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迷人的芳香,有茶花香、栀子香、玫瑰香、白兰香,还有丁香、麝香、檀香、广藿香,还有许多许多不知名的芳香。原来天堂就是这样的味道啊。

晨香睁开眼,发现“天堂”有点像书房的样子,只是书架上不只有书,还有许多漂亮的玻璃瓶。她鬼使神差地从卧榻上起来,走过去拿起一个翠绿色的瓶子。拔开瓶盖的一瞬间,立即有三种,不,五种,不,七八种……她闭上眼睛细细地分辨,起码有十几种不同的香味进入了鼻腔,更难以置信的是,好几种香味竟是她不知道的。

“那是法国香水,五月铃兰。”

晨香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瓶子扔掉。

“你这姑娘好没礼貌,我救了你,你却这样瞪着我。”

就算脑子还有点晕,晨香也知道自己还活着。她迅速打量自己身处的房间,L形书架的另一侧是个卧榻,中央靠窗是一套书桌椅,桌上有茶杯和翻开的书,椅子上搭着一件西装外套。穿着同色西装裤的温大少爷,此刻正叉手站在桌边。

这是他的房间?我怎么在这儿?我不是被绑匪抓住了吗?哦,对了……她摸摸自己的头,岂止没有伤,连一点痛感也没有,这怎么可能?太多的疑问涌上来,晨香觉得脑子没有撞疼,这会儿倒累疼了。

“你没有撞上那个桥墩,”他笑着说,“准确地说,你根本就没有挣脱那个绑匪,你是被他一掌敲在脖子上敲晕的。”

啊?晨香下意识地去摸脖子,还真是有点疼。脑子慢慢又能转了,她再次警惕地打量这房间,难道自己又被抓回温家了?

“放心吧,这里不是温家,你现在很安全。”

“那……这是哪里?”

温玉和摇摇头,失望地说:“我那么辛苦救了一个人,却连句谢谢都听不到。”

夜晚灯光下,他广额高鼻的五官倒还蛮耐看,一身西裤衬衫也显得道貌岸然。可能他真不是坏人?晨香思索一会儿,突然又把香水瓶高举过肩。“不对!你当时怎么会在桥边?你不是应该在家里吗?我明白了,你和绑匪是一伙的!”

温玉和被她的逻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奚落地说:“原来你不只香粉调得好,想象力也这么丰富。”

“不要狡辩!”

温玉和一手扶额,眼里满是对她智商的关爱:“那个绑匪呢,是丁三的人,而丁三呢,是听了二姨太的吩咐,要把你绑了卖到上海,去……”

他没往下说,晨香也明白,不由脊背蹿上一阵虚汗,想了想,还是问:“可你那时为什么会在那里?”

“明知道二姨太要害你,我,温家长子,温玉和,秉承温家两百年宅心仁厚的家训,岂会袖手旁观?”

晨香想,今天把我抓去的不也你们温家的人?

“那,你是怎么救的我?”

温玉和露出“不要太佩服我”的神色,笑着说:“丁三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

“啊?这怎么可能?”

温玉和倚门而笑。晨香又一想,万一这是真的,可就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转身把香水瓶放回书架上,又想一想,终于下定决心。

“那温少爷,既然你这么厉害,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再救一个人呢?”

“大福是吧?”

“你知道?”话一出口,晨香立刻为自己的脑子不够使而羞愧不已。设计丁三的时候,自己和大福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如果他连丁三都收买了,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放心吧,”温玉和说,“我已经叫丁三放了他了。”

“真的?”

温玉和给她一个“看,你误会了一个好人吧?”的眼神。书房里一下很安静,晨香忽然想,算上温家院子里那一次,加上这次,他已经救了自己两次了呢。

“谢谢你啊。”

窗外明月高悬,夜虫低鸣,不知名的香气在空气中缭绕。晨香忽然觉得手足都无处安放:“那个,时间不早了,温少爷,你的恩情我记着了,以后一定报答。”

“现在外面盗匪横行,你这时候出去,不怕再被什么人绑走吗?”

晨香都走到桌边了,闻言又脚步一滞。倒也是啊,前些年军阀混战,接着又闹北伐,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不少人流离失所,直接转行成了盗匪。他能制服一个丁三,可这苏州城里还有好多个丁三呢。一下还真是不知该走该留。

“这里是温家的香粉工坊,香料储藏间里有一张临时卧榻,你若不嫌弃,可以在那里歇到天亮。”

灯光下,那张端正的脸波澜不惊,仿佛是漫不经心地提议。缕缕曼妙的香气在空气中缭绕,让晨香想起梦里天堂的味道。有一瞬间,她简直觉得他是在故意引诱她。

香料储藏间!温家香粉的香料储藏间!

