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荣记当铺的里间不大,宝贝却不少,红木博古架上林林总总摆着红珊瑚、玉花瓶、彩瓷碗。一串碧绿的翡翠项链挂在一个小架子上,在灯光下绿得抢眼。

荣老板穿一身黑缎长衫,坐在檀木椅子上,看看温玉和,又看看晨香,为难地说:“温大少爷,真不是我不帮忙,我这铺子里一天交易多少东西?就是翡翠项链,您瞧,那架子上还有一条呢。您那条卖出去那么久了,我真不记得买家是谁了。”

温玉和笑着说:“我明白,荣老板,可那一条很特别,上面有明显的花纹。”

“花纹?”荣老板挠挠稀疏的头发,不露声色地瞄了晨香一眼,“还是没印象,要不我回头问问伙计,再给您回话?”

那样珍贵的翡翠,不可能没印象。温玉和想了一会儿,笑着说:“那就请荣老板费心了。这条项链对晨香姑娘意义非凡,只要能买回来,我愿意出十倍的价钱。”

“这样啊。”那项链市值五千块,十倍就是五万块!荣老板眼珠转了转,十分诚恳地说,“既然这么重要,那温大少爷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查清楚了。”

温玉和点头,又掏出厚厚一沓现金递过去:“就辛苦荣老板了,一点定金,聊表谢意。”

“哎哟,何必这么客气呢?”荣老板顿时喜笑颜开,“您放一万个心,我就算把这苏州城翻个底朝天,也给您把买主找出来。”

2

“没了?”荣老板胖嘟嘟的脸蛋一抽一抽地抖动,“那么贵重个物件,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窗外满天繁星,蛐蛐儿在屋外起劲儿地叫。余太太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站起来。“这项链啊,外头觉着它贵,我们余家还真没人拿它当什么。这三更半夜的我也累了,要不明天我再找找?你等我信儿吧。”说着就要往外走。

荣老板急忙拦住她,赔笑说:“余太太,当初我见到那项链,第一个就可是拿给您过目的,咱们这样的交情,您拿话哄我就不对了。”

余太太倒一点没有受了冒犯的意思,似笑非笑地说:“荣老板,你既然说到哄,那我问你,你说的那个买主,怕也不是什么南洋翡翠客商吧?”

荣老板眨巴着小眼睛,含些意味地说:“余太太,您不是说余老爷鉴定过,那项链不是当年小姐的东西吗?既然这样,那您何必在意买主是谁呢?”

余太太有一会儿没说话,细长的眼睛垂下来,又斜瞄上去:“那个买家,给你开价不少吧?”

“余太太想知道?”

3

荣老板翻遍苏州城也没能找回当初的买主,只好恋恋不舍地将定金如数退还。晨香笑笑说没什么,只是当晚早早就回了房间。温玉和自责给了她希望又叫她失望,辗转一夜,第二天双眼通红却又神采奕奕地站在她门前。

“我想到了,晨香!你其实并没有失去那串项链!”

晨香被他的精气神吓到了,迟疑着点头说:“对,我没有失去它,它在我心中。”

温玉和闻言,精神越发振奋,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玉和,我们先去吃早饭吧?”

温玉和完全听不见别的,兴致勃勃地说:“你听我说,你可以把翡翠珠子上的花纹刻在香珠项链上,如果我们把香珠项链卖到全苏州,卖到全国各地去,也许你的家人就会有机会看到它!”

一缕微风吹动他有些凌乱的头发,一夜未合的眼睛在晨光中疲惫又精神。

晨香看着那双眼睛,好久才说:“玉和!”

4

香珠项链一上市,就不负众望地引爆了苏州城。

这不光是因为它又香又漂亮,还因为香珠可以研碎了和水敷面。十二种香味,十二种功效,有的美白提亮,有的补水保湿,有的除疤祛痘,还有的紧致嫩肤,还有一种加了冰片的,紧急时和水服下可以治中暑。再加上温家强大的品牌效应和宣传攻势,一夜之间就成功让所有竞争者都恨得牙痒痒。

三个月转眼过去,农历十一月底的苏州夜晚已十分寒凉,报童穿着单衣在街上瑟瑟发抖,温家香粉铺的二楼里却热茶袅袅,别有一番景象。

“这是这个月的账本,这是上个月的,”薛掌柜弓着身把账本递到温祖昌手中,脸上的鱼尾纹里夹满喜气,“只香珠的南洋订单一项,这个月就有八万元,另外香扳指、香佩的销量也不错,鸭蛋粉受假货的影响销量略有下降,但大少爷在梳头油、胭脂、香膏上花了不少力气,总算下来,这个月进项不下三十万元。”

