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升的晨光照在花园里的露珠上,牵牛花舒展开花骨朵,月季抻了抻腰身,百花香混合着青草香,准备给这座即将醒来的大宅一个惊喜。
吱嘎一声,稚嫩的小手推开房门,六岁的晨香拖着两条蓬松的小辫子,迷迷糊糊地走出来。百花香扑面而来,她皱了皱小鼻子,不,不是这种香味,是茉莉混合了桂花的味道,娘身上的味道。
小鼻子又吸了吸,嗯,这回对了,香味是从廊下飘来的,还有娘的声音。
“晨香,过来。”
“娘!”小东西清脆地叫着,沿廊下跑去。
拐过长廊,穿过后庭,来到那条年深的荒草径。那香味更浓了!
“晨香,到娘这儿来。”
乌黑的发髻,绿色的衣裙,是记忆里娘的模样。小小的嘴唇瘪了瘪,几颗大泪珠滴下来,转而又破涕为笑:“娘!”
荒草径通向后门,常年锈锁的铁门竟然开了。晨香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娘,等等我!”
后门出去是一条石子路,苏州城还没有醒来,路上偶尔有几个早起出城的赶路人,对她投来诧异的眼神。但也只是一瞥罢了,风雨飘摇的世道,皇帝都叫人拉下马了,谁还顾得了一个独自行走的幼童?
石子路通向河边,河水既清且宽,是苏州城和下面好几个镇的水源。白天常有人到这里洗衣挑水,可现在时间尚早,连个人影也没有。香味飘到河边就突然消失了,娘的身影也不见了。晨香猛然睁大眼睛,像是从梦里醒来,又像是不甘心这只是一个梦。
“娘?娘?”
身后传来鞋子踩在草地上的沙沙声。晨香喜悦地回头,笑容却瞬间凝固在脸上。
“啊!”
小小的喉咙还没来得及叫第二声,便整个人跌入河里,一双小臂膀奋力扑腾,逐渐下沉。不远处传来了早起进城的小贩的吆喝声,岸上的黑影迟疑片刻,悄然离开。
2
夜幕初降,两三颗星星爬上天空,一个跛脚的男人拎着一个竹筐,领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从河边经过。男人粗糙的脸上不大看得出年龄,只是一双手却十分细嫩。男孩黝黑壮实,跑跑跳跳围在男人左右。
“爹,那里有个人!”男孩突然大叫。
“是啊,好像是个孩子呢。”男人扔下竹筐,一跛一跛跑到岸边。
女孩全身湿透趴在草地上,侧脸埋在碎发、泥水之中,仍隐隐透出娇俏。男人探了探女孩的鼻息,试着叫她:“孩子?”
“爹,她还活着吗?”
男人再叫:“孩子?”
晨香慢慢睁开眼,感到四肢百骸都浸透了水,小小的肩膀抖了一抖。
男孩跳起来:“太好了,她还活着!”
晨香迷迷糊糊看见一大一小两张脸上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立刻惊吓得坐了起来,打了个大大的寒战。
男孩忙问:“你冷吗?”
晨香摇摇头,被晚风一吹,又打了个寒战。
男人心疼地说:“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的家人呢?”
家人?晨香停住的脑子转了起来,对,是娘带她来这里的。“娘?”她嫩声嫩气地叫着,四下张望,哪里见得着娘的踪影?咦?不对,这里好像也不是家里后面那条河。她越发紧张地张望起来:“娘?娘?”
“孩子别怕,”男人和蔼地说,“告诉我你的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周围一片陌生,晨香六岁的小脑袋还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越发惊恐地摇头。
“你不知道你的家在哪儿?”
“……”
“那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是我娘带我来的。”
“那你娘呢?”
晨香被这一问,一下子顿住,接着青紫的小嘴一瘪,大颗大颗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我娘死了。”
“什么?”
“我娘去年就死了,但我今天见到了她。”
一阵冷风拂面,男孩一下跳开,惊恐地大叫:“有鬼!”
男人也四下望了望,问:“孩子,告诉我,你娘到底是怎么带你到这里来的?”
晨香把早晨闻到娘的香味,一路跟着娘来到河边,又掉下河的经过说了一遍。男孩越听脸越白,临了惊恐地说:“糟了,你一定是遇到鬼了!是你娘想你,想要把你带走!”
晨香脸上正挂着泪珠,闻言破涕为笑:“真的吗?”
男人忙叫儿子别乱说,又问:“你再想想,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都叫什么名字?你家是什么样子的?”
