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古典哲学是近代哲学发展的最高成就,黑格尔哲学和费尔巴哈哲学是其最高、最后代表,他们分别将理性主义人性论和感性主义人性论发展到极致。在黑格尔哲学中,人的理性被无限夸大而成为世界本体,与现实世界完全脱离,人被包含在自己发展自己、自己否定自己的绝对精神之中;费尔巴哈清醒地看到,黑格尔哲学不过是一种“理性化的神学理论”,所以,他重提感性原则,使虚幻的“理性人”回到“感性的人”。费尔巴哈做到了这点,人确实回到了感性世界,然而在他那里,人的自由性、能动性却没有了着落。

一、人是绝对精神自由自觉的显现

黑格尔是西方近代理性主义人性论的集大成者,他以理性吞没感性,把人的理性无限扩大、客观化为统摄世界的绝对精神,理性最终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无人身的理性”。

1.人是绝对精神辩证发展的环节

黑格尔赞同康德所说的自由是人的本质,也不反对康德对自我、主体的能动作用的发挥。但是,他反对将这种能动作用看做主观的活动,他强调思想的客观性,认为意识的综合统一作用、能动作用是客观活动,即是“绝对精神”、“绝对理念”的活动。绝对精神是黑格尔哲学的核心范畴,所谓绝对精神是客观独立存在的某种宇宙精神,是先于宇宙万物的永恒的实在,又是宇宙万物的内在本质和核心,万物只是它的外在表现。为了打破康德主体与自在之物的分离,黑格尔提出实体就是主体。绝对精神本身既是实体也是主体,是矛盾的对立统一,它与以往哲学家们的实体的不同之处在于能够建立自己的运动,即自己设定自己,自己实现自己,通过自己的运动不断否定自身的虚无性而获得规定性。整个世界的图景不过是绝对精神自己运动、不断外化的结果,整个世界的发展过程就是绝对精神通过自身运动获得规定性而回到自身的过程。黑格尔把这一过程分为三个阶段: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人对世界的认识本质上是认识绝对精神,在《精神现象学》中,黑格尔说明了人是如何认识绝对精神、获得知识的。

在绝对精神展开为客观精神的生命活动阶段,才出现了人。正是从这个前提出发,黑格尔认为:“精神——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是自由的。”[33]也就是说,人的本质是精神,这也正是人不同于和高于动物的本质,“禽兽没有思想,只有人类才有思想,所以只有人类——而且就因为它是一个有思想的动物——才有自由”[34]。“动物也有冲动、情欲、倾向,但动物没有意志,如果没有外在的东西阻止它,它只有听命于冲动。唯有人作为完全无规定的东西,才是凌驾于冲动之上的,并且还能把它规定和设定为他自己的东西。”[35]

黑格尔反对康德把人的自由本质的实现推到彼岸世界的做法,并批评了康德截然划分必然性与自由、知识与信仰的观点。黑格尔试图运用辩证法把自由和必然两个分开的领域结合起来,他把自由理解为一个漫长曲折的辩证发展过程或主客统一过程,认为自由是可以通过人的理性思维和自身发展来实现的。人的自由本质是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这个不断完善的过程就是认识绝对精神的过程,具体体现为从主观精神到客观精神再到绝对精神的发展过程。主观精神是个人内在的、尚未社会化的精神,客观精神是人把自己体现为外在的,表现为社会道德、法律和社会制度等的存在,而绝对精神是人的精神本质和自由本质的完全实现。黑格尔试图打破主体与客体相分离的思维模式,强调绝对精神既是客体又是主体,实体就是主体。不仅如此,绝对精神作为宇宙实体与以往哲学家们的实体的不同在于它是“建立自身的运动”,即自己设定自己,自己实现自己。它之所以是活的能动实体,乃是因为它自身包含着否定性,包含着矛盾。所谓绝对精神的运动就是具有逻辑规定性的纯粹概念(如有、无、生成、一、多、质、量等)的内在发展,它们构成一个严密完整的体系,这个体系正是现实存在的理由和基础,它体现了整个宇宙万物的精神本质,既体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出现之前的演化,也体现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演化。人的自我意识作为这一过程的一个环节,包容在绝对精神的整体之中。可见,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就是人的理性的客观化,是一切知识的总体,是人的灵魂的本质。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说:“在黑格尔的体系中有三个因素:斯宾诺莎的实体、费希特的自我意识,以及前两个因素在黑格尔那里的必然的矛盾的统一,即绝对精神。第一个因素是形而上学地改装了的、脱离人的自然,第二个因素是形而上学地改装了的脱离自然的精神,第三个因素是形而上学地改装了的以上两个因素的统一,即现实的人与现实的人类。”[36]

2.“劳动”是对人本质的确证

在《精神现象学》一书中,黑格尔充分肯定了劳动在人的自我形成中的作用。他认为,人类的原始状态是一切人之间的生死斗争,人必须在同别人的生死搏斗中得到统治对方的权力来肯定他自己。在斗争中取得胜利因而赢得了尊严的人成为主人,失败者便只能为别人所奴役,成为奴隶。前者是“独立的意识”,后者只是为对方而存在的“依赖的意识”。奴隶不是人而是降为物,也就是说,主人是目的,奴隶仅仅是达到实现主人目的的手段。但是,因为主人只让奴隶从事劳动,自己只顾享受劳动果实,事情就发生了相反的转化:主人就成为对奴隶依赖的意识,而奴隶却在劳动的陶冶下重新意识到他自己作为人的力量、本质和尊严,意识到自己独立本性。黑格尔说:“因此正是在劳动里(虽说在劳动里似乎仅仅体现异者的意向),奴隶通过自己再重新发现自己的过程,才意识到他自己固有的意向。”[37]但是,黑格尔对劳动的理解完全是抽象的,劳动只是抽象的精神活动。在他看来,只有精神、思维才具有最本原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因此,只有思维活动和精神的劳动,才是推动一切创造一切的源泉和基础。至于实际的物质的、感性的劳动,在他看来只不过是能动的理性、精神借以实现自身的一种方式而已。所以,黑格尔称劳动为“精神的样式”。

