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得像花一样的点心、终日热闹的山塘街、灵秀俏丽的女子、柔滑如水一样的丝绸。这便是苏州城给晨香的第一印象——不只有全世界最好的香粉,还有全世界最好的一切。

她闭上眼睛,呼吸苏州空气里的味道,迷醉地对大福说:“大福哥,我觉得我生来就是属于这里的。”

大福迷醉地看着她,说:“我也这么觉得。”

当然,这儿的代价就是贵,魏伯砸锅卖铁换来的钱,只够他们租下昌善局旁边漏风漏雨的房子,勒紧裤腰带过上一个月。不过一个月也足够了,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晨香便和大福一起把苏州大大小小的香粉铺逛了个遍。

大福的看法是,世界第一就是世界第一,晨香的香粉在苏州毫无疑问也是第一。而晨香的看法是,人不能妄自尊大,虽然苏州城内大部分香粉都远不及她家的,但还是有那么一两家得益于用料高级,比她家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豆粉、米粉、石粉以1:1:1比例混合制成母粉,再与鲜花以10:1的比例熏染,最后加入冰片粉、麝香粉,一盒香喷喷的香粉就做好了。母粉是基础,鲜花熏染则是灵魂。用什么花、各种花如何配比、熏染的手艺如何,都决定着香粉最终的味道。

好料出好粉,晨香为了一炮而红,斥“巨资”买来了上乘的米、豆和邵伯湖石粉,又从城外花农那里订了好几种漂亮鲜花。大福把粉料细细地磨,晨香用心搭配好最好的鲜花配比,在米袋见底的那一天,她终于做出了来苏州后的第一炉香粉。

挎上装满香粉包的竹篮,晨香意气风发地拍一拍魏伯的肩膀:“爹,不用愁,等我晚上给你买一斤,哦不,两斤米回来。”

大福在旁边一个劲摇头:“我觉得起码能买三斤。”

“哈哈哈哈,走!”

然而这世上的事,大多是你看人家行,然后觉得自己也行,其实却是你只看到了人家成功秘诀之一,但人家还有二、三、四……

苏州铺子里的香粉,精致得就像苏州的女人,盛在一个又细又软的小布袋里,再装进一个雕着花鸟的漆盒,最不济也要有一个印着美人像的纸盒,然后放在铺着红丝绒衬布的玻璃柜台里。店铺里香气怡人,一旁有殷勤的伙计奉上一杯解暑茶。

这些都与香粉无关,然而人类骨子里并不是理智的动物,所以许多时候,无关的细节反而才是成功的关键。

晨香挽着篮子,从山塘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走过白墙黑瓦的小巷,走过奢华而内敛的院落,从日出走到日落,终于悟出这个叫人痛苦的道理。然而悟到了也没什么办法,这就好像你生得矮胖丑,却非要拽着个男人说你有内在美,即使他在理智上认同你,也不妨碍他在行动上选那个高瘦美。

夕阳泛红,河水闪烁碎光,小桥那一头走来卖糖炒栗子的老翁。生来第一次,晨香这样讨厌自己灵敏的嗅觉。

大福把怀揣了一天的米糕递给她:“别担心,明天我去找家武馆试试,我有一身功夫,一定能养活你和爹。”

晨香接过米糕,在夕阳下攒出一个笑脸:“嗯。”

“你可千万别灰心,你的香粉一定能在苏州扬名。”

“嗯。”

可扬名是一回事,生存又是另一回事。就算真有一天会名声大噪,至少也得有命活到那一天。最近米价又涨了,爹的药也不能停,苏州的诊所比吴镇好很多,还有一家西式医院,就是看病价格贵。晨香慢慢抬手到颈边,放在那串项链上。

当然舍不得,怎么会舍得?她在那串珠子上又摸了好一会儿,终于对大福说:“你先回家,我一个人再走几条街试试。”

大福起初不肯,结果被晨香批评外形粗黑,会把客人吓跑,这才委委屈屈地走了。

桥对面就是临河最热闹的街市,街市上一座两层小楼气派而显眼,屋檐下挂着硕大的灯笼,灯笼上一个“當”字,在暮色中居高临下。

走出当铺的门时,晨香手里攥着二百一十块钱。原本想当一百块的,没等她开口,伙计就出价二百,她装作犹豫,伙计终于出到二百一十块。她把这二百一十块紧紧地握在手里,贴在心口上。她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串项链的真正价值了。那个把她当作珍宝,给她挂上这串项链的男人,他身在何方?有无续娶?有无别的儿女?……心中是否还记挂着她?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2

深夜无月,余宅偏厅里的灯光掩映在假山和竹林中,三米之外便弱不可见。

“真的不是?”