温祖昌一页一页地翻着账本,其实不看账本他也知道。从伙计,到账房,到掌柜,他虽生下来就是温家独苗,年轻时却也是踏踏实实把那些营生挨个做了个遍的。他知道气候变动时那些涨价的花农,哪个是给的实价,哪个是趁机抬价;他知道账本上每一项支出的实际花费多少,账房又虚报了多少;他甚至都不用看账本,只要到铺子里站上一刻钟,就知道每件商品日走货量有多少,月销售额在多大范围内。

当初许下三个月销售额翻三倍的条件,的确是为了把那个丫头挡在门外。以他一辈子的经验,他知道那是决然不可能的。他猜测了很多种结局,甚至连他这个宝贝儿子到时候从别处弄钱,做假订单、做假账的可能都猜到了,就是没猜到眼前这一种。

温祖昌合上账本,思考一会儿,抬头迎上温玉和殷殷的目光。

“爹……”

他点了点头:“玉和呀,下个月初八是你娘二十周年的忌日。”

温玉和一怔,迟疑着点点头,表情肃穆起来。

“我想在家里操办一下,全家吃一天斋宴。”

“是。”

“到时候,你把晨香也叫来。”

温玉和惊讶地睁大眼,紧接着放出难以置信的光芒:“是,谢谢爹!”

温祖昌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没答应让她进门呢。”

薛掌柜一脸恭喜地看着温玉和。温玉和高兴得几乎要颤抖:“谢谢爹!”

5

“我爹真是这么说的?”

温玉仁呼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一起来就打了个嗝,吐出一股绍酒混合鳜鱼、羊肉在胃里消化了一整天的臭味。二姨太捂住鼻子,一把捡起西洋杖,朝他劈头盖脸打过去。

“人家都把你逼到这步田地了,你还不知愁?泡山塘,吃花酒,日头偏西了还睡大觉!我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温玉仁大叫着从**跳下来,一会儿躲到桌子下,一会儿躲到柜子后。“哎哟娘,我可是你亲儿子!打死我你就没儿子啦!”

二姨太终究舍不得重打,一把扔了西洋杖,坐在桌边哭起来:“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可怜我年轻时被大房欺负,好不容易盼到她死了,她儿子又欺负我,本想着指望你,你又这么不争气!”

二姨太越哭越伤心。温玉仁揉揉胳膊,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把那西洋杖扔得远一点,这才坐下。

“娘,不就是娶个魏晨香么?多大点事啊?”说完似乎又想到以后在家里就能常常见到她,脸上不由泛起一丝愉悦。

二姨太气得狠狠一戳他的脑袋:“亏你还不知愁?!三个月,翻三倍!你还看不出这女人的厉害吗?这还没过门呢,就把老爷降住了,要是将来嫁过来和大少爷联手,咱们娘俩在温家哪还有立锥之地?”

温玉仁本没想到这一层,这一听,也心烦意乱起来:“那爹都同意了,还有什么办法嘛!”

二姨太擦干眼泪,压低声音说:“没办法,就想办法。”

“哎哟,想不出办法。”

二姨太恨铁不成钢地瞪他,瞪了半天,终于说:“那个丁三,你把他再给我找来。”

温玉仁一听丁三就气得要命:“那个见利忘义的家伙,还找他做什么?”

“见利忘义好啊,你把钱给到他绝无可能反悔,他不就是你的人了吗?”

“你花那么多钱找他……”温玉仁说到这,猛然收住话,“娘,你不会是又想像上次那样,把她卖到……”

“卖了?”二姨太狠狠哼道,“这次我才不会再心慈手软!”

6

夜晚是同德街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评弹院里载歌载舞,大小饭店酒菜飘香,人力车夫奔来奔去,沿街叫卖瓜子、晚报、糖炒栗子的声音此起彼伏。门可罗雀的余香斋尴尬地立在这条大街上,生意冷清得连报童都不愿靠近。

一辆汽车迎着街灯驶来,当当正正停在余香斋门口。伙计喜出望外地迎上去,一见下车的人,却立刻定住了。

“老,老爷!”

余老爷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扶着钟叔,目不斜视径直进店来。

一下就不冷清了。伙计忙着泡茶,账房藏起账本,掌柜十万火急地叫人把余耀宗从评弹院里叫回来。

账房室里摆着雕花大椅,檀木屏风,油亮亮的地砖,暗示着几十年前这里曾经多么红火。

余耀宗躬身站着,头上密密层层地渗出汗珠:“爹,您怎么来了?”

“哼,我能走能动,把你吓了一跳吧?”

