逾越的宫规无所谓她明不明白,始终就像压在穹顶的厚重云层,灰蒙蒙遮天蔽日,只有冰冷的雪扑簌簌地往下砸。

娘亲没睡多久,巳时六刻便醒了。住在毓庆宫的江贵人前来探视,又送了好些炭火和新鲜菜蔬来,陪她们用了膳。

等姚美人再次睡下后,江贵人把楚言枝拉到中殿正房门前,看着院子里被皑皑白雪覆盖着的腊梅与南天竹,悄声与她说了许多话。

“每年天一冷,宫里就会有人染上风寒。宫婢命贱,若吃了药还不好,就会被发往安乐堂等死。我原先身边的夏星和秋云都是在那死的。一个死在了成安三年,一个死在了成安九年。”

楚言枝隐约记得那个叫秋云的宫女,好像长着一张圆脸,一笑两靥还会凹出酒窝。每次一来看到她,秋云都会弯下腰,两手握成拳,让她猜猜哪个里头藏了饴糖。

但等楚言枝四五岁的时侯,就再没见过秋云了。她记得自己好像追问过,但那时的江贵人只说秋云是想家了,等在家里玩够了,就会回来。

小孩子忘性大,后来长久没见,她也没再过问。

直到三年后的今天,她才知道,原来秋云不是回家了,而是病死在了安乐堂。

江贵人是陛下潜龙时就跟着的老人了,看惯了生生死死。她没有子嗣,一向很关爱楚言枝,这个连圣上自己都不一定记得的女儿。

她幽叹一声,将视线从南山竹刚结的红果上收回来,看向楚言枝一双朦胧泪眼,语调温和:“可前年坤宁宫有个宫婢,病得都快死了,后来却莫名其妙好了,你可知道为什么?”

楚言枝仰着一张稚嫩的小脸,水亮的大眼睛一眨,眼尾处的泪痕便深了些许。她懵懂地摇头,语含迫切:“为什么?”

一旁的侍婢红裳蹲下来给她擦眼泪,拿着帕子的手上都是皲裂的冻疮。

她接了话:“小殿下没出过门,奴婢时常出入二十四监,倒是听说过此事。那人名唤阿香,原是针工局的掌事姑姑,也是三公主殿下身边的大宫女。病重之时,是三公主向陛下求情,求来了请御医给她近身看病的恩典。”

三公主年方豆蔻,是郑皇后的小女儿,太子的嫡亲妹妹,圣上最疼爱的公主。楚言枝曾在御花园里远远地见过一面,只记得她美得不似凡人。

她一直知道自己有这个姐姐,但始终难以相信,这样亮眼的人,真的会是她的姐姐。

江贵人点头:“虽说自那之后她便被撤了针工局掌事一职,但只要能活命,这算得了什么呢。枝枝,”

江贵人牵住她幼嫩的小手,把她揽到怀里。楚言枝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一如这双总发着暖意的手,教人心安。

“你娘亲总说你年纪还小,不用懂这些,可多大才算长大呢?她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再这般病下去……她能不能熬过今冬,都成问题。”

听到这样的伤心话,红裳背过身去,肩膀轻抖。

楚言枝心里沉沉的,知道这是再没有御医来治,娘亲很快就会死去的意思。

她哽咽着:“可我没见过陛下,我去求他,他能答应我吗?”

这话更叫人伤心了。

江贵人眸中的爱怜深了又深,话在喉间滚了几滚,最终却只避开视线,轻轻道:“这世上除了三公主,恐怕没有谁能让他答应破规矩的事。枝枝,你要去求你的三姐姐,楚姝。她虽张扬骄傲,目下无尘,求了不一定有用,但如今,你只有这条路可走。姚美人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

重华宫里没有车舆,酉时一刻的时侯,江贵人命人把自己宫里那辆青帷布的抬了过来。

她探听到消息,说宣王殿下会悄悄带三公主去上林苑看斗兽,就在今晚。

临近腊月,这将是今年压轴的最后一场斗兽赛,虎狼互搏,三公主一定会去。

宣王殿下楚璟是三公主嫡亲的二哥哥,前两年刚封王建府,与端方持重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太子殿下楚珩不同,他性子随和,对三公主几乎有求必应。