“乍一看是像,可再细看,这翡翠的品相不够,还有这花纹,”余太太把项链凑到落地灯下,“当初小姐戴的那串,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不一样。”

荣老板蹙了蹙眉:“可是当初小姐抓周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怎么觉着……”

余太太笑着吹一吹茶碗,徐徐问:“荣老板,你昨天晚饭吃的什么呀?”

“啊?啊,莲藕排骨汤,还有……”

“前天晚上呢?”

“这个……”

“大前天晚上呢?”

荣老板笑起来:“哪记得那么清楚。”

“这不就对了?你连两天前的晚饭都记不清楚,又怎么能记得清十几年前见过的一串项链?”

窗外夜浓,仆人倒过茶就退到了厅外,外面花园里的虫儿都归于寂静。荣老板若有所悟地张了张嘴。

“当然,我也未必记得请,等过几天老爷身体好些了,我再拿给他看看。这项链我就收下了,”余太太笑着说,“你开个价,明天到账房取钱吧。”

说了半天还是要。荣老板喜笑颜开,道了十几遍谢,这才起身告辞。

“等一下!”

“啊?”荣老板脚下一哆嗦,生怕到手的生意又飞了。

余太太笑眯眯的:“那个当项链的姑娘,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来赎当?”

“哦!”荣老板吁一口气,不过旋即又头疼起来,“这个我也问来着,可我那伙计太粗心,今天收了这么好的货,要不是我晚上过问,他连报都没报一声。”又笑了笑,“否则也不会这么晚来叨扰太太。”

余太太“我懂你”地点点头:“那就烦请荣老板叮嘱伙计,如果那位姑娘来赎当,千万要来告诉我,记住了只能告诉我一个人……”

“当然,”荣老板躬身笑道,“一定,一定。”

荣老板走后,余太太立即吩咐仆人阿乙赶紧将项链砸了。

“太太,您要是不想看见它,扔了,埋了,卖了,我有一万种法子帮您办到,”阿乙心疼得要命,“何必非要砸呢?”

余太太头也没抬,刮着茶碗的手指在台灯下反射出艳丽的指甲油光芒,“砸它还是砸你的饭碗,你选一样。”

阿乙的眼珠骨碌转了一转,笑嘻嘻地揣起项链,边往外走边说:“那还是砸它,我这就给您砸去。”

“站住!”

“……”

“就在这里,在我眼皮底下砸。”

阿乙终于痛心疾首地拿出项链,放在一方石砚上。一锤,两锤……莹润碧绿的一串珠子,慢慢化作一堆粉末。

3

香喷喷的馄饨汤里飘着香菜末,饱满的馄饨散发出鲜香的肉味。大福高兴地赞叹:“晨香,早知道是这样,我今天就不陪你去了。”

魏伯却忧心忡忡地看着饭桌,好久终于问:“晨香啊,你的项链呢?”

晨香滞了一瞬,笑着说:“在我脖子上啊。”

“拿出来我看看。”

“呃,我怕丢,把它收起来了。”

“收在哪里?拿出来我看看。”

“吃完饭再拿给你。”

“好孩子,”魏伯哽咽起来,“那可是你寻找亲生父亲的凭证啊!我这把老骨头,饿一饿又有什么关系?”

晨香一口馄饨卡在嘴里,好用力才咽下去,笑着说:“这么多年了,就算留着它也未必找得到,倒不如实实在在换口饭吃。”

大福看看晨香,看看爹,又低头看看馄饨,惊讶地问:“晨香,你不是说你把香粉批发卖给了一间铺子,才赚钱买的馄饨吗?”

“是啊,我的确是想批发来着,”晨香一本正经地说,“我仔仔细细地想过了,苏州人不买我的香粉,是因为它看着寒碜,那我就把它批发卖给那些香粉大户,一来他们识货,二来我可以等香粉卖出去了再收钱。我的项链当了二百多块钱,我们等得起……唉?大福你眼睛怎么了?”

大福红着眼圈,拿着筷子的手抖啊抖:“晨香,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咦?这和你对我好有什么关系?”

大福腾地就红了脸:“反正,反正我就是会对你好的。”

4

对于批发这件事,魏伯的看法是,人家香粉大户岂会看上咱们的东西?晨香的看法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行不行。而大福的看法则是,世界第一就是世界第一,那些大户只要见过晨香的香粉,一定会自惭形秽,羡慕嫉妒,追着求着要批发,到时候卖给谁、不卖给谁,真是想想就伤脑筋啊!