“爹您哪里话,”余耀宗抬起手背擦着汗,“您身体好了,我当然高兴。”

灯光下,余老爷坐了这么久也未见疲色,一脸水肿也消了很多。余耀宗一边暗叹老头子生命力真强,一边飞快地思索他此行的目的。

“这几个月,铺子里生意如何了?”

“还,还算过得去。”

“你把这个叫‘过得去’?”余老爷狠狠杵着拐杖,“难怪你娘这阵子处心积虑瞒着我,原来余家都快要被你败光了!”

果然是为了生意。

余耀宗瞥了旁边的钟叔一眼,定了定神,说:“爹,其实生意下滑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我正想办法……”

“不用你想办法了,下个月起,你堂兄会过来接手铺子,你把账目整理好,月底前交给他。”余老爷说完放下茶碗,瓷碟落在木桌上,清楚地响起一声“当”。

掌柜和账房飞快地交换眼色。余耀宗暗暗握拳,虽说是堂兄,血脉里却是货真价实地姓余,比他这个跟娘嫁过来的假儿子近多了。亲亲热热地叫了他这么多年爹,果然还是比不过那些姓余的。

余耀宗思索片刻,扑通跪下:“爹,您若想撤换儿子,儿子绝无怨言!但这两个月情况特殊,我担心堂兄仓促接手,一时半刻怕也难于应付。”

掌柜也帮腔:“是啊,老爷,最近温家出了个香珠项链,那东西实在是心思奇巧,把整个苏州城的生意都抢了去,现在冷清的也不止咱们一家。”

余老爷一副“你们真当我老糊涂了吗”的眼神,轮番看看他们,冷笑着问:“是吗?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这么了不得啊?”

余耀宗吩咐一声,掌柜立刻取来一串香珠项链,恭敬地递过去。

“爹,这种香珠不但工艺前所未见,而且还分十二种香味,每种配方都十分复杂,实在是很难仿制,不过我已经在想办法了,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余耀宗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住了,惊讶地打量着余老爷。余老爷的表情比他更惊讶,视线落在那串香珠项链上,他抚摸着香珠上的白兰花纹,经年冷漠的眼里竟然泛出了水光。

“这项链,”他颤声问,“是从哪里来的?”

余耀宗心想我不是刚说过吗?还是迟疑着回答:“是温家。”

“温家,”余老爷把项链紧紧地攥在手里,呼吸急促起来,“温家怎么会做出这个东西?”

余耀宗脸上现出“我也很想知道啊”的神色。掌柜忙说:“听说是温家新请了个很厉害的师傅,这项链就是她做的。其实她进温家前也给咱们供过货,要是早知道……”

“那师傅叫什么名字?”余老爷急切地打断他,“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掌柜没料到老爷求贤若渴到这个程度,暗赞老板就是老板,刚要回答,却被余耀宗抢了先:“爹,这个师傅的情况我们也在查,我打算出高价把她请到我们余家来,如果请不动,也会尽快仿造出香珠项链。”

余老爷盯着手中项链沉默一会儿,嘴里说着“好,好”,魂儿却像不在这里似的,许久,这才扶着钟叔站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一直到上了汽车,余老爷再没说过一个字。掌柜看着渐行渐远的车身,疑惑地问:“少爷,咱们刚才说错什么了吗?”

“问得好。”余耀宗盯着已经看不见车影的巷子,眯起眼睛说,“如果不是我们说错了话,问题就是出在他身上。”

“老爷?”

“叫人给我盯着他,他一定有什么秘密。”

掌柜有些迟疑:“可是,这一旦让老爷发现……”

余耀宗眯眼看向掌柜:“我在余香斋一天,你就一天是这里的大掌柜,要是换了我堂兄来……”

掌柜脸上的肌肉跳了跳,笑着说:“少爷,我的忠心您向来是知道的。”

7

为了防止香珠被劣质品仿冒,晨香觉得有必要精益求精,让负责每一道工序的工人都参透要领。

“这白芷呢,不只有药用价值,最重要的是它有黏合剂的作用,所以一定要掌握好用量。”晨香在操作间向工人们授课,“这个豆蔻呢……”

“师,师傅,”小五子突然疼痛难忍地捂着肚子,眼睛瞥向门口,“我内急,先上趟茅厕啊。”说完不等晨香答应就跑了出去。

晨香刚在想他午饭吃了什么,就见另一个也站起来:“啊,那个,我肚子也好疼啊。”

“哎哟,你们可等等我,”又一个也忙说,“我也肚子疼。”

