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对于不再回温家工坊这件事,魏伯觉得要断就断得干干净净,既不能欠人家的钱,也不能欠人家的情。而眼下,晨香新做的几个鸭蛋粉配方还没有教会工人,温家又新接了南洋大单,紧要关头撂挑子非君子所为,所以晨香应该做完这一个月。一月期满后,他们离开苏州,两不相欠。
当然,为了保证晨香在那个虎狼窝的安全,这些天大福就先不去武馆了,每天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大福为了表示水也不喝温家一口,每天自带干粮水壶。
在卖豆花的吆喝声中,在巷口葱花萝卜丝饼的香气中,苏州城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穿长衫的读书人,穿西装的生意人,奔跑的人力车夫,腰身如水的女子,晨香走在这充满烟火气息的巷子里,留恋地呼吸空气中的每一缕气息。她想这条路,自己还可以再走十三天。一个五六岁大的女孩拉着妈妈的手,欢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她看着她们的背影,忽然就湿了眼圈。在即将离开这座城的时候,她终于发觉自己爱它,比自己以为的更多。
她和大福赶到工坊时,竟发现温玉和也在。他在院子里检查那些晾在铜模里的鸭蛋粉,一个工人告诉他,明天就可以出模了,他点点头,再抬头时,便看见了她。
清晨的阳光里吹过一阵风,晨香站在大门口,一瞬有点不知所措。他从没这么早来过工坊,她还没想好怎样面对他。
似乎有窘迫从他脸上闪过,太快,她没看清楚。“那个,客商等着装船,”他说,“我来看看做得怎么样了。”
原来是这样。她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提起来,又沉了下去。
她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如果顺利的话,第一批鸭蛋粉应该在十天之内做好,至于后面的,”她立在他面前,顿了顿,“工人们有了经验,往后就容易了。”
他点点头,犹豫一会儿,终于说:“昨天委屈你了。”
第一次在晨光里看他的眉眼,竟然这样好看。晨香提醒自己收起痴心,又一想在这个时候,多看一眼又有什么关系?“没事,”她笑着说,“以后就不会再委屈了。”
大福在旁接道:“从今天起,管好你的人,谁要是再敢欺负晨香,先得过我这关。”
“你放心,”他对大福说,眼睛却是看着她的,“我以后一定会保护好她。”
清晨的阳光亮得通透,她低下头,却感到一束比阳光更灼热的目光。内心巨浪滔天,此刻也只能把头低得更低些:“大少爷,我先去忙了。”
晨香终究没有告诉他做满这个月她就要走了。她想他不知道,自己就可以假装没有这件事,至于终究要到来的那一天,反正一定会来,又何必时常想起它?
温玉和比之前更频繁地出入工坊了。除了送点心、送夜宵、查看新品,连“纯粹是想念大家”这样的理由都用上了,这终于触发了大家深埋在敬业外表下的八卦之心。
而由于大福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寸步不离”,所以一连七八天,温玉和虽然天天泡工坊,却只实现了与晨香的眼神交流。于是必然地,八卦对象便锁定在了工坊的另一位妙龄女子——小月季身上。吴妈见到温玉和都比以前更热情了,每次都大声招呼小月季出来,小月季却总是含羞带怯,出来露个脸就回去。好在大少爷来的次数多,露脸的机会也多。
“晨香师傅,”一次趁大福去上茅厕,小五子飞快地蹿到晨香身边,焦急地说,“我不知道你和大少爷最近闹了什么矛盾,但是这男人啊,往外推一推是可以的,可也千万要记得往回收,否则时间久了,”说着用下巴指指窗外,“小心就收不回来了。”
窗外小月季正递给温玉和一方香帕,仲秋微凉的傍晚,其实也用不着擦汗。
晨香收回目光,笑着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低头继续配香料,只是忘了眼前这十几碟粉末,刚刚加到了哪一碟。
小五子指一指豆蔻粉:“该这个了。”
“哦……”
“师傅,”小五子眨了眨眼,“明天是南洋这批货第一次装船的日子,工坊的人都会去,要不要我把大少爷单独给你约来?”
院子里传来欢笑声,夕阳把背景渲染成暖橘色。他立在人群中,忽然向这边看来。她触电般收回目光,心差点跳出喉咙口。她想还有五天,自己在这里的时间就还有五天。
“小五子,你帮我一个忙好吗?”
