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海的时尚超乎晨香的想象一百倍。精致的洋装、时髦的旗袍,女人涂着鲜艳的口红,干练的绅士拎着皮包,当然,也有瑟瑟发抖的报童、戴着破毡帽的人力车夫,还有肩挑背扛的码头工人、腰上鼓鼓囊囊的帮会打手。
这里繁华又堕落,热情又冷酷,这里有最好的也有最坏的,不管你是谁,这里都会让你大开眼界。晨香一手捏着衣襟,一手紧紧拉着温玉和。
温玉和放慢了脚步,柔声说:“坐了一天的船,累了吧?我们先找家旅馆休息。”
他带她找了家公共租界的英式旅馆。厚地毯,华丽的房间,二十四小时热水,餐厅里有她不会吃的牛排。好是样样都好,就是价格触目惊心。夜幕垂下,晨香从浴室出来擦干头发,看见温玉和站在窗边。这是他们到达上海后的第一个夜晚,窗外霓虹闪亮,比白天更妖娆。
“玉和,”她站在他身边说,“我们明天租个房子吧。”
他看向她,许久,认真地说:“晨香,我是不会让你受苦的。”
心里也不知是酸还是暖,她低下头,一只手却被他牵起来。
他捏着一枚红宝石戒指,慢慢戴在她手上:“原本以为会在我们的婚礼上送给你。晨香,我以后一定会补给你一个永生难忘的婚礼。”
戒指很漂亮,她鼻子却酸酸的。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一个温家大少爷也不会沦落至此。她把头贴在他肩上:“那我可记着了,你可不许食言。”
第二天他们去租房子,赁屋公司的伙计打量过温玉和那身英国料子、名师手裁的西装,笑得合不拢嘴:“有,有!我这就带两位去看房子。”
“这一带,住的都是体面人,”很快,伙计打开一幢小洋楼的正门,热情洋溢地说,“上下两层,虽然不大,但是精致,家具也齐全,有电话、暖气,门前还有个小花园,简直不要太漂亮哦!”伙计掩住龅牙,笑得浑身直晃。
晨香一边跟随他们走上楼梯,一边忧心忡忡地四下打量。地毯、吊灯、西洋画,好是好,可玉和并没有从家里带钱出来,昨晚一夜旅馆已花费不少……她悄悄看向他。
一丝前所未见的神情从他脸上闪过:“这房子,租金多少?”
“不贵!”伙计喜悦地伸出两根手指,仿佛佣金已经装进他口袋里了,“每月两百块,押一付三,要是全年付清还能便宜些。”
温玉和站在二楼房间门口,双手插进西裤口袋里,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先租三个月。”
“等一下!”晨香急忙把他拉到一边。当然不能说是因为钱,大少爷的面子,他不在乎,她还舍不得伤,“我们是来躲案子的,住得这样引人注目,不合适吧?”
温玉和的眼神能把她看穿三个来回:“你放心,钱我来想办法,我不会让你受苦。”
“你现在租下它,就是让我受苦了!”
不要让我想起当掉最珍贵的东西,去换房租的日子。她忍着没有说出来,却在他眼里读到清清楚楚的痛。一下子又后悔了,干吗这么说呢?他一个大少爷,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他们终究没有租下那小洋楼,而是在华界南市租了间普通民宅,一样是上下两层,只不过是四家合住,共用厨房厕所,冬天冷一点,夏天热了些。
“你看这里多好,”晚餐时,晨香坐在与床只有一步之隔的桌边说,“人多,安全,现在世道不太平,这样住着才安心。”
门缝里飘进呛鼻的油烟味,还有打骂孩子声、男人女人的争吵声。温玉和的筷子迟迟落不下去,好一会儿才说:“晨香,对不起。”
昏黄的灯光里,那双眉眼一样好看,只是添了种复杂的神情。晨香想起也曾是这样的灯光下,他斜站在书桌边,对她说:“你这姑娘好没礼貌,我救了你,你却这样瞪着我。”
米饭哽在喉咙里,好一会儿才咽下去。晨香低声说:“玉和,其实你不必陪我在这里,回苏州去吧。”
温玉和低头吃饭:“你忘了吗?我已经被我爹赶出家门了。”
“你认个错,温老爷会原谅你的。”
“可我们并没有错。”
“你为什么要这样固执呢?”