最后一个实在没词了,尴尬地指着前几位说:“我,我和他们一样。”说完一溜小跑,恨不得就地隐身。

再察觉不出异样就是智力问题了,晨香回过身,果然见温玉和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一点也没有扰乱课堂纪律的愧疚。过午的阳光把操作间照得暖融融的,他一身白得发光的西装站在那里,好像照亮这里的不是太阳,而是他。

晨香心头一阵悸动,忙把头低下去,心中两个“小人儿”激烈交战。一个说抬起头来,现在提倡做新女性了;另一个说你没念过书留过洋,知道什么是新女性?一个说大方一点,想看就看,另一个抱着头说我不敢我不敢。

交战间他已走到她面前,淡淡的白芷与檀木香缭缭绕绕间,多了一种气息,是他的气息。

“给你带了样礼物。”他笑着拿出背在身后的手,把一瓶香水递到她眼前。淡绿色的一小瓶**,仿佛浓缩了一整个春天。

“铃兰香水?”

“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它。”他笑着说,“上次那瓶打碎了,我托人从上海又买了一瓶。”

喜欢是喜欢,她心中一阵窃喜,羞涩地接过来,低低地说:“可是,我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它呀。”

额前感受到他微笑的气息:“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爹同意咱们定亲了。”

“真的?”

“已经找人算过日子了,就在下月十九。”

“真的吗?真的吗?”她抓着他双臂兴奋了好一会儿,这才想起这样实在是太不知羞,急忙放开手,一边含羞带怯地低下头,一边想现在装矜持会不会有点假?一室芳香,没有人说话,屋子突然就静下来。晨香想,温玉和其实你可以近前来的。

刚这样一想,就跌进一方胸膛,脑袋霎时就空白了,耳边只有怦怦的心跳声。晨香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那不是自己的心跳。眼睛一热,突然有种钝痛涌上来,仿佛心里有颗会痛的种子,专门在她最开心的时候生根发芽。

“在想魏伯和大福吗?”温玉和察觉到她的异样,柔声说,“你放心,我已经叫贵生到上海的医院去找了,我在上海的朋友也会帮忙找,一有消息我就会告诉你。”

他的手掌抚在她肩上,隔着衣料传来暖人的温度。操作间的门开着,一阵初冬的冷风吹进来,晨香窝在他怀里,也没有觉得冷。她吸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

8

自从温老爷点过头,温玉和与晨香的婚事就一下成了温家的头等大事。除了婚房要内外翻修,整个温家大宅也要焕然一新。泥瓦匠、木匠、花匠,一时间苏州城最好的工匠都被请到了温家。每天伺候一大堆工匠的吃喝就要好多人手,管家手忙脚乱,把工坊的几个杂工也调过去帮忙。

结果工坊也一下子忙起来。

这天又到了给各分铺送货的日子,偏巧送货的杂工又被叫去运木料了。工坊里没闲人,晨香想想,干脆自己去送货。

“哎哟,大少奶奶,这可使不得!”她还没出大门,就被看门大叔眼疾手快地拦住了,“您是温家未来的大少奶奶,哪能干这种粗活?”

“就是,就是,”又一个工人满脸堆笑地跑过来,“大少奶奶,您身份尊贵,这种事随便吩咐我们一声就好了,哪需要亲自去?”

晨香刚想说这有什么关系呢?就见好几个工人都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一个个抢推车的抢推车,递手绢的递手绢。

“大少奶奶,咱们工坊再忙,也不能让您去送货呀。”

“可不,听说最近还从北方来了伙盗匪,大少奶奶您金枝玉叶,可不能闪失了。”

“喂喂,怎么可以咒大少奶奶呢?”又一个嗔道,“就算没有盗匪,大少奶奶就可以出门去送货了吗?”

自从婚事被提上日程,晨香在工坊的地位就又上升了一个新高度。工人们对她已经从基本的阿谀奉承,上升到只要她一进屋,就立刻有人给拉椅子,只要她一坐下,就马上有人给倒茶。

晨香无奈地推开递过来的一块手绢:“田叔,这都深秋了,哪还用得着手绢擦汗?你们大家也都不必紧张,我是去送货,又不是去赴刀山火海。”

“送货就是赴刀山火海,”小五子跳出来,笑嘻嘻地说,“那路上的灰要是脏了您的鞋怎么办?那些拉洋车的要是不长眼,撞到了您怎么办?师傅,这趟货就让我替您去送吧。”

晨香暗叹,小五子你也学会了这套?想想,索性说:“那好,那你告诉我,这些宫粉、鸭蛋粉是要送给哪些铺子的?这些梳头油和香膏,又是要送到哪里去的?如果贸易行的老板抵赖货款,你又要怎么办?”