晨香低了头,大眼睛暗下来。“我还有一个爹,一个哥哥,我爹叫老爷,哥哥叫大少爷,我家有一个大花园,里面有很多花。”其实还有一个后娘,只是她不想说。
“哎,大小姐!”男孩叫道,“你这么说,我们没办法帮你的。”
晨香被这一吼,怯生生地向后缩,一缩又牵动了肠胃,咕噜噜一阵肠鸣。天更晚了,晚风一阵凉似一阵。
男人想想说:“孩子,你先跟我回家,明天我们帮你找家人,好吗?”
晨香紧咬着嘴唇,看看天,又看看眼前的男人,只是不说话。男孩突然跑开,不一会儿拎着竹筐回来,拿出一个小包递给她:“这个给你,喜不喜欢?”
是香粉!茉莉混合着桂花的味道,晨香眼睛一亮。男孩高兴地看着她:“拿着吧,反正是今天卖剩下的。”
晨香终于接过来,想想说:“谢谢你。”
男孩终于长吁一口气:“不用谢,我家里还有呢,在你找到家之前,我们每天卖剩的香粉都给你。”说罢又挠挠头,“呃,你要是喜欢,等你找到家了,我也可以每天给你送过去。”
香气熟悉而宁静,晨香认真想了想,说:“可是,你还没问过你爹呢。”
男人眼角牵出笑纹,男孩从爹那儿收回目光,昂首拍拍胸脯:“这事儿我就能做主。”
夜深了,星光变得璀璨起来,一阵微风吹过,送来一阵青草香。这个夜晚,晨香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男孩看着她,眼睛就亮起来。
“我叫大福,八岁了。你呢?”
“我叫晨香。”
“早晨的花香,真好听……是这个意思吗?”
“我也不知道。”
“一定是。”
3
雄鸡展翅,飞沙走石,人畜色变。
阿吉婶焦急地挥着手,跺脚大叫:“鸡!鸡!我的鸡!”
晨香正朝这边走来,见状一下扔了篮子,灵巧地跃上长桌,抄起桌边扁担就朝那家禽一通乱打。那大公鸡飞扬跋扈正在兴头上,猛然挨这一顿劈头盖脸,一下有点蒙,落在一摞竹筐边揣摩敌情。晨香忙朝那竹筐摊主使眼色,摊主心领神会,拿起竹筐飞快一扣,筐里顿时扑棱棱一阵乱响,伴随着愤怒的鸡鸣。
“阿吉婶,你的鸡笼该修啦。”晨香一边笑着说,一边拎着漂亮的大公鸡递过去。
阿吉婶乐得眉开眼笑:“我们晨香越来越能干了,我要是能像你爹一样,捡着你这么个有用的女儿就好啦。”
竹筐摊主用力咳嗽,阿吉婶忙拍一下嘴巴:“瞧我这张嘴,晨香,你准能找到你亲爹。”
晨香笑笑,依旧一脸灿烂,从篮子里数出十个很小的香粉包递过去:“阿吉婶,这是新做好的,你看看怎么样?”
阿吉婶锁好了鸡笼,接过来一闻,惊喜得大叫:“晨香,你是天上的花仙下凡吗?不对,花仙也没有你这样的好手艺。”
晨香清清爽爽地笑起来:“客人们都喜欢吗?”
“岂止喜欢,幸亏你来得及时,上次的香粉昨天就用完了。”
“这么快?”
“可不是,买东西有这么好的香粉白拿,傻瓜才不要呢。”
晨香拎着篮子,站着笑而不语。阿吉婶“哦”了一声,拿出一张两毛钱递给她。
“谢谢阿吉婶。”
“谢什么,自从有了你这招,我的鸡果然比别人好卖多啦。”阿吉婶说罢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什么,附在晨香耳边说,“不过你要小心了,许小满那个丫头,也想学你这一招,今早也来找我推销香粉了。”
“哦?”
“不过我没要,”阿吉婶颇有意味地笑着说,“也不看看她的货什么成色,还想和你卖一个价钱。”
晨香想想,又从篮子里拿出一小包香粉,笑着递过去:“谢谢你阿吉婶,这包是我送你的。”
阿吉婶惊喜地推辞一番,喜滋滋地收下,又和晨香寒暄几句,目送她奔向下一个“合作商”。
这个“合作商”销售法,是自从半年前爹的腿彻底不能走路以后,晨香创造的独门营销大法——她把香粉分成小包,便宜卖给一些小商户,让他们随商品附送给买主。买主有东西白拿,自然高兴,小商户的生意也好做些。而每一包的成本极低,也是小商户负担得起的。
当然,这样做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许多永远也不可能买她香粉的人,因为这一招而喜欢上了她的香粉,最终都成了她的客户。
自从用了这套销售法,她的销量日益见增。吴镇虽不大,一家一家“合作商”都走完,也已经日头过午了。前面是今天最后一站,福寿药铺。晨香捏了捏口袋里的钱,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今天收获不少,除了汤药,还可以给爹买两帖膏药。大夫说爹那条腿要内服外敷才行,其实哪里要他说?钱够才要紧。
“咻!”一根竹竿突然横在眼前,晨香差点被绊倒。
“魏晨香,你给我站住!”