温玉和终于放下筷子说:“我答应你,等过段时间我爹的气消了,就回去看他。”
晨香想了想,终于点点头。那时她想,所谓过段时间应该不会太久,也许很快她的案子就会查清,然后请哥哥向温老爷做证,一切还能回到正轨。
2
然而,在一切回到正轨之前,他们首先需要生活。晨香虽然很会做香粉,可是也只会做香粉,好在温玉和会得多一些,英文、法文、现代商业,要什么会什么。第二天他换上一身熨烫好的西装,她打量了他几秒钟,觉得他简直就是为上海滩而生。
“等我回来。”他笑着说,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
她替他理了理已经很妥帖的衣领,笑着点点头。走廊里传来洗衣服和做早饭的声音,那一瞬她忽然想,其实就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她也很开心。
那天对于温玉和能找到工作,晨香没有半点怀疑,她还特地去附近的菜市场逛了三遍,买了几个便宜的菜,等着晚上帮他庆祝。
晚上他回来时,果然心情不错:“有两家洋行想请我做买办,可是我觉得薪水太少,明天再去别处看看。”
第二天他说贸易公司秘书的职位太低,第三天是离住的地方太远,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都有不一样的理由。晨香一点也不怀疑他的才学,只是会不断想起自己初到苏州时,提着香粉篮子从早走到晚的情形。
第六天,她觉得不应该把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她会的虽然不多,但总应该有事情可做,巷子尽头有一家裱画行,转过去不远有家米行,再远点还有成衣铺、糕点铺、银楼,只要放低身段,上海滩饿不死人。
那天她第一次出去找工作,她永远也忘不了看到的那一幕。
“薪水少没关系,我不介意的,”那个玉人般的身影弯着身子对掌柜说,“打扫、搬运、跑腿,这些我都愿意做。”
掌柜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粗布长衫,一脸不耐烦:“你不介意我还介意,我们这小茶楼,一天的收入还不够买你这身行头的,我们是招伙计,不是养大爷。”
“你不喜欢我可以不穿,明天,明天我保证换一身衣服。”
掌柜皱眉说:“大少爷啊,我们这小庙请不起大佛,您就别拿我们寻开心了。”
温玉和还想说什么,掌柜已经大步走开了。茶楼的光线不明亮,他低头叹了叹,好久一动没动。那个永远玉树临风的身影,那个在丹桂树下罚跪也挺拔着的背影,这时微微地弯着。他又立了一会儿,终于脚步沉重地向外走去。
晨香一惊,急忙躲到门外,想想又躲到墙角侧面。心中像有一把刀在绞,她用手紧紧地捂住嘴,害怕自己哭出声来。
他拐到这边来了,晨香慌忙躲闪,快步朝左手边的木棚奔过去,却跑得太急,一脚绊到墙边木料,哗啦哗啦,木料狼狈地散落一地。晨香停了脚步,却不敢回头,许久许久,才慢慢地回过身,看到那双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眼睛。
那一瞬,她宁愿留在苏州被判死刑,也不愿看到他那样的眼神。她痛恨自己出来找事做,为什么要找事做呢?为什么连这最后一点尊严也不留给他?
“玉和。”她朝他走去。他却慌忙退了一步,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她走到他面前,把头贴在他肩上,感到彼此的身躯在微微发抖。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人同时说。晨香抱得更紧一些,她用脸颊摩挲着他的肩膀,一滴眼泪滑下来,印湿一片衣料。“玉和,”她说,“我们回家吧。”
那天回去,他们谁都没有再提这件事。晚餐时走廊里又飘进油烟味,楼下照例传来打骂孩子的声音,晨香想了又想,想了又想,终于说:“玉和。”
“晨香。”
晨香咬了咬唇:“你先说。”
温玉和沉默一会儿,说:“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另外,我还有一些留法的同学在上海,之前想着躲案子不好惊动别人,如果实在不行,去找找他们,总能找份差事。”
晨香忍着心酸,还是翘起嘴角:“玉和,其实我刚才想了很久,你是苏州最有名的香粉店的老板,我是你的店里最好的香粉师傅,我们两个在一起,不应该沦落至此。”
“你是想说?”
“这几天我走了几家铺子,看到这里的香粉并不比苏州的好,如果我们买一个熏染炉,我来做,你来卖,相信我们的香粉一定会走红上海滩!到时候我们再把其他产品也做起来,未来简直不可限量!”