小五子挠挠头:“送货还有这么多讲究啊?”

“当初我进工坊之前,在这苏州城里也没少走街串巷,”晨香笑着说,“真论起送货的本事,你们都未必比得上我呢。这外面朗朗乾坤,我只是出去送趟货而已,你们都放心好啦。”

工人们你看我,我看你,少顷,纷纷卖力地夸赞:“咱们家大少奶奶就是和别人家不一样。”

“对,大少爷真有眼光!”

“能娶到这样的大少奶奶,真是大少爷的福气!”

“也是温家的福气!”

“更是咱们大家的福气呀!”

晨香推着车走出去好远,身后的马屁声仍一浪高过一浪。她憋着笑,把脚步迈得越发轻快。

其实她今天之所以很想出来,最主要是因为听玉和说,码头附近那家珠宝店新进了一些西洋戒指,他想挑一个送她做结婚戒指。刚好今天送货的最后一站也在码头附近,她想之后去那家店里看一看。虽然只是看一看,但这是只有待嫁的姑娘才懂的心情。

一路都十分顺利,不到傍晚便送完了所有的货。晨香把手推车寄放在贸易行,很快找到了那家珠宝店。店面是苏州少有的西洋样式,一眼看去十分气派。进门前,晨香又下意识地向身后看了看,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工人说闹盗匪,这一路她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她。

还是什么都没发现,晨香想大概是自己精神紧张了,便收回视线推门进去。进门的一刹那,她却突然停住了。柜台前那个帅到要命的背影不是他是谁?玉和!他在挑戒指?

晨香急忙关门而出,第一反应是绝不能让玉和看见自己。又一想,来都来了,不如就给他个惊喜?

一个伙计殷勤地来开门:“姑娘,里面请。”

“啊!不,我不是要进去。”晨香急忙挡住脸,一转身跑掉了。不管报上如何宣扬新式做派,她想她永远也成不了落落大方的新女性的。

不留神撞到一个老妇人。“哎哟,我的腿!”老妇人一下跌坐在地。

晨香急忙蹲下来:“阿婆,您不要紧吧?”

“你看我的样子像不要紧吗?”老妇人痛苦地呻吟,“哎哟,我这腿怎么站不起来了!哎哟……”

“阿婆,对不起。您摔得不轻,我扶您去看大夫吧?”

“不去,不去。”老妇人指着不远处的茶楼,“我急着去那边的茶楼,姑娘,你扶我过去吧。”

茶楼倒是不远,但晨香打量老妇人,觉得她既不像是去喝茶的,也不像是那里的帮佣,心想她去那里做什么呢?转瞬又觉得自己撞人在先,实在不该胡思乱想。

“好,我这就扶您过去。”

茶楼说话间就到,老妇人让晨香扶着上了二楼。正是客人多的当口,二楼却不见什么人,晨香隐隐觉得怪异,正要问老妇人要进哪一个包间,却见老妇人突然挣脱了她,健步如飞地跑下楼去了。晨香诧异一瞬,猛地反应过来,也急忙向外跑,却被楼梯上冲上来的大汉堵住去路。她吓得脊背一凉,转身又往回跑,眼前只有一个包间,她想也不想,夺门而入。

包厢里只有一个虚胖的老人。老人独坐在一桌酒菜后面,见她进来也是一惊,嘴唇都哆嗦起来。

“您别怕,”晨香忙说,“我暂时避一避坏人,很快就走的。”

老人却哆嗦得更厉害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许久,激动地说:“没错,和你娘的眉眼一模一样!”

晨香迟疑一瞬,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老人眼中涌上泪光,探身说:“晨香,你认不出爹了吗?我是爹啊!”

他知道我的名字!晨香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惊奇,紧接着一把举起墙边桌上的茶壶,警觉地问:“是你把我骗到这里来的?你到底是谁?”

“孩子你别怕,”余老爷忙说,“你仔细看看,我是余香院的东家余振海,是、是你的爹呀。”余老爷说着把攥紧的手伸过去打开,上面是一条香珠项链,“你一出生,我就给你做了一条翡翠项链,你是三月玉兰花开时生的,我就在翡翠珠子上刻上了玉兰花纹。孩子,你是不是有一串这个样的翡翠项链?”

房间静得落针可闻。许久许久,一声清脆的巨响,是酒壶落地的碎裂声。

“你是辰时出生的,”余老爷拉着晨香的手坐下,目光在她脸上温柔地描摹,像是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日子都看回来,“你出生那天,花园里的玉兰花骨朵一下子就全开了,一树的玉兰花,满院飘香,你奶奶就说,给你取名叫晨香吧。”

“奶奶,”晨香用力在记忆中搜寻,还是没什么印象,“奶奶还在吗?”