他们既是偷偷出宫的,楚言枝的马车只要悄悄跟在后面就能一同出去。若半路上被发现,那便在半路上求;若顺利跟到了上林苑,便在他们等候两兽上场的时侯求。

小福子驾着简陋的马车一路疾行,楚言枝终于在戌时前领着红裳站在了斗兽场天字阁楼的帘前,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

见帘子被挂起,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拧得指节发白。

但她仍记得临走时江贵人交代过的话,便朝前端端正正地一福身,嗓音清脆道:“枝枝见过二哥哥、三姐姐,枝枝给你们请安了。”

阁内端茶送水的宫人们仍然井然有序地走动着,影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来回游动,像一朵朵姿仪舒展的云,并未因她而停。她们的步子轻极了,好似踩在了楚言枝的心尖上。

过了好半刻,里头终于传来青瓷杯盏被搁下时发出的轻微响动,少女莺语似的懒声跟着入耳:“你方才说,想让我帮你娘请御医?”

楚言枝郑重点头。

“凭什么呢?”

楚言枝声线发抖,回忆着江贵人教过的话:“因为,因为三公主是枝枝的亲姐姐,三公主人很好很好……”

红裳将一个紫檀木长盒捧出来,楚言枝连忙接过,上前两步打开,露出里面一对白玉坠子。重华宫没有这样的好物件,是江贵人给的。

她低颈将之举过自己的额头:“这是枝枝给三姐姐带的礼物……”

对面传来一声嗤笑。

“二哥,你听见没有?你又有个新妹妹了,还一上来就要你的旧妹妹替她出头违反宫规呢。”

少女的声音那么脆亮,像打在她脸上的一个巴掌。

楚言枝视线里的那对淡粉花骨朵霎时模糊了,她忍不住抬头,最先看到座上少女脚下的一双孔雀线珠芙蓉软底鞋。

簇新的颜色,隔着远远的距离,楚言枝都能看见那绣金线在灯光下流溢出的光泽。

天字阁内四角都摆放了白云铜盆,盆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只余看台处的两扇支摘窗透风,是以寒天冻地里,阁内竟温暖如春,楚姝手里还懒懒摇着一柄牡丹薄纱菱扇。

她正偏头和二哥楚璟说话,楚璟的目光闲闲落在楚言枝那两汪泪眼上,挑了挑眉,笑道:“重华宫的七公主……我竟一时想不起来是哪位。但瞧着怪惹人怜的,做她哥哥姐姐,也不亏嘛。”

楚姝当即就不乐意了,直接把扇子往他头上丢,哼道:“你是随了父皇的性子,就爱和长得好看的亲近!”

楚璟长指一抬,夹了那菱扇,指节弯起将扇柄递回给她,勾着天生自带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道:“所以我才和你最亲近啊。”

这话恰到好处地取悦了楚姝,她嘴角抿不住笑,接了扇子,却只拿扇柄抵着桌面转圈把玩。光影透过扇面明暗交替地晃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容貌明媚,神韵贵气。

再度瞥向楚言枝时,楚姝声音又冷几分:“拿来我瞧瞧。”

陪侍在她身侧的宫女阿香走下台阶,接了楚言枝手里的木盒。盒底两端被小姑娘握得温热。

送至面前,楚姝看了一眼,随意拿扇柄一指,漫声道:“成色还好,颜色太素。回头赏了人吧。”

差点要落下泪来的楚言枝终于悄然松了口气。她知道,只要三姐姐愿意收下东西,娘亲的事就有希望。

可楚姝以扇掩唇,打了个呵欠,并未多说别的,只问放好长盒回来的阿香:“等半天了,两兽还没上场吗?”

阿香正给桌上两只青瓷茶盏里换新茶,拿茶匙在盏底翻了翻,便捧起炉上坐着的紫砂供春壶倒入滚水。

女子玉指纤纤,水线弧度完美无瑕,入盏不溅,坐在一旁的宣王楚璟始终侧眸看着。

闻言,阿香将供春壶放回火炉上煨着,给楚姝递盏时回话道:“司苑太监说,这回猎者从北地雪山上弄来了个有趣的野畜,只是难驯得很,那铁笼子都险些被撞破了。他们正想办法往上抬呢。”

楚姝撑腮,看盏中茶芽三起三落,斜倚着木椅问:“不是说今晚看虎狼互搏嘛?到底是什么野畜?”

