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晚直到天色大黑,三人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余老爷回到余宅已是深夜,余太太房里却仍亮着灯。

“你说什么?”余太太陡然坐直了身子,睡眼惺忪地问,“他们真的相认了?”

余耀宗点点头,正要细说原委,却忽然顿住了:“娘,你早就知道这事?”

余太太呼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夜晚的灯光下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女鬼。

“那个暗探可靠吗?他会不会搞错?”

“当时他就在隔壁包厢里,听得真真的。”余耀宗恨恨地说,“第一回要不是老头子防备得紧,我们也不至于被瞒了这么多天。”想想又问,“娘,既然你早就知道晨香是谁,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哦对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余太太“你懂什么”地瞥他一眼,继续走过来走过去。

“娘,你说那个晨香会不会是冒充的?”余耀宗焦躁地跟在后面问,想想又抓抓头发,“可万一是真的可怎么办?她本就厉害,将来再和温家联了姻,我们可怎么……”

余太太脚步突然一停,余耀宗跟得紧,差点撞上去。

“当当当!”

突然响起敲门声,余耀宗急忙蹿到柜子后面躲着。女仆去开了门,门口响起钟叔的声音,是请太太到老爷房里去一趟。直到钟叔走远了,余耀宗才敢出来喘气,喘了半口又紧张起来。

“娘,老头子不是要和我们摊牌吧?”

余太太思虑片刻,下定决心似的转身快步走到床边,从枕头套里拿出一个小绣囊。余耀宗惊讶地盯着她的手:“娘,你要做什么?”

余太太攥着绣囊的手骨节发白:“不是我要做什么,是他逼着我做什么。”

2

明灯高照,精心雕刻的木门上映出她盛装的影子,一如她十五年前刚嫁进余家的模样。门上的漆还未旧,她也还不算老,可那时花红柳绿,草长莺飞,而现在却冷风入骨,物是人非。余太太紧了紧脖子上的大衣领子,推开了门。

眼前的景象惊得她呆了一呆。他一身浅灰色长衫立在案边,脊背挺直,要不是身体虚胖,简直和十五年前没什么两样。果然是见到了亲生女儿啊!

余老爷转过身,脸上倒是看不出喜怒:“你知道我刚从哪里回来吗?”

余太太哼笑一声:“真没想到,温家工坊最红的师傅竟是你的女儿,余家的血脉真是了不得啊。”

余老爷眼中闪过一丝吃惊,旋即了然地点头,说:“对,我早该想到。你能跟当铺的荣老板串通一气,自然也能叫人跟踪我。”

“荣老板?”余太太大衣口袋里的手一紧,猜测他查到了哪一步。

“还装糊涂?”余老爷举起手中的香珠项链,“你既然跟踪我,难道不知道我刚从荣老板那里回来?他怎样拿着项链来找你,你又是怎样高价收了去,又怎样叫他一个字也不要对我说!你以为,这些都能瞒得住吗?”

余老爷气急,把项链狠狠朝余太太扔去,打在她的脸上。余太太偏了偏脸,身子站得直直的,却掩不住大衣袖子里胳膊颤抖。许久,她慢慢蹲下身去,把那项链捡起来。一模一样的花纹,一处珠子摔破了,磕痕合着玉兰花瓣,恰似一只冥冥中窥视一切的眼睛。她惊惧地一抖,差点把项链扔掉。不过她还是攥住了,她深深地呼吸,慢慢站起身。

“百密一疏啊。”她冷笑说,“耀宗说你在铺子上看了一串香珠,就整个人都大变了,原来就是这个。”

“所以当年害晨香的人,就是你!”

“没错,是我。”余太太迎上他的目光,“是我把她引出余宅,又把她推下河去。我岂止想淹死她?我恨不得掐死她,毒死她,扔到窑子里让土匪流氓折磨死她!”

“你!”余老爷猛烈地喘起来,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指着她,“她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她哪里招惹你了?”