抓住劳动来理解人和现实世界,把劳动理解为外化、对象化、异化和它的扬弃,理解为人的自我生成,但同时又把劳动看做从根本上说来只是理性活动、思维的活动、精神的活动,这就是黑格尔的天才的唯心主义。这在人性研究上具有开拓性意义。在黑格尔之前,包括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和英国古典经济学家都把劳动看做是外在于人的东西,不能够把人的本质和劳动联系起来。在黑格尔那里,近代理性主义人性论的主体性原则已经变成了由自身否定所推动的绝对精神的辩证运动。不仅如此,黑格尔还天才地看出,18世纪法国唯物主义者所谓的“天赋人权”是虚伪的。因为自由和平等不是天赋的,而是历史的产物,受社会生活的制约,“只有服从法律,意志才有自由”[38],国家社会的限制是实现自由的“必要条件”。黑格尔的这些极有价值的思想,无疑成为马克思哲学人性论的重要理论来源。

二、人是人的最高本质

就在黑格尔将人的理性夸大为能动的世界本体的时候,费尔巴哈站了出来,揭露了黑格尔人性理论的抽象思辨性,以直观的方式确立了实在的、物质经验生活着的人的无上地位,把上帝人化,将被抽象得高高在上的人又拉回到现实之中。

1.人是一个自然本质

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最后一位哲学家,费尔巴哈通过对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哲学的批判,重新把人的本质建立在人的自然本性的基础之上。费尔巴哈认为:“人在世界上之最初的出现,只归功于感性的自然界”[39],“完全与动植物一样,人也是一个自然本质”[40]。人作为一个自然的存在物,有着自然的需要与机能,人通过自身的生命活动将自然的东西纳入到自身,变成人的一部分,从而也就将自然的本质变成了人的本质。“我所吃的喝的东西是我的第二个自我,是我的另一半,我的本质[41]。”因此,人与自然是统一的。这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人的肉体与自然是统一的。“空气是感觉和生命的第一需要;我们靠空气生活,但不单靠空气生活,还靠无数其他的物和物质。”[42]正是通过维持生命的活动,人才使自然的存在物变成人的本质,从而实现了人与自然的统一。其次,精神、理性也是自然界的产物,自然界的存在是人的理性精神存在的基础和出发点。人的精神联系于感官、头脑、肉体上的一般器官,并且是与肉体、感官、一般器官一起发展起来的,人的肉体器官都是出于自然界。因此,精神也必然是出于自然界。“脑壳和脑髓是从哪里来的,精神也就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二者是不可分开的。倘若脑壳和脑髓是出于自然界,是自然界的一个产物,那么精神也就是这样。”[43]这说明,费尔巴哈把人的理性、精神完全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之上,强调人的精神是源于自然、依附于自然的产物,认为自然是更根本的东西,它对人的精神、理性起决定性的作用。

2.人是类存在物

费尔巴哈提出,人是类存在物。“类”是与“种”相对应的概念。费尔巴哈的“类”概念取自当时的生物分类学。他站在自然主义立场上,像一个动物分类学家那样来对待人的类,寻找人与动物的不同之处。费尔巴哈感到,在动物的类与人的类之间,的确有某种根本的区别。他最初是这样来进行区分的:“人的形象不再是一个局限的、有限的形象……它是多种多样的动物的类,但是这个类在人中间不再是作为‘属’,而是作为‘类’而存在的。”[44]即,人的类是一种无限的、普遍的类,“作为类的类”。在《基督教的本质》一书中,他对此作了具体的阐释:“究竟什么是人跟动物的本质区别呢?对这个问题的最简单、最一般、最通俗的回答是:意识。”但是,“只有将自己的类、自己的本质性当做对象的那种生物,才具有最严格意义上的意识。动物固然将个体当做对象,因此它有自我感,但是,它不能将类当做对象,因此它没有那种由知识得来的意识……只有将自己的类、自己的本质性当做对象来对待的生物,才能够把别的事物或实体各按其本质特性作为对象。所以,动物只有单一的生活,而人却具有双重的生活。在动物,内在生活跟外在生活合而为一,而人,却既有内在生活,又有外在生活。人的内在生活,是对他的类、他的本质发生关系的生活。人思维,其实就是人跟自己本人交谈、讲话……思维、讲话是真正的类的职能,人本身,既是‘我’,又是‘你’;他就能够将自己假设成别人。”[45]简单地说,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人有把自己的本质当做对象的意识、类意识。类意识正是“把自己的本质当做对象来看待”的那种意识;类意识使人具有了外在的和内在的双重生活;类意识使人对他的类、他的本质发生了思想关系;只有人能够自言自语,自我咀嚼,把自己假设为别人。他说:“人自己意识到人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或者,在人里面形成类,即形成本来的人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就是理性、意志、心。……理性,爱,意志力,这就是完善性,这就是最高的力,这就是作为人的人的绝对本质,就是人生的目的。”[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