2
晨香终究也没有勇气去约温玉和。她不怕身无分文,也不怕人地两生,她以为自己无论到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会无所畏惧,如今却才明白,纵然是这世上最勇敢的人,也有不敢做的事。
她托辞身体不舒服,在装船当天留在了工坊。小五子请命留下来照顾她,谁知大家走后,他自己倒突然“腹痛难忍”,只好求大福带他去看大夫。拗不过人命关天,大福只好答应快去快回。
院子里微风拂面,头顶碧蓝如洗,晨香站在这院子当中,心想他会来吗?他会来吗?不畏如她,终究也只有这一点点勇气,来赌一赌自己的运气。至于赌赢了,也不过就是可以见他一面,说几句话。她想几句话也好,她会牢牢地记住,以后想念这段时光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回忆。
一刻钟就像一小时,院子的铁门纹丝不动,仿佛永远都不会有人推开它。她叹了叹,朝香料室走去。还是那个香味的天堂,那个写有“琥珀”的抽屉就在眼前,她想起那个灯光昏黄的夜晚,他对她说:“晨香,到我这里来吧。”
吱嘎一声,是铁门转动的声音。她突然就不能呼吸了,脑子里飞快地想一些好听的句子。温玉和,希望你以后也会想起我,想起我的时候会笑一笑。
有人推开香料室的门。她小心地拿捏好表情,然后优雅地回过身,诧异就一下僵在了脸上。
“二少爷!怎么是你?”
温玉仁脸上还挂着瘀青,哼笑说:“魏晨香,我还以为你多么清高,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门口被他堵住,晨香后退一步,强装镇定地说:“小五子和大福很快就回来。”
“是吗?”温玉仁故作惊讶,“那他们现在不在呀!”
晨香焦急地向外看去,哪有两人的身影?香料室都是一个一个的大柜子,连个趁手的工具都没有。她又后退一步,不远处就是连通温玉和书房的那扇门了。
“躲什么呀?”温玉仁一步步朝她走去,一脸猎物到手的**笑,“我和我哥都是温家少爷,你勾引谁不一样呢?再说我哥是温家大少爷,他不可能娶你的,我就不一样啦,虽说我也不能娶你,但是讨你做个小老婆还是可以的嘛。”
差一步就到那扇门了,记得上次那门没锁。晨香一边祈祷,一边用力撞上去。结果咚的一声,狠狠摔到书房地上。还真没锁……
顾不得尾骨剧痛,她飞快地爬起来关门。温玉仁却已跃过来,抬臂稳稳一挡。
“哟,熟门熟路呢,不是连那张榻也上过了吧?那还给我装什么清纯?”
晨香真的害怕了,她几步跑到书架边,拿起一本书朝他扔去。温玉仁闪身一躲,笑起来。
“温……温玉仁,你不记得上次大福怎样教训你的了吗?”
“不说这个我还不生气,”温玉仁恨恨地摸摸脸上的瘀青说,“上次一个指头都没碰着你,平白挨一顿打,我今天要不把你给办了,都对不起我这张脸。”说着就扑了过去。
晨香拿起一个香水瓶扔去,温玉仁一闪,她又扔过第二瓶、第三瓶,一直扔到弹尽粮绝,温玉仁已逼近她眼前,贴着她的鼻尖,笑问:“怎么不扔了?”
他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瘀青的半边嘴角斜挑起来。晨香别过脸朝他身后望去,突然大喊:“大福!”他下意识地回头,她奋力踢在他肚子上,他一下失去重心,踉跄几步跌倒在地。
一地的碎玻璃,扎出一声惊天号叫:“啊——”
温玉仁又以手撑地,手掌顿时鲜血淋漓:“啊——”
门砰地被撞开了。“温玉仁,你在干什么!”温玉和冲进来,额上似有一层薄汗,胸脯上下起伏。
温玉仁一惊,下一刻反倒镇定了,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我干什么你看不到吗?”
书房明亮,温玉和额角的血管一清二楚:“滚出去!以后不许踏进工坊半步。”
“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能碰她,我就不能?我今天还就……”说着又朝晨香伸出手去。
“凭她是你未来嫂子!”温玉和一把握住他手腕,“你再对她无礼,我绝不放过你!”