苏州香粉店铺林立,对于先去哪家店铺推销,晨香认为要去就从苏州第一开始。

白墙黑瓦,乌漆木门,门上雕的格子花都比别处更雅致,抬头一块匾额十分质朴,只有“温家香粉”四个字,听起来却比那些雪肌香啊、玉脂堂啊莫名的顺耳多了。

晨香站在两扇对开的店门外,深深嗅吸里面茉莉、桂花、栀子、丁香的香味,还有月季、百合、牡丹、芍药的香味,还有麝香、当归、人参、珍珠的香味,还有许多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香味,那些香味浑然合为一体,徐徐地散发出来,让人觉得世界如此可爱,生活如此美好。

温家香粉,来苏州这两个月,她几乎每天都要顺路不顺路地走过这里,憧憬有一天,自己也能拥有一家这样的店铺。此刻她站在这里,暗想如果她的香粉能摆进去,就算分文不取她也是愿意的。

“这温家香粉开了有两百多年了,”大福羡慕地说,“据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身边妃子用的就是他们的香粉。”

“嗯。”

“还有慈禧太后,也是非他们家香粉不用。”

“嗯。”

“据说温家最好的香粉不叫香粉,叫宫粉。整个苏州城,温家香粉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晨香突然扭头,默默地看了大福一眼。

大福一愣,恍然大悟,赶紧说:“收!肯定收!别人不识货,苏州第一肯定识,但是价格上,咱也不能太让步……”

晨香拉了他一把:“我是想说,你挡了别人的路了。”

大福一回身,果然见一个穿素底红花衣服的姑娘,正在他身后羞红了脸,此刻一低头,匆匆走进了店里去。

大福铁骨柔情地伸长脖子:“抱歉啊姑娘,刚才我没注意到你,我要是注意到了你……唉?晨香?你进去怎么不等等我?”

店铺里十分宽敞,左右各有俩品字形柜台,里面陈列着纸的、瓷的、木的、漆的小盒,柜台上罩着晶莹剔透的玻璃罩。正里面是一架雕花鸟的木屏风,一个伙计从里面迎出来。

晨香穿一件蓝布印花上衣配黑色裙子,白皙的瓜子脸,一对大眼睛水灵灵的,虽一看便知不是富贵人家小姐,倒也叫人赏心悦目。

伙计笑着招呼道:“姑娘买香粉?”

“呃……”

“宫粉、驱蚊粉、婴儿粉,你要哪样?”伙计殷勤地说,“姑娘气质灵秀,茉莉香的宫粉最适合你了。”

“我不买这些。”

伙计取香粉的手一顿,又笑着说:“梳头油、香膏和胭脂在楼上,姑娘楼上请?”

“我也不买那些。”晨香握紧篮子,终于说,“我是来卖香粉的。”

“卖香粉?”伙计重新打量她一番,笑容便收了回去,“出去出去,跑到这儿来卖香粉,脑子有病吧?”

“不是的,”晨香急切地解释,“我是把香粉寄卖在这里,等卖出去了再结账……”

掌柜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爱哪儿卖哪儿卖去。”

“可是我的香粉很好的,”晨香边说边打开一包,“不信你看看。”

大福一把按下她的手,说:“别跟他废话,他不要,多的是人要!”说罢拉着她就往外走。没出大门,又听另一边柜台里传出伙计的斥责声:“我看不是粉不好,是你买不起吧?要是没钱就直说!”

被斥责的正是之前被大福挡了路的姑娘,一个黑瘦的伙计正指着她鼻子发飙,姑娘只低头抹着眼泪。晨香本已被大福拽出门了,见此,憋下去的一口气呼地又涌上来,挣脱大福折回店里。

“自己的东西不好,还怪客人挑剔,你们温家就是这样店大欺客的吗?”

那伙计斜着眼睛把晨香上下打量一番,揶揄道:“咱们店今天是穷鬼上身了吗?一个两个都来找事。”

“你说谁是穷鬼?”大福伸手就来揪伙计的衣领。

伙计吓得就要往柜台下面钻。晨香拦住大福,对那伙计说:“我们不是来找事的,是你先对客人大呼小叫,你应该给这位姑娘道歉!”

伙计确认安全了,这才从柜台下钻出来,哼道:“客人?你问问她,是来买香粉的吗?从贵到贱看了七八盒了,就是这个,”说着举起一个小盒子,“就是这一等宫粉,她都说香味太冲。可是满苏州城你找找,你要是能找着更好的,我就给她道歉!”

晨香回身看看那姑娘,姑娘赶紧冲她摇头:“我不买了。”

“不买了?”伙计鄙夷地说,“你买得起吗?一盒三十块钱,你一辈子也没见过三十块钱吧?”