窄巷里突然蹿出个女孩,那女孩领口汗津津的,圆脸通红,不是许小满又是谁?许小满收了竹竿,走出来站在路当中,身后还跟着十多个人。晨香脑中电光石火,把那十多个人一一扫视一遍,握紧篮子的手便松了一松。
“魏晨香!”许小满怒喝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晨香笑嘻嘻地说:“当然知道啦,认识这么多年,你哪次做事不在我意料之中?”
“你!”开局就被怼,许小满的脸更红了,冷笑说,“魏晨香,今天嘴皮子可救不了你,你看看我身后,吴镇吃胭脂水粉这碗饭的,今天都在这里了,不给大家一个说法,你别想离开!”
晨香看了看她身后,笑着打招呼:“丁叔、李婶、胖丫,你们好啊!”
干瘦的丁叔忍不住了,开口说:“晨香,你这几个月生意好,可也得给我们留条活路啊!”
“听见了吗?”许小满说,“做人不能太自私,大家一个镇上做生意,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偏你出风头要把钱都赚了,让大家怎么办?”
晨香假装无奈道:“哦?那你想怎么办呢?”
“不是我想,是大家想,”许小满见晨香有意服软,扬起下巴说,“第一,停止你现在的贩卖伎俩,大家像以前一样,公平竞争。第二……”
“哎,等一下,”晨香打断她,“你这第一句好没道理,以前就是公平竞争吗?”
“当然。”
“可谁不知道,你们许家是镇上的香粉大户,一样的香粉,我们走街串巷卖一个价钱,拿到你们铺子里去,就卖另外一个价钱。”
许小满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一听这个,越发扬起下巴:“那当然,我们许家的铺子开了几十年,这几十年的经营,就是我们卖高价的依凭。你嫉妒我们卖高价,还管得了客人愿意买吗?”
“对嘛,就是这个道理。”晨香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的香粉好,脑子又聪明,这也是我生意好的依凭啊,怎么能算不公平呢?”
许小满没想到被她绕了进去,气得直瞪眼,正要说什么,又被她抢了先。
“丁叔,胖丫,”晨香说,“你们自己说,你们的香粉比许家的如何?”
其实是差一点的,但是人这种动物呢,只要不是天差地别,一般都看不到自己和别人的差距。果然,丁叔看看胖丫,胖丫看看丁叔。
许小满警惕道:“魏晨香,你不要挑拨离间。”
晨香不理她,绕到人们中间继续说:“我们的香粉既然质量不差,为什么就要低人家一等呢?我们没有店铺,但是我们有脑子呀。凭脑子和力气讨生活,这就叫不公平?”
过午的太阳炙烤着巷子,空气中有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变化。
丁叔犹豫着说:“晨香,你这一招我们也试过了,可人家只收你的香粉,不收我们的呀。”
晨香翘起唇角:“鸡摊、米行、土布行,对吧?”
丁叔刚要张嘴,胖丫抢先说:“我就知道,你和他们勾结好了的!”
晨香也不解释,只是继续说:“阿吉婶的鸡摊,客人多是有钱人家的仆人,或是餐馆的伙计,他们买鸡用的是主子的钱,香粉就等于白拿,谁会不高兴呢?只是阿吉婶的鸡有限,收了我的香粉,自然不需要别人的了。”她顿一顿,接着说,“可是米行就不同了,客人大多是我们这样的穷人,恨不得吃一顿买一顿,你送包香粉给他,他直接要你换成米,多一粒是一粒,所以我绝不会找米行合作,土布行也一样。”
丁叔迟疑着说:“晨香,照你这么说,好像我们和你只是找的店家不同,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吗?”
“当然不是了,”晨香说着瞥向许小满,“所以呢,她今天应该还和你们商量好了,逼我交出配方,对吧?”