温玉和露出不出所料的眼神,叹道:“可上海不比苏州,这里的化妆品门槛非常高,我当然知道你的手艺好,但如果连门槛都进不了,一切都是零。”
“你怎么知道我们进不了门槛?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温玉和不忍浇她冷水,想想说:“现在是十二月,等明年春天再说吧。”
“不必等,我打听过了,南郊有一大片茶花园,种的早茶花现在正值花期。”
“原来你早就想好了?”
晨香摇摇他胳膊:“好不好嘛?”
温玉和假嗔着把头别过去。晨香就跑过去再摇:“好不好嘛?”
如是反复,他终于经不住她的花式撒娇。
其实她的愿望何尝不是他的?当初他从法国回来,心心念念的就是把温家香粉做大。他想改变作坊式的生产方式,用西洋的公司化经营代替家族经营,他甚至还想升级产品线,制作中国人从未做过的香水。
可这些理想实现起来谈何容易?单是家里那二姨太母子就够他应付了,爹对他也不是完全信任,稍有动作就会以为他想夺权,以致他回国一年多也毫无作为。那天在温家香粉店里,他第一次遇见晨香,就意识到她绝对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帮手,他也的确是想和她共创一番事业的,谁知一切刚刚开始,就已走到这个地步。
“好不好嘛?”她睁大眼睛,殷殷期盼地望着他。
她的眼睛澄明透亮,就像她的为人。他看着她的眼睛,心忽然就动了一下,仿佛一滴滴清泉滴入一潭死水,发出叮咚的响声。也对,不试一试怎么知道?都已经沦落到这一步了,还怕什么呢?
“你说的那片花田,在什么地方?”
3
南郊的茶花园不算远,可是走路也要走上整整半天。晨香半月来第一次重燃热情,竟不觉得累。沿途还是一片旱田,远远已有早茶花香扑鼻,晨香深深吸气,那是被精心照顾、在宠爱中生长出来的早茶花的花香。
转过旱田,一大片盛开的早茶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冬日里美得触目惊心。
“看,那里有个花农!玉和,今天真是太顺利了,你说这是不是个好兆头?”
晨香兴致高涨,温玉和只好配合地点头。通常这种花田是被人包了的,就像温家南北两片花田,都与花农签了长年合同。
“不卖!”花农听到一半就摆手说,“这花田早有人包了。”
晨香忙说:“那你跟主人商量一下,我们出价高一些。”
“多少钱都不卖,人家这些花有大用处呢。”
晨香兴冲冲来,没想到上来就碰了一鼻子灰,一下子张口结舌。
“老伯,”温玉和说,“我们要得不多,出价又高,你少卖一些应该不会有影响。”
意思就是主人应该察觉不到。温家的花田每逢花价高的时候,花农也会私自卖些给外人,只要不影响供应,温家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下道理是一家。
那花农果然犹豫了:“你们买这些花做什么呢?”
“我们做香粉。”晨香见有戏,一高兴脱口而出。
“香粉啊。”那花农就犹豫起来。
晨香忙补道:“我们是小作坊,做一点点,不会影响别人的。”
花农一听,更犹豫了,纠结了半天,终于说:“那这样我就更不能卖了,你们小作坊也不容易,我不能昧着良心赚钱。”
晨香忙问:“怎么叫昧着良心呢?”
“实话告诉你们,来找我买花的,你们也不是头一个,但这上海滩看着机会多,其实哪有多少小生意人的活路?像你们这种小作坊啊,我见得多了,活不下去的,就别折腾了。”
晨香与温玉和面面相觑,花农推起杂草车走了。
晨香急忙追上去:“老伯,我们和别的作坊不一样,你就卖一点给我们吧。”
老农露出“你以为你自己与众不同,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的眼神,叹着说:“姑娘,不瞒你说,这片早茶花也是要做胭脂水粉的,可是人家这样大的排场,据说东西做出来,在租界的百货公司里也只能排得上二等。最好的都是洋货,上海不比别处,小打小闹行不通的。”
晨香一颗火热的心,被他一瓢一瓢冷水浇下来,一时又没话说,放弃又不甘心。
老农看她犹豫不决,索性再一瓢冷水浇到底:“不是我吓唬你们,这附近就有家破产的小香粉工厂,老板当年比你还要意气风发,结果呢?还不是血本无归!最后人也自杀了,工厂和花田也被拿去抵了债,惨哪!”