姑娘蓄在眼眶里的眼泪一下又流出来,一双干瘦的手扯着衣襟,低头就要往外走。晨香一把拉住她。“等等!”说着吩咐伙计,“把那宫粉拿给我看看。”

伙计索性哼笑着递给她:“好好看看,看看鸡蛋里怎么挑骨头。”

那是个精致的黑漆小盒,盒身上绘着银色花鸟,打开,里面是一个藕粉色的蚕丝布袋。一股金桂花混合着茉莉的香味透过布袋飘出来,叫人想起夏日的傍晚,母亲坐在桂花树下哼唱摇篮曲。晨香不知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心中莫名酸涩,默默打开了布袋。

细白柔滑的粉质,仔细辨识,有珍珠粉的味道,还有醇厚的麝香、当归、沉香的香味,还有一种异常迷人的香气,她却无法辨识,难道是她一直无缘一见的龙涎香?

“挑出骨头来没有啊?”伙计斜着嘴角问。

店里客人都被吸引过来,心思各异地瞧着她。

晨香沉思片刻,抬起头说:“香粉的确不错,里面用了金桂花、牡丹和茉莉熏染,花是好花,也舍得用料,所以熏染出来的粉花香浓郁。”

伙计扬了扬下巴:“哦?”

“更难得的是,里面还添加了上好的当归和沉香,当归活血,沉香安神,常敷可以使皮肤气血畅通、面色红润。”

瞧热闹的客人纷纷点头,伙计得意地笑起来:“那苏州第一,当不当得呀?”

“可是美中不足,是花香与木香主次不分。”晨香翘起狡黠的嘴角,继续说,“花香与木香,是两类不同的味道,一主一辅可以相得益彰,但若主次不分,便会如山珍海味一锅炖,全无雅趣,也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好材料。所以,这位姑娘说你的香粉味道太冲并没错,你应该向人家道歉。”

伙计刚刚还沉浸在苏州第一的美誉中,一下有点转不过弯来,当着看热闹的客人,更加不愿意低头,强辩道:“用足好料反倒是错了?我就是不道歉,你能把我怎样?”

大福快气炸了,吼着“你看我把你怎么样!”一记铁拳就要抡过去。

晨香拦住大福,冷冷地说:“你放心,我们不会把你怎样,可是你别忘了,你们温家香粉经营两百年,靠的可不是店大欺客,更不是你这样的盛气凌人。你这样不把客人当回事,小心这老店毁在你手里!”

伙计还想还嘴,又怕大福再打他,指着她只是说“你你你”。

晨香转身拽过那位姑娘:“他的道歉不值钱,不要也罢。这种店有名无实,以后再也不要来!”说罢便往外走。

“姑娘请等一等。”

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从屏风后传来,还挺好听的。晨香回过身,见一个身着西装马甲的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男子二十多岁,浓眉大眼高鼻梁,好看是挺好看,就是一身打扮洋里洋气,还拄着根西洋杖,就差胸前挂个牌子,写上:我留过洋,见过大世面。

先前跋扈的伙计见了他,立即低眉顺眼地叫了声少东家。晨香暗想上梁不正下梁歪,气哼哼地瞧着他。

“上梁”和善地走到她面前,笑着说:“我是温家香粉的少东家温玉和,刚才伙计待客无礼,我代他向两位姑娘道歉了。”

真心道歉的话,何必等到现在?还不是看围观的人多了,怕影响你们家生意!

晨香眼中闪着“我一眼就把你看穿了”的光芒,抬起下巴说:“少东家的道歉,我们可当不起。”

温玉和笑得更有诚意一些:“方才姑娘说,温家经营两百年,靠的不是店大欺客,更不是盛气凌人,温某深以为然,回头定会整肃店规,善待每一位客人。”

晨香敷衍地点点头:“行,那这里有这么多客人,你一个个好好善待吧。”

“姑娘请留步,”温玉和忙又叫住她,瞥一眼不长眼色的围观群众,露出想说又不好意思说、不说又不甘心、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的表情,“方才听伙计说,承蒙姑娘抬爱,有上好的香粉向我们出售,不知现在可否让温某一见?”

哼,我就说你不会平白无故出来道歉吧!晨香挑起眉梢:“想看?”

“想看。”

“行。”晨香从小筐里拿出一包递给他。

温玉和打开看看,闻闻,又看看,又闻闻,目光炯炯:“姑娘可否与令兄一起,随温某到内间详谈?”

“想买?”

“姑娘才华非凡,如果换一个更大的舞台,定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不知姑娘是否愿意……”

“哦,想请我帮你做事啊?”