丁叔尴尬地咧咧嘴:“这……”
“可就算我交出了配方,人家‘经营几十年’的店铺会让你们这些走街串巷的小贩捞着好处吗?如果我是你们,与其帮他们许家要配方,不如回去试试新学的那一招,吴镇虽小,动动脑筋,还是饿不着的。”
丁叔看看大家,大家各自看左右。午后的蝉鸣声一阵响似一阵,丁叔擦了擦额上的汗:“哎呀,今天这太阳热得厉害呀,那个,我先回去喝口水啊。”
“啊,我要中暑了,谁来扶我一下?”
“我来我来,我正好和你顺路。”
不一会儿,好端端一支队伍就土崩瓦解。许小满气得要原地爆炸:“魏晨香,我饶不了你!”
4
晴朗的夏日夜晚,星光慷慨地从屋顶漏进来,让屋子的主人可以省一点灯油。
“真香!”晨香闭着眼睛,对着缺了一角的破木桌深深嗅吸,“红烧蹄髈、松鼠鳜鱼,哇!还有粉蒸糯米藕!”
大福端着一大碗只见菜叶不见油的汤,隆而重之地走过来:“来啦,刚出锅的莲藕排骨汤,小心烫啊!”
晨香豪爽地拍一拍桌子:“小二,再给我来一壶花雕酒。”
“好嘞,绍兴花雕酒一壶!”
魏伯放下拐杖坐到桌边,笑呵呵看着一双儿女,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晨香,你跟着爹受苦了。”
晨香正在吃“红烧蹄髈”,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是,我原本出生在富贵人家,被您捡到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丝绸,脖子上戴的是翡翠,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爹,我背得对吧?”说罢笑嘻嘻地抬头眨眼睛。
魏伯哭笑不得。
“可是,我要不是做您的女儿,谁来教我做这一手绝世手艺呢?要不是手艺好,我又怎么能叱咤全镇,开辟这样火爆的生意局面呢?”晨香说着,豪气地一指柜子上的膏药,“您瞧,我今天一天就多赚了五毛钱,那两帖膏药就是明证。”
魏伯终于被她逗笑了,良久,叹口气,手抚在左腿上:“是爹拖累了你。”
晨香不说话了,视线也落向爹的那条腿。枯枝一样的瘦腿,藏在大小补丁接成的裤管里,在昏黄的灯光下让人忍不住想移开目光。
原本这条腿只是有点跛,也就是几帖膏药的事,可穷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总要在微不足道的小事和生死大事之间做抉择。一边是自己的腿,一边是一个孩子的一条命,爹选择了养活她,于是那条腿便一拖再拖,到今天彻底不能走路了。
明明是自己拖累了爹啊。
晨香放下碗筷,绕到魏伯身边,搂住他的脖子说:“爹,您瞧着吧,我以后一定会开一家吴镇最大的香粉铺子,赚很多很多钱,给您买一屋子膏药!”
魏伯宠溺地摸摸她的头。
大福在旁边笑道:“买一屋子膏药,那咱们家不是成膏药铺了?”
“咱的药不卖,只给爹用。”
大福更乐了:“那得多少条腿才用得完?爹又不是蜈蚣。”
三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充满昏黄的房间。油灯里一束小小的火苗,偶尔抖动一下,倒也乖巧。晨香笑着笑着,视线落在那火苗上,眼里的明媚便暗了一暗。
成为这个家的一员,已经有十三年三个月零二十一天了,那些曾经清楚的记忆,就像渐渐远去的梦境,任凭怎样努力都已记不清楚。爹很疼她,大福哥也很疼她,晨香知道自己不该再有什么奢求了,可心底那个不愿忘记往事的小孩却始终执拗地在那里,每当她敞开心扉地开心,她便会跑出来,提醒她不要忘记悲伤。
晨香把手伸向颈边,下意识地摸了摸那串翡翠珠子,珠子上的花纹极美,深深浅浅,行云流水。把这串项链戴在她脖子上的那个人,他到底在哪里?
“砰砰砰!”院门突然被砸得山响,晨香恍然回神,爹和大福也是一惊。
“谁?”大福喝问道。
不等回答,门板就被撞开了,两个短褂男子闯进院中,一个矮胖,一个瘦高。
矮胖的呵斥道:“魏晨香,你好大的胆子,敢毒害我们家夫人!”
瘦高的不容分辩,冲进屋里就要抓人。大福走上前,虎钳一样的大手捏在瘦高个胳膊上,瘦高个“嗷呜”一声,痛不欲生。
矮胖的面色一紧,气焰霎时减了三分:“你你你,魏大福,你别仗着进了几天武馆就敢撒野,耽误了董老爷抓人,回头我把整个武馆都给你砸了!”
