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起了一阵风,温家工坊院子里的香樟树沙沙摇晃,好像里面藏着什么似的。贵生打开电灯,成品储藏间一下大亮起来,八列木柜从左到右一览无余。
“每一个柜门都加了锁,钥匙都在我这里,”贵生指着一扇柜门,给温玉和看新加的锁,“还有窗户也加固了,从外面打不开,房门、院门也都换了锁。”
温玉和环视整个储藏间,八列五尺高的木柜排得整整齐齐,柜门锁得十分牢固,每扇柜门里面还有十几个抽屉。香粉制成后,每天换一个抽屉放置,这样就算最精明的窃贼也很难得手。前些天的确是自己疏忽了,如果早些这样安排,就不会发生那件事。
他想了想,又说:“进出储藏室的人也要登记,姓名、时间、目的都要记清楚,但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贵生点头:“放心吧,大少爷,您防的不是工坊里的人,这个大家都明白。”
“不要乱说话。”
“怎么不能说?”贵生愤愤不平,“上次的事谁看不出来?凭什么做坏事的是二少爷,挨骂的却是您?老爷训斥您的时候,我们看着都憋屈死了,偏您倒好,一个字也不辩解。”
“你以为爹心里不清楚吗?爹气的其实是比赛在即,温家却拿不出参赛作品来,不管是谁做的,没有保管好都是我的责任。”
外面风停了,温玉和走出储藏间。贵生关了灯跟出来,院子里一地月光和树影。贵生酝酿一会儿,终于说:“大少爷,我这辈子跟了您,真是老天爷给的运气。”
贵生一脸“此生定不负君恩”的神情。温玉和噗地就笑了:“说得像个女人一样,快收起你这副表情。”
贵生挠着后脑,也窘迫地笑了,想想又说:“这次咱们能进决赛,多亏了晨香姑娘帮忙。”
温玉和正在向院外走,闻言沉默一会儿:“是啊。”
“那请晨香来咱们工坊怎么样?她虽然是个女孩,可是手艺好。”
“她不愿意。”
“啊?您请过她了?没关系,一次不行可以再请嘛。”
温玉和没说什么,只是脚步慢了慢。
贵生观察他的神色,凑近一些说:“少爷,您要是不好意思开口,可以派我去,我这两次送晨香姑娘回家,多少也算和她建立了一点感情。”
“哦?”温玉和看着他,脚步就停住了,“建立了感情?”
“是啊,”贵生以为大少爷对这提议感兴趣,忙笑着说,“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但我们每次都相处得特别愉快。我觉得吧,晨香姑娘对我的印象还是很好的,只要我开口……”
“这锁不行,”温玉和指着院门说,“再换个大些的。”
“啊?哦好的。那晨香姑娘……”
“不,把整个门都换了。”
“大少爷,那还请不请晨香姑娘了?”
“门也不必换了,从今天起,你去和田叔一起守门,香魁大赛结束前,一刻也不许离开。”
贵生不解、委屈、幽怨地立在原地。用“少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的眼神看着温玉和,无奈他家少爷走路太快,他的眼神还在变换,大少爷已经快走到院门口了。
“砰!”
院门就在这时被撞开,一个老妇人神色慌张地闯进来,差点和温玉和撞个满怀。老妇人也顾不上道歉,张口便问:“大少爷,我们家老谭在工坊里吗?”
“谭嫂?”温玉和疑惑,“谭师傅今晚不是回家了吗?”
“是回来了呀,”谭嫂焦急地说,“可是一回来就慌慌张张的,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说,后来我做个饭的工夫,他和我那小孙子就都不见了!”
“所以谭师傅到现在都没有回家?”
“所有的地方我都找过了!”谭嫂急得又哭出来,“外面那么多盗匪,你说他们会不会……”
“不会的,”温玉和这样说,脸上却闪过一丝异样,“贵生,去把今晚睡在工坊的人都叫出来,问有没有人见过谭师傅!”
谭师傅是温家香粉的顶梁柱,香魁大赛全靠他,他这个时候失踪……贵生答应一声,飞快地跑去了。不到一刻钟,已经睡下的男女工人全都到齐了,没有人见到过谭师傅,倒是从他的铺位里找到一封信。
七扭八歪的一行字:老爷、大少爷,我走了,我对不起你们。
“啊!”谭嫂哭叫着跌坐在地,“这个老东西,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贵生眼里泛上一层冷意:“哼,他什么意思,等香魁大赛结束,你亲口问问他就知道了。”
月亮躲进了云里,夜风又吹起来。工坊的院门被风吹得转动,崭新的铁锁发出当的一声。温玉和看向那铁锁,面色慢慢沉下来。
2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可不,要不是寒透了心,一辈子的老工人哪能做得那么绝?”