“狼孩。”楚璟抬盏啜饮了口,兴味甚浓地起身,“今晚这场压轴赛,你一定喜欢。”

“狼孩?传闻中被狼群养大的孩子?那倒确实有趣。”

恰这时,斗兽场四面齐齐敲出一声锣响,锣声从四面**来,各处聒耳的嘈杂喧嚣霎时皆停。

这是两兽上场的信号。

兄妹俩起身,随侍宫婢皆拥来为他们披衣系氅。

楚姝弃了菱扇,捧上鎏金刻麒麟的手炉,系了绛红色兜帽披风,华贵不可逼视。楚璟一身疏落绯色圆领补服,外头套了半袖狐绒鹤氅,衬得整个人愈发神采英拔。

两人并肩往看台走。

眼见他们要离开,仍站在原地的楚言枝慌了神。没个准话,她不确定三公主到底愿不愿意帮她。

她惶惑地往前望着,这阁楼里上悬十八面琉璃宫灯,盏盏映在大理石地面上,上下辉映,亮堂得人心里发慌。

她揪紧手指,既想跟上,又怕被嫌不识眼色。

“既然来了,便一起看吧。”

门槛处,一只脚都已经踏出去的楚璟忽而停住了脚步,背手侧身立着,冲她扬了扬下巴。

楚言枝怔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刻跟上。

绕过一座红木镶贝壳花卉的四扇屏风,跨过内门槛,就进了天字阁楼的看台。

看台呈方形,悬伸在半空中,被一圈石雕汉白玉栏杆围着。左右开了支摘窗,上挂六角蝴蝶浮雕绫绸宫灯,中间放置酸枝木的圆桌锦杌和几把黄梨木的圈椅,桌下是烧着炭的暖炉。桌上除了茶盏等物,还摆了红漆木的果篮子,旁边放着干净的汝窑果盘。

楚姝熟门熟路地在视野最好的位置坐下,楚璟坐在了她身侧。

楚言枝领着红裳,默默立在栏杆右侧角。

这栏杆高度刚到她的肩膀,楚言枝偏头往下看,只看一眼,顿觉心如擂鼓。

这看台竟有上下五层!

层层或站或坐满了人。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就是去年无意在御花园撞见陛下轿辇,她偷偷抬头看了眼,跪着的乌压压一片人头也没此刻多。

这五层看台中间围出了个足有十数仗宽的草地赛场,比重华宫东西配殿加起来还要大。

沿着赛场,布置了数不清的明灯与火把,将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

此刻,赛场两端分别放置了一架大铁笼。

楚言枝心里怕得紧,但到底年纪小,耐不住性子踮起脚偷偷看了一眼。

离得近的那只铁笼里,关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虎。

大虎一身黑黄相间的皮毛,生得油光水滑。四肢健硕如柱,爪锋刺趾而出,不停扒拉着笼子,似乎随时都能冲破牢笼。

这就是年嬷嬷讲的武松打虎里的恶虎?

楚言枝脚底生寒,缩回脖子不敢再看。可她余光瞥见坐在对面的楚姝仍然神情慵懒,饶有兴味地往赛场另一端眺望着。

楚言枝掐了掐拇指,犹豫片刻,屏息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是一架比虎笼更大、更坚硬的铁笼。

铁笼上的铁杆排布细密,四面包裹了一层铁丝网。笼子内部上下八角都挂了比她小腿还粗的铁链,全数缠缚在了笼中那头身量只有猛虎一半大的“野兽”身上。

铁链被它挣得铮铮作响,整个巨大铁笼都在前后剧烈晃动着。

可发出这么大能量的“野兽”,长得并不壮硕。透过铁丝网的空隙,能隐约看见它被吊起的纤瘦臂膊上,紧绷着的肌肉线条畅美,无一块突兀的虬结。

人群翕动,楚言枝颤着双唇失声道:“那是人……”

“被狼养大的东西,只会茹毛饮血,算不得人。”

楚姝不屑轻笑,如玉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恰看到底下有几个太监捧着银盘与账册上来了。

她忽然将视线投向楚言枝那张微白的小脸,逗弄似的问:“你不是想让我请御医帮你娘治病吗?你那寒酸东西无趣,我瞧不上。你这可怜样子倒有点意思,敢跟我打个赌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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