一阵冷风吹过,老农说完紧了紧棉衣,重新推起杂草车走了。花儿们在冷风中簌簌发抖,空气中充满早茶花香,诱人而清冷。
4
离开茶花园,他们在方圆十里内唯一一家小饭馆填饱肚子。来这里吃饭的多是途经此地的人,还有化妆品大厂来查看花田的员工。晨香从旁打听,发现开小作坊的确是不太可行,大家纷纷拿那个破产工厂的案例教育她——说那工厂主如何吊死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遗孀被债主逼债是多么可怜,最后生生被债主夺走了工厂,而那债主也不是最后的赢家,拿着工厂价格一降再降,半年多了也没卖出去,真是开厂有风险,投资需谨慎。
日头渐斜,饭馆里已没什么人。晨香扒拉着饭粒,慢吞吞地问温玉和:“你说,等有一天我爹的案子真相大白了,我们还是会回苏州的吧?”
温玉和喝着茶水,用“你想说什么就直说”的眼神看着她。
“你们温家的生意呢,在苏州已经算是最大的了,可是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斟酌着说,“而你又是这样满腹才学、善于经营,难道甘心有一天回到苏州,继续守着祖宗留下来的家业止步不前?”
温玉和笑着问:“所以呢?”
“所以啊,如果我们能在上海开辟一番局面,等回到苏州的时候,也许你爹一高兴,就不生你的气啦。”
“你想卖掉我们的结婚戒指,去买下那家工厂,对不对?”
晨香没想到被他看穿,不由得一阵紧张,弱弱地问:“够不够啊?”说完突然发觉自己的关心点跑偏了,忙又问,“行不行啊?”
温玉和揉揉眉心,半晌不语。晨香紧张得呼吸都忍住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欣赏了好一会儿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许久,终于笑出来:“我既然说了支持你,当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晨香琢磨一会儿,半信半疑地问:“你是说,你同意卖掉戒指?”
“不过,那个戒指可是我向你求婚时用的,”他又认真地说,“如果卖了它……”
“如果卖了就怎样?”晨香越发紧张起来。
“那我就只好以后再买一个送给你。”
“……噗!”静默半秒,两人一齐大笑出来。
小饭馆里已经没什么人,旁边收拾碗筷的大妈向他们投来笑盈盈地一瞥,转身又去擦桌子。晨香忙敛了笑低下头去,忍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抬头托腮看向温玉和,笑着说:“玉和,我俩真是天生的一对。”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裸地对他说情话。温玉和本来正在笑,闻言,脸腾地就红了,想要说些什么,动了动唇,却是“哎呀,人家好害羞”的表情。
一向落落大方的温大少爷还是第一次这样害羞,晨香忽然觉得好有趣,犹豫一瞬,飞快地站起身,更飞快地在他额头上一吻。
温玉和瞬间石化,好久好久,整个人才有了呼吸。有了呼吸也不敢乱动,只拿起茶杯一口灌下去,胸脯起伏,接着又倒了一杯,又一口气灌下去,这才终于有勇气抬头。两人视线相接,片刻,终于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刻看着他,晨香想,他们两个流落在外,生计堪忧,马上连最珍贵的结婚戒指也要拿去当掉了,竟还能笑得这样开心。生活最苦也就是这样了吧?以后,大概也没有什么坎是他们度不过去的。
只是要等到以后才知道,生活远比她想象中的复杂得多。
5
珠宝店老板拿着放大镜,在灯光下细细地瞧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戒指,不由得喜笑颜开。
“两位请稍等,我这就去开支票。”老板喜滋滋地放下放大镜,端起托盘小心翼翼地转身离去。
晨香盯着那托盘伸了伸脖子,终究没说什么。知道会舍不得,只是没想到这么舍不得。手忽然被玉和从身侧握住,她转过头,看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随后他俯身过来,在她额上印上温软的一吻。
老板欢快地递过支票:“两位看看数额,没问题我们就成交了?”