“她是孩子,我的耀宗难道不是孩子?”余太太吼道,“自从我们母子进了余家,那些下人们有谁拿正眼看过我们?没错,我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可我既然嫁进来了,就是余家正房太太!”余太太说到激动处,好看的眉眼都狰狞起来,“他们欺负我也就罢了,还要欺负我的儿子,说他是假少爷、吃白饭的!每次看到耀宗哭着回来,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难受?!”

“这和晨香又有什么关系?”

“她就是欺负耀宗最厉害的那个!”余太太怒目圆睁地说,“抢耀宗的零食,抢耀宗的玩具,拿耀宗当马骑,从树上跳下来,还要耀宗给她当肉垫!”

余老爷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那些都是小孩子玩闹!”

“是啊,是玩闹,”余太太的胸脯深深地起伏,“我们母子一向逆来顺受,我又岂是为了这些就会动杀机?”

余老爷目光如炬地盯着她。

“我什么都能忍,但是不能忍受像老鼠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一脚踢出去!晨香有余家先祖的嗅觉,你想给她招上门女婿,让她继承家业,那我的耀宗怎么办?难道要当一辈子假少爷?一辈子受人嘲笑?”

“那些只是下人嚼舌根,”余老爷痛心地说,“你竟然就为这个谋害晨香?”

“你如果没那样想过,下人会嚼那样的舌根?”余太太冷笑说,“就算晨香没了,你到现在还是想把家业交给你侄子,如果晨香一直在,余家难道会有耀宗的立锥之地?”

余老爷闭上眼睛,下颚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再睁开眼时,他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你我夫妻一场,你虽恶毒至此,我也不愿把事做绝,”说着,回身自案上拿过一张纸,“从今天起,你和耀宗离开余家,大家好聚好散,你的罪行我也不再追究。”

纸上墨迹未干,“休书”二字格外显眼。

余太太慢慢地接过去,冷笑的脸上一寸一寸结上冰霜:“真是大度啊,我小心翼翼伺候你十几年,到头来,就换得一个好聚好散!”

“难不成,你还想留在这里做余太太?”

余太太从齿缝里挤出冷笑:“其实我做的这些,都正合你意吧?借了这个,你连赶走耀宗的理由都不必费力找了。”

“你的脑子彻底坏掉了!”余老爷指着门口说,“现在,马上,离开余家!”

余太太反倒迈近了一步,眼里露出阴狠的决绝。

余老爷警觉起来:“你要做什么?”

“别怪我狠心,我伺候你这么多年,只是要得到我应得的。”

“钟叔!”余老爷对着门外大喊。

外面却无人应答,只有冷风吹过毛竹的沙沙声。

“钟叔不会来帮你了,”余太太掏出绣囊,“我守着你这个病秧子,做了十几年余太太,就算你不念我的好,别人也念我的好。你以为今天的余家,还是以前的余家吗?”

余老爷有些喘了,撑着站了这么久,体力几近耗尽。他扶紧案台,更加用力地喊道:“钟叔!”

门砰地开了,进来的却是余耀宗。他一如往常地躬身笑着:“爹,钟叔喝醉了,在屋里醒酒呢,您有什么事吩咐我就行了。”

余老爷第一次真正露出恐惧:“你们……你们要反了吗?”

被推开的门大敞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余太太从绣囊里拿出一个玻璃瓶,笑容比冷风更甚:“这东西本来是给你的女儿准备的,可惜那个温大少爷碍手碍脚,不过留到现在给你用,也算是你为她挡了一劫。”

余老爷接连后退,余耀宗接过瓶子朝他走去。

“你放心,我们夫妻一场,你对我绝情,我却不会对你不义,”余太太站在一边看着说,“只要你把这瓶小东西喝下去,我就不会再去动晨香,她依然可以嫁给温大少爷,过她的好日子去。”

余耀宗已经走到近前,余老爷拿起手边镇尺,用尽力气朝他砸去,却被他轻松握住手腕。余老爷奋力一拽,恰逢余耀宗松手,整个人轰然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

余耀宗蹲下去,捏开他的嘴:“爹,别怕,这是洋人的东西,喝下去不疼不痒,睡一觉就好了。”