“姑娘的才华百年一遇,如能善加发挥,定会有惊人成就。”

“抱歉,我对你们温家没兴趣。我的香粉,是用来让人变美、给人以幸福感的。你们这种无良商家不配拥有它,我更不稀罕在你们这里做事!”晨香说罢回身,“大福哥,我们走!”

“过瘾!”回到街上,大福挥舞着胳膊大声说,“刚才真是太解气了!”

晨香鼓着嘴不说话,只是脚下呼呼生风。

大福又说:“你也不用这么生气,这种大店都名不副实的,就像那些细皮嫩肉的书生,并不见得会是好夫婿,倒不如我……们这种粗手粗脚的更会疼人。”

晨香只顾朝前走,大福又说:“留过洋又怎样?留过洋更阴险狡诈。晨香啊,你以后嫁人,一定要找个门户相当、知根知底,最好还会点功夫、能保护你的人。”

晨香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大福。

大福一愣,羞答答地就红了脸。

“我知道我们该去哪里了。”

“嗯?”

“余香斋!”

大福反应了一瞬,急忙跟上。“可余香斋不是和温家香粉齐名的吗?这苏州城里的香粉店这么多,你要不要把眼光稍微放低一些?”

“晚上的莲藕排骨汤不吃了。”

“……就去余香斋!让那个温家少东家瞧瞧,别人家是怎么争抢我们的香粉的!”

“要不要再加一壶花雕酒?”

“啊?”

“不要算了。”

“哎,别,咱爹爱喝。”

余香斋位于苏州最气派的同德街,门前常年车水马龙,如果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不要说进店,一般人就是连店门都不敢靠近。不过经刚刚那一气,晨香此刻已豪气干云,没有什么是她不敢的了。

“卖香粉啊?”学徒模样的小伙计瞧瞧晨香,又瞧瞧大福,一肚子问号憋在嗓子眼,终究被二人的气势震慑,躬身说,“二位稍等,我这就去楼上禀告少东家。”

余香斋的店铺风格和温家迥异,店内陈列着一圈精致的檀木博古架,架上错落搭配着盆花、摆件与各式香粉盒。花香、粉香与檀木香融合,散发出悠远绵长又叫人心生沉静的味道,仿佛世上已千年,这里却仍是当初的模样。

晨香抬手触摸那檀木架,架子是有些年头的了,她触摸着它,心潮莫名就有点起伏。

“听伙计说,有人卖香粉卖到了我余香斋来,我还以为是在开玩笑。”

晨香恍然回身,见一个身穿湖蓝色暗纹长衫的男子正走下楼梯。那男子方脸,肤色微黑,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叫人看不出他是想赶他们走呢,还是想先瞧瞧他们的货。

大福几大步走到他面前,把篮子呼地往前一递:“是不是开玩笑,你看看就知道了。”

那男子却连眼都不垂:“先给我个理由,为什么要收你们的货?”

“当然是因为我们的货好!”在温家店里受的气还未消,大福瞪着眼睛说,“你爱收不收,反正苏州城里有的是铺子排队要。”

男子被逗笑了:“那么第二个问题,苏州这么多铺子,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卖?”

“你这人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收就收,不收就……”

“因为只有苏州第一的铺子,才配得上我的香粉。”

“哦?”男子看向晨香,打量了她一会儿,似乎觉得很顺眼,笑容便好看了些,“那么第三,苏州第一也不止我一家,温家不是也很不错吗?”

晨香忽然觉得,这些富家阔少别的不行,触人霉头的本事倒是一个赛一个。你讨厌谁,他偏要提谁。

“因为我讨厌温家,这辈子都不想和他们做生意,这样可以吗?”

“哈哈哈!”男子笑得更畅快了,“意气用事,可不是做生意之道啊。”

“这不是意气用事,”晨香气鼓鼓地说,“温家上下蛮不讲理,惺惺作态,香粉也名不副实,真不知道这苏州第一的名声是怎么骗来的!”

“哈哈哈哈哈!”男子拍着手大笑起来,“姑娘好直率的性格,这脾气我喜欢。好!把你的香粉拿给我看看。”

晨香仍叉着腰生气,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啊?哦,好,给你看。”

余耀宗接过一包,打开看看,又嗅了嗅,再仔细看看,不由眼里放出光来:“姑娘的脾气好,香粉果然也不错。这些我都要了,以后你有多少我要多少。”

“你是认真的?”

“我叫余耀宗,是余家的少东家,”男子说着转向小伙计,“把香粉收了,去按这位……”

“晨香!”