晨香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数额,心想这个我心爱的男人,他曾为我买下这样昂贵的戒指。
“如果你舍不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温玉和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脸色说。
晨香一怔,还没说什么,老板先急忙摆手:“不行不行,卖出离手,买定不退的。”
晨香清醒过来,干脆地接过支票:“我们不反悔。”
卖掉戒指的钱,不但够他们买下整个工厂加花田,还够他们雇几个花农种花,来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买足原料。工厂买得也很顺利,那债主握了半年的资产终于卖出去,合同一签好就立即收起来,“告辞”说得飞快。
一九二九年一月一日,晨香和温玉和算着日子,搬进一座南郊的小院。南京政府宣布“废历改元”,家家户户都贴上了福字、春联,四处一派辞旧迎新的景象。晨香把一张写有“一枝香”三个大字的红纸贴到厂房正门上,左看,右看,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一枝香”是温玉和为他们未来的新香粉取的名字。“折得一枝香在手,人间应未有”,意喻她的香粉就像王安石手中的那枝花,香气四溢,非人间凡物。晨香再次端详这三个字,越发喜欢。
“玉和,你说一枝香会不会一飞冲天?”
温玉和正在扫院子,闻言站直身子,一副“我是应该让你多高兴一会呢?还是早一点让你认清现实呢?”的纠结神情,良久,认真地说:“经营工厂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我们拼尽全力,也未必会一帆风顺。”
“温大少爷,我知道你经验丰富,可今天是我们进驻工厂的第一天,你就不能说句吉祥话?”晨香噘嘴瞧着他。
温玉和笑道:“我们的工厂一定开工大吉,一飞冲天,财源滚滚。”
晨香满意地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事实上也基本如此,从雇佣花农、修整设备,到招聘工人、预订原料和包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家香粉工厂已万事俱备。
三月是玉兰花和山茶花盛开的季节,他们在财力所及的范围内买了最好的原料,晨香亲手熏染出第一批香粉,教两名工人制成鸭蛋形,装进印有“一枝香”字样的纸盒里。
四月晴天的一个上午,晨香亲手装好了最后一盒鸭蛋粉。一枝香工厂的所有人,温玉和、晨香、两名熏染工、一名杂工,齐刷刷站在铺满一层香粉的货架前,柔暖的春风吹进储藏间,一室飘香。
晨香陶醉地呼吸,仿佛看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未来。“玉和,我们现在只差东风了。”
6
“对不起,这是公司的规矩,我也实在爱莫能助。”租界百货公司里的职员,态度也是彬彬有礼。
晨香执着地争取:“您再和总经理商量一下,我的东西很好的。”
“就算经理肯通融,可你们连保证金都交不出,还是不行啊。”
“我们毕竟是小厂,您就体谅一下……”
职员叹了口气说:“小姐,您也体谅一下我们,货物不够级是会流失客人的,我们做百货公司也不容易,半点马虎不得啊。”
职员给晨香倒了杯水,说些欢迎随便逛逛的话,就忙别的去了。晨香坐着漂亮的电梯一层层看上去,看到金笔柜台里风姿绰约的女售货员;成衣区里精美的洋装,旁边还搭配着狐皮手套;化妆品区里,全是她不认识的外国牌子。
傍晚,晨香拎着一袋“一枝香”走出百货公司的大门。一辆汽车从她眼前疾驰而过,前面不远响起电车到站的叮当声,疲惫一天的人们上上下下,身侧有人喊着“借过”,是辆黄包车,车里坐着位如花似玉的妇人。
晨香看着华灯初上的十里洋场,想起记忆中的白墙黛瓦、小桥流水。
上海不是苏州,再也没有一个两百年香粉世家的传人,肯认认真真地接过她的香粉,仔细地看一看,然后问一句:“姑娘可愿到里间一叙?”
回到家时已是满天星斗,窗里没有灯光,说明玉和还没有回来。晨香抱着一线希望准备简单的晚餐,番薯飘香时,响起开门声。
“玉和!”她跑着迎上去,见到他,却收回了后面的话,“累了一天,饿了吧?”
一方小桌,两只番薯,两人默默对坐。
“前些天,不是有一家贸易行答应代销我们的货吗?”晨香小声问,“销量怎么样了?”
那是温玉和托贸易公司的朋友才勉强找到的门路,公司倒是很大,就是主营业务和香粉没什么关系。
“只卖出了十几盒,还是半卖半送的。”
那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晨香咬咬嘴唇,递给他一只番薯。有什么是比晚餐只吃一只番薯更叫人心酸的?那就是看着曾经玉树临风的大少爷,晚餐只吃一只番薯。
温玉和把番薯拿在手里,想想又放下:“晨香,我们这样不是办法。”
当然不是办法,可又能怎么办呢?