余老爷摇摇头:“你两岁那年,奶奶就去世了。小时候的事,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爹、娘和后娘还是有些印象的,只是记忆中的爹年轻有力,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晨香鼻子酸涩,笑笑说:“我记得好像有一个花园,还有一个哥哥,他有时带我在花园里玩,对我特别好。”说着突然张大嘴巴,“余少爷,他就是我哥?”

余老爷笑吟吟地点头:“你小的时候很调皮,总喜欢欺负耀宗,耀宗又是和他娘后来到余家的,不敢造次,只好处处哄着你。”

平常的一句话,却像是打开了记忆之门,许多模糊的记忆慢慢变得鲜活。晨香鼻子一酸,湿着眼圈笑起来:“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到余少爷,就觉得他人特别好,原来他就是我哥。”

余老爷也更精神了,像是回到了那些远去的美好时光。他给晨香盛了碗藕粥,笑着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有时候嘴馋了,还要霸占耀宗那份。”

晨香捧起小碗喝了一口,甜甜糯糯的口味,是久未想起也从未忘记的味道。一滴泪珠落进碗里,晨香害羞地抹抹脸,端起碗大口喝起来。

“晨香啊,”余老爷顿了顿,像是要把这名字再回味一会儿,“回到爹身边来吧,帮爹把余香斋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晨香一口藕粥还含在嘴里,差点呛住,忙不露声色地咽下去,又不露声色地放下碗:“温家其实对我挺好的。”

知道这理由站不住,可如果直接说“我爱上了温家大少爷,以后我就是温家的人了,您的生意您自己照顾吧”会不会太没良心?

“那还不是因为你有价值?”余老爷不屑地说,“温家没有好东西!你别看他们现在风光,其实两百年前,哪是咱们余家的对手?”

“哦?”

“当年咱们余家有位先祖嗅觉奇灵,做出来的香粉享誉苏州城,后来官府选贡品的时候,本是余家无疑,结果温家背后使手段,这才上了贡品名录。”

晨香暗想怪不得自己嗅觉这么灵敏,原来是有先祖遗传。多年来的飘零感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取代,心中有处地方感到满满的。

余老爷接着说:“后来温家借着宫粉名声大噪,余家凭借货真价实,也一直没有落败,直到现在……”余老爷叹了叹,“晨香啊,你一出生就有先祖一样的嗅觉,又在这个时候被我找到,这是上天要再给咱们余家一次机会啊!回来,帮爹打败温家!”

晨香咬着唇,好半天没说话。

“怎么?怕温家为难你?”

“不是的,爹。”晨香忙说。

余老爷想了想,拍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你和温家大少爷的婚事,我多少也有所耳闻。傻孩子,这哪里是想娶你,他们那是看上了你的本事,想利用你啊!那个温家我太了解了,温祖昌喜怒无常,二姨太刁蛮刻薄,还有个二少爷是扶不起的阿斗,大少爷虽没什么恶名,想来也好不到哪去。你嫁到他们家,就是在往火坑里跳啊!”

晨香咬着唇,想说自己和玉和两情相悦,为了玉和,就算温家是火坑她也愿意跳的。可话到嘴边,却哪里好意思开口?

余老爷见她憋红了脸,只当她是害怕:“别怕,有爹撑腰,温家不敢不放你走。等你回来,爹一定给你寻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现在这桩就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啊。晨香咬着唇,犹豫了半天,终究只是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那天直到走出茶楼,晨香也没敢对余老爷说出实情,只道还有些事要处理,离开怕是需要缓几天。余老爷连说不急不急,处理清楚了才好,以后和温家再无瓜葛。

天渐渐暗了,从茶楼到工坊那么远的路,晨香一路走一路想,觉得一下子就到了。她站在熟悉的铁门前,一时竟没有勇气迈进去。

“大少奶奶回来啦!”看门的田叔看见她,喜笑颜开地来开门,“您辛苦了大半天,这回总得擦擦汗了吧?”说着又递上手绢。

晨香心里像压着块大石,低头接过手绢,借着傍晚天色昏暗,匆匆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9

屋子里更加昏暗,晨香没开灯,只拉开桌边的椅子坐下。这间屋子乍一看陈设简单,其实却是玉和花了心思的。就像这张小木桌,桌角摆了一盆兰花,就使屋子显得生机盎然起来。

晨香看向那盆兰花,视线一停,却落在了旁边那瓶淡绿色的香水上。她心中猛然一酸,拿起那瓶香水,将瓶身贴在脸上。

“那是法国香水,五月铃兰。”

