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新修在这山坡上的乡政府的砖楼,却像一座庙堂,远离村寨,远离群众,却还要在四周修起一道四米高的围墙,大门口高挂着一块闲人免入的牌子,还要一个老头把守着大门。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基层政府啊,有这个必要么?周明勇认真地看了看这幢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房子修得十分独特,四合天井屋,门却不是朝天井开着,门都开在外边。房子的四周有很宽的环廊,各人的办公室一字儿摆开。楼上除了几间客房、一间比较大的会议室,还有九间房子的门锁着,那是各村的会议室。周明勇心想,和连山镇甚至全县其他的乡镇比,苦藤河乡政府的房子算不得什么,但和苦藤河乡的老百姓比,这房子就太惹眼了。农民们那样穷,生活那样苦,做领导的不是想着如何让群众早日脱贫,早日解决温饱问题,而是将乡政府的房子从大岩村搬迁上来,在这里修了幢砖房。还拿着群众的血汗钱去买一块乱坟岗子,甚至搂着三陪小姐喝花酒喝得胃穿孔,农民群众怎么能没有意见?怎么不告状?怎么不把乡政府的围墙推倒?
周明勇在房子外面的半坡上站了一阵,就往坡下的河边走去。
八月,秋高气爽,早晨的太阳红红的,没有了六月的炎热,洒在大地上的只是一片温暖和亮丽。很多日子没下雨了。苦藤河的水浅下去了很多,苦藤河也变窄了很多,河滩上的浪头没有了过去的汹涌澎湃。浪头撞击着**在滩头的礁石,撞击出一堆堆白色的水花,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那条破旧的木船,载着几个赶早集的人从连山镇回来。木船到了河中间的时候,渡船的老人将竹篙抵在礁石上,那竹篙就弯成了一把弓一般,老人的身子也就不断地弯下去,弯下去,一直斜斜地贴着水面。湍急的流水拍打着船帮,溅起的水花落在老人身上,淋湿了他的衣衫,他也不管不顾。木船在激流中艰难地前进,慢慢地,木船终于穿过了激流,老人才直起身子,吃力地扬起竹篙,再一次将竹篙插入水中,那船也就行走得快了许多。一会儿,木船便靠了岸。几个背着背篓的衣衫破烂的女人下了船,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了眼站在河岸上的这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就急急地走了。
“过河么?”渡船老人还没有恢复刚才过河时撑船的疲劳,喘着气问道。老人已经七十岁了,个子很高,却瘦得出奇,像一根干枯的柴火。他戴着一顶烂了边的竹叶斗笠,阳光斜斜地落在斗笠上,筛下一条条闪亮的丝线,织在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那张脸就如泥塑斧劈一般。
“不过河。老人家,抽支烟吧。”周明勇很友好地从口袋掏出烟,向老人递过去。
老人看了看对岸的码头。对岸码头没有人等着过河,便将竹篙从船尾的一个洞眼里插下,木船就停住不动了。老人没有接周明勇递来的纸烟,从自己的裤腰上摘下一个猪腰子形烟荷包,从里面抠出一团烟丝,塞进竹烟杆里。然后抽出团纸屑,用吊在荷包上的火镰只轻轻一磕,那纸屑就点着了,再将纸屑往烟丝上一按,老人的鼻子里就喷出一团青色的烟雾,“你那纸烟不过瘾。”老人这时已经不那么疲劳,皱纹密布的脸面变得十分的慈祥,有滋有味地吸着旱烟。
周明勇爬上船,挨着老人坐在船帮上:“老人家,就你一个人渡船呀?”“这样的苦差事,有哪个肯干?再说,渡船也是一门技术,不会渡船的人,那船就渡不过去。”老人的脸上一下布满了凝重,“去年五月,我病了,让村里一个人帮着渡一天船,硬是把伍老倌的儿子活活给淹死了。现在我还后悔,那天不该让人家替我渡船的。后来,就是病得爬不动了,我也要躺在船上,让我儿子做我的帮手。真要翻船,就一块翻进河里去吧。”老人这么说的时候,深陷下去的眼睛里有一种迷惘的光,看着周明勇,“你是县上下来查账的那个周书记吧。”“你怎么知道?”周明勇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瘦高的老人,问道。