3

那晚告别了余老爷,晨香整个人都幸福到恍惚。温玉和把她送回工坊,就回家准备彩礼去了,她天大的喜悦憋在心里,晚上兴奋得连觉都睡不踏实,一个美梦接一个美梦。一会儿梦见小时候和父亲在花园里玩,一会儿梦见父亲教她读书,一次正在和父亲捉迷藏,忽然听见墙那边传来砰砰砰的响声。她猛地坐起来,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是有人在敲门。

敲门的是工坊的守门田叔。“少奶奶,不是我成心扰你,实在是外面那位非说有急事,还说给你看了这个,你就明白。”说着拿出一串香珠项链,“你说这东西有什么稀奇的呢?问他原委他又死活不说。”

香珠项链散发出余老爷身上隐隐的药味,有几颗珠子被摩挲得多了,花纹都有些淡。晨香一眼就认出这是余老爷那天拿着的那一串,心跳没来由地空了一拍。

“那个人呢?”

“在外面等着。”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找她。晨香一时想不出说辞,也没心思想说辞,只对田叔说很快回来,便出去上了来人的车。车子开出去好远,田叔才揉揉眼睛,想了想,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余家远看并没有什么异样,下了车进了宅,才见里面灯火通明。司机一路无话,晨香心里七上八下也只能默默跟着,待来到正房前,赫然见十几个仆人立在两侧,余太太、余耀宗一脸焦急地等在门口。

晨香一惊,脚步就滞了滞。余太太快步迎上来,拉住她的手说:“可怜的孩子,你的事老爷都告诉我们了,本来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谁知老爷晚上突然就……”余太太说不下去,只拿手帕擦眼泪。

晨香一听这话,什么也顾不得细想:“我爹到底怎么了?”

余耀宗走过来,悲痛地说:“大夫说爹久病体虚,最怕大喜大悲,今晚爹是太高兴了,所以……爹说什么也要见你一面,你快去看看吧。”

晨香再顾不得多说,立刻推门奔进去。卧室里只有挂钟嗒嗒响个不停,新熬的中药放在床边,余老爷几无声息地躺在**。晨香快步奔过去:“爹!”

余老爷的眼皮颤了颤,微微睁开一条缝。晨香握住他的手:“爹,您怎么了?”

余老爷动了动唇,终究没有发出声音,许久,眼角滑落一颗泪珠。晨香害怕急了,她紧紧抓住余老爷的手:“爹,您快醒醒,女儿还有好多话要和您说,还有好多小时候的故事想要听您讲,还有好多别后的心酸想告诉您。”晨香摇晃着余老爷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流下来。余老爷奋力睁开眼,只是看着她。

身后吹来一阵冷风,余耀宗带一位大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爹,您放心,”余耀宗孝顺地说,“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

余老爷的胸脯剧烈起伏起来。大夫急了:“说过病人不能大喜大悲,有什么要紧的事,非要现在刺激他?”

余耀宗连忙赔不是,晨香心里千般不舍,也不敢忤逆大夫的话。出了正房,天已微白,余太太担心晨香回去晚了会被温家责怪,真诚地劝她赶紧回去。晨香其实是想守在这里的,无奈现在的余家并不是可以任她去留的地方,只好央求余太太,一旦爹病情不稳,要立即通知她。

余耀宗送她出门,一路假山花园,是他们小时候玩闹过的地方,具体景致其实已记不得了,只是晨香此时心里难过,看到哪里都触景生情。

“妹妹!”转身出余宅的时候,余耀宗突然叫住她,叫住了又不说话,像是胸中有澎湃的亲情在撞击,“以后爹……以后我一定会替爹,好好照顾你。”

初冬的早晨冷风阵阵,他的身影笼在微弱的晨曦里,一双眼眸温情涌动,与记忆中的哥哥完美重合。晨香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哥!”