温玉仁愣怔了好一会儿,抽出手大叫:“娶她?你疯了吗?”
温玉和不回答,只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他说,好看得要命的眼睛盯着她,“你呢?你愿意吗?”
晨香只觉得脑中有千万条思绪,却一条也抓不住。她想说些好听的句子,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有目光牢牢地锁在他身上,心中酸涩慢慢地涌出来。她想如果以后再没机会见到他,这是她唯一一次回答他的机会。
她点点头:“嗯。”
门口响起抽泣声。晨香抬头看去,见小五子和大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小五子一边抹眼泪一边笑,大福下巴痛苦地颤抖着。
3
对于大少爷的心仪对象是晨香,工坊里除了小月季和吴妈,其他人都感到很兴奋。因为小月季那波八卦,时效性上已经过了最刺激的阶段,现在突然爆出女主竟然另有其人,更火爆的还是大少爷亲口承认的,这加班生活立刻就不枯燥了呀。
所以到了当晚,工坊上下见到晨香,都已经直呼“大少奶奶”了。
大福起初痛心疾首:“晨香,那公子哥儿的话不能信,他弟弟是流氓,他必定也是流氓,虽然看起来像好人,可那只是伪装。”
“我知道,”晨香一下一下地搅拌香料粉,低头说,“我知道。”
大福便又不说什么了,只是一会儿冲她张张嘴,一会儿又独自出神。第二天早晨,大福说受了风寒,就不陪她去工坊了,晨香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也没去想昨晚一丝风也没有,他怎么会受风寒?何况他身体一向强壮。
温玉和自从前一天公开强势表白,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分裂。他在配制间外的窗前,一会儿从左走到右,一会儿从右走到左,好几次进去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却话不成句。直到晚上月光投下树影,加班的工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终于说出完整的一句:“今天大福没来,我,我送你回去吧。”
树影落在他脸上,深深浅浅,说不出的好看。她看着他的脸,想把每一道光影都刻在心上。
“嗯。”
月光下的石板路白得迷人,树影摇摆,白墙黑瓦的巷子里,投下一对并肩的人影。晨香把脚步迈得不易察觉地慢。
“我昨天说的话,不是一时冲动,”他说,“晨香,我会娶你。”
晨香深深地呼吸,把这话和白芷、檀木的香味一并记住:“嗯。”
“今晚我就和我爹说这件事,然后尽快挑个日子,到你家里提亲。”
“嗯。”
“你不相信我?”
她站下了,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我相信你,大少爷,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很好的丈夫。”以后,真是个叫人难受的词。
他笑了:“叫我玉和。”
晨香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温柔的眼里有星光,低声说:“玉和。”
她想,这辈子有这一次,她也满足了。
回家的路极短,她难过地与他告别,却突然察觉家里没有亮灯。潜伏一天的奇怪感觉突然放大,她飞快地朝那小屋奔过去。他不放心,也紧随在她身后。
大福留给她一封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行字:
晨香,我带爹去上海的洋人医院治病,安顿下来就给你写信。爹同意你留在温家了,但你告诉温玉和,我给他半年时间,如果他半年之内不娶你,我就回来取他狗命。
晨香噗地笑了,笑容不及晕开,却嘴唇一瘪,眼泪落在信纸上。温玉和把她揽进怀中,想了一会儿,说:“你放心,我会叫贵生到上海的医院去打听,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
“你找不到他们的,”她哽咽,“原本我们三天之后就要离开苏州,现在他们扔下我……”
温玉和反应片刻,一抹惊惧从眼里闪过:“所以,你原本打算扔下我?”
她把头埋在他怀里,只是哭。从前最鄙视有人这样没羞没臊地卖可怜,如今忽然觉得,人生充满变数,实在不该轻易对别人妄下结论。
他把她从怀里拽出来,紧紧捏住她的手腕:“走!”
“去哪里?”
“跟我回温家。”
“温玉和,你疯了?”
“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看着她,下巴因用力而棱角分明,“魏晨香,我现在就让你看看我娶你的决心!”
4
“你们好大的胆子!”