“我这个渡船的,什么事情不知道啊。”“那你说说看,几天前的半夜,打伤竹山垭村两个村民的蒙面人是谁?”老人的脸面一下阴沉下来,“人老了,眼也花了,那天晚上我的确没有看清脸上裹着黑布的人是哪个。但不用看也猜得出是谁,不就是害怕人家告状么。”老人突然打住话,问周明勇道,“你知道刚才那几个背背篓过河来的女人是些什么人么?”“不知道。”周明勇看着老人,“她们是干什么的?”“她们都是我们苦藤河乡有名的困难户,这次的修桥集资款还没交完,她们急呀,这几天早晨不是去河那边卖架子猪,就是卖种鸡婆。有的人家连口粮也卖完了。”周明勇惊道:“前天我还在会上强调说要村里把集资款全退了,他们还在集什么资呀。”“这你就不知道了,我们苦藤河乡的老百姓私下里说,这次县里下决心了,来了个专门抓坏干部的铁面书记,苦藤河乡那几个黑了良心的人这回跑不掉了。大家都说等着把问题弄清楚了,还是要把集资款凑上来,苦藤河大桥还是要修的。不修好苦藤河大桥,苦藤河乡的老百姓还要世世代代穷下去呀。”渡船老人指了指河码头上面的不远处,“大桥就修在那个地方。我每天都要去那里走走,我真的好想苦藤河大桥快快修好啊。”
周明勇这时想的却是另一码事:“老人家,你说说,上次的集资款买了那么一块地皮,中间有没有问题?”老人气愤地说:“只有傻子才相信没有问题。我跟你说,不用查,只要看看火车站旁边那幢三层高的楼房,就知道中间有没有问题了。他顾家富也是苦藤河乡人,和我们一样在苦藤河乡过的穷日子,他婆娘过去也和大家一样在苦藤河乡的山村里盘泥巴讨吃。他们家修房子的钱从哪来?不贪大家的集资款才有鬼。我们这里啊,当领导的可以把自己的家搬过河去,让自己的婆娘去做生意买卖,去开酒家,还说这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真放他娘的狗屁!你顾家兄弟不贪大家的钱,你们搬得过河去么?如今这些人真的是无法无天了。别人不敢想的他们敢想,别人不敢做的他们敢做,别人不敢吃的他们敢吃。”老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在苦藤河渡几十年船了,什么事没有看见,什么事心里没数?不说别的,只说渡船费这一项,以前我每年给乡企业办交三千多元过河费。从前年起,过河费从一角涨到三角,说是要用这钱造一条好船,方便群众过河,后来又说是要把这钱积攒在那里日后好修桥。这两年,我每年向他们交九千多元钱。你去查一查,看他们把我交的钱还留在那里没有。要是没留着,问问他们把这钱都用哪里去了。”周明勇看着老人那苍老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愤怒,深陷下去的眼眶里填满了忧郁和无奈,他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在啃咬着。他想,自己在农村的父亲如果健在,年纪和这位渡船老人怕是差不多,他会不会也像这位渡船老人一样生活在一种忧愤和无奈之中呢?他说:“老人家,你要相信,共产党的干部队伍中的绝大多数还是好的,还没有变。他们还在全心全意地为群众办事情。那些不关心群众死活,甚至欺压百姓,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只是极少数,他们是决不会有好下场的。”老人浑浊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光亮:“苦藤河乡的老百姓在悄悄地传说,县里那个专门整治贪官的铁面书记下来了,苦藤河乡就有救了。周书记,你把我们乡整治好了,我们老百姓就给你磕头烧香。”
周明勇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歉疚:“老人家,是我们对不住苦藤河乡的人民群众,我们下来迟了。我们早就该下来的啊。”莫胡子和张有财被周明勇抽去协助他们工作之后,莫胡子便想邀张有财一个村一个村地走一趟,把群众反映强烈的问题,最关心的问题,全都收集上来,汇报给周书记听。这么多年来,苦藤河乡的老百姓苦苦盼望的,不就是县里能下来领导解决苦藤河乡的问题么。这一天终于等来了,下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专门和那些贪污腐败分子作对的纪委书记,苦藤河乡的老百姓私下里都拍手喊共产党万岁哩。