“按晨香姑娘开的价钱,去账房支钱。晨香姑娘,以后合作愉快。”

5

傍晚,细雨如丝,空气中生出清新的味道。挑着担子的小贩叫卖着一天中最后一点菱角,穿绣花旗袍的女子撑起了伞,巷子一头的小楼上,评弹声不急不缓。苏州城像一个心情愉快的女子,露出她最柔美的一面。

晨香轻快地跑上一座小桥,抬手去接雨丝。大福站在桥下,忧心忡忡地看了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地走上去,忧心忡忡地挨在她身边。

“晨香啊,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那个余耀宗,我劝你还是别和他做生意了。”

晨香转过头,清澈的眼睛在细雨中更加水灵:“你怕他别有所图?”

“肯定的!”大福激动地说,“哪有不看货就收东西的?十块钱也不是小数目。”

晨香哈哈笑起来:“放心吧,他就是花钱买个痛快,我们呢,就给他痛快,又不损失什么。”

“给他痛快?不损失什么?!”大福颤抖地指着晨香,“晨,晨香你变了。”

“你没看出来吗?我骂温家香粉的时候,他笑得多痛快。一山不容二虎,他也讨厌温家,我也讨厌温家,大家在一起骂骂,他得了痛快,我们也有钱赚,多好。”

大福想了想,长舒一口气:“他买我们的香粉,就是因为这个?”

“不是这个!”晨香哈哈大笑着跑下桥去,“难道是因为他觉得我像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雨一会儿就停了,只是天还有点阴。他们赶回昌善局时,天已经快黑了。昌善局是停尸的地方,白天附近也没什么人,这会儿更是连个鬼都没有。穿过阴风阵阵的小巷,前面一拐就到家了,晨香不禁加快了脚步。

“站——住——”

一个悠长的声音突然飘**在四下无人的巷子里,晨香猛地原地打了个激灵,被身后的大福一下撞上来,差点摔倒。

“哈哈哈哈哈!”前面的一堆箩筐一动,一个精瘦的男人从那后面跳出来,捶着肚皮笑得前仰后合,“妹妹别怕,哥哥和你开个玩笑。”

大福立刻站到晨香前面:“我才是她哥。”

“哟哟哟,这么凶干什么?”那男人一脸受伤的表情,旋即又对晨香笑嘻嘻,“都怪我,两位搬来这么久,也没顾得上跟两位打声招呼。”

晨香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叫丁三,这儿的人都叫我丁爷,”男人笑嘻嘻地说,“妹妹如果愿意,也可以叫我三哥。”

大福紧贴着丁三的胸脯把两人隔开:“不管你是什么丁三、丁四,我们都没兴趣认识你。”

丁三嫌弃地后退几步:“大福,是吧?我好心告诉你,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凡事可由不得你想不想。”

“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么紧张干吗?我又不是坏人。”丁三说着又笑嘻嘻地转向晨香,“我呀,就是古道热肠,见不得那些流氓盗匪欺负老百姓,所以平日里呢,就替大家维持这一方的治安。”

收保护费的?晨香打量丁三的体态,估计只有大福的二分之一,便笑着说:“维护治安可不容易,平时花费不少吧?”

“哎哟,还是我妹妹懂事!”丁三眉开眼笑,“花费虽然不少,可是摊到每户头上,也不多,”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每月一百块钱,晨香妹妹这么懂事,三哥再给你打个折,只收你五十块,怎么样?”

大福差点笑出声:“这运气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我刚想着这边没有木头桩子练功,今儿就遇上个人肉桩子,”说着撸起了袖子,“五十块是吧?”

丁三也笑了,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枪:“对,五十。”

枪口黑洞洞的,枪杆发亮,不用想也知道是把好枪。

大福的脸抽了抽:“……那还真是不多。”

“哪里是不多?简直就是太少了。”晨香忙笑着说,“不过三哥,真是惭愧得很,我们一家刚搬来苏州,处处都要钱,眼下是真的连五十块都拿不出来。”

丁三也不气恼,似笑非笑地说:“那听妹妹的意思,是有别的法子来结这笔账咯?”

“我哪有那么多办法?只是想请三哥宽限三天,三天之后,还在这个巷子口,我一定把钱一分不少地交给你。”

丁三把晨香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哼笑道:“我可警告你,可别给我出什么幺蛾子。”

6

对于三天后还要到巷子口履约,大福表示难以理解——把家悄悄搬走不就行了?何必和那些流氓讲信用?而晨香则觉得,流氓的特点就是欺软怕硬,你得把他狠狠地制服一次,以后才不用担心他再欺负你。

三天后,天气十分晴朗,太阳西垂,晚霞像羞红脸的姑娘。晨香独自站在巷子口,一边小心地计算着步子,一边不时朝大路眺望。一辆棕白相间的汽车拖着两行尘土疾驰而来,驶到巷口停了下来。丁三猴子一样跳下车,笑嘻嘻地说:“我就说晨香妹妹最守时,果然比我还早。”

晨香没想到他会坐车来,看到车上似乎还有别的人,不由重新估量了一下行动的难度。但箭在弦上,难不难都得放了。

“三哥贵人事多,我怎么敢让你等呢?”晨香精确地站在一棵野草前,算计着还要引诱他向前走几步。她笑着递上纸币:“五十块钱,一分都不少,你数数?”