“没想到温家平时名声那么好,都是骗人的。”
晨香听到“温家”两个字,数着香粉包的手顿时停下来,忙问面前的伙计:“你们说的,是做香粉的那个温家?”
小伙计撇撇嘴:“不然还有谁?”
“他们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快人心事!”另一个伙计眉飞色舞地说,“他们家一个几十年的老师傅,因为受不了欺凌压榨,眼看香魁大赛要决赛的节骨眼,撂挑子不干了。”
“很严重吗?”
“严重也是他们咎由自取。”
先前的伙计幸灾乐祸:“听说他们参赛全指望那老师傅呢,这下有好戏看了。”
“人家输也轮不到你赢,你高兴什么?”
“我疾恶如仇,不行啊?”
两个伙计你一句我一句,晨香顾不得再打听,扔下香粉包就跑了出去。
昨晚一场大雨把苏州城冲洗得干干净净,前面院子里香樟树的香味格外清新,晨香快走几步过去,发现工坊的铁门开着,里面一片静谧。她想传言果然都是骗人的,如果最重要的香粉师傅辞职了,工坊岂会这样安静?
但是也太安静了。
她试探着走进去,发现院子里没有人。从东到西一共七八间屋子,每一间都散发出不同的香味。这就温家香粉的工坊了,苏州城最好的工坊。晨香像被一股魔力吸引着,一间间屋子走过去,却发现每一间都锁着门。人都哪去了?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
有一间屋子没上锁。晨香想了想,推开虚掩的门,蓦地停下了。是这里!那晚天太黑,她没看清他书房外面的样子,原来就是这一间。
书房里没有人,不远的卧榻上搭着一件西装外套,外套上散发出淡淡的白芷和檀木香。她急忙移开视线,好像做错了什么似的。慌张的视线落在书架上。啊!那瓶“五月铃兰”。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拿起瓶子。多么精美的设计,椭圆形的瓶身,金色的盖子,仿佛里面盛着一整个春天。
“你在做什么?”
“啊!”晨香吓得手一抖,香水瓶“啪”地掉在地上。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温玉和,你进来怎么没有声音?你是鬼吗?
她转过身:“我以为这里没有人。”
说完更觉得自己像小偷了。好在他似乎没介意,还伸了一只手给她:“小心碎玻璃,到这边来。”
那只手细细长长的,她忽然真的很想握上去,下一秒马上又羞愧难当——魏晨香你现在该关心的难道不是该怎样赔偿人家?她提着裙角小心地迈过碎玻璃。满室飘香,好闻是真好闻,可起码得几十块吧?
她想了想说:“这香水多少钱?我赔给你。”
她想他一个风度翩翩佳公子,怎么好意思让她赔?必然会说“一瓶香水而已,晨香姑娘不必挂怀”,然后一个大气的微笑了事。
他果然在冲她微笑了,向上的唇角仿佛盛着包容全世界的胸怀。
“好啊,这瓶是法国芝兰公司去年五月的特别版,五百六十块,念在用过一次,算你便宜点,五百块。”
五百……块!晨香差点一口血喷出来。温玉和你怎么不去抢钱?老话说为富不仁,真是一点没错!好吧,既然你不仁,那我也不客气了。
她深呼吸,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那不行,刚刚是你从后面叫我,我才失手打碎它的,所以这瓶香水的损失你也要付一半责任。”她紧张地看着他,见他依旧是包容全世界的微笑:“好。”
她便立刻后悔了,一半就是二百五十块,一样赔不起啊!早知道他这么好说话,刚才就全算在他头上。好在不讲理这种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不难了。
“那也不行,我今天如果不是来到你这里,就不会拿起它,不拿起它,就不会打碎它,而我今天到这里来是因为,是因为……”忽然觉得说太多了。
“是因为什么?”他兴趣盎然地注视她。
不对呀。如果谣言是真,他现在不是应该六神无主、抓耳挠腮、如坐针毡吗?哪还有心思和我计较一瓶香水?
她疑惑地问:“外面谣传说,你有一个最重要的香粉师傅辞职了,是假的吧?”
他笑得就更好看了:“你是为这个来的?”