4

出了余宅,晨香的眼泪擦了又流,擦了又流。刚刚看爹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几天了,可昨晚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一夜之间会病得这么重?晨香有一瞬觉得大概是自己不吉利,否则为什么分开十几年都没事,一和自己重逢,爹就病重至此?这么一想,她的眼泪越发止不住。她想如果早知如此,宁愿自己没有做那串香珠项链,没有和爹相认。

一路走一路胡思乱想,冷不防前方突然传来一声粗吼:“站住!”

晨香被这吼声一惊,猛然抬头,见是温家仆妇王婆子。王婆子身后,二姨太领着几个家丁从天而降。

“哎哟,我不是看错了吧?”二姨太惊讶地招呼众人,“咱们温家的未来大少奶奶,怎么一大清早从余家大门里出来了?”

“夫人要是看错倒好了,”王婆手叉着熊腰说,“您没瞧见刚才她在余家门里,和那个余少爷搂搂抱抱,有多亲热!”

“什么?”二姨太惊讶地叫,“晨香,这是真的吗?”

晨香终于可以思考了,她扫一眼众人,见都是二姨太身边的熟面孔。

“二姨太,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不就是巧么。”二姨太笑着说,“我呢,就是今天碰巧起得早,碰巧出来散个步,碰巧走到这里,谁承想,又碰巧遇到了你?”

当然没有这么巧的事,她是跟踪她来的。晨香飞快地思考二姨太是怎么跟踪她的。她昨晚离开工坊只有田叔知道,难道是田叔认出了余家的汽车,告了秘?可是告秘也应该告诉温老爷,但看眼前的架势,显然田叔只告诉了她。暗中收买眼线,那她这盯梢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图什么呢?

“哎哟,瞧这小脑袋转得飞快的样子,”二姨太笑着说,“可惜你和余少爷的奸情被这么多人看见,无论如何,是抵赖不掉咯。”

看她的样子,还并不知道余老爷是我的亲生父亲,晨香想,那么这次跟踪就不是为了揭发我的身世。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各种念头闪过,晨香陡地一停,风中惊出一身冷汗。

“我早该想到,你阻止我嫁进温家不成,就想要除掉我!”

二姨太打量她一会儿,嗤笑起来:“你这小脑袋,怕是想脱罪想疯了吧?你出卖温家,吃里扒外,又和余少爷勾搭成奸,如今被我发现了,就反诬我要取你性命?”

晨光渐渐亮了,空气却依然冷,二姨太的大红唇映在冰冷的晨光里,艳得触目惊心。

“你昨夜跟踪,就是为了借机除掉我,”晨香盯着她说,“没想到发现我进了余宅,于是断定我出卖温家,便改了主意。你今早叫来这些人,是为了见证我从余宅里出来,这样比取我性命更加让我万劫不复。”

“分析得还真像那么回事呢,”二姨太委屈地说,“倒让我有口难辩了。要不这样,咱们一起回温家,当着老爷的面好好分辩分辩?”

晨香是被绑回温家的。路上行人渐渐多了,纷纷侧目指点,二姨太便走得越发不紧不慢。晨香一心只想着余老爷的病情,对路人的眼神倒并不在意,她想如果这样可以让爹熬过这一劫,哪怕走得再慢些呢。

回到温家时,这消息早已传遍整个宅院,可见送信的人跑得着实快。而由于大家没有亲临现场,便凭空生出许多想象,所以当晨香被绑进温家正厅时,大家见她竟穿得整整齐齐,都十分失望。说好的捉奸在床呢?

东升的阳光洒满正厅,簇新的一块匾额沐浴在阳光里,那是为迎接她和温玉和的婚礼,刚刚换上的。温老爷坐在正首椅子里,拿着一对檀木球在手心转动,面色倒是最平和的一个。

“晨香啊,你是我认定的儿媳妇,只要有我在,温家就没有人能欺负你,明白吗?”

晨香悄悄扫视宽大的正厅,二姨太母子和几个眼熟的家丁仆人都在,却独独不见温玉和,她咬了咬唇:“嗯。”

“若是有人冤枉你,你尽可说出来。”

“嗯。”

“二姨太说,前些日子有人看见你在一品斋和余老爷见面,可是真的?”