大福仔细看了看两人:“哦,原来是董家那两条‘狗腿’,难怪看着眼熟。”说着手上更用力,“想砸武馆是吧?那还等什么回头?过了我这关,现在就去砸。”
瘦高个发出更加痛苦的号叫:“福爷饶命啊!”
矮胖的哆哆嗦嗦:“魏大福,你想清楚了,你妹妹害人性命,你这会儿护着她,回头我们老爷饶不了你!”
“我妹子也是由得你诬陷的?”大福全然不信,“你倒是说清楚,她什么时候,害了什么人的性命?”
“她,她就在今天,害了我们家夫人。”
大福和魏伯同时看向晨香,晨香一脸茫然。大福又用力捏了捏瘦高个的胳膊,几乎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你说,怎么回事?”
“啊!”瘦高个哀号着说,“就是董、董夫人今天搽完晨香送来的香粉,突然全身抽搐,接着就晕过去了,现在……眼看着就要断气了。”
“搽个香粉也能死人?”大福哼笑说,“你怎么不说是董家作恶多端,董夫人是遭了天谴?”
“是是是,是遭天谴,遭天谴。”瘦高个疼得生无可恋。
“回去告诉你家老爷,他夫人有病就去请郎中,死了就去买棺材,要是再来我们这儿撒野,我连你那条胳膊一起卸!听清楚没有?!”
瘦高个点头如捣蒜:“听清楚了,都听清楚了。”
“滚!”
大福一松手,瘦高个一下跌倒在地,失而复得似的紧紧抱着胳膊,爬起来就往外跑。矮胖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紧跟着往外跑。
倒是晨香叫住了他们:“你们站住!”
瘦高个正好跑到门槛处,闻声一下绊了个跟头。矮胖子跟得紧,也摔在他身上。两人仓皇爬起来,跑又不敢跑,留又不敢留。
“你们说,董夫人搽了我的香粉,就突然全身抽搐?”
两人琢磨一番,怯怯地点头。
“那她今天有没有吃什么东西?去过哪里吗?”
“夫人今天饮食如常,一整天也没出过门,只用过一样新东西,”矮胖子说到这里,飞快地瞥一眼大福,“天地良心,真是你的香粉。”
“还敢胡说!”大福大喝。矮胖子以为他要出手,隔空就号叫起来。
晨香止住大福,想想说:“好,我就跟你们去。”
大福惊道:“你信他们的?”
“他们再胆大,也不敢拿董夫人的生死编瞎话。人命关天,我应该去看看。”
“可是……”
“大福,叫晨香去吧,”魏伯拄着拐杖跟出来,“人命关天,耽误不得。”
“可是爹,那董家……”
“我们要是放着董夫人的命不管,不就成了跟董家一样的人了?”魏伯说,“再说那董夫人若是真有个什么,现在不去看清楚,以后就更说不清了。”
“爹说得对,”晨香笑着拍拍大福,“放心,我很快就回来的。”
5
白墙黑瓦,黑漆大门,门前六角绢丝灯笼高悬,院子里的灯都比别处更亮些。晨香被带进董宅正房主厅,董老爷斜歪着身子靠在雕花椅子里,一边叼着烟枪吞云吐雾,一边眯缝着一双水泡眼,一寸一寸打量她。
一个穿水绿纱裙的女仆哭红了眼,指着晨香斥责:“魏晨香,你好狠毒!夫人只不过那天因你态度不敬,嗔怪了你几句,没想到你竟对夫人下此毒手!”
“杀人偿命,”次首的女仆跟着道,“一定不能放过她!”
两人一唱一和,晨香只觉两股寒意从地下顺着膝盖蹿上来,立即感到事情不对劲。
董夫人一息尚存,这里却没有一个人问她这“罪魁祸首”用了什么毒,要怎样救人,反倒巴不得现在就让她以命抵命,一了百了。啊,记起来了,那个绿裙女仆是董夫人的贴身丫鬟,在董夫人向她定制香粉的那一天,她也在场,只是当时穿衣朴素,人也温顺……记得夫人叫她翠儿。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那女仆撞上她的视线,脸色一紧。
晨香朝她笑笑:“你叫翠儿是吧?我记得你。”
翠儿抽搭的脸顿时一僵,叫道:“你记得我又怎样?”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怕什么?”
“怕?我怕?”翠儿尖叫起来,三两步走到晨香面前,指着她的鼻尖说,“魏晨香,你毒害我们夫人,不要以为伶牙俐齿就能脱罪!”