晨香绞握手指,慢吞吞地问:“那,你是想卖了工厂,不做这个了?”
“当然不,经营遇到问题是很正常的,想办法解决就好了。”
“可是我们现在就算想出办法,也解决不了啊!”晨香懊恼地说,“上海不比苏州,这里的东西应有尽有、堆积如山,人们没有耐心细细分辨一盒不起眼的香粉,要想和那些大品牌和外国货竞争,就得花大价钱,请最有名的明星,拍最漂亮的广告,然后贴遍上海滩……”晨香忽然想,说这些办不到的事干吗?默默地收住话头。
温玉和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接着说。”
“都是废话。”
“我爱听。”
晨香见他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索性敞开了说下去。
“然后还要花大价钱做最漂亮的包装,还要多招一些人手,以我们现在的规模,就算百货公司肯收我们的货,供应量也不够。”说到这又想想,“还要花大价钱提升质量,我们现在的质量只做到了七成,要做到十成,还要再买些上好的香料,花田也要再多包几片。”
晨香一口气说出来,虽然明知道做不到,还是觉得畅快许多。
温玉和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点点头说:“所以,现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第一条,就是继续按现在的做法,一点一点攒销路,慢慢等着被人发现;第二条,就是花大价钱摆大阵仗,好好和那些大品牌争一争。”
晨香想我以前怎没发现你这么乐观?这哪里是有两条路?分明就是一条路也没有啊。
“第一条,我们的钱不多了,撑不了太久;第二条,”她摊手,“就更没钱了。”
“如果不考虑钱的事,你想选哪一条路?”
“那还用问?当然是第二条啦。”
“好!那我们就选第二条路。”温玉和干脆地说,“你想一想之后我们要做哪些事情,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以他的性格,当然不会去找上海旧友借钱,可是不借钱,之前都已经沦落到去小茶楼找事做了。这话晨香忍着没说。
温玉和眼里尽是了然,却并无颓色,笑着说:“现在不同以前,现在我们有了工厂,虽然它很小,也还没赚到什么钱,但是动动脑筋,还是可以让它发挥一点作用。”
晨香看他不像是强颜欢笑的样子,不由苦思冥想起来,一会儿,不由惊讶地大叫:“你想把工厂拿去当了?”
温玉和噗地被她逗得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拿起面前的番薯,神秘地说:“比那个厉害。”
7
法租界爱多亚路今天异常繁忙,路上的黄包车夫都比平常跑得更快些。前面不远,大世界舞台的门口热闹至极,倒不是今天有什么名伶来演出,而是有一场比唱戏更重要一百倍的活动。
温玉和在大世界门口下了黄包车,整一整身上的月白色土布长衫。自从法国留学回来,他就不大再穿长衫了,不是嫌它土,而是觉得世界日新月异,中国也要快步跟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最初的目的,又穿上这长衫。
大世界舞台正门上方“上海国货工业品展示会暨振兴国货促进大会”的横幅高挂,看上去气势不凡。温玉和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进去。
里面的戏座都被撤了下去,大厅里摆满临时展位,从土布、香皂、钉子,到纸箱、灯泡、火柴,林林总总,种类繁多。前面舞台正中,上海总商会的特别代表正在致开幕词。
“……甲午一战,开我受辱先河,世人谓我中华可欺,岂知我将士人人战至弹尽船沉?我中华不缺热血勇士,可叹无屹立不倒之国货。倘若当年清廷所用之舰船,不是洋人淘汰之劣舰,清廷所用之炮弹,不是洋人欺我之哑弹,我泱泱中华,岂会输与东洋一岛国乎?”
演讲者振臂一呼,台下也跟着激动呼喊。温玉和穿过人群走到台前,情不自禁地澎湃起来。
演讲者全情投入:“欲有屹立不倒之强国,先有屹立不倒之国货!国货强则实业强!支持国货,即是爱国!”
“支持国货!”
“抵制洋货!”
…………
听众情绪被调到**,呼喊声一浪一浪,温玉和也跟着振臂高呼起来,胸中有股宣泄后的畅快淋漓感。
情绪到了,演讲者扫视一眼台下,对上温玉和的眼睛:“我看这位仁兄热情激昂,是否有不吐不快之心声?愿否上台来指教一二?”