身后随风飘进厨房的油烟味、洗衣皂味、煤灰味和马桶味,晨香几乎可以想象一众仆人蹲在窗外偷听的样子。她深深呼吸,任各色味道充斥鼻腔,心里反倒不怕了。

“是真的。”

温老爷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那么,你昨天半夜被余家的汽车接去,又在余家逗留一夜,也是真的吗?”

“也是真的。”

檀木球一停,温老爷盯着她。

“可我去余家是事出有因,我并没有出卖温家。”

檀木球又转动起来:“说说你的原因。”

“大半夜的偷溜出去,不是偷人,还能是什么?”王婆子插嘴说,“老爷,我今早在那余家门口,亲眼看见她和余家少爷又是搂又是亲的,腻歪了足足有半刻钟呢!”

“你胡说!”晨香气道,“我们哪有亲过?”

“被撞见了还不承认?难道是我眼瞎了吗?”王婆子大叫起来,“难道我们所有人都瞎了吗?老爷,夫人也看到了,不信您可以问夫人啊!”

二姨太很难为情似的,忸怩了半天,反倒数落起王婆子:“家丑不可外扬,你这样大喊大叫,是想叫全天下都知道大少爷被戴了绿帽子吗?”

“二姨太,你不要血口喷人!”

“晨香,我在替你遮掩,你不要不识好歹!”

“都给我住嘴!”温老爷呼地站起来。厅堂霎时一静,温老爷胸脯起伏,冷冷地说:“晨香,我给你机会说清楚。”

主仆七八双眼睛,还有门外不知多少对耳朵,此时都安安静静地等着她。晨香问心无愧,可还是有些犹豫。

“我去见余老爷,是因为,是因为……”

王婆子催促:“快说呀!”

“是因为,我其实是余老爷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

安静又延续了几秒钟。

“噗!”

“哈哈哈哈哈……”

满堂大笑。温玉仁之前缩在二姨太身后不敢出声,此刻再也憋不住,拍着腿大笑道:“晨香,我还以为你多精明,没想到你撒起谎来这么没脑子,哈哈哈哈!”

晨香痛苦地闭上眼睛。之前之所以犹豫,就是怕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形。她也不是不知道撒个谎或许效果更好,也不是有什么诚实守信的精神洁癖,只是在这件事情上,她不想撒谎。

“我的确是余老爷的亲生女儿。”

温祖昌双唇紧抿,许久说:“把她给我关起来,关到肯说真话为止。”

两个家丁应声而上,绳子都是预备好的。晨香这回真的怕了,她不怕温家任何人,但余老爷危在旦夕,若是她被关在这里……她不敢想下去。

“温老爷,我没撒谎,求你放了我!你们放开我!”

情到急时力气大,两个家丁竟没能制服她。王婆子哪肯放过这用武之地?三人手脚齐上,终于把她按住,连嘴巴都捂得紧紧的。一根绳子勒进皮肉里,晨香眼角流下大颗眼泪,无声地喊:“玉和,救我!”

突然,她朦胧地听见他的声音:“你们放开她!”

身上的绳子竟真被解开了,晨香抬起头,果然看见他在她身边蹲下来:“你怎么样?受伤没有?”

她闭上眼睛,睁开,再闭上,再睁开,眼泪止不住地就涌出来。她看着他,用力地摇摇头。

温玉和握住她的手,说:“爹,这么大的事,为什么全家上下只瞒我一个人?”

二姨太左右瞧瞧,关切地说:“玉和呀,那还不是你爹疼你。你这孩子重感情,偏偏这女人水性杨花,勾搭的还是我们温家的死对头,天晓得她在酝酿什么……”

“爹!”温玉和打断二姨太,就像根本没有这个人一样,“晨香自从进了温家工坊,功劳有目共睹,昨晚去余家也是事出有因,您要给她机会说清楚。”

“呦,瞧瞧这语气,一模一样的呢!”二姨太被他当众无视,就阴阳怪气起来,“事出有因,你可知道她的‘因’是什么吗?她说她啊,是余老爷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哈哈哈哈,我还是皇家流落在外的公主呢!”