温家正厅里灯火通明,温祖昌蓄着怒意端坐正中,二姨太和温玉仁精神抖擞地坐在侧面,家丁仆人也站了一大群,一副彻夜三堂会审的模样。
温祖昌仍是一袭月白长衫,不怒自威的眼睛射来冷冷的寒光。晨香打了个寒战,心想这八卦传得真是快,玉和还没开口呢,他们竟都知道了。
“玉和,这次真的是谁也救不了你。”二姨太痛心疾首地说,“在外私设工坊,仿冒自家产品,亏你爹这样信任你,你竟这样伤他的心!”
晨香正在暗想,如果温老爷死活不同意,玉和会不会放弃万贯荣华,从此与自己浪迹天涯什么的?把自己感动得眼眶都湿了,突然听到这么一句,不由十分困惑。偷偷瞥向身旁,见温玉和也是一脸茫然。
“爹,二姨娘的指控从何说起?”
“事到如今,哥,你就别装了。”温玉仁拿出一盒鸭蛋粉送到他眼前,精致的粉盒与温家所出别无二致。温玉和接过来仔细辨认,正是晨香新调配出来的品种,温家上市也只有两三天。
“这是薛掌柜今天刚从新新贸易行买来的。”温玉仁挑挑眉毛,眼里是藏不住的欢乐,“哥,你对这个怎么看呢?”
温玉和仔细检查了粉质:“不可能,温家从没给新新贸易行供过货。”
“对嘛,”温玉仁点头说,“这根本就不是温家的货。那你说除了你和你新请来的这位女师傅,还有谁能做出这么像的假货呢?”
温玉和锐利地盯了他一眼,想了想,说:“爹,我和晨香与假货没关系。”
二姨太笑着,一步一摇地走到他面前:“玉和呀,我知道你不敢承认,但是你说说,薛掌柜今天刚刚发现了这假货,你随后就拉着这女人回来了,不是为了贼喊捉贼,又是为了什么呢?”
温玉和看向身侧,晨香冲他隐隐地摇头。这个时候显然不能提娶亲之事,当务之急是先查清这假货的源头。他眼里没什么波澜,又把头转回去了。她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爹,其实我今天带晨香回来,是想告诉您,我要娶魏晨香为妻。”
厅堂一下子静下来。所有目光都射向他,接着射向她。晨香顿时感到如芒在背。
谁说女人不理智?男人发起疯来简直没女人什么事。向来镇定如他,冲动起来也这样让人没有办法。她这样想着,心中却**起一阵柔软,悄悄看向他,通明灯火中,他的侧颜这样好看。
温祖昌眯起眼睛,声音却似乎褪去了怒意:“玉和,在外私设工坊,认了,改了就好,但温家不会要这样的大少奶奶,你若想为自己找托辞,想好了再说。”
“这不是托辞。爹,我要娶晨香,这件事和假货无关。”
足足半分钟,高手对决一样的对视。晨香想,真不愧是父子。
“可以,”温祖昌说,面色如深海微波,“但这样一个女人不配与温家结亲,如果你执意娶她,以后就不要姓温。”
“爹!”到底是温玉和先急了,“我知道您想要一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可是您相信我,晨香的才华比多少个门当户对都更珍贵。”
“她已经是我们工坊的师傅了,难不成因为手艺好,就要娶回家?”
晨香低头绞握手指,把手指头都快绞断了。她想自己若是有骨气,这时就该一步踏出去,说一句“谁稀罕做你们温家儿媳妇!”然后甩给他们一个漂亮的背影。她一遍一遍在心中设想那个场景,终究是舍不得踏出那一步。她想一个人变得不勇敢,就是从舍不得开始的吧。
“因为我爱她,”温玉和说,“爹,我爱晨香,求您成全我们。”
他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敲在她心上。她侧过头,正迎上他的目光。忽然又觉得什么都不怕了,她想不管今天是什么结果,只要他不放手,她就绝不离开。
“鸭蛋粉被仿冒这件事,我也一定会查清楚。”温玉和接着说,“爹,我一定会向您证明,晨香和我都不是那个出卖温家的人。”
没人说话,屋子里静得让人觉得会发生点什么。
二姨太都回去坐下了,此刻又站起来:“玉和呀,你这性子可真是固执,喜欢这个魏晨香没关系,可以先收回来当丫头嘛,等过几年有了孩子,再给个姨太太的名分,像她这种女人,这也就顶天了。”
温玉和不说话,只含些意味地看着她。二姨太也好像觉出了什么,懊恼地瞪了瞪眼睛,一扭身回去了。
温祖昌倒是赞赏地点了点头:“你二姨娘说得对,这件事就这么办吧。”又看看晨香,“这么做,你不觉得委屈吧?”话是这么问,却是施恩的语气,好像已经准备好听她说:“不委屈不委屈,能嫁进温家做姨太太,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不等晨香回答,温玉和说:“爹,我不会娶姨太太,魏晨香必须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温祖昌终于忍不住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你不要不知好歹!”