晨香探身朝她嗅了嗅,了然地笑着说:“我原本只是猜猜,没想到真是你。”
有的仆人看向翠儿,有的面面相觑。翠儿气得浑身哆嗦,回身对董老爷说:“老爷,这丫头心思歹毒,又诡计多端,为了脱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主意!”
“你说对了,我就是诡计多端,”晨香诡谲地说,“所以这次,你拿我当替死鬼算是找错了人。董老爷,夫人现在一息尚存,如果我没猜错,夫人的命还有救,不知您能否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救救夫人?”
“你妄想!”翠儿叫,“老爷岂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加害夫人?”
晨香不说话,只是看着董老爷。董老爷深深吸一口烟,慢吞吞从椅子上下来,踱至她面前,俯下身,喷了她一脸烟。
“大夫都说救不活,你若没毒害夫人,又如何知道怎么个救法?”
晨香不争辩,忍着咳嗽和眼泪说:“冰敷额头、手脚,打开门窗通风,再在天凸、璇玑、华盖、紫宫、玉堂几个穴位施针,趁郎中还没走,老爷您现在救人还来得及。”
董老爷瞧着她,琢磨一会儿,向仆人摆了摆手:“照她说的做。”
仆人领命奔去。翠儿张了张嘴,撞上董老爷的眼睛,终于没敢说什么。董老爷又坐回雕花椅子上:“这回说说吧。”
十几双眼睛盯着她,晨香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怀疑,夫人是对香粉里的某样东西过敏,冰敷以减弱毒血循环,打开门窗可以通气,在几个要害穴位施针,则可以阻碍毒血入侵心肺,如果夫人能挺过今晚,应该就会好了。”
“这样说来,罪魁的确是你的香粉?”
“不,我的香粉没问题,是有人故意在里面做了手脚。”说着瞥一眼翠儿,“董夫人那天找我定制香粉,曾特别嘱咐我,她自幼碰不得百合花,否则就会全身奇痒、呼吸困难,近日又因身体虚弱,格外沾不得一丁点百合花气息。”
董老爷点头:“所以呢?”
“所以我为夫人调制的香粉,从头到尾都未曾沾染过百合花,可是刚刚,我却在夫人的贴身丫鬟身上,闻到了百合花的味道。”
翠儿原本紧绷着,到此却忽然一松,冷笑着说:“老爷,您自己闻闻看,我身上哪有什么百合花的味道?”
“老爷当然闻不到,”晨香不急不缓地说,“因为你已经换了衣服。夫人今天发病前,你穿的怕不是这一身吧?”
仆人们纷纷互换眼神,董老爷饶有兴致地重新打量晨香。
翠儿忙说:“我那是伺候夫人弄脏了衣服,你不要冤枉我。”
“花香这种东西,一旦沾身,经久不散,你换了衣服,虽然味道减弱了许多,常人闻不到,可是我能。”
翠儿委屈得快哭了,抓住董老爷的胳膊:“老爷,哪有她这样冤枉人的。”
“你想自证清白也不难,”晨香说着,环视一圈房间,走到门口的盆栽处摘了一片叶子,“凡是被百合花熏染过的衣服,沾到绿色植物的汁液都会变成紫色。你把白天穿过的衣服找出来,用这叶片擦一擦不就知道了?”
翠儿脸上闪过一丝不屑的神情,哼笑说:“这是什么道理,你们有谁听说过?”
“这个学问是比较偏,可是我熏染鲜花十几年了,保证不骗你,”晨香眨眨眼睛说,“不信你把衣服拿来试试?”
“我,可我那衣服已经洗了。”
“洗了也没关系,三天之内都能显色。”
“老爷……”
“翠儿呀,我相信你的清白,”董老爷瞧着她,慢悠悠地说,“咱就证明给她看。”
两个家丁去取衣服了,翠儿一脸慌乱压也压不住。晨香强撑着,虽脸上气定神闲,其实心里和她一样慌乱。什么用绿叶子擦一擦就会变紫,那当然是她临时编的,要是这个翠儿有胆一直撑下去,倒霉的就是她了。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谁也不敢出大气。突然,一个二十几岁、白胖胖的男子拍着手,又跳又笑地闯进厅堂,大叫道:“嘿嘿,爹!我娘活了!阎王爷把我娘放了!”