温玉和看向晨香,晨香点了点头。他想了想,拉着她的手一起跪下。

“爹,这件事怪我没有及时禀告您,晨香她的确是余老爷的亲生女儿,我昨晚才和她一起见过余老爷。”

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几个丫鬟露出“大少爷是中了她什么蛊”的眼神。温祖昌面露失望,盯了他一会儿,说出话来却仍波澜不惊:“哦?是吗?那你帮我约余老爷见个面,如若果真如此,我们便是儿女亲家了。”

“没问题。”

“不行!”

晨香与温玉和脱口而出的话截然不同,这次连温玉和也诧异了。晨香痛苦地低下头:“那个,我爹昨晚突发急病,现在卧床不起,不能见人。”

厅中响起嗤笑声。温玉和惊讶地问:“怎么会这样?余老爷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就是昨晚突然病的。”

“看过大夫了吗?”

“看过了,大夫说不能受刺激,也不能见客。”

“噗!”温玉仁趴在椅子上,拍着椅背大笑,“哥,晨香,我谢谢你们,有你俩这出戏,我这一年都不愁没有乐子了,哈哈哈哈!”

“放肆!”温老爷雷霆一怒,温玉仁吓得一秒立正。

“把他们两个都给我关起来。”温老爷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肌肉颤抖,“分开关,一个一个地问。”

“不要啊温老爷,”晨香急道,“我爹还病着,我得去看他。”

温玉和挡在晨香前面:“爹,我们真的没有骗您,您派个人到余家一问就知道了。”

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得宠大少爷,家丁在一旁比比画画的好为难。温祖昌气得鼻翼翕动,许久才说:“好!我今天就不关她。”

“谢谢爹!”

“从今天起,她不再是我们温家工坊的人,和你的婚事也一笔勾销!”

笑还没来得及晕开,温玉和闻言一惊:“爹,我这辈子非晨香不娶!”

温祖昌大概一年里受的气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多,他伸出一个指头,“好好”了好半天:“你非她不娶,就和她一起离开温家!从今天起,我温祖昌没有你这个儿子!”

怒雷滚过,整个正厅都静悄悄的。仆人们个个屏气凝息,眼皮都不敢抬。

扫地出门唉!大少爷唉!虽然听着很玄幻,但老爷可一向说一不二,况且这样的话他以前还从没讲过!

二姨太左右看看,喜笑颜开地来劝和:“老爷您快收起这些话,大少爷最孝顺了,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出卖温家的女人,和您这个父亲作对呢?大少爷,女人外面多的是,爹可就只有这一个,你要分清孰轻孰重啊。”

温玉和默然一会儿,跪在地上说:“爹,儿子不孝,惹怒了您,但我和晨香今天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我们真的没有骗您。”

一父一子,两双相似的眉眼在高屋大梁下对视,看得周围的人纷纷屏住了呼吸。

“这么说,你是选定了吗?”

“爹!”

“来人,把这个不孝子给我赶出去!你们听着,从今往后,温家没有这个人!”

家丁们扭扭捏捏地上来,为难地搓着手:“大,大少爷,要不您这边儿,这边请?”

温祖昌背过身去,温玉和凝视他的背影一会儿,默默磕了个头,站起来,牵起晨香的手大步走出去。

仆人们纷纷闪开一条路,有几个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出声。出了厅堂,迎面扑来一阵寒风,晨香被他拉着大步快走,下意识地回身,正对上温祖昌浓黑的目光。她想,他最气恼的应该不是她背叛温家,而是他最器重的儿子竟然背叛了他吧。

5

他们找了家西洋旅馆住下。晨香一直为温老爷最后的眼神耿耿于怀,劝温玉和还是回家去吧,生养之恩大于天。说完一边愧疚于自己的虚伪,一边紧张地看着他。

好在担心中的场面并没有发生。“你放心,我爹只是不相信我们的话,等余老爷的身体好一点,我爹和他见了面,误会自然就解除了。”

话说得轻松,眼神却骗不了人。晨香叹了叹,想起父亲的病,忧心又添了一层。

“当当当!”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晨香看向温玉和,从他眼中看到同样的诧异。

温玉和戒备地去开门,一开门人就怔住了:“余耀宗?”