温玉和慨然点头,提步走上讲台。
人帅、身材棒的好处之一,就是他若穿西装,你会觉得洋人的东西就是好,他若穿长衫,你又觉得还是老祖宗的东西耐看;他若闭口不言,你会觉得他翩翩君子,他若一开口,你又会觉得他说什么都好对呀!
“方才听君一席话,鄙人深感心潮澎湃。”温玉和接过喇叭,动情地说,“刚刚我走进会场,看到参展国货蔚为大观,心中着实欣喜。虽然展品多是土布、钉子等物,然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今日我们造一颗钉子,明日才可造一艘炮舰!今日有自强之国货,明日才有自强之中华!”
“好!”台下响起热烈掌声。
温玉和扫视前排,看到那个须发灰白、目光精亮的男子正在专注地听着,便不露声色地收回目光,接着说:“洋货盛而国货衰,影响既远且近。仅以‘衣食住行’之‘衣’为例,如今在上海做一件西服,最廉价者也要银圆三十块,全套做完,需银圆八十块以上。何以西服如此昂贵?皆因做西服的面料,必须由英国进口。”
温玉和顿了顿,虚抻一抻身上长衫,接着说:“洋布如此盘剥,那么土布呢?我身上这件长衫,是用大德纱厂生产的上等棉布所制,舒适、美观、耐穿,整件花费也不过一块银圆。”
“还是长衫好看。”
“西服又贵又不舒服,哪有土布好穿?”
台下响起附和声,温玉和接着说:“然而这物美价廉的土布,也并非一夕而得。大德纱厂的创办者冯德胜先生,早年赴美留学,深感中外实业差距之大,回国后立志实业报国,乃于万难之中创办了大德纱厂。一路走来冯先生建商会、促同业,十余年历尽千辛万苦,这才有了今天这物美价廉的土布。”
“冯老板真了不起!”
“振兴国货,就需多些冯老板这样的人!”
台下叫好声不断,温玉和用余光瞥向那须发灰白的男子,见他面露悦色,嘴角弯出一个隐隐的弧度,便知道今天这马屁已经拍成一半了。
“没错,如果我等皆有冯老板之志向情怀,勠力同心,共兴国货,何愁国货不强?何愁中华不强?”
说完脚本中的最后几句话,温玉和在一片掌声中翩翩走下讲台。演讲者又慷慨陈词一番,展示会就进入销售环节。
各家展台前都站满了人,土布展区最是惹眼,还特意请了几位电影明星穿着土布制成的旗袍展示。温玉和站在欣赏的人群最外层,默默掐算过去的时间。
“年轻人,请问尊姓大名啊?”身后传来期待已久的声音,温玉和定了定神,转身做出意外的表情。
“啊!原来是冯会长。久仰久仰!”
冯德胜摸着灰白的胡须,一副“小子,和我玩这个”的神情。温玉和看向他身后的秘书,秘书一个劲儿地冲他挤眼睛。
“不用看,佟秘书已经都招了。”看不出喜怒,冯德胜说,“你和他是留法同学,又都是留法同学会的成员,这次通过他,你连大会主持人都收买了,特地谋了个上台演讲的机会,就是为了讨我欢心。没错吧?”
冯德胜身后,佟雷窘迫地点头。
温玉和笑着说:“冯会长见笑了,玉和这点伎俩果然瞒不过冯会长的眼睛。”
冯德胜身兼好几家纱厂、面粉厂的董事长,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上海总商会会长这个职务,所以最喜欢别人叫他“冯会长”。知己知彼,这是温玉和早就做过的功课。
冯德胜点点头:“你倒坦诚。”
“是玉和鲁莽,多谢冯会长不怪罪。”
“哦?你怎么知道我不怪你?”
“冯会长若是怪罪,何必过来攀谈?”
冯德胜挑了挑眉毛,第一次露了笑脸:“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温玉和直说希望他投资入股一枝香,并拿出随身携带的一盒香粉。
冯德胜拿着粉盒粗粗看了看:“香粉这东西我不懂,不过你倒是有胆量,一开口就是三十万银圆。你凭什么相信我会向一个不了解的领域,向你这个陌生人办的小厂,投资三十万呢?”