“呃,还是不了,温少爷,天太晚了,再不回去我爹要着急的。”

他轻轻笑了笑:“那就稍歇一会儿,我叫工坊的贵生送你回去。”

他说完,向前走了几步,快站到她面前,她看到他好看的嘴唇微微挑着,也嗅到他衬衫上散发出白芷与檀香的香味。一丝危险的气息,晨香警觉起来,却见他只是越过她,走到L形书架的旁边,推开一扇木门走了进去。

一瞬间,排山倒海似的,一阵香味的风暴从那门里喷涌而出。有夜晚随风飘入的夜来香,有清晨令人愉悦的茉莉香,有山间雨后的新木香……晨香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是它,是梦里天堂的味道。怪不得刚才会做那样一个梦,原来天堂就在这里。

好吧,就算是引诱,我也认了。

储藏间有许多木架子,架子上是写了名字的大抽屉。晨香一个个抽屉看下去,深深地呼,又深深地吸。爹说她生来嗅觉就比别人灵敏,调出的香粉总是比别人的味道好,就连捡到她时,她的名字里都带个“香”字,所以她一定是为香而生的。她从来只把这些话当作爹的疼爱,可是现在,就在现在,她好像忽然明白了爹的意思。

她的脚步一停,视线落在一个抽屉上。

“琥珀!”

她抖着手打开抽屉,许多块颜色深浅不同的小东西就躺在那里。她拿起一块放在鼻尖,嗅到一股迷人的松香味。

“我先前听说琥珀可以用来定香,只是从没见过,也不晓得它到底是什么味道,”她兴奋地说,“没想到你这里就有!”

“这个我也只是在研究。”他波澜不惊地说,“那边还有很多香料,你喜欢的话可以慢慢看。”

哪用他说?她一边嗅着琥珀,一边一个个抽屉地扫视,忽然间,视线又落在另一个抽屉上。她急切地走过去。

“龙涎香!”她的眼里流出泪来,“温玉和,我今天就算死在这里也值了。”

他被她逗笑了,笑容又淡下去,视线在她脸上慢慢描摹。

“那天在你的店里,我闻到的一等宫粉里就有这种香味,那时我就猜,会不会是龙涎香?没想到竟然真的是,真的是!”她的眼睛闪闪发光,高兴地在原地蹦跳,“你们温家的香粉,还真是名不虚传!”

“晨香,到我这里来吧。”

“啊?”她一怔,狐疑地看向他,他身后不远处有一张临时卧榻。

他笑了,说:“我是说,到温家香粉工坊来吧,你是属于这里的。”

哦,是这个意思啊。温家香粉,他不说她差点忘了,那天那两个仗势欺人的伙计,想起来就叫人生气,还有色眯眯的二少爷、阴狠的二姨太……被刀刃比画过的地方还凉丝丝的。

“温家现在的确有很多问题,”他蹙眉说,“那天在店里,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进去了,其实那些问题我不是不知道,但它们存在了很多年,早已根深蒂固。”

晨香看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她环视这间屋子,心想拥有这么多稀世香料的人,还是有他的烦恼。

“可是,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

“晨香,你难道不知道,你拥有什么样的天赋吗?”

“我当然知道啊,我调香很厉害,可是你们温家能人那么多,应该不缺我一个吧?”

温玉和看了她好一会儿,诚恳地说:“晨香,到我这里来吧,和我一起做一番事业,你会喜欢的。”

她揉着衣襟不说话,咬了咬唇,又咬了咬唇。莫名地竟有点心动。他的眼神挺诚恳的,也确实不像坏人,可是就这样答应他,会不会太草率了?

“温少爷,我从小自由惯了,还是喜欢自由自在地做小生意。”

话一出口,晨香就恨不得抽自己嘴巴。魏晨香,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虚伪?

温玉和有些失望。

求我,她想,大胆地再求我一次。

“那好吧,”他叹息地说,“君子不强人所难,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天色不早了,我叫贵生送你回家。”

君子还锲而不舍呢。温玉和你确定不要再锲一锲?

一个穿灰色短褂的年轻男子应声而入,领命送晨香回家。

晨香慢吞吞地随贵生走到门口。

“等一下!”

“什么事?”她立刻停住,双眼放光地转身。

温玉和笑着说:“忘了告诉你,下月初九是举行‘香魁大赛’的日子,许多店铺都会参加,届时希望你也能出席。”

她眼里的光芒就暗了暗:“哦。”

他看她不太关心的样子,想想又说:“香魁大赛是苏州香粉业最大规模的比赛,每五年才举办一次,获胜的意义非同凡响。”

“哦,”她点点头说,“好啊,可是你不怕万一我参赛了,你就夺不了香魁了?”