一步,两步,三步,就差一步了!丁三却突然停了下来。

“哎,提起这个我就后悔。”丁三一脸的内疚痛苦,完全没有要收钱的意思,“那天之后我就想啊,晨香妹妹初到苏州,生活多不容易,我丁三堂堂七尺男儿,哪能收妹妹的钱呢?”

呃?晨香举着钱的手臂迟迟没有收回:“那……你是想收谁的钱?”

“谁的钱也不要,”丁三仗义地说,“妹妹你这笔保护费以后不用交啦!”

流氓不要钱,比要钱更可怕。

“妹妹不必多疑,”丁三笑嘻嘻地说,“三哥说话算话,今天不但不要钱,还要给你介绍位大贵人呢。”

果然有下文。晨香警觉地朝那车里望去。

丁三跑过去恭恭敬敬地开了门:“温少爷请。”

一只纯白色皮鞋踏在地上。一个穿黑白条纹西装、黑白条纹衬衫、黑白条纹马甲,配黑白条纹领带的少爷从车上下来。晨香隔着帽檐看不清他的脸,只是突然觉得头好晕啊。

“温少爷,这位就是晨香姑娘,您可还满意啊?”

那少爷摘下黑白条纹礼帽,笑眯眯地打量晨香,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晨香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丁三喜不自禁地介绍说:“晨香妹妹,这位就是咱们苏州城里最帅、最有钱,也最会疼人的温家二少爷,温玉仁。”

“温家?就是那个做香粉的温家?”

“正是!百年望族、书香门第、封疆大吏、皇亲国戚,”丁三把会背的词都背了个遍,“妹妹你以后有了温二少爷照应,就再也不用吃苦啦。”

怪不得眼熟,这人原来和温玉和有几分相似,只不过五官更贱。看来那温家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家。不过他来找我做什么?

温玉仁还在冲她眨眼睛。晨香便脑补了一个“那天温玉和十分喜爱她的香粉,自她走后便四下打听,终于找到她的下落,但又怕她仍记恨于他,便让弟弟来谈合作”的情节。

“温二少爷,你是要买我的香粉吗?”

“买,买,买!”温玉仁点头点得脖子都快断了,“宝贝儿,你的香粉,你的人儿,你的什么我都买。”说着就迈开步子朝她扑来。

晨香一惊:“哎,你别过来!”

温玉仁越发急切了:“妹妹别怕,哥哥会好好疼你的。”

晨香急得不得了,指着他脚下说:“你别动,那里,那里……”

温玉仁只是当良家女孩害羞,哪想到脚下还有机关?晨香越喊,他越忘乎所以地扑上来,只听扑通一声。

“嗷——”

“……那里有陷阱。”

7

“嗷!嗷!”温家内院里传来凄惨的号叫,“你们是搽药呢,还是杀人呢?啊!疼死我得了!”

月夜明亮,丹桂飘香,温家偏院的桂花树下端坐着风韵犹存的美妇人,正是温家二姨太。二姨太白脸涂着大红唇,白天或许好看,可在这月夜之下,晨香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想起自己上次月夜罚跪还是在吴镇,如今事隔数月又被罚,这月夜和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好狠心的丫头!”二姨太捶着木椅骂道,“我们温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二少爷看上你,是你做梦都梦不到的福气,你竟然设计谋害!简直不知好歹!”

“夫人,那陷阱真不是给二少爷准备的,我那是……”晨香咬唇瞥向旁边的丁三。

丁三给了她一个“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的眼神。

二姨太被这一岔,火又发到丁三身上:“还有你!给二少爷物色个姑娘,你把她捆来、绑来、打晕了拖来,怎么送来不行?非得把二少爷往那种下贱地方带。结果怎么样?中了人家的奸计了吧!”

丁三忙赔笑认错。晨香暗想这温家人的逻辑还真是一个比一个清奇。

“嗷!”房间里又传出号叫,“轻着点,这可是脸!”

二姨太顿时又哭起来:“知错有什么用?二少爷的脸都毁了,可怜我的儿啊!他还那么年轻!”