温玉和沉默,空气中满是对抗的气息。
温玉仁忍无可忍似的说:“哥,你怎么可以这样顶撞爹?亏爹这样信任你,把整个温家都交给你打理。”
二姨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疼地过去拂着温祖昌的胸口:“老爷您千万别动气,什么也比不过您的身子,玉和实在要娶,就让他娶好了。”
“岂有此理!你也觉得我老了,管不住这个家了?”
“您听我把话说完嘛。”二姨太委屈地说,“我是想,如果这个魏晨香真像玉和说的那样,是个奇才,那娶回来也算对温家有益。”
“哼,做了个鸭蛋粉,就是奇才了?”
“那当然不成。”二姨太瞥一眼晨香,“我看不如给她一点时间,就三个月,三个月之内如果她能把温家店里的销售额翻三倍,我们就认她是个奇才。”
“痴人说梦!”
“奇才嘛,”二姨太笑着说,“自然是能常人所不能。”
温祖昌虽嗤之以鼻,但却打量起晨香来。
“当然,如果做不到,就说明和常人也没什么不同,自然就没资格进咱们温家的门。”
温玉和急了:“爹,这是不可能的,任谁也不可能在三个月内使营业额翻三倍!”
“玉和,我是在帮你。”二姨太说。
温祖昌不理他们的缠斗,视线只在晨香身上打圈,过了一会儿,问:“他们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是命运的宣判。晨香前一秒还在担心这要怎么办?被这一问,也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说:“温老爷,我愿意试一试。”
眼角感到温玉和投过来的急切目光,她忍着不看他。她想这当然是没有把握的事,其实这根本就不是条件,而是把她挡在温家门外的一招,但她至少要试一试。她会的不多,力量也不大,但是为了心中渴望,她想至少要试一试。
温祖昌脸上看不出情绪,良久说:“那么三个月后,你我都要记得说过的话。”
5
仆人散尽,刚刚还三堂会审一样的温家正厅,此刻一丝光也没有。正厅通往后宅的小径隐在假山后,山旁一棵老榆树枝繁叶茂。
“娘,你刚才干吗帮着我哥?”温玉仁站在假山后面,另一侧刚好被老榆树挡住,“要不是你插手,现在我爹已经把他扫地出门了。”
二姨太左右看看,狠狠戳一下温玉仁的脑门:“动动你的脑子!你吃喝嫖赌一无是处,你爹都由着你,他怎么可能为了娶亲这一件事,就把你大哥扫地出门?”
“说他呢,你戳我干什么?”温玉仁揉揉脑袋,怏怏地说,“就算不扫地出门,至少让他跟爹再斗一斗,失点宠嘛。”
“再斗下去,最多是你爹冷落他几天,结果他还是娶了魏晨香。一个温玉和已经够你招架了,若再让他娶了那个女人,以后你在温家还有立足之地?”
“不就是做了个鸭蛋粉么,说得跟神仙似的。”
“你可不要小看了她,凭着她的鸭蛋粉,这个月铺子里就多了不少订单!”秋天的夜风带着凉意,一阵风吹得老榆树沙沙响,二姨太打了个寒战,“这个女人,不简单呐!”
温玉仁想想,不屑地说:“再不简单,也绝不可能在三个月内把销售额翻三倍,娘你这招可真行。”
二姨太挑了挑唇,笑着说:“先别说太早。”
“哎哟,那还不是肯定的?有咱们那批货,他别说销量翻番,不下降就……”
“闭嘴!”二姨太一惊,飞快地左右看看,狠狠瞪了温玉仁一眼。
6
“我看就是得降价,”老工人成叔说,“老爷只说销售额翻三倍,也没说利润翻三倍。”
另一个忙说:“你当老爷是什么人?敢跟老爷耍这种心机?”