可是,张有财这次却不怎么积极了,他说他抽不脱身:“莫胡子你一个人下去一趟算了,我就负责乡政府附近几个村吧。”莫胡子心想,顾家富给你一点钱让你婆娘把烂肠子的病开一刀,一个月给你女儿几百块钱的工钱,你的屁股就坐他那边去了,关键时刻你就拉稀了。你不去就不去吧,我还担心你把一些当紧的东西偷偷向顾家兄弟通风报信哩。莫胡子在竹山垭村和全安通过气之后,就一个村一个村地往下走。一边收集群众反映的问题,一边还交待各村的村支书,要对群众说清楚,赶紧做好秋收秋种工作,九月十号要上一部分青壮男劳力去烧石灰,去劈石头,做修桥前期的准备工作。只等着十月一日大桥开工,各村的男女劳动力要全部上工地,支援修建苦藤河大桥。
这天下午,莫胡子来到苦藤河乡最偏远的老崖村。没料到李冬明带着乡司法干部张大中先他一步来到这里。
“李书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莫胡子知道苦藤河乡出事之后,县里对李书记有些看法,他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不然,周书记他们下来之后,不会不要他参与他们清查苦藤河乡的问题,而是把他晾在一边。
“你的意思我没来过老崖村?”“你来过了?”“你问村支书,看我来过没有。”李冬明一本正经地说,“苦藤河乡的几个村,我都去过的。有的村还不止去过一次。”张大中一旁说:“李书记来过一次的。我知道,那次他准备带我来,我却去县里开会去了。”老崖村的村支书证明道:“的确来过,在我家吃了碗包谷饭,就匆匆走了。说是要赶回乡政府开会。”莫胡子笑说:“板凳没坐热就走,来了又怎么样呢,不听听群众的意见,不给他们解决问题,来也等于没来。今天可别走啊,我们一块在这里住两天。”李冬明说:“我和大中已经说好了,这次下来,每个村两天。
从老崖村开始,一个村一个村往下走,认真和大家聊一聊,看看大家到底对乡政府有什么意见。”老崖村的村支书听他们这么说,不由面有难色:“这么说,你们四个人要在这里住两天的。”莫胡子笑说:“你不要做起那个哭相,我们吃饭付饭钱,睡觉付住宿费,不会让你老兄吃亏。”“秋收了,没白米饭你们吃,红薯脑壳还是会让你们吃饱的。
只是晚上的问题没办法解决。”“晚上有什么问题不好解决?”李冬明有些困惑不解地问。
“你这个乡党委书记来了,总得给你安排个好睡处吧。”“八月,天气还不冷,不用盖被子。**有帐子就行。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晚上蚊子咬。”“问题是我们村六十三户,没一户人家晚上睡觉罩帐子。”村支书很为难地两手一摊,“要是哪个家里有帐子的话,我就给你去借。”李冬明惊道:“没蚊帐你们热天的晚上是怎么过的?还不让蚊子叮死。”村支书无可奈何地说:“白天做农活做得浑身骨头都散了,夜里躺下去就睡得像头死猪,哪个还知道蚊子咬还是虱子咬。”莫胡子说:“我说你李书记人在苦藤河乡,心并不在苦藤河乡,也就不愿深入下去看看老百姓过的什么日子,他们的生活有多困难。我们苦藤河乡的很多人家,别说晚上睡觉没罩帐子,连被子也没有盖的,冬天下大雪也就盖着一件烂蓑衣做被子。不信的话明天我带你走几户人家看看。”李冬明就不做声了,他相信莫胡子说的话是真的。几天前赵书记和周书记批评他人来到了苦藤河乡,心还在县城,下来快八个月了,连苦藤河乡老百姓心里想的什么,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结果酿成了天大的事情。在县纪委成立专案组的时候,周书记连说一句客气的话也没有,就要他抓乡里其他的工作,只是要何奔和刘宏业帮帮忙。他知道两位书记对自己有看法。他想,自己再不放下架子把苦藤河乡的工作做好,对不起苦藤河乡的群众,也对不起赵书记和周书记啊。前天他主持召开了一个全乡干部职工会议,把全乡的干部分成几个组,下去抓秋收秋种工作,自己就带着张大中一个村一村地走,做做调查,问问群众疾苦,能给老百姓解决的问题,就当面拍板给他们解决。前天开完会之后就去了两河口村。昨天晚上住在竹山垭村全安家。今天早晨全安说,全乡最困难的村是最里面的几个村,李书记你应该去老崖村看看,去看看那个被匡兴义和宁占才打断了腿的宋宝佬。他和张大中就到老崖村来了。