“我……”要说我是为救你于水火而来的,你也不能信吧?“我想你毕竟救过我,有恩不报非君子,如今你有难,我多少应该帮点忙。”
“谣言是假的。”
“啊?……哦,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谭师傅不是主动辞职,而是失踪。他和他三岁的小孙子一起失踪了。”
“失踪?”晨香大惊,“现在盗匪那么多,他们会不会……”
“应该不会,”温玉和摇头说,“我猜是余耀宗为了让温家交不出决赛作品,故意把他劫走了。”
“余耀宗?”晨香想起那张看起来很和善的脸,想说不能吧,又一想这个时候还是不要乱说话,“那,谭师傅会不会有危险啊?”
温玉和蹙眉:“这也是我担心的,我已经派了全工坊的人去找。”
“全工坊的人?”怪不得这么安静。
“谭师傅为温家付出一辈子,如今失踪也可能是因温家而起,我不能不管他。”
重情重义,晨香心里赞叹。
“你把所有人都派出去,你的比赛怎么办?”
温玉和无奈地摇头:“没有谭师傅,其他人就算留在工坊,也没有赢的可能。”
傍晚的余晖下,他的身体一半隐在阴影里,光线在他脸上勾出明暗相间的轮廓,好看是好看,可她莫名就想起那晚在桂花树下,他为救自己与二姨太针锋相对的样子。
他这样的一个人,她想,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啊。
“温玉和,也许我可以帮你。”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眼里似有微光闪动,过一会儿才说:“谢谢你。”
气氛似乎起了一点微妙的变化,后面的话都不好意思开口了呢。晨香提醒自己冷静,千万要记得此行的目的。
“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哦?”
“第一,这瓶香水算我五十块。”本来是一个条件的,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只好改成两个,“第二,这次如果我帮你夺魁,以后就请我进你的工坊,每月薪水四十块。”
她很霸气地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却见他半天都没有点头,心想难道是薪水要高了?现在改成三十五块还来得及吗?其实三十也行。
“香水不用你赔,”他笑着说,“薪水我给你每月五十块。”
金辉勾勒出的是一张帅气的脸。
晨香按捺住内心狂喜,心想自己也该有个不卑不亢的样子:大少爷不必如此,我晨香言而有信,香水我是一定要赔的,薪水我既然说四十块,也一分都不会多要。
转眼,她却笑着说:“太少爷,成交。”
3
“老爷您看,这就是咱们的夺魁作品。”
温家正厅里,老仆钟叔将一个椭圆青花瓷盒交到温祖昌手里。
温祖昌方脸宽额,虽有些年纪了,眼神却不失锐利。他穿一身月白色土布长衫,脚踏软底布鞋,温温和和地坐在椅子里,却莫名地就让人手心出汗。晨香终于明白,为什么温玉和一路上都叫她不要紧张了。
温祖昌把那小瓷盒拿在眼前。细白如玉的粉质,别出心裁地做成了块状,像半个鸭蛋似的扣在盒里。香味是熟悉的茉莉与桂花的香味,没什么出奇之处,却让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与她执手相顾时,她身上散发的隐隐淡香。
“听玉和说你很有熏香的本事,”温祖昌问,“为什么这次参赛的作品却选择这种普通的香味呢?”
晨香早已把回答演练了许多遍,说:“回温老爷,因为我想对手余香斋无论用料、工艺都不会比温家差,要想夺魁,最好出奇制胜。大赛评委的年纪普遍偏大,而桂花、茉莉的香味虽然现在看很普通,但在二十年前,也就是那些评委年轻的时候,是很受欢迎的。我想,这也许能勾起他们年轻时的回忆,获得意外的好感。”
“而为了弥补味道上的普通,你就在外形上别出心裁,做成了个鸭蛋形?”