又一个说:“就怕降价也卖不到三倍。”
夕阳慵懒地照耀着,香樟树下秋风清凉,工人们吃完了晚饭,围在树下或蹲或坐,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闲扯时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大少爷和晨香姑娘就这么吹了?”
小五子拿着一根树条,蹲在地上一片一片地扯着树叶,蹙眉说:“当务之急,是得先把那个内鬼抓出来,不然咱们想什么办法都会被他漏出去。”
一个工人惊讶地问:“真有内鬼啊?”
“肯定的呀,假货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没有内鬼怎么可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
贵生打破沉默,笑笑说:“大家放心,大少爷不会冤枉好人的。我听说昨晚在温家,内鬼其实已经查出来了,只是大少爷不忍心报警,想让他自己站出来。”
气氛更诡异了。
一会儿,成叔问:“也没到工坊审,怎么就查出来了呢?”
贵生欲言又止,犹豫一会儿,压低声说:“这种事情,就不是咱们下人好议论的了,东家家丑不可外扬,咱们也最好装糊涂。”
大家讳莫如深地点点头。成叔思索一会儿,问:“是二少爷供出来的?”
贵生十分诧异:“成叔,你怎么知道是二少爷供的?”
“我,我就是猜的嘛。”成叔搓手说,“都是温家老工人了,平白无故的,谁会去出卖温家嘛,肯定是有人指使啊。那不是老爷,不是大少爷,肯定就是二少爷了嘛。”
小五子摇头:“不对,还有二姨太呀,薛掌柜呀,都有可能啊。”
成叔的脸青白不定:“也对,是我没考虑周全。”
7
成叔老实了一辈子,审问起来易如反掌,很快就供出是温玉仁勾结余家少爷,从他这买了鸭蛋粉的配方和全部工艺。成叔最后痛哭流涕,却还是被工坊辞退了,相比之下,温玉仁只是跪了一夜青砖地,再雷声大雨点小地病上一场,就成功地全身而退。可见这世上的事,除了看对错,有时还要看你是谁。
成叔走的时候,跪在温玉和的书房外磕了几个头。温玉和没有出来见他,只是让人转交给他五百块钱。
傍晚的秋雨透着凉意,香樟树在雨里瑟瑟发抖,成叔孤身迈出大门,脊背被包袱压弯。晨香从窗外收回视线,瞥见温玉和仍和十分钟前一样盯着那个香粉盒。
“听说成叔也是因为急需钱用,如果这次你原谅他,相信他以后不会再犯的。”
“世事没有‘一定’,他犯了规矩,就该料到后果。”
晨香叹了叹,撑着下巴看他:“可是你明明很不舍。”
他的目光终于动了动,抬眼看向窗外。玻璃窗上雨连成幕,铁门外早已不见人影。
“如果是平常,我或许可以原谅他,可现在不同,”他看向她,“我们输不起。”
沉重的气氛,晨香心里竟然涌上一点柔软,只是来不及细品,三倍的销售额又像巨石一样压上来,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决定着他们的未来。晨香低下头,想起自己当初答应时满腔孤勇,现在想想,真是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你不必发愁,”他安慰地说,“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要是有办法,就不用一直盯着粉盒发呆了。晨香不想给他添堵,可一开口就没管住嘴:“但我们的鸭蛋粉被仿冒了,余家那样的大店……怕是到时候,我们的销售额还要下降呢。”
温玉和放下粉盒,晨香心里一紧,心想自己真是不会讨人喜。
温玉和倒没现出什么郁闷的神情,而是起身倒了杯茶给她,自己也倒上一杯:“两百多年前,温家的香粉被当作贡品送进宫,后来温家先祖为了显示这份殊荣,就把最好的香粉叫作宫粉。”他倚在桌边,颀长的身影笼在暖色灯光里,声音也是一样的暖。
晨香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个时候说家史。
他接着说:“可是宫粉面市不久,苏州城里各种各样的香粉就都叫‘宫粉’了;乾隆年间,温家改进了鲜花熏染的方法,做出来的香粉香气扑鼻,留香持久,可是慢慢地,其他大大小小的铺子也都学会了;再后来,温家改进了梳头油的制作工艺,使油质清爽芳香,随后不久,这种梳头油也被别家学了去。”
“怎么会这样?”晨香越听越气,“那些人太无耻了!”