他怔了一下,忽而笑起来,舒展的眉眼在灯光下十分好看。晨香不由就多看了他一会儿,再转身离去时,莫名就开心了许多。

2

天快亮时,晨香才回到家。大福倒是回去得早,可回去了发现晨香还没到家,便又去找丁三要人。所以那天晨香一踏进家门,便看见拄着拐杖依门而望的魏伯,和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动弹不得的大福。

对于这场遭遇,魏伯的看法是,早就说苏州不好混,你看看,果不其然吧?还是快点收拾行李回乡下才是正道。

大福的看法是,等他的伤好了,再去找丁三拼上一命,之后晨香想去哪里都行。

所以三个人的去留,便交由晨香来决定。

而晨香的看法是,这次遭遇的根本问题,其实是钱的问题。如果当初他们有足够的钱给丁三,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而温玉仁和二姨太也是因为肯出钱,才找到丁三帮他们办事;最后,温玉和收服了丁三,一定也是出了更高的价钱。所以归根结底,他们这次遇到的问题,和这世间大部分的问题一样,都是钱的问题。

魏伯摸着胡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孩子,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晨香笑嘻嘻地抱住魏伯的胳膊:“爹,我现在就有一个好办法,能快速赚一大笔钱。”

大福挣扎着从**坐起来:“晨香,我不许你去做傻事!”

“不是做傻事。爹,大福哥,苏州城有个‘香魁大赛’,你们听说过吗?”

“香魁大赛?”魏伯摸着胡子说,“嗯,我倒也听说过,好像五年才有一次,很是了不得。”

“岂止是了不得?我打听过了,这个大赛在苏州名头很响的,谁要是得了第一名,想不发财都难呢。”晨香一边说,一边拿起餐桌上的白萝卜咬了一口,“爹,等我赚了大钱,一定让您老人家天天进餐馆。”

大福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说:“晨香,你这一晚上惊吓过度,快睡会儿,养养脑子吧。”

“我清醒得很,”晨香嚼着萝卜说,“你们一定要相信我。”

“信,信你,快去睡吧。”

魏伯倒是很认真,想想说:“晨香啊,不是爹泼你冷水,这种比赛不要说赢,咱们这小门小户,怕是连门槛都进不去的呀。”

晨香一听,更加自信地拍拍胸脯:“放心吧爹,我问过了,没有门槛,谁都可以报名。”

大福十分心疼地看着她,慢慢地就湿了眼眶,哽咽着说:“好,等我伤好了,就陪你去报名参赛。”

大福凭借惊人的意志力,竟真的在香魁大赛报名的那一天下了床,一大清早就拄着魏伯的拐杖等在门口。晨香想他在**躺久了,想出去放放风也可以理解。

报名处香粉公会会馆位于一条主街上,馆身高大挺阔,门前花木扶疏,据说是十几年前公会会员一起出钱盖的。晨香踏上台阶时想,在苏州做香粉可真是很赚钱。

报名处更像一间私人茶室,一个圆胖的长衫职员坐在一张方桌前,旁边案子上放着一摞报名申请。

“我们说的‘没有门槛’,是指不限制店铺的规模,”胖职员无奈地说,“但你好歹要有一间店铺吧?”

“有啊!”晨香用力点头,“等赢了大赛,就会有店铺的。”

胖职员一口茶喷到长衫上,咳了老半天,终于喘过气来,恼火地说:“大小姐,我们不设比赛门槛,是为了给所有店铺公平竞争的机会,可不是为了让菜市场的鱼贩、山塘街的窑姐儿都跑到我们这里来搅局的。”

“哎,你说谁是窑姐儿?”大福腾地就火了,点着拐杖大吼。

胖职员先是吓了一跳,再一看他的拐杖,哼笑说:“清者自清,我不过随便说一句,你急什么?”

“你再‘随便’说一句试试!”

大福一把扔了拐杖,隔着桌子就去拎胖子。胖子急忙向后躲,大福一瘸一拐地绕过去,结果自己先撞到桌角上,茶壶摔落在地,啪的一声,碎瓷飞溅。胖职员吓得左脚绊右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救命。

所有理事都正在楼上商议赛事,听到叫声纷纷跑下楼来。一位八十多岁的理事以为来了强盗,魂飞魄散地召唤保镖。晨香头也不敢抬地扶起大福,心想完了,现在就算有店铺也不能参赛了。

“晨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伴随一阵白芷和檀香的香味。

晨香惊喜地回过头,待看见那个人,想了想,终究又低下头。

温玉和看着一地狼藉,想了想说:“按照大赛的规定,零散商户如果得到两位公会理事的推荐,也是可以参赛的。”

晨香搓衣襟的手一顿:“真的?”

温玉和不露声色地回身说:“各位理事,这位晨香姑娘是我的朋友,她很有调香天赋,能否请各位破例,允许她参加此次香魁大赛?”

理事们你看我,我看你。一阵尴尬的沉默。比赛嘛,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变数。一个小散户倒不足为患,但温家这么个响当当的大户突然安插个人进去,是为什么呢?

“玉和啊,”八十多岁的老理事颤颤巍巍地说,“你留过洋,思想新,男男女女的那些事,我这把老骨头本不该干涉,但是香魁大赛是正经事,可不能儿戏了。”

大福一咂摸,腾地又火了:“说什么呢,老东西?你说谁和谁男男女女?”

老理事的保镖也不弱:“你敢叫昌伯老东西?”

“一脑子男盗女娼,叫老东西是好听的!”

“你那条腿也不想要了,是不是?”