“正是。”
一旁的钟叔笑着说:“当时,现场的评委们个个都赞不绝口,都说它形式新颖又不失古韵。”
温祖昌朝钟叔笑了笑:“说得好像你看着了似的。”
钟叔一惊,忙噤声规规矩矩地站好。晨香看在眼里,不由手心又是一层汗。
“听玉和说,他得了一个手艺顶好的师傅,”温祖昌又笑着说,“没想到是个年轻的姑娘,了不得呀。”
明明是在夸她,晨香就是觉得心一阵阵地发紧:“温老爷过奖了。”
“爹,”温玉和说,“现在外头都把这个叫鸭蛋粉,工坊全力生产,都供不应求呢。”
温祖昌看看温玉和,又看看晨香,笑意莫测地说:“玉和这两天总对我称赞你。我这个儿子要求高,以前对谭师傅都没有这样称赞过。”
晨香隐隐觉得温老爷话里有话,瞥一眼身旁,没出声。
“你既然进了工坊,我们温家就不会亏待你。”温祖昌继续和善地说,“以前那个谭师傅,外面传言说他受了温家的欺凌,不过想必你也听说了,是余家拿他的小孙子做威胁,他这才突然辞工的。现在他自己不再回温家,我们也不便强求。”
“请温老爷放心,”晨香忙说,“我以后绝不会对不起温家。”
温祖昌笑起来:“你不必紧张,只要你尽好本分,我们定会好好待你。”
“是。”
他又转向温玉和:“你也要尽到东家的本分,以前怎么对谭师傅,现在就怎么对晨香,不要看人家是个姑娘就存些别的心思。”
温玉和沉默了一会儿:“是。”
“你是温家的大少爷,温家的脸面,”温祖昌顿一顿,又瞥一眼晨香,“要是让我听说你敢仗势欺人,对人家姑娘不敬的话,我可不答应。”
高屋大梁,绢丝屏风,冰凉漆黑的油砖地上,印出窗格子图案的斑驳光点。这屋子大是很大,就是有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感觉。
“爹放心,我一定对晨香姑娘以礼相待。”
温祖昌这才点点头,拿起茶碗轻轻吹了吹。
晨香忙长眼色地说:“快晌午了,温老爷您休息,我告辞了。”
温玉和说:“我送你。”
“玉和,”温祖昌说,“工坊最近的经营,你留下来和我说说。”
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晨香匆匆说句“大少爷留步”,便转身逃出了正厅。
刚刚在正厅里,温老爷左一句本分右一句本分,无非是提醒她掂清自己的身份,不要觊觎他们温家大少爷。其实他老人家真是多虑了,像她这种每天都为生计发愁的人,怎么会有勾引温家大少爷那样宏伟的人生目标?只要不用再出去为生计奔波,能让爹过上像样的生活,别的她就什么都不想了。
微风送来一阵桂花香,晨香一抬头,发现温家真是大啊,走了这么久,竟然才走到那棵丹桂树下。
“真是小看了你了。”矮墙那边,二姨太风姿摇曳地走过来,时间赶得刚刚好,像在专门等她似的,“前些日子还摸黑翻墙地过来勾搭大少爷,这一下就登堂入室了,真是了不得呀。”
二姨太张开大红唇笑着,厚涂脂粉的白脸在白天竟然也很瘆人。晨香心里有一万句怼她的话,可是此时忽然没什么心情,便绕过她继续走。
二姨太执着地拦住她:“别以为进得来,就有本事留得住,温家可不是你想象中的张家、李家、王家。”
晨香一股气涌上来:“二姨太不知道吗?我就是靠本事进的温家。”
“哈哈哈哈哈!对啊,我都给忘了,”二姨太笑得花枝乱颤,“你会做香粉呢,好大的本事啊!”
晨香忽然想,温老爷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娶这样的女人做姨太太?难道男人选择女人都只看脸吗?可是这个女人妖艳有余,其他都不足,并不是个上乘的美人啊。可见男人不管表面上多么道貌岸然,骨子里都是审美很差、品位更差的动物。
“晨香!”正厅方向,温玉和冲她奔来,迎着阳光的额上有蒙蒙水珠,“我送你。”
“不敢劳烦大少爷。”晨香正在闷闷地生气,哪有心思成全他的大少爷风度?
她看也不看他,掉头大步走去,余光瞥见他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心头顿时涌上一阵懊恼,把脚步迈得更大了。
微风不解人情,仍从身后送来白芷与檀木香,那香气丝丝绕绕,好久都不肯散去。可是不散去又能怎样?风月这种东西,富家公子失去了,不过是文人笔下又一个凄美的故事,重点在美不在凄,可她若胆敢尝试,怕就是只有凄没有美了。这世间有人一掷千金,只为活得精彩;有人拼尽全力,只为安稳度日。并不是灵魂深处有什么不同,只是生来命不同罢了。
晨香把脚步加得更快些,几乎要跑起来。那香味终于渐渐地闻不到了,她推开温家大门,飞快地迈出去。
4
“老爷,这是耀宗特意为您买的东北老山参,预订了一年多呢。”余太太从仆人手里接过人参汤,坐到余老爷的病榻边,“这孩子就是心里孝顺,嘴上笨,这药他本想亲自端来的,又怕您说他。”
卧室里弥漫着经年累积的药味,余老爷虚胖的脸上带着久居室内的白。他瞥了眼那人参汤,并不去喝:“没犯错,怕什么?”