温玉和笑了笑,抿一口茶:“可是两百多年过去了,那些仿冒我们的铺子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温家依然是温家。”
他的眼里有光彩,不是志得意满的喜气,而是久居人先者世代积淀下来的自信。晨香托腮仰脸看着他,感到心中不知哪里被触动了一下。
“这世上做事的人,分两种,”他继续说,“一种是创造者,一种是模仿者。无论你创造出什么新的东西,只要是好的,就一定会被模仿,所以没有哪个商家能只靠一件商品永远领先。温家经营两百年,从最初的痛恨被模仿,到如今已经习以为常,最深刻的领悟就是,”他又喝一口茶,顿了顿,“被模仿是不可避免的,只有不断做出更好的东西,才能永远把模仿者甩在后面。”
窗外雨大起来了,巨雷滚过黑云,巨大的雨点拍打在窗玻璃上,书房内一室暖橘色的灯光。他好看的眉眼没有刀削斧刻的棱角,却由内而外透着一种力量,叫人觉得眼前这个人,他当得起温家传承两百年的家业。
晨香看着他,只觉胸中有种情绪在激**,仿佛从这一刻起,她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他放下茶杯,转身回到书桌前。桌上摆着香粉、香膏、胭脂、梳头油。他顺手拿起一盒香膏说:“我刚刚在想,香粉一直是温家经营的重头,而这些东西始终被当作陪衬,如果我们在它们身上花些心思,也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晨香还沉浸在激**的情绪里,她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香膏,突然对他说:“你等一下,我去拿样东西给你!”说着就向外跑。
他急忙拉住她:“外面在下雨。”
她看了一眼雨势,想想还是按捺不住:“没关系,就在配制间,只有几步远。”
她挣脱他冲进雨幕里,全身瞬间就被淋湿了,头上闷雷滚滚,以前最怕这种天气,可此刻,她只觉得体内一腔孤勇,三两步就跑进了配制间。拉开抽屉,一阵迷人的香气扑鼻,她掏出手绢小心将东西包好,转身刚要跑回去,却一步撞进一个湿淋淋的怀抱。
温玉和全身湿透地站在她面前,头发湿嗒嗒地垂下来,脸上还挂着水珠。竟然有人全身淋湿都这么帅!
近在咫尺的距离,晨香也不知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她低着头不敢动,只悄悄抬眼,看到眼前一方宽阔的胸膛。一边想刚才真是莽撞,一边后悔为什么不撞得再结实点?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好一会儿,才听他说:“这,这么急,是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她这才想起自己冒雨跑来的目的,一边提醒自己察言观色,一边装作波澜不惊地拿出那包珠子:“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他们坐到操作台前,晨香打开手绢,露出一串乳白色、比珍珠略大些的珠子。珠子散发着奇香,只暴露在空气中一会儿,房间内就弥漫开茉莉花的香气,稍待片刻工夫,又慢慢散出淡淡的中药香。
珠子的长度与一串项链相当,温玉和把它拿起来,惊讶地问:“这是?”
“我新做的‘香珠’。”晨香一十一五地说,“我用熏好的香粉混合丁香、甘松、乳香、豆蔻、芸香、沉香,再用白芷粉和蜂蜜做黏合剂,捏一捏揉一揉,就做成香珠啦。之后再把它们串起来,看,是不是很漂亮?”
晨香拿过珠串在脖子上比量着:“这个香珠戴到哪里,香到哪里,就像擦了香水一样,它既可以戴在脖子上当项链,还可以戴在手上当手链,就像首饰一样。”
温玉和好久都说不出话来。他看看香珠,又看看她,终于不可思议地说:“晨香,你太让我惊讶了。”
晨香脸上浮起两片绯红:“你刚才的话提醒我,你不是说要甩开模仿者,就要不断做出更好的东西吗?这个,算不算更好的东西?”
温玉和顾不上回答,一边爱不释手地把玩,一边好奇地问:“可是你是怎么想到做这样一串……香珠的呢?”