“因为这将是一本万利的投资。”
“哈哈哈哈!”冯德胜大笑,“就算你说的是实话,可我冯某虽是个商人,却也并非一心图利。我投资的产业,从纱厂、面粉厂,到船运公司,无一不是百姓日常所需。至于这香粉,并非当今救国之急需,冯某财力有限,还请温先生另觅他途。”说完便把香粉递还给他。
佟雷急忙帮腔:“会长,玉和的香粉厂可不比别家,他是两百年香粉世家的……”
冯德胜不听,转身便要走。
温玉和倒并不意外,平静地说:“冯会长请留步,可否听我解释一二?”
冯德胜今天的时间都留给了这场大会,见他还有说辞,索性听他说。
“当今民生维艰,棉纱、面粉固然是重要产业,但这香粉之于民生,却也并非可有可无之物。民众日日辛劳,所为不只有饱腹之食物、遮体之衣,还有年节时的一点零食、生辰时的一件新衣,或偶尔阔绰时的一盒香粉。这些虽不是生存必须,却是灰暗中的一点光彩,有了这点光彩,苦日子才能撑下去,人才会觉得未来可期。”
冯德胜大概第一次听人这样评价一盒香粉,不觉露出“哦”的眼神。
“此其一。其二,香粉虽不及棉纱、面粉消费量大,但利润却颇丰。在永安百货公司,一瓶法国香水最高可卖到六百银圆,究其材料,不过是酒精与香精,造价不足售价的百分之一。香粉虽不及香水售价高昂,但利润也颇为可观。”
冯德胜终于显出一点兴趣:“可如此一个高利行业,何以你一个新办小厂,就有本事分一杯羹呢?”
温玉和笑着说:“这就是其中厚利的原因了。以香水为例,一瓶上等香水,香精本身的用量少之又少,成本极低,但它的配方,却需要一名经验丰富的调香师傅,至少经历成百上千次的试验才有可能调配成功。香粉行业也大致如此。”
“你是说,你有极好的调香师傅?”
“是最好的。”
冯德胜哈哈大笑:“何以见得你不是说大话诓我?”
“冯会长敢不敢赌一把?”温玉和迎着他的目光说,“如果输了,所费就是三十万银圆,如果赢了,就是一本万利。”
冯德胜摸摸胡子,想想说:“我的纱厂,已经是一本万利。”
“现在是,将来却未必。”温玉和笃定地说,“现在民生维艰,棉纱是生活必需品,所以利润稳定,但总有一天天下太平,民众会把更多的钱花在生活必需品以外的地方。到那个时候,才是香粉以及它所在的行业真正一本万利的时候。”
冯德胜默默看着温玉和,笑着说:“你在给我画一张大饼啊。”
温玉和也笑了:“今天我们造一枚钉子,明天才可造一艘炮舰;今天我们造一盒香粉,明天才可造一瓶六百块银圆的香水。”
8
“真的吗?”晨香惊喜地问,“冯老板真是这么说的?”
温玉和“深藏功与名”地笑笑:“只是去家里详谈,成不成还不一定。”
“一定能成!”晨香崇拜地给温玉和倒了杯水,想想,又感叹地说,“没想到这个冯老板还这么有情怀,幸亏你巧舌如簧,能把香粉和百姓生计联系上。”
温玉和却摇摇头:“情怀不是空中楼阁,他当年回国办实业,为什么首选纱厂?中国四万万人口,以平均每人每年用布半块银圆计算,总量就是两亿银圆。民生就是销量的保证,面粉厂也一样。”
晨香托腮想了一会儿,点头说:“这样他既赚了钱,又赢了名声,一举两得啊!”
“没错,所以要让他投资,还是要从利益上打动他。”温玉和拿起水杯轻呷了一口说,“你想他办一个纱厂,织机、纱锭全部都要进口,还没产出,投入已经是一大笔了。况且这些年谁都知道纱厂赚钱,光上海的纱厂就已经有七八家,所以就算没有洋布挤压,土布的竞争已经很激烈,否则他也不会召集上海总商会,办这么一场国货展示会。”
晨香愈发用力地点头:“所以,你用化妆品行业的厚利来**他,这才让他动心?”
“既给他情怀,又许他实惠,行不行就看天意了。”
晨香崇拜中饱含爱慕,爱慕中充满赞叹地说:“玉和,你才是天生的商人!”
温玉和思索了一会儿,问:“你是在夸赞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