那陷阱里铺了取花材剩下的玫瑰花枝,温玉仁的确是扎伤了手和脸,但也没有毁容那么严重。晨香想大事化小才是求生之道,便说:“夫人,二少爷的脸其实不要紧,不会毁容的。”

“你还敢说话?!”二姨太呼地起身离开椅子,几步过来托起她的下巴,“瞧这张狐媚脸,不伤到你自己脸上,是怎么样都不要紧吧?”

晨香忙闭上嘴,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怕了?”二姨太狰狞地笑,“怕也没用!我今天就毁了这张狐媚脸,看你以后还怎么勾引富家少爷?王婆子,拿刀来!”

一个满脸横肉的婆子应声递来一把尖刀,刀刃在月色下反射着森森白光。桂花树下,一个仆人一直朝这边瞧着,晨香本想大喊救命,却见那小仆人不等她喊,嗖地就跑走了。刀尖抵在脸颊上,触感冰凉。晨香心中第一次涌起真正的恐惧,暗想自己今天会不会死在这里?

“娘!不要啊!”温玉仁跌跌撞撞地跑出来,额上还挂着没黏好的纱布,“脸不能划!”

“闭嘴!没出息的东西!”二姨太被这一激更生气了,“你这样没出息,我什么时候才能扬眉吐气?”

温玉仁跑近了,却不敢靠前,瞧着那刀尖嗫嚅着。

晨香闭上眼睛,暗想自己就算能活着离开这里,以后怕是也嫁不出去了。夜风吹过,送来一阵白芷与檀香的香味。

“二姨娘手下留情。”

晨香睁开眼,见那人是温玉和。他今天仍是一身西裤衬衫的打扮,但有了温玉仁那身黑白条纹做对比,倒也显得顺眼许多。

“是大少爷呀?”二姨太阴阳怪气地说,“这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管我教训一个贱人?”

温玉和的视线落在刀刃上,皱了皱眉:“若只是教训人,自然没问题,但如今都民国十七年了,早就不兴动用私刑,二姨娘可要把握好分寸。”

二姨太嗤笑一声:“玉和啊,老爷送你去留学,这钱真是没白花呢,喝了几年洋墨水,说起话来都是一套套的新道理。”

“温家历来家风敦厚,爹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若是今天传出欺凌良家姑娘、动用私刑的话去,爹怕是也不会答应。”

二姨太脸上的嗤笑敛了去,眼神在月下闪着寒光。温玉和与她四目对视,良久,终是二姨太笑了笑,拿刀身在晨香脸上轻轻拍了拍。

“瞧瞧,这张狐媚脸多会长,惹得温家少爷一个两个都来替你求情。”说罢用刀尖沿她的脸颊划过脖子,划过锁骨,划到胸前,最后狠狠用力刺向她。

晨香紧紧闭上眼睛,好半天,却发现她只是挑断了绑在她胸前的绳子。

“今天看在大少爷的面上,就饶了你。”

说是饶了她,二姨太眼中的寒光却分明要将她生吞活剥。晨香打了个寒战,飞快地抖开身上的绳索。爬起来时又跌了一跤,她顾不得疼,拼命再爬起来向外跑。温家的院子太大,转个弯,再转个弯,晨香几乎以为自己迷路了,总算看到那扇大门。她拼了命地奔过去,推开大门前下意识地回头,见并没有人追上来。

8

夜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晨香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筋疲力尽,而后停下来。不远处飘来鱼腥味,她左右看看,这才发现前面是条不认识的河。跑错方向了,只好再往回走,夜黑漆漆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路边树叶发出沙沙声。树影张牙舞爪,像无数只伸向她的枯手。晨香一边默念不要自己吓自己,一边拼命加快脚步。

突然从斜侧巷子里蹿出一个人影。晨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嘴就被一只大手紧紧捂住。

挣扎、撕咬、踢打,血腥味伴着鱼腥味越来越浓,晨香发现自己被拽到了河边,桥下停着一条乌篷船。大福以前吓唬她,说上海租界那边的妓院常来这边“进货”,所以这一代常有漂亮的良家姑娘失踪。那些话她以前听一次笑一次,觉得编瞎话也要有个限度,如今她盯着那乌篷船,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希望那些话都是编的。

那人将她缚住手脚拖至桥下,眼看就要送上船。晨香想,两害相权取其轻,犹豫一瞬,奋力挣脱那男人,一头撞向桥下石墩。脑中迅速晃过爹、大福、吴镇,还有记忆的不知哪个角落里飘来的、一片芬芳的花园。

一瞬间,她突然想,人死后真会遇见已去世的亲人吗?自己会见到生父吗?迷糊了一瞬,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