“就是因为你那些香水啊。”晨香不好意思地说,“那次在你这里打碎了那瓶‘五月铃兰’,沾在身上的香水好几天香气都不散,我想我的香粉再好,也不能那样持久地留香,更不能让人走到哪里都把香气带在身上。”她咬了咬唇,声音也小了小,“可惜我不会做香水,想来想去,就做了这么个东西。”
“这个更有趣。”温玉和又赞叹地说,“晨香,你真的太让我惊讶了。”
窗外雨幕如墨,室内一盏暖灯,他的眸子好看得要命。晨香强按下多看他几眼的念头,低声说:“你看,这个能不能让我们的销售额翻三倍?”说罢立即一阵耳热。
“你放心,”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一定会让销售额翻三倍。”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窗外响起滚滚惊雷,晨香却在这个瞬间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8
大雨冲洗过的苏州城,白墙黛瓦愈发分明,湿润的石板路反射清晨的阳光,空气中满是雨后的芳香。温家工坊院子里的香樟树枝叶抖擞,操作间的门开着,工人们围坐在一起,兴致勃勃地传看香珠项链。
“这个拿出去,绝对又要火遍苏州城!”
“我看这一串,起码要卖十块钱。”
“大少奶奶真是个奇才!”
小五子琢磨一会儿,说:“咱们干吗不多做几种香味?这样原来只买一串的客人,可能一眼花,就多买几串。”
大伙怔了怔,贵生一拍他的脑袋说:“小五子,你小小年纪,却有当奸商的潜质嘛!”
小五子受宠若惊,笑嘻嘻地摸摸头。
群策群力的结果是,香珠不但可以做出一个系列十二种香味,还可以做成香佩、香扳指、香摆件,变化无穷,不怕客人不眼花缭乱。
十天后,第一批项链和包装就都做好了。包装是温玉和亲自设计的,乳白色的项链盛在精致的长木盒里,一开盒香气扑鼻,让人一看就有掏钱的冲动。工人们意气风发,仿佛三倍的销售额已提前完成,就等着喝大少爷和大少奶奶的喜酒了。
傍晚霞光绯红,仿佛半边天都沉浸在喜悦里。晨香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托着项链发呆。其实最初的香珠,她本想装在小布袋里当香包的,谁知鬼使神差地,竟串成了项链。
抬手摸摸脖子,戴惯翡翠项链的地方空****的,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依然不能习惯没有它。原以为没有那份念想,以后就会轻松许多,谁知珠子上的每一道花纹都已刻在心上,那空出来的地方,成了多少个夜不能寐的思念。
一滴眼泪落下来,打湿了一颗香珠。
一双绣鞋停在眼前,晨香抬头望上去,看到小月季讥笑的脸。
“你真以为靠着这玩意,就能迈进温家的大门?”
小月季是工坊里唯一一个对香珠不屑一顾的人。女人的嫉妒不讲道理,却是宇宙洪荒间最有韧性的存在。晨香抹干眼泪问:“你有事吗?”
“哭了?”小月季笑着说,“哭了好,早点清醒,总好过越陷越深。”
晨香站起来说:“要是没事,我先走了。”说罢绕过她朝工坊前院走去。自从大福带魏伯离开了苏州,温玉和便在工坊工人的宿舍旁帮她收拾出一个房间,方便倒是很方便,就是和小月季住隔壁。
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不留神撞到一个肩膀。
“晨香?”温玉和拽住她,“你哭了?”
她摇头:“香料迷了眼。”
他朝她跑来的方向看看,旋即拎起她的胳膊:“走。”
“做什么?”
“你不说,我只好亲自去问清楚。”
她急忙挣脱他:“不关别人的事。”见他不依不饶,只好说,“如果我说是老天爷欺负我呢?”
他一怔,想想说:“那我就去向老天爷讨公道。”
晚风带起一阵熟悉的香气,他好看的眉眼被夕阳镀上一层光彩,她看着面前这双眼睛,忽然想,其实老天爷也没有亏待她。
“一点心事罢了,”她说,奇怪自己竟真的不那么伤心了,“我慢慢说给你听。”
…………
晚霞暗了下去,书房里一灯如橘,映出一双对坐的影子。
“那之后,你就没有去当铺问过项链的下落?”
“我攒够钱的时候,已经过了赎当期,”晨香低下头,“伙计说已经卖掉了。”
无奈的沉默。晨香叹了叹,心头那份重担却莫名松了一松,仿佛这一叹,就叹出了一半的分量。
温玉和蹙眉想了一会儿,突然拽住她的手站起来:“荣记当铺的老板我认识,我们再去想想办法。”
晨香讶异地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只是眼里跃入一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