本是个好消息,几个仆人却一下子脸色各异,只有翠儿最先欢喜叫出来:“太好了,我们快去看看夫人。”说罢就往外走,只是还没到门口,又和一个家丁迎面撞上。
家丁手里拿了件皱巴巴的灰布长袍,递过去说:“老爷,翠儿的衣服没有洗,只是藏在了床下面。”
厅堂里一下子安静极了。晨香紧盯着翠儿,却是先前次首的女仆先跪下了:“老爷,这都是翠儿的主意,她说等夫人过世了,她就是新夫人,我们不敢不从呀!”
翠儿恨不得用眼神杀了她,咬牙切齿半天,终于也哭着跪下了:“老爷,我哪敢谋害夫人呢?是我表妹许小满,她和晨香为香粉生意争抢,就给了我一些百合花让我做手脚,我没想害死夫人的!”
董老爷纹丝未动,良久喷出一口烟,问道:“你说,这都是那个许小满的主意?”
“是是是,我只是想替我表妹出口气,没想害夫人的。”
“那她是怎么知道夫人碰不得百合花的呢?”
翠儿拼命点头,点着点着,忽然一顿,整个人痛哭着瘫软下去。董老爷走到她面前,弯腰时烟袋锅一斜,一撮烟灰落在她脸上,烫得她哀号一声。
“人要是蠢,就不能坏。”董老爷表情痛苦地说,“我已经生了一个傻儿子了,若真纳了你这又蠢又坏的,回头再生个傻儿子,你这不是毁我董家吗?”
翠儿不敢说话,只拼命地磕头。
董老爷直起身,回身朝门口两个壮汉家丁招招手:“家丑不可外扬。”
翠儿仿佛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大哭着号叫起来。两个家丁一人一边拎她出去,那哀号声渐远渐弱,最后似乎变成了谩骂声。
厅堂里剩下的仆人都飞快地撤了,屋子里只剩晨香和董老爷,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氛突然间无遮无挡。晨香莫名地竟比刚被抓来时更紧张,她动了动跪酸了的膝盖,悄悄起身。
“丫头啊,跪疼了吧?”董老爷朝她伸出胖手。
晨香一个激灵退后:“不疼不疼,董老爷,没什么事我也就走了。”
“谁说没事?来,”董老爷笑眯眯地拍拍身边椅子,“坐着说,我董某平生与人为善,今晚平白委屈了你,若不补偿一二,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晨香觉得心里毛毛的:“不用补偿,我不计较哈。”
“可我计较,”董老爷把她按到椅子上,“丫头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还精通医术,了不得呀!”
“谈不上精通,我爹久病,我不过懂点皮毛而已。”
“还是个孝顺孩子,好,好啊……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啊?”
晨香脑中陡然浮现他那个傻儿子的模样,惊道:“许了!下月就成亲。”
“退了它,”董老爷笑着拉起她的手,“这么聪明漂亮的丫头,全镇除了我董家,哪户人家能配得上?”
手上传来湿乎乎的感觉,晨香急忙用力抽出手:“晨香小门小户,怕配不上您家大少爷。”
“呵呵,你可别瞧我儿子憨,其实可知道疼人啦!还有我这个未来公公,也会好好疼你的。”董老爷说着又拉住她,脸也贴过去。
一阵热气混合着呛人的烟臭味袭来,晨香一下跳离椅子,躲得远远的:“董老爷,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站住!明天就是吉日,你今晚留在董家,明天就和少爷成亲。”
晨香握紧了拳:“董老爷,都民国十几年了,你不能不讲法律!”
“法律?”董老爷哈哈大笑起来,贴近她,指着自己鼻子说,“仔细瞧瞧,在吴镇,这个就是法律!”
夜阴沉沉的,起风了,门锁撞击门板,发出咣啷咣啷的声响,窗扇也被木条钉死了,只露出几个缝隙,不时晃过那个守门家丁的身影。
董老爷的确就是吴镇的王法,他说明天成亲,就绝不会拖到后天。外面响起喧闹声,过了一会儿又平息了。晨香知道那是大福在找她,可董家哪是他能硬闯进来的地方?要想逃出去,还是得靠自己。快三更天了,再过两个时辰天一亮,就彻底跑不出去了。她摸摸脖子上的翡翠项链,猜想如果拿出这条项链,守门的家丁会不会放自己出去?
爹说这串项链很值钱的,够普通人吃喝一辈子。一个家丁在董家,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吧?她摸着项链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手指在花纹上来回摩挲。无数次假想过凭它找到亲生父亲,可是亲生父亲若知情,也一定不愿她嫁给董老爷的傻儿子吧?
走到门口,又走回来。要不就狠狠心,干脆嫁了?这么一想,整个世界都如山崩一样塌下来。她焦急地走来走去,一脚绊在一个花盆上。好疼!