余太太只好收回汤匙,在碗里一圈一圈地搅着:“还不是没得到这届香魁吗?他心里自责得很,这两天都瘦了。”
“他自责?”余老爷面露嘲讽,“我看他是气急败坏吧。”
“您怎么说都行,”余太太放下药碗,发愁地说,“耀宗就是想替您分忧。”
“那他就踏实做事,别总琢磨那些旁门左道。”
“他当然想好好做事的呀,”余太太急切地说,“可是现在工坊、店铺的管事权都不在他手里,那些工人都不听他的,耀宗夹在中间,很辛苦的。”
余老爷哼了一声,并不接茬。
余太太等了一会儿,只好又接着说:“就说这次香魁大赛,耀宗要是有管事权,那些工人敢不好好做?咱们也不至于输给温家那么普通的东西啊!茉莉桂花,我二十几年前就用过了,凭那也能得香魁?”
“不是吧。我可听说温家那鸭蛋粉造型独特,深得评委喜欢,现在一上市,销量压得咱们无还手之力呢。”余老爷说得漫不经心,却是一副“不要以为我病着,就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态。
余太太瞥一眼侍立在旁的钟叔,钟叔笑吟吟地看回去。她翻着眼睛收回目光:“那还不是温家突然得了个好师傅!耀宗要是有管事权,不愁找不到更好的师傅。”
“你还替他说话!”余老爷终于压不住了,一扬手带翻了药碗,药汁溅了余太太一身。余太太忙站起来,吓得不知说什么好。
余老爷气得发抖:“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干的那些下作事?恐吓、威胁,以为抓走人家师傅就能得香魁了?这次他要是赢了,那就是老天不长眼!”余老爷一口气说太多,累得半靠在榻上喘气。
余太太泪光盈盈地说:“老爷,耀宗那也是求胜心切……”
“你不要再替他辩解,我余家的家产,绝不会交到这种人手里!”余老爷气喘吁吁地说,“将来我死了,家产就算拱手送人,也不会让他拿去败坏!”
“老爷您这是气糊涂了,”余太太急了,“耀宗就算不是您亲生的,也总比外人强……”
“你出去!”
“老爷……”
一旁的钟叔委婉劝道:“太太,老爷需要休息。”
余太太向钟叔投去狠狠一瞥,又一转脸,对余老爷做出关心、委屈、伤心的表情,依依不舍地走出房门。一推门看见余耀宗正贴在窗底下,顿时怒不可遏地瞪了他一眼。
余耀宗不敢言语,蹑着脚跟过去,七拐八拐才出声:“娘,老东西说宁可把余家交给外人,也不给我?”
此处正是花园边,初秋正午的太阳最是毒辣,花园里没什么人,余太太还是拽着儿子四下瞅瞅,低吼道:“等着给你败光吗?你看看这几年,你把余家经营成什么样子?就是我也不给你!”
余耀宗急了:“娘,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余太太这才压住了火气,又四下里瞥一瞥,说:“老东西虽然身体差,可是脑子不糊涂,要想他信任你,你得先拿出成绩来。”
余耀宗欲哭无泪:“我这又是买人参又是煎参汤的,还要怎样?”
“说的不是这个。老东西把余香斋看得比命还重,你把余香斋经营好才能哄他高兴。”
“可现在温家刚得了香魁,鸭蛋粉又卖得正好,我有什么办法?”
“没办法就想办法!”余太太低声严厉地说,“老东西的身体拖不了太久了,余家多少亲戚巴望着到时候分一口呢,你又不是他亲生的,小心到时候真便宜了外人!”
太阳炙烤着花园,一片爬墙虎爬满了墙,又从墙顶越过来,肥藤大叶厚厚的一层,像是要把墙压塌。
余耀宗狠狠地说:“他们想得美!”
5
“铜雀台”不是苏州最大的饭店,却是最贵的。因为贵,所以客人少,大大地迎合了某些有钱人士的特殊需求。有鸦片贩子在这里谈生意,有富家公子在这里谈恋爱,还有纯粹为了摆阔,进去当冤大头的。
温玉仁整整衣领,顺势左右看看,镇定自若地走进店门。早已候着的伙计悄悄引他上了二楼房间,又悄悄退出来关上门。房间布置得像王府餐厅,让人心甘情愿被宰。
余耀宗独自坐在桌前小酌,见他进来,斜着嘴角一笑。
“拜托你以后别再联系我!”温玉仁压低声喊道,“谭师傅那事,我哥已经怀疑我了,要是让我爹知道,非扒了我的皮。”
“瞧把你吓得,”余耀宗眯缝着眼睛,一手敲敲桌子,“坐。”
温玉仁心惊胆战地拉开椅子:“你不是我,你当然不怕。说好了啊,今天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以后你再也别叫人来联系我。”
“怕成这样?”余耀宗笑着给他倒了一杯酒,“那你就不怕我把事说出去,真让你爹扒了你的皮?”