晨香一惊,心里涌起不祥的预感。上午回工坊收拾东西时,为了以备余家人找她,她特地给工人们留了旅馆的地址。可过了才不到半天……

余耀宗迅速进屋关上门,焦急地说:“温大少爷,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晨香,你马上收拾东西,和温大少爷一起离开苏州。”

“你说什么?”晨香本以为会听到最坏的消息,没想到却听到这个,心里又升起期望,“爹怎么样了?”

余耀宗明显地顿了一顿,说:“爹的事以后再和你说,现在没时间解释了。你们现在就去码头,赶上哪班船就坐哪班,总之先离开苏州再做计议!”

简直不能更让人抓心挠肝。晨香抓住他问:“爹到底怎么样了?”

余耀宗痛苦地长叹一声,悲痛地说:“昨晚你走之后,爹服了药,本来已经好转,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那药里被人下了毒,今天早上,爹已经去世了。”

温玉和面露惊讶。晨香仍保持着倾听的姿势,像是没反应过来听到了什么。

“我们已经报了警,我怀疑是家中仆人下的毒,”余耀宗噙着泪水说,“可警察调查的时候有仆人举报,说你案发前来看过爹,又和爹独处过,最有下毒嫌疑。”

温玉和凌厉地看向他。晨香却还是怔怔地:“你是说,爹已经去世了?”

“晨香,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余耀宗痛心地说,“可生死天定,爹生前最惦记的就是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不信,我要回去看爹!”

“你不能回去,现在余家全是警察,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

“我又没有毒害爹!”晨香哭喊道,“那个举报我的仆人是谁?他才是凶手!我要和他当面对质,问他为什么要害爹!”

她抓着余耀宗的衣袖拼命摇晃,温玉和把她拽过来,护在怀里,想想说:“余少爷,晨香虽然情绪激动,但话却有几分道理,那个诬陷她的人才最有嫌疑,不能从他身上着手调查吗?”

余耀宗摇摇头,叹息说:“昨晚晨香来余家,十几个仆人都看到了,现在人家全都指认她,实在是没办法。”

温玉和蹙眉想想,又说:“那药是谁煎的?中间有谁接触过?最后是谁服侍老爷喝的药?一环一环查下去,总会查清楚。”

“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余耀宗无奈地叹道,“可现在的警察局长是从南京新来的,北伐军出身,关系盘根错节,一心想着办几个漂亮案子好升迁,哪有心思听你分析这些?如今众口一词指认晨香,他巴不得现在就抓人回去结案。”

温玉和看着他,紧抿起唇。

余耀宗又焦急地说:“我能从温家工坊打听到这里,警察也随时会找来,这家旅馆已经不安全了,你们得快走。”

“走就走,”晨香擦干眼泪,状态反倒好了些,“我不信爹已经死了,我现在就要回去看爹。”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余耀宗说得情真意切,“温大少爷,我知道你对晨香一往情深,眼下情况紧急,请你无论如何要带她走。”

温玉和想了想,意味深长地看着余耀宗,说:“余少爷,晨香思念余老爷多年,如今刚刚相认就阴阳两隔,余老爷又走得不明不白,如果不让她回去看一看,怕是她绝不会走。”

余耀宗迎上他的目光,两人对视一会儿,良久,终是余耀宗叹道:“现在家里布满了警察,你们千万要小心。”

事实上何止家里?他们赶到余宅附近的时候,就连街上都有两个警员冲路人比画,手里拿着画像,上面赫然印着晨香的画像。不远处,余家正门已素布高悬,门口一个警探拦下吊唁者挨个查看。

余耀宗把他们拦在巷子里:“你们真的不能过去了!”