连个花盆也和她作对。晨香瞪了那花盆一眼,下一秒,忽然视线一停,眼睛就亮了起来。真是急糊涂了,这么明显的气味近在眼前,竟然丝毫未察觉!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观察眼前这盆蛇蝎美人。这是一盆箭毒花,花瓣白底红丝,花形极美,喜阴耐热,生命力又强,唯一的缺点是全株有毒,见虫杀虫,见草杀草,鉴于这个特长,有些人家会把它放在仓库里驱虫。
晨香慢慢伸出手,摘下一片叶子。这花的汁液也有毒,沾到皮肤上会溃烂流脓,要是不小心吃下去……她还没见谁吃过这种花。她一边摆弄着花叶,一边看向门口,良久,视线终于又落回到花盆上。
6
晨香被扔到乱葬岗的时候,天下起倾盆大雨,她趴在泥水滩里,暗暗感谢天公作美。其实这感谢也是多余的,就算没有这场大雨,那些家丁也不会留下来观察她,毕竟求生是生物本能,谁见了瘟疫还不撒腿就跑?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在暴雨里趴了很久,久到她已经有点人神分离,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直到大福的哭声传进耳朵,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一双大手扶起了她。她眯缝着眼睛,第一次见到大福哭得这样难看。她费力地朝他笑:“大福哥,你不怕传染瘟疫?”
谁知大福反倒把她抱得更紧,哭得也更凶了。她以为大福对她的在乎已经超越了对瘟疫的恐惧,不禁十分感动,谁知后来她醒来,大福告诉她,当时雨太大,他根本没听清她说什么,还以为她呻吟一声就死了。
晨香再次醒来的时候,一时看不出自己在哪里。屋子里没有灯,昏黄的光照得四壁昏暗,她四下打量,觉得有点眼熟,当看到大福练拳脚的背影时,一下子弹坐了起来。
“大福哥,家里怎么空了?”
大福正在踮起一只脚运气,听到她的声音猛然一顿,紧接着啪的一声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赶到她床边,嘴巴不停地张张合合。晨香耐着性子,猜想他到底要说什么,最终却见他哇的一声哭出来,哭得像那天在暴雨里一样难看。
魏伯拄着拐杖进来,嘴唇不住地颤抖:“孩子……”
晨香反应了一会儿,脑子终于连上线,笑嘻嘻地说:“爹,大福哥,我没染上瘟疫,董家其实是上了我的当。”
大福一把握住她的手:“别不敢说,那个董老爷到底是怎么欺负你的?”
“他没欺负到我,只是把我关起来。但是老天保佑,刚好仓库里有一盆箭毒花,我就用它的汁液涂脸,再吃几片叶子下去,这样就像得了瘟疫一样。”晨香说着朝他们晃晃胳膊,“瞧,是不是真的很像?”
那些红疹还没有褪去,每一颗都有红豆大。魏伯心疼地抚摸她的胳膊,湿着眼睛说:“中了箭毒花的毒,稍不留神就会送命。孩子,你怎么这么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就要嫁给董老爷那个儿子,那我还不如死了。”
大福刚止住的眼泪又汹涌而出:“你宁死也不嫁给董家少爷?晨香,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晨香莫名其妙:“我不嫁给他,和你对我好有什么关系?”
大福憋了半天,大概觉得这意思很难言传,便转而付诸行动:“你饿了吧?我去替你盛碗粥。”
躺了三天粒米未进,还真是饿了,晨香三口两口就喝完了那碗粥,只是当时却并不知道那是家里剩下的唯一一碗粥。
董老爷既然把晨香扔在乱葬岗,必然不愿看到她还活在吴镇,而如果又看见了,他势必会修正这个错误,再把她扔回去。
况且家里所有值钱不值钱的东西,连同下半年的口粮都已被魏伯卖光了。吴镇是待不下去了,魏伯本打算去乡下,那里民风淳朴,起码不会有董老爷那样的恶霸。晨香却觉得村子里没有足够的人买他们的香粉,而她又不会别的营生。所以最后的决定权交给了大福,大福觉得晨香做的香粉天下第一,要去就去个能配得上她的地方。
所以最终,他们决定前往民国香粉业的天堂——苏州。
其实辛苦诱导大福做出这个决定,晨香还有一个不能说出的私心——她的翡翠项链,走遍吴镇都没几家有财力拥有,遑论那贫穷而质朴的乡村。她想她虽不知道亲生父亲在哪里,但至少,她应该往他可能在的地方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