眼看又要打起来,众人连忙拥上来分开两人。温玉和忙向老理事解释:“昌伯您误会了,我和这位晨香姑娘,我们纯粹是……”

“既然没什么关系,就别管这闲事了吧。”昌伯打断他,“大赛马虎不得,这种动不动就要打要砸的,比赛时万一闹出什么事端,影响的可是你们温家的声誉。”

“您放心,晨香姑娘不会破坏大赛秩序的。”

昌伯理一理长衫,笑而不语。其他理事一瞧,也纷纷出来圆场。温玉和站在他们中间一个接一个地应付,晨香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很难过。她拽一拽大福的胳膊:“我们走吧。”

“我愿意做晨香姑娘的推荐人。”

人群中忽然响起另一名男子的声音。晨香循声看去,见乱哄哄的房间中,余耀宗像一颗初升的太阳,笑容和煦地从人群里走出来。

“我和温大少爷,共有两位理事推荐,”余耀宗对那胖职员说,“这样,晨香姑娘可以参赛了吗?”

变化来得太突然,胖职员征询地看看理事们。理事们个个心有千千结,奈何刚刚还都在维护规矩,此刻若不同意,着实打脸,除了你看我我看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温玉和对余耀宗笑着说:“谢谢你,余少爷。”

“温少爷不必客气,我是钦佩晨香姑娘才华难得。”

“哦?”温玉和的目光便深了一层,“余少爷也认识晨香?”

“晨香姑娘的香粉在我们余香斋寄卖,品质极好,完全能达到参赛水平。”

温玉和看了晨香一眼。晨香莫名就有种做错了什么的感觉,咬着嘴唇冲他点点头。又一想还不是你们温家气到我在先,我才把香粉卖给别人的。卖给谁都是我的自由,我干吗觉得对不起你啊?心里这样想着,眼睛还是不敢接他的视线。

余耀宗扬了扬嘴角,温玉和收回视线看向他。两人一副深情凝望的样子,仿佛谁都舍不得先移开目光。晨香反应了一会儿,才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参赛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呃,谢谢两位少爷!”

“不必。”

“不必。”

莫名就觉得压力好大呀。她悄悄扯扯大福问:“我是不是惹他们不高兴了?”

大福咂摸着他们彼此的目光,认真地说:“你为什么这样想呢?我看,他们分明是兄弟情深啊。”

3

“一个走街串巷的!”温玉仁气急败坏地敲桌子,“会拉低我们香魁大赛的档次的呀!你为什么要支持她呢?”

余耀宗怡然自得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又品了一口,说:“玉仁,我们这种关系,你还说这种话,没意思吧?”

温玉仁苦着脸说:“耀宗兄,那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哈哈!对嘛,兄弟之间就要坦诚!不过你放心,我余耀宗重情重义,绝不会碰兄弟看上的女人。”

温玉仁长舒一口气,刚要动筷子,又回过味来:“可你到底为什么要推荐她呢?”

隔壁包间响起喧闹的划拳声,余耀宗环视了一圈并无别人的房间,勾了勾手指。温玉仁隔着一桌酒菜把头伸过去。

“赛场如战场,你看过哪个老将是只靠一招制胜的?”

“这个我懂,但你不是有我呢吗?”

“你别小看了你那个大哥,这次的香魁我志在必得,多一道保险就多一分胜算。”

温玉仁琢磨琢磨,一下子又慌了:“你是要用美人计,让晨香去勾引我大哥?”

余耀宗痛苦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说:“做好你分内的事,别的你就别管了。”

4

清晨的阳光清清爽爽地照进院子里,在紫罗兰花的露珠上反射晶莹的光芒。晨香把大筐里连枝带叶的花一朵一朵地摘出来,装进旁边的小筐里。

“这上好的香粉呢,第一香要浓,第二粉要细。”她一边摘,一边神采奕奕地说,“这紫罗兰虽然本身不太香,但却可以帮这些牡丹、栀子、茉莉散发出更迷人的香气。”

大福乐呵呵地看着她说:“这个我懂,就像菜里撒一把盐,就有味了。”

晨香笑笑:“嗯。”

其实不是的,这是老天爷和她之间的小秘密。在别人的眼中,不,是在别人的鼻子里,紫罗兰就是紫罗兰,牡丹就是牡丹,茉莉就是茉莉。可是在她这里不一样,她会嗅出有雨水丰沛的紫罗兰、土壤贫瘠的紫罗兰、清晨醒来心情愉悦的紫罗兰、晒多了阳光有点头晕的紫罗兰,还有被路边疾驰而过的汽车吓破了胆的紫罗兰。

还有其他所有的花、所有的树、所有的草,甚至那天在温家工坊,她闻到那块琥珀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闻到了亿万年前微风吹过松林的味道。

在她这里,所有香料都有生命。她知道谁比较好动、谁比较忧郁、谁比较顽皮、谁比较听话,谁和谁是灵魂伴侣,谁和谁能彼此安抚。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乐坊的教头,能指挥这些小精灵奏出千变万化的乐章。