“法国芝兰公司去年五月的特别版,五百六十块,念在用过一次,算你便宜点,五百块。”

“我猜你一定很喜欢它。上次那瓶打碎了,我托人从上海又买了一瓶。”

“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爹同意咱们定亲了。”

隔着香水瓶也能嗅到铃兰花的香气,晨香用脸颊摩挲着瓶身,一滴泪珠滚落,在瓶身上画出一道水痕。

“当当当。”忽然响起敲门声。晨香忙揉揉眼睛,抬头,见温玉和站在门口。

“听田叔说,你今天亲自去送货,”他笑着走进来,拉开椅子坐在她侧边,“以后不要再去了,就算你不怕累,难道不怕我会心疼?”

他满满的开心从脸上溢出来,眼里几乎写着:我有一个大惊喜,你见到了不要太开心哦!

晨香想起珠宝店里他的背影,越发心酸,低头“嗯”了一声。

他终于察觉出她的异常了:“你有心事?”

“没有。”晨香忽然很感谢这昏暗的光线,“我就是想,这洋人的香水好神奇,是怎么做出来的呢?”

他舒了口气,带着“不要太崇拜我”的笑容,指着那瓶子说:“它也是从植物和香料中提取香精,然后融在酒精里制成的,本质上,和我们用鲜花和香料熏染香粉是一样的道理。”

“是吗?”她本是搪塞他,一听这话,却被勾起了好奇心,“你懂得怎样做香水?”

“我在法国留学的时候,中途休学,到一个叫格拉斯的小镇工作了一年,那里到处都是花田和香水工厂,你手里这瓶香水,它的香精就萃取自格拉斯的花田。”

“真的?”晨香看向手中的香水,鼻翼翕动,仿佛嗅到了大片彩色的花田上的芳香。不知那些外国的花田里种什么花?香水工厂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怎样提取香精呢?

温玉和看看她,笑着说:“如果你喜欢,等我们结了婚,我带你去格拉斯亲眼看一看那里的花田和香水工厂,好不好?”

“真的吗?”巨大的喜悦在眼中熠熠一闪,又黯然落下。结婚……

他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肯定地说:“晨香,你有心事。”

反正早晚要说,长痛不如短痛。她紧紧握住香水瓶,抬头冲他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手背传来温暖触感,是他的手覆在她手上:“晨香?”

“玉和,我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要告诉你。”

在那个深秋昏黄的暮色里,她坐在那方小桌前,手暖在他的掌心里,向他讲述了自己从未道与外人听的故事。本以为会讲很久很久,其实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她小心地瞄向他的脸,见到意料之中的惊讶。仿佛见到宣判一样,她的目光暗了暗。当然是这样了,晨香,你还想看到什么呢?

“原来你就是余老爷走失多年的女儿。”温玉和惊讶地说,“我小时候也听说过这件事,余家丢了唯一的女儿,当时余老爷满苏州城地找,闹得满城风雨。”

“是吗?”虽然难过,但心里有个地方还是很暖,“满城风雨啊?”

“嗯,后来怎么都没找到,余老爷就大病了一场,从那之后身体就越来越不好。”

原来爹病重至此,也是因自己而起。晨香越发觉得不能背叛亲生父亲,心中痛楚,低下头去。温玉和的视线在她侧脸描摹,点头说:“这样说来,你的相貌果然和余老爷有几分像,特别是侧脸,鼻子和下颚都……”

“温玉和!”晨香不知怎么,忽然蹿上一股无名火,“我亲生父亲是余老爷,他和你们温家不共戴天,现在他要我回去帮他,我不能再留在你这里了。以后,”她咬了咬唇,“以后也不能和你结婚了!”

温玉和惊讶地看着她,然后,竟松了口气:“这就是你的心事?”

难道这还不配成为一件心事吗?

他被她瞪笑了:“傻瓜,你找到亲生父亲是大喜事,这和我们结婚有什么关系?”

“大少爷,你是喝了太多洋墨水,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忘了吗?”

他越发笑起来:“余老爷不会不同意我们的婚事的。”

“他当然不会同意了,”晨香脱口而出,“温、余两家的矛盾你不是不知道,我爹他宁可让我孤独终老,都不会让我嫁给你的。”说着又叹口气,“要是你爹知道了,也不会同意的。”

安静片刻,手忽然被他拽过去,她抬头,见到他笃定而温和的眼睛。

“余老爷不会不同意我们的婚事的。”他又说,“温、余两家的矛盾的确年深日久,但以前是以前,现在不同了。”他把她的手贴在脸颊上,笑着说,“现在有了你,这个百年矛盾终于有了化解的机会,你爹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反对?”