温玉仁刚坐下去,猛地打了个哆嗦,差点跌下椅子:“余耀宗,你!……”
“开玩笑,”余耀宗握着他的手指按回去,哈哈笑着,“瞧你这吓破胆的样。”
温玉仁打量他好半天,终于三分放心七分懊恼地说:“不是我不帮你,上次那事,我连顶梁师傅都帮你解决了,结果呢?适得其反。我爹现在看我哥,那叫一个顺眼,把我手里城南、城北两块花田都收回去让他管,搞得我现在每个月就靠那几个月钱活着,比街上拉车的还不如。”温玉仁越说越气,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简直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余耀宗哈哈大笑,也给自己倒了杯酒,拿在手里晃着:“那你就更不该任人宰割了。可惜啊,我有条好计,一箭三雕,不过我猜你是没兴趣做了。”
“没兴趣,没兴趣。”温玉仁摆摆手。
余耀宗也不劝,只自顾自地一口一口抿着酒。
温玉仁舔舔嘴唇,凑过去问:“你那三雕,是哪三雕啊?”
余耀宗瞧了他一会儿,启唇一笑,“既能让你大赚一笔,又能让你哥失宠,还能让你尝到那个魏晨香的甜头。”
6
“这做鸭蛋粉的关键呢,就在于要用水和蛋清把母粉调匀,再加入冰片和麝香。麝香因为香味散得慢,所以起定香的作用,可以使花香更持久。”
温家工坊的配置间里,晨香一边往母粉里加蛋清,一边悉心指导身边的学徒。宽大敞亮的配置间、取之不竭的上好香料,还有每天早上花农一车车送来的鲜花,她曾经畅想过无数次的情景,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以至最近她越来越有宿命论的倾向。
院子里有微风吹进,送来一阵樟树香,晨香莫名就觉得心情很好。
“现在加冰片,哎不对,这个是麝香。”晨香急忙叫停,“小五子,你做学徒两年多了,怎么连冰片和麝香都分不清?”
小五子赶紧应了一声,慌忙去旁边架子上取冰片,只是取完却没有转回身来,站在那里肩膀一耸一耸的。
晨香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异常:“小五子,你在哭吗?我刚才不是批评你的。”
小五子却哭得更厉害了:“我知道,师傅,我是觉得你太好了。”
“啊?”
“以前谭师傅在的时候,我们学艺都得偷着,”小五子抽抽搭搭地说,“可是你不一样,你真心实意地教我们,我爹娘要是知道……”说到这儿又哽咽起来。
晨香心里叹了叹。小五子是个孤儿,太苦的人,只要得到别人一点点好,就会感激涕零。她掏出手绢递给他,想说些安慰的话,却终究只是说:“你爹娘会知道的。”
小五子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说:“师傅,手绢我洗干净还给你。”
晨香笑着说:“你和我年岁差不多,直接叫我晨香吧。”
“是,晨香师傅。”
“再叫我师傅,就去储藏室把所有香料都背一遍。”
“是,师傅!”
晨香张张嘴,一句“我开玩笑的”还没来得及出口,小五子已经跑出去了。她看他跑去的背影,眼里便渐渐浮上一层笑意。世道不易,但进工坊这些天,她发觉这里每一个人纵使各有各的苦,却都有一副被好好对待的面孔。她想他们真幸运,自己也真幸运。
院子里忽然热闹起来。做饭的吴妈大声说:“哟,大少爷又来啦?”
“给你们带了一品斋的点心,大家都来尝尝。”
那声音随着微风传进来,晨香和香粉的手一顿,马上又和起来。
工坊里的人呼啦啦都围过去,香樟树下欢声笑语。晨香在配置间里,心想所有人都出去了,我是不是也该出去一下?又一想一开始没出去,现在去会不会显得突兀?又一想一个人待在这里,岂不是更突兀?
正在左思右想,他的声音又飘进来:“给大家带来一个坏消息,两个好消息。”听那声音,分明是坏消息也坏不到哪里去。
“大少爷带来的,坏消息也是好消息。”一个工人喊道,“您就从第一个好消息开始说吧。”
他笑了:“那我就先说好消息。我们的鸭蛋粉现在收到一份来自南洋的订单,数量庞大,所以这个月的销售额又要增加了。”
话落就是一阵欢呼。又有人问:“那第二个好消息,是不是这个月的月钱也要涨了?”