晨香倚在小巷墙上,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黑漆大门。早上她才从那扇门里出来,手上还有爹掌心的温度,如今日刚过午,冬日清冷的阳光照在新结的白花上,阵阵冷风吹过,白花簌簌颤抖。她深吸一口冷空气,站直了身子。

“我一定要回去。”

“你疯了?”温玉和说,“你现在回去,就是送死。”

“我不怕。爹都没了,我还怕什么?”

“你也知道你爹没了,你回去也见不到他!”

晨香脊背一僵,下颚线条绷得紧紧的,慢慢地,那线条终于开始抖动。

“到底是谁害了爹?我和爹才刚相认,才刚相认……”

温玉和替她揩干泪痕,慢慢说:“凶手这一招十分阴狠。如果你现在逃走,就坐实了下毒的罪名,让真凶逍遥法外;可如果你留下来,就会被警察抓获,一样难逃死刑。”

“我一定要查出这个人!”

“如果你要查出他,就要先保全自己。答应我,我们先离开苏州。”

“我不答应,离开了还怎么查真凶?”

“你不离开,也只能每天东躲西藏,一样没办法查。”

“玉和说得对啊,”余耀宗忙说,“晨香,这里有我呢,你就和玉和放心走,等风头过去了你们再回来。也许要不了多久,真凶就落网了。”

晨香背靠在墙上,眼睛望向那扇黑漆大门,许久许久,无声恸哭起来。

6

第二天一早,他们搭上一艘去上海的船。

一九二八年的上海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天堂。冒险家有机会一夜暴富,有志商人在那里大展雄心,前清遗老和没落政客在那里一掷千金,夜夜笙歌中挽住最后的浮华。那是一个隐匿踪迹的好地方,没有人在乎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不管你曾经怎样显赫,来到这里都是一粒尘埃。

晨香当时以为去上海是为了躲避追捕,多年以后回想,却发觉那更像命运的召唤,仿佛她心里有个声音,已经早替她做了判断。但她不想让温玉和陪着,这次是真心的。

“我的命很硬的,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她吓唬他说,“你看,我四岁的时候就死了娘;后来遇上了我爹,他的腿本来只有一点跛,可自从收养了我就越来越重;再后来我找到了我亲爹,结果才一相认,他也遭人毒害。”晨香本想吓唬一下温玉和,谁知说着说着,自己也难过起来,“所以,你还是不要陪着我了,我这个人,谁沾上谁倒霉。”

船舱座位逼仄,邻座穿花夹袄的大妈悄悄朝她瞥了一眼,往旁边挪了挪。

温玉和思考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那这样说来,我们也算同病相怜。我一出生,我娘就难产而死,后来照顾我的奶娘也病逝了;有一次玉仁和我一起查看花田,结果遇上山贼,我没事,玉仁却挨了一枪。”他揽住她肩膀,“你看,既然咱们两个命都这么硬,不如就比一比,看谁克得过谁?”

大妈愈发惊恐地往旁边让了让,半边身子都悬在外面。

晨香有点郁闷地看向窗外,按逻辑,难道他不是应该说:“没关系,我不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死又有什么关系?”她连这个逻辑下的回答都想好了:“可是玉和,我不能连累你,离开我,你才会有大好的前程,你还是放手吧!”自己感动得鼻子都酸了,谁知他这么说。

窗外河水泛波,码头越来越远了。白墙黛瓦、评弹小调,岸上的一切都渐渐远去。晨香看着渐行渐远的苏州城,忽然觉得那就是自己命运的隐喻。家、吴镇、养父、大福,还有生父,是不是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将离她远去?鼻子酸得厉害,一大颗眼泪滚下来。

肩膀被人扳了一扳,温玉和温柔地看着她:“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所有的问题,我们都会解决。”

陌生的船舱、陌生的人,还有一无所知的未来,晨香看着眼前这张好看的、熟悉的脸,不由自主地叫了声:“玉和。”

黄昏时他们抵达上海,在苏州河码头上了岸。踏上码头那一刻,晨香回望河水的那一边,那一边水波无边,看不见美丽的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