鲜花配好了。紫罗兰一份,牡丹、栀子各两份,茉莉各三份,晨香把它们包进毛边纸里,再把纸包放进大福称好的母粉中,用银皮纸再包好。大福把熏染炉中的炭火烧红,再在红炭上覆一层烟灰,架好铁丝网,香粉的制作便进入了关键期——熏染。

晨香把包着母粉和鲜花的银皮纸包放到铁丝网上,用铁钳不时轻轻翻动。这一步是灵魂步骤,最好的香粉师傅只会说要勤翻动,要注意火候,而她却可以嗅到各种花的声音。她知道什么时候茉莉在说“我好了”,牡丹在说“我还要等一下”,栀子在说“你榨干了我的每一丝香气”……

待小心翼翼地熏染完,打开纸包,便有宛如新生的芳香扑鼻而来,这时除去残花,将香粉过筛,再加入研磨好的麝香,一包香粉便做好了。

大福迷醉地呼吸着:“晨香,你一定能拿第一名!”

花香里悄然夹进一缕米香,魏伯拄拐站在门口,脸上经年积淀的褶皱在阳光里舒展:“饭快好了,准备吃饭咯。”

屋顶还在冒着炊烟,燃烧的木屑和干草的芳香混合着米香,叫人觉得这就是幸福的味道。心里那一处突然又狠狠地钝痛了一下,晨香的脚步便慢了一慢。

大福也跟着慢了一步,想想,低声又说:“晨香,你一定能拿第一名的。”

“嗯。”

“然后赚很多很多钱,赎回你那条项链。”

她猛地看向大福,见到他还是那张憨笑的脸,仿佛觉得就算全世界都不在了,他也还是在这里。晨香刚想说我才不在乎赎不赎回来呢,酝酿了半天,终究只是低头说:“嗯。”

5

初赛在香粉公会二楼举行,共有十六家商户和晨香一个独立人参赛。能容纳两百多人的议事厅挤得走路都困难。花钱请来的、自发赶来的记者高低错落地占据有利地形。大赛本来就唯恐影响不够大,对围观群众一概来者不拒。除了各商户的掌柜、伙计、亲戚、朋友,看热闹的围观群众也各凭本事挤进来。

评比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每份参赛香粉都装进了样式统一的纸盒里,纸盒底部有编号,编号对应参赛者的号码。评委是香粉公会二十几年前选举产生的,除非有人自愿退出或离世,否则不换新人,这直接导致评委的年龄普遍偏大,给人以十分可信的感觉。

第一轮比粉质,筛掉一批;第二轮比干、湿敷效果,又筛掉一批;第三轮比香气,一个秃头评委嗅着一盒香粉哭得老泪纵横,说嗅到了年少的味道。大福扯着晨香耳语:“那粉盒上的编号不是你的吗?”

初赛选出八个参赛者晋级复赛。当梳着小分头的主持人念出晨香的名字时,大福大笑着跳起来鼓掌,结果一脚踩到了旁边的大妈,大妈使劲瞪他,奈何他毫不自知。最后大妈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被他感染,跟着鼓起掌来。

晨香在一片掌声中走到台前,她内心是高兴的,却无法像大福那样欢呼。这喜悦有点意料之中的满足,有点不负期待的释然,还有一种隐隐的对未来的不确定。

八名获胜者站在台前,接受闪光灯的洗礼。晨香突然想起照相是会被摄去魂魄的,一下子不安起来,不过见同台的几位都喜气洋洋,只好深呼吸强忍着。右边隔着三个人的距离,传来那缕淡淡的白芷和檀香的味道,她的心跳突然就空了一拍。

大福在台下挥手朝她喊:“晨香,笑得再自然一点,再自然一点!”

她忽然特别想冲下台去掐住他喉咙。终于还是没忍住,侧头看向右边,正好迎上他投过来的目光。他对她笑笑,笑容特别好看。

闪光灯砰地一闪,她急忙转回头,好像那照相机真的摄去了她的一缕魂魄。

6

“无耻!简直太无耻!”大福一拳砸在墙上,震得屋顶上的茅草都晃了一晃。魏伯坐在门口石阶上,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皱眉头。

晨香叹了一口气推开院门,一进来就看见这幕,奇怪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大福一惊,立刻从魏伯手中抢回报纸:“啊,发生……了一件大事呢!报上说啊,有个儿媳妇不孝顺,天天给婆婆吃剩饭呢。”

“哦,”晨香盯着他,点头说,“真是惊天动地啊。”

大福直挠头,憋了半天,索性把报纸递给她:“算了,反正你早晚会知道。”

夕阳的金光照在报纸头版上,一张照片十分显眼,正是她和温玉和四目相对的那一张。由于同台的另外六个人都不遗余力地冲镜头微笑,她和温玉和便显得十分抢镜。

“报上说,温大少爷把你安插进大赛,就是为了帮温家获胜,”大福气呼呼地说,“还说你根本就是他的人!”