“正是。”
一阵更加热烈的欢呼。他笑着又说:“所以坏消息就是,大家这个月要辛苦一些了。”
“那大少爷晚上会来给我们送宵夜吗?”一个脆生生的女声,是吴妈的女儿小月季。
他笑着说:“当然。”
“那晚上也能见到大少爷,分明是好消息嘛。”小月季话落,引来一片嘘声。
晨香拿着搅拌棒,在铜盆里一下一下用力杵。工人们领了点心渐渐各归各位,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晨香把搅拌棒都快握断了。
“鸭蛋粉最大的功臣,怎么不出去和大家一起开开心?”他在她身后站下,含笑的声音近在耳旁,白芷与檀木香若有若无地缭绕。
晨香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假装忙碌地去取冰片粉。“你刚刚不是说有大订单吗?不努力一点怎么做得完?”一说完她就后悔了——这不就暴露了自己刚才在专心听他说话了吗?
他果然笑了,却没提这个,只是抬手递给她一盒点心:“只剩一盒核桃酥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醒目的一品斋纸盒,盒身上印着穿旗袍的女模特,女模特梳着月牙刘海,手里拿着一颗核桃酥露齿笑着。是这个?她忽然想起前天他和贵生过来,也是带了两提点心。当时她经过院子,先挑了一盒核桃酥,没想到今天……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她接过来,低低地说:“谢谢大少爷。”
“你喜欢就好。”
没人说话,屋里忽然就安静下来。他没了核桃酥,手就不知该往哪放似的。配置间的门开着,院子里送来阵阵樟树香,混合着白芷与檀木的香味,在房间里萦萦绕绕。晨香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多好。
门口突然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小五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晨香师傅,我把香料都背下来……”说到这,本能地一顿,看看晨香,又看看温玉和,腾地就羞红了脸,“都背下来一半了,我这就去背另一半。”说罢,立即求知若渴地跑了出去。
本来气氛是有一点尴尬,被他这一搅,更变得十分尴尬。温玉和把手插在西装裤兜里,想想又拿出来,冲她摆一摆,说:“那,我先走了。”
“嗯。”
“晚上再来看你。”
“嗯。”
“看你们。”
晨香恨不得找个香粉坛子钻进去。温玉和转身向外走,一步撞在案角上。他转回身冲她笑笑,她也点点头。晨香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怅然地抚摸手中的盒子,叹了叹。晨香,你还想怎样呢?
7
晨香当初决定进温家工坊,除了希望以后衣食无忧,还有一个深藏她灵魂深处的原因,就是许多市面上罕见的香料,在这里却可供她随便用。
窗外夜空如洗,蛐蛐聒噪而快活地叫着,两个工人把装进铜模里的鸭蛋粉一排排晾在香樟树下的架子上。晨香在配置间用药碾子碾着几味中药,她呼吸着空气中的药香,觉得自己像一个隐居山林的草药仙女。
忽然感到身后有人,她滚着药碾子的手一顿,一下脸红心跳起来。可是不对,嗅一嗅空气,她猛地回过身,吓得后腰一下撞在操作台上。
“二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温玉仁终于不穿那身黑白条纹西装了,他今天穿了一件素净的长衫,鼻梁上还架了副圆框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像极了报上那个叫徐志摩的人。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温玉仁动情地说,“我身为温家一分子,在这要紧时刻,岂能不为家族出一份力?”连语气神态都学徐志摩,看得晨香心里一阵阵发毛。
“那你就出力吧,正好我要下班了,告辞。”
“别走嘛,”温玉仁笑嘻嘻地挡在她面前,“出力也得有个帮手。”
房门被关上了,晨香一边四下打量,一边后退着说:“可是二少爷,我到时间下班了呀。”
“那有什么关系?”温玉仁挑了挑眉毛,“我多付你工钱。”
晨香已经退到操作台边了。温玉仁似乎吃定她退无可退,气息都喷在她耳边:“来,教教我,这鸭蛋粉是怎么做的呀?”
“工……工人们都在操作间做呢,”晨香偏头说,“你现在过去,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别把我支开嘛,”温玉仁脸几乎贴在她脸上,在她耳边说,“其实我大哥有的,我都有。学识、才情,一样也不差,你想不想试试?”