她还以为他有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一听这话,又把手抽回去。可转念一想,又希望这话是真的。

“……真的可能吗?今天我爹提起你们的时候,明明是不共戴天的表情呢。”

他忍不住拍拍她的头,笑着说:“你太小看你爹了。”

10

要见余老爷,先得派人冒充钟叔的亲戚到余家,再由钟叔安排时间让他们三人在一品斋包间见面。

“我爹说,他怀疑我当年不是自己走丢了掉进河里去的,”晨香不可思议地说,“所以在他查清楚之前,我们都要这样见面。”

温玉和则觉得余老爷所虑极是,把原本要派的家丁换成了生面孔。临到一品斋的门口,晨香好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瘪回去:“要不还是我自己进去吧?我怕我爹看到你……”

温玉和笑着拉起她的手:“放心。”

期期艾艾地进了包间,晨香拿眼角瞄余老爷,见他也正瞄着温玉和,倒是没有暴怒,反倒指了指椅子:“温大少爷,请坐。”

晨香大气也不敢出,倒是温玉和大方而不失礼貌地落座:“多谢余老爷。”

晨香左手握右手,也跟着落座。

“温大少爷,听说你们留过洋的人性情直爽,”余老爷没什么表情地说,“那么今天我也有话直说。小女晨香幼年流落在外,前些日子承蒙你们温家照顾,余某不胜感谢,但如今我们父女既已相认,晨香自然也不便在你那里继续叨扰。”

“余老爷客气了,其实……”

余老爷摆摆手:“你们的婚事我早已听闻,但自古婚嫁需有父母之命,过去晨香无依无靠,现在却不同了。她有我这个爹替她做主,我不同意晨香嫁进温家。你回去转告你的父亲,你们的婚约就此作罢了。”

余老爷的声音不大,但却让另外两人的心为之一震。温玉和沉默许久,说:“余老爷,我明白您的想法,但我求娶晨香并非另有所图,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余老爷冷哼一声,撇过头去不看他。

“我对晨香的爱慕,的确是因才而生,”温玉和诚恳地说,“但这段日子以来,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我渐渐地开始了解她,欣赏她。晨香是个好姑娘,任谁都会爱上她。”

“好一番说辞,”余老爷哼道,“你‘爱上’晨香图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的确是想与晨香一起,开创一番更大的事业,”温玉和迎着余老爷的目光说,“但并不是要与余家做对。温、余两家世代竞争,在这苏州城里看似都了不起,但放眼世界,我们其实都还差得远。如今全国各行都在提倡创新,我们老品牌也要注入新活力。余老爷,如果温、余两家能够放下成见合作,一定能开创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事业。”

余老爷盯着他,视线在他眼中来去几回,许久,脸色终于缓了缓:“到底是留洋回来的人呐,开口闭口都是大视野。可我老了,没有你那份野心,我只想让女儿嫁个好人家。”

温玉和想想,肃然说:“余老爷,我温玉和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此生只娶晨香一人,以后将以一生之力爱她、护她,决不让她受委屈。”

他的声音不大,却每一个字都落在晨香心上。她咬着唇,悄悄看向父亲。

余老爷盯着温玉和的眼睛凝视很久,紧绷的下颚终于不易察觉地松了松。他看向晨香,问道:“晨香,你的意思呢?”

“啊?我……”晨香的脸腾地红起来,低声说,“爹,我,我也愿意的。”说罢急忙低下头,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安静好一会儿,终于听见余老爷一声长叹:“傻孩子,你是这个意思,为什么不早对我说?”

晨香的脸更红了:“我是怕……”

“不用怕,以后有爹在,你想要什么都大胆说出来。”

“爹,那您是同意了?”

“还不一定,”余老爷看向温玉和,面孔依旧硬邦邦,“温大少爷,既然你与晨香真是两情相悦,我余某也不是迂腐之人。只是晨香是我余家的女儿,你若想娶她,必须得挑个好日子,三媒六聘,恭恭敬敬地到我余家来提亲,之前那随随便便的婚约,我不认。”

温玉和反应了一瞬,这才惊喜得眼里放出光来:“是,谢谢岳父大人!”

“还没定亲,不要乱叫。”

“是,谢谢余老爷。”

那天他们一直深谈到暮色低垂。离开一品斋的时候,余老爷已经抓着温玉和的手,玉和长玉和短地叫起来。许多年后回首这一生,晨香仍然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晚上。两个她最爱也最爱她的人都在她身边,在用心筹划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