晨香盯着那照片一阵脸热,她以为她只是悄悄看他一眼,台下什么都看不出来呢,没想到这么明显。

“才子佳人四目相对,惊天阴谋浮出水面。”她把标题念出了声,不由也蹙眉起来,“为了卖报,这也太无耻了吧?”

“可不就是!”

魏伯扶着门框站起来,忧心地说:“晨香啊,你过了初赛,名气也有了,香粉也不愁卖了,这复赛就别去掺和了吧。”

晨香一惊:“爹,您千万不要相信报上的话,我和温大少爷是清清白白的。”

“再清白,也经不起人家诋毁。他大少爷是无所谓……”

“我也没关系,很快就不会有人诋毁了,”晨香不开心地把一个信封交到魏伯手里,低声说,“您看看这个,我刚取回来的。”

魏伯看看她,拿出里面的纸。大福凑过去念:“温家香粉、魏晨香……这是什么意思?干吗把你和温家写在一起?”

“这是复赛的分组名单。一共分两组,每组的获胜者才能参加最后的决赛。”

大福思考着说:“那你和温家分在一组,就是说,这一轮你和温家不可能同时进入决赛?”

“是啊,哪有安插个帮手进来,又让她和自己同组竞争的?等这个名单公布出去,报上那些话就不攻自破了。”

魏伯长舒口气:“那就好。”

大福有点犯愁:“那可怎么办呢?温大少爷救过咱们,又帮了咱们参赛,咱们要是连决赛都不让人家进,会不会显得很没良心啊?”

晨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大福痛苦地思索了一会儿,又说:“可是以温大少爷的人品,想必也不愿让咱们故意输给他。哎,真是让人左右为难啊!”

“你是觉得,我一定能赢?”

“当然了,你是世界第一啊!”大福一脸“那还用问”的神情。

晨香扶额,默然一会儿问:“那万一我要是输了,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的?”

大福怔了一下,忙说:“千万不要啊晨香!你那样做,就等于是在侮辱温大少爷!”

“……”

对于不得不在复赛就赢了温家这件事,大福接下来几天一直心怀愧疚。晨香并没有什么话来安慰他,倒不是因为她也有一样的担心,其实正相反,她十分清楚以温家的水平,自己是不可能赢的。但她也不是怕输,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要一想到要和他同组竞赛,就有点六神无主。

复赛前一晚,她把参赛香粉小心地包好,坐在熏染炉旁看月亮。熏染炉发出好闻的炭灰味,还有白天熏染后残留的竹叶的香味,这香味如此美好,让她想起也是一个如此宁静的晚上,她曾徜徉在那样一个香味的海洋。

魏伯慢慢走到她身后:“万事自有天定,老天爷这么安排,肯定有它的道理。”

晨香有点窘,站起来说:“爹,我们进屋吧。”

话音刚落,小院的栅栏门突然被撞开了,大福兴高采烈地跑进来说:“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猜猜今天发生了什么?”

晨香和魏伯都是一怔,实在是这几天见惯了他长吁短叹,一下子对他这个状态很不适应。晨香想想问:“你今天在武馆又打赢了一个高手?”

大福不屑地撇撇嘴:“那种事情不是每天都发生吗?”

“那就是打赢了一群?”

“算了,谅你们也猜不出。”大福兴冲冲地说,“听好了,好消息就是,温家准备好的参赛香粉,被猫给踢了。”

“哦?”

“所以,温家就不能参赛啦。”

“真的吗?”

“千真万确。我在武馆收了工,特意去温家工坊看过,听那里的伙计亲口说的。”大福眉飞色舞地说,“听说那香粉原本好端端装在柜子里,结果晚上检查的时候,发现柜子也开了,香粉也洒了,里面还掺了一泡猫尿,彻底不能用了。”

晨香终于回过味来,惊讶地问:“你把这个叫作好消息?”

“对呀,这样你就不用手刃恩人了,就不用愧疚啦。”

晨香给他一个“大福,做人要善良”的眼神,奈何大福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半点也没接收到。

晨香想了想,又疑惑地问:“但怎么可能呢?要参赛的香粉,一定会仔细收好的,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所以嘛,这就是命。”大福非常勉强地做出可惜的样子,“只是可怜了温大少爷,听说温老爷为这事把他狠骂了一顿,差点把他赶出家门呢。哎?晨香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哦好的,……哎等等,你要去哪里?”

7

院子里月光皎洁,贵生像猫一样弓身走着,不时回身做个“嘘”的手势。晨香便点点头,把脚步放得再轻些。绕过几座房子和一个花园,前面豁然开朗,丹桂树下飘来隐隐的白芷和檀香的香味。

贵生一指,悄声说:“就在那了,要快。”

温玉和背对着他们跪在丹桂树下。他今天没穿西装,而是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脊背在月光下显得柔和而挺拔,虽然跪着,也毫无狼狈感,倒让人想起古代力谏昏君的铮铮文士。晨香想,老天爷偏爱起谁来真是毫无底线。

她悄悄走向他,一下竟不知道怎么开口。

“温大少爷,晚上好啊。”——这个肯定不行。

“温大少爷,你怎么跪在这里啊?”——这更不行。

“我听说你们的香粉洒了,不能参赛了?”——这简直就是幸灾乐祸。

她一边想一边走,没留神一块散放的方砖,一脚绊上去,啪地摔了个五体投地。温玉和猛然回身,见是她,惊得半天没发出声。

“晨香姑娘?”