配置间幽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相似的眉眼,只是差那么一点点,为什么感觉却截然不同?晨香别过脸去,双手在案上拼命摸索。
温玉仁又靠近一些,晨香觉得腰都快向后弯折了:“二少爷,工坊里可都是人。”
“都是温家的人,”温玉仁呢喃,“我大哥不在,我就是天。”
她摸索的双手一顿,狠狠咬了咬唇:“那就对不住了!”说着拼命推开他,把药碾子用力推到地上,飞快地往旁边一蹿。
石头做的药碾子咚地砸下去,晨香都替他疼。
温玉仁杀猪般号叫起来:“我的脚!”
晨香推开门就往外跑。工人们被号叫声引出来,她也顾不得那许多目光,直奔大门跑去。出了大门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一下尖叫出来:“啊!”
大福惊讶地扶住她:“是我!别怕!谁欺负你了?”
晨香惊魂未定,院子里清楚地传出温玉仁的哭叫声,大福气得鼻孔喷火:“又是那个王八蛋!”
“别,别进去!”晨香想起那张脸就起生理反应。
倒是温玉仁一跛一跛地追出来了,指着晨香的鼻子骂:“魏晨香,你给脸不要……”
最后一个字还没落音,大福冲上去就是一拳。一拳正中面门,温玉仁倒在地上,捂着鼻子哀号:“来人哪!杀人啦!”
“杀的就是你!”大福吼道,冲过去对着温玉仁的肚子又是一脚。
院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往外看,温玉仁气得大叫:“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上!”
工人们互望了望,继续齐刷刷看着。温玉仁气急败坏,挣扎着想站起来,无奈脚疼得使不上劲。晨香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有一瞬担心他不会就这么瘸了吧?也就是这一闪念,温玉仁忽然就不号叫了,朝她身后大喊:“哥,救我!”
晨香猛然回头,见巷子里两个人正疾步赶来,一个是贵生,另一个不是他是谁?她痛苦地闭上眼。二少爷是可恶,可是打人更恶劣,何况还打这么重……
“你没事吧?”温玉和快步跑来,一脸货真价实的担忧。
晨香见他竟是冲自己跑来的,感动是挺感动,心里却想你确定不要先关心一下地上那位?
温玉仁发出难以置信的号叫:“哥,被打的是我啊!”
贵生放下手中食篮,扶起了温玉仁。温玉和看了一下他的伤,大概觉得性命无虞,便教训说:“你没有错,人家为什么打你?”
“为什么?”温玉仁被他噎得一愣,“你是不是我亲哥啊?”
大福过去,一把拎住温玉仁的衣领:“刚才的话,你给我一字一字记住了,下次若再犯,你亲爹也救不了你!”说罢狠狠地一甩手,晃得温玉仁又是一个趔趄。
温玉和向大福道歉,大福只当听不见,拽起晨香的手就走:“咱们和温家人没话说!从明天起,不许你再来温家做事!”
晨香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大福铁钳一样的手拽走了。走出几米远,她忍不住回身后望,正撞上他的眼睛。大福疾步如风,巷子昏暗,她渐渐看不清他的脸,慢慢地,连身影也看不清了。
回到家时并不晚,得益于工坊账房预支的月钱,他们得以搬到这处离工坊只有三条街远的房子,不漏风不漏雨,晚饭还可以加一节藕。
“爹,”晨香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咬了咬唇说,“咱们房子也租了,钱也花了,现在说不做,拿什么还给人家呢?”
大福正给魏伯端药过来,咚地把药碗往桌上一放,药汁飞溅:“还不上就慢慢还!”
大福虽然脾气暴,但很少这么暴。晨香默默抹了一把脸上的药汁,心想其实他是对的,不回去是对的。逼仄的屋里一灯如豆,她低下头吃饭。
“孩子,”魏伯叹息地说,“你的心思爹明白,可是有心也得有命,那温家大少爷,毕竟不是咱们这样的人家配得上的。”
晨香低头吃饭,不说话。
魏伯便接着说:“那大少爷表面上待你是不错,可他能三媒六聘地到咱们家来迎娶你吗?就算他肯,温家也不肯,咱们不能自取其辱啊。”
晨香脸都快埋进碗里了:“爹您别说了,我明天不去就是了。”
大福长出一口气:“这就对了嘛。”
“晨香啊,别怪爹,”魏伯无奈地叹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才是正道。”
大福一个劲儿地点头。窗外是晴朗的夜空,可从这扇小窗里看不到星星。晨香始终低着头,她原以为从小骨肉分离就是世间最痛苦的事,如今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种痛,是让你看到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