晨香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想老天爷的爱心大概是守恒的,对一些人特别偏爱,就意味着对另一些人特别不偏爱。

他急忙起身过来扶起她:“你没事吧?”

她咬牙笑着说:“没事。”

贵生在远处矮墙下,着急地向他们打手势。晨香虽然觉得月亮这么圆,他站在那边更容易暴露,还是冲他点了点头。

“大少爷,是贵生带我来的,我去工坊找你,所以他就……”

“你是有要紧的事吗?”

“我……”看见贵生又在打手势了,她顾不得措辞,“我有办法让温家明天能参赛。”

仿佛有一道光跃入他眼中,紧接着又跃了出去。

他叹了叹:“谢谢你替温家着想。”

“我说的是真的,不信你看,”她急切地从兜里掏出那个纸包,“你看看这个。”

他疑惑地看着她,接过纸包打开,又放在鼻尖轻嗅。忽然地,好像那道光又跃回到他眼中:“这是?”

“很棒,是吧?”她喜滋滋地说,“秘诀就是我用鲜花熏染的时候,多加了一份竹叶和一份稻叶,这样熏出来的花香里会有一种特殊的清香。鲜花用的是栀子、茉莉和玫瑰,它们的香气比竹叶香散发得慢一些,所以你会先闻到一股似竹似稻的清香,接着才是花香。现在正是夏末秋初,天气炎热,这样的香味是不是比普通花香更讨喜?”

温玉和听她一口气说完,又注视她一会儿,十分赞赏地说:“晨香,这届的香魁一定是你。”

“不会的,他们才不会让我进决赛。我能参加初赛就已经很满足了。”晨香显得无所谓地说,“大少爷,你就用这个去参加明天的复赛吧。”

温玉和摇头说:“你不必这样,这个比赛是公正的。”

晨香“我了解”地笑笑。

他又想了想,说:“如果你是为了感谢我,而用这种方法报恩,那就更不必了。”

“我不是报恩,我只是不舍得这么好的香粉被白白埋没了。”

温玉和沉思一会儿,问:“你是觉得,他们把你当成我的人,所以故意让你我分到一组,让你输?”

“难道不是吗?其实初赛那天我站在奖台上,看到那个昌伯和另外几个人嘀嘀咕咕,就猜想他们大概不会让我进决赛的。结果现在你看,果然把你我分到一组了吧?”

她在月光下抬脸看着他,齐额的刘海下一对大眼睛水灵灵的。一朵桂花落下来,掉在她的头上。有微风吹过,那朵小花就在她的黑发上晃呀晃。

“也许只是巧合,”他压下帮她整理头发的冲动,“而且现在温家不参赛,你获胜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她低头叹了叹,那朵桂花便掉了下来。

“也许吧,可那样就等于是在拿我的香粉冒险。”

“比起这冒险,你宁可它成为别人的作品?”

“对啊,只要它有机会获胜。”

“可是……”

“如果是代表温家,评委或许还会公正地对待它,可如果是代表我,”她叹了叹,诚恳地说,“大少爷,我真的很希望我的香粉获胜,就当我们是在互相成全,怎么样?”

温玉和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香粉,还是没说话。矮墙那边突然响起急促的“布谷”声。晨香一惊,立刻回身,看见二姨太已经拐过矮墙朝这边来了。贵生抬腿就跑,还是被王婆子一把揪住衣领朝这边走来。

晨香急忙把香粉塞进温玉和手中,急切地看着他。他这次终于没推,给她一个“别怕”的眼神。

“哎哟,刚才听王妈说,那个狐媚丫头摸黑翻墙过来勾搭我们家大少爷,我还不信呢。”二姨太摇着不错的腰身,一身黛蓝色旗袍在月光下摇曳生姿,“我就说这时代再怎么变,未嫁的姑娘也得要脸不是?没承想,今儿真是开了眼啦。”

晨香气得浑身发抖。“不是的,二姨太,我是来……”胳膊突然被人攥住,温玉和对她摇摇头。她一怔,电光石火的一瞬,脑子里之前混沌的一处仿佛一下就开了窍。

要参赛的香粉,怎么可能不小心收好?就算被猫踢,怎么偏巧就在参赛的前一天?温家工坊不比别处,就算有外人算计,也得有内鬼帮忙……晨香一层一层想开去,慢慢地就闭紧了嘴。

“晨香姑娘是来找我还香料钱的,二姨娘不要出口伤人。”

二姨太嗤笑:“还香料钱?”

“前些天晨香姑娘做香粉,需要几块特别的香料,我就叫贵生借给她了。”

二姨太哼了一声,用“你觉得这种理由能骗得过我吗?”的眼神盯着他。

温玉和淡淡地看回去,给她一个“肯编理由给你,差不多就知足吧”的眼神。

圆月无声,两人这么四目相对着,月光都凉了几度。晨香依次看看两人,思忖如果自己这个时候告辞,会不会很不仗义?正想着,就听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哀号:“娘,脸不能划啊!”

二姨太正在和温玉和眼神交锋,被温玉仁这么一叫,仿佛武林高手运功时突然被人从脑后敲了一棍,陡地泄下气来,愤怒地回身骂:“没用的东西!谁让你来的?”

温玉仁跑近了,怯生生绞着手指:“我听说……我怕您那什么……”

“我今天就毁了这张狐媚脸,叫你惦记!”

“贵生!”温玉和说,眼睛却盯着二姨太,“这里没有晨香姑娘的事了,送人家回去。”

“是,大少爷!”

贵生把领子从王婆子手里拽出来:“晨香姑娘,请。”

温玉仁一瞧,忙搓着手笑嘻嘻地迎上去:“贵生,你工坊里还有事,我就受点累,替你送这一趟了。”

贵生一动不动地挡在晨香前面:“二少爷,工坊是大少爷在管,我只听大少爷的吩咐。”

温玉仁好下不来台面,指着贵生大叫:“你,你不要不识抬举!”

晨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心地说:“那个,其实我自己回去就好,你们都留步,留步。”

“都给我住口!”二姨太陡的一声,震得几朵桂花扑簌簌掉下来。晨香一只脚都迈出去了,又怯生生地收回来。

二姨太看向温玉和,慢慢攒起一点冷笑:“大少爷,你犯了那么大的错,老爷命你今晚跪在这里反省,你倒好,”说着瞥一眼晨香,“要是老爷知道你竟敢违命,不知你还有没有能耐护着这个不要脸的贱货呢?”

温玉和眼光若刀,嘴唇却向上挑了挑:“二姨娘忘了吗?爹说我想不到办法就跪在这里不要起来,现在我想到了,起来也不算违命。”

“你想到什么了?”二姨太厉声问。温玉仁也立刻盯着他。

“我现在只想到了解决办法,”温玉和波澜不惊地说,“但如果再多想一会儿,还能想到些什么也说不定。二姨娘,要不要我们一起到爹那儿去集思广益?”

剪裁精致的旗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二姨太紧抿着红唇,好久没说话。

温玉和直视着她,说:“贵生,送晨香姑娘回家。”

“是,大少爷。”

明明是一树桂花香,晨香却好像闻到了硝石的味道。她走出好远,也没有听见身后传来半点声音,只觉得背后寒意一阵紧似一阵,不由再加快一点脚步。她想,温大少爷真是仗义。

8

啪的一声,青花茶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瓷伴着茶水飞溅。茶水溅在一尘不染的棕色皮鞋上,温玉仁连忙向后躲,却发现身后就是墙了,只好怯怯地贴在墙上。

“废物!”余耀宗扔了一只还不解气,回手又是一只。温玉仁恨不得缩进墙里去。

“我是怎么和你说的?怎么和你说的!”余耀宗咆哮,“说了按计划行事,你偏不听!”

温玉仁嗫嚅:“我也是想让我哥早点出局,也算一片好心嘛。”

“结果呢?他出局了吗?”

“……”

“人家不但没出局,还进了决赛!”

“那谁能想到,晨香那丫头竟肯把自己的香粉给他用,”温玉仁小声说,“这谁能预料得到?”

余耀宗没说话,只是喘着气,像在琢磨什么。温玉仁便壮了壮胆,接着说:“当初要不是你支持晨香参赛,咱们现在也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蠢货!”余耀宗瞪了他一眼,“我那是指望她赢了你哥进决赛,只要她进了决赛,赛前解决她还不是易如反掌?”

温玉仁一听,又紧张起来:“你想把她怎么样?”

“怎么样也没用了,现在进决赛的是你哥!”

温玉仁想想,舒了一口气。

余耀宗不由又怒从中来,恨恨地说:“原本按照计划,如果她不能赢了你哥,你再在决赛前毁掉温家的香粉,这样我们就万无一失,双保险!结果现在好了,你提前行动,现在整个温家工坊对你戒备森严,你连大门都别想再进去!”

“我进不去,可以买通别人进去啊,只要钱给够,没有办不到的事。”

“派个像你一样的蠢货,撞到你哥的陷阱里去?!”

温玉仁低了头,委委屈屈地嗫嚅道:“那你说怎么办?”

余耀宗沉着脸思忖,许久,视线落向窗外。窗外夕阳西垂,余家的老园丁在花园里修剪花枝,身后的小孙女蹦来跳去。

余耀宗的嘴角慢慢挑起来:“我记得,你们工坊那个谭师傅,也有个这么大的小孙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