莫胡子笑说:“我们三个人睡一床,我一身的汗臭,最惹蚊子了。李书记你的皮嫩,血多,蚊子来了只叮你。明天早晨起来你的身上就全是红红的点子。日后回城里去你老婆还以为你得了艾滋病呢。”李冬明就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没有蚊帐,我的确是睡不着觉的呀。”张大中责备莫胡子说:“莫胡子你别吓唬李书记了。”过后又对李冬明说,“李书记你也不用着急,晚上多用些辣蓼草薰蚊子就是了。农民穷,没钱买蚊帐,你以为他们夜里真的像死猪一样让蚊子咬?他们用辣蓼草薰蚊子。”李冬明听张大中这么说,才松了一口气,嘴里却说:“你们能睡,我为什么就不能睡。夜里我不脱衣服,蚊子能奈何我?”过后就问老崖村的村支书,“你们村有个叫宋宝佬的吧?离你家有多远,我吃了晚饭要去看看他。”村支书说:“你问他呀,昨天让五步蛇咬一口,要不是他自己将被咬的那两个指头剁掉,你今天要看他只有看埋他的一堆黄土了。”李冬明大惊:“昨天在哪里被毒蛇咬伤的,怎么咬到了指头了?”“昨天早晨天刚麻麻亮,他起床开后门屙尿,看见尿桶旁边有一条吹火筒粗的五步蛇。那条五步蛇肯定是夜里吃了老鼠,吃饱了,做一个盘在那里打瞌睡。他想抓了卖给顾家富的连山酒家。没料到那五步蛇并没睡着,他刚把手伸过去,那蛇就给了他一口。这个宋宝佬,你说他是个憨卵,这个时候他又特别的机灵。奔进屋,拿起菜刀就把被咬的那两个指头给剁掉了。”“真的呀,快带我们去看看。”李冬明站起身就往外走,张大中和莫胡子也跟着他出了门。
老崖村的村支书只得带着三个人去了宋宝佬家。
老崖村六十多户人家,全部散住在一座大山的半坡上。人们说老崖村一脚踏三县,真的一点都不假。爬上村后的大山,就是邻近两个县的地盘了。由于山高路陡,土地贫瘠,老崖村没有水田,半山坡上只有一些零星的旱地。旱地里种下的红薯包谷人们还不能全部收回去,野猪吃剩下的才是他们的。于是,顾乡长为老崖村争取到一种照顾,用钱抵交征购任务。老崖村山高林密,木材是有的,可是,将木材运出山去又谈何容易。五年前乡政府办木材加工厂,顾乡长说老崖村的木材又长又直,材质也好,要他们多砍伐一些支持自己的企业,再说也可以增加村里的收入。
村支书组织全村五十个主要劳力砍伐木材,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将一百五十个立方的木材运出山去。他们算了一下账,按当时国家的价钱算,每个劳动日也不过三五块钱,主要是路程太远,路又不好走,流的汗水、吃的苦头真的是没处说了。只是,他们吃了苦受了累,把又直又好的木材运出山去,却没得一分钱到手,让他们提起那事就跳脚,就骂他顾家兄弟的老娘。如今,老崖村的群众全靠挖中药材卖钱上交国家和乡政府以及村里要交的一切费用。中药材越挖越少,一些胆大的就抓毒蛇卖钱。顾家富的酒家除了苦藤草这道能治高血压的特色菜,还有两道能治风湿病的特色菜:一道特色菜叫活龙汤,另一道特色菜叫鲜龙汤。一个活字一个鲜字,后面却隐藏着多少滴血的故事。西山县这一带的山里有一种巨毒蛇,叫五步蛇,据说被这蛇咬了,五步之内必死无疑。人们说,古人柳宗元写的《捕蛇者说》中的异蛇就是这种蛇。由于这蛇可以入药治病,而且又极难捕捉,古时只有皇帝老子才有那个福分吃上这蛇,捕蛇人还可以免除许多苛捐杂税哩。
如今去顾家富的酒家就能吃上五步蛇。何谓活龙汤,就是当着客人的面杀活五步蛇,蛇肉清炖,为活龙汤;将蛇血蛇胆混入酒中,为活龙酒;蛇皮也小炒了吃,为活龙炒。这种宴席的价钱为八百。在城里算不得什么,在连山镇这样的农村集镇,就算得是天价了。鲜龙汤就是死五步蛇汤,这种宴席的价钱只有四百。于是,收购活五步蛇和死五步蛇的价钱也就大相径庭了,活五步蛇每市斤价二十元,死五步蛇的价钱就只有十元了。穷极了的山里的农民,为了钱,必然有不怕死的角色。五步蛇一般都有两三斤重,就是说抓一条五步蛇有五六十块钱的收入,比翻山越岭挖中药材强得多。而抓活五步蛇比将五步蛇打死拿去卖又要合算得多,于是就有很多专门捉活五步蛇的人。在老崖村,因为捉五步蛇,每年都要被五步蛇咬死一两个人。何奔在老崖村扶贫的时候,就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就是去年的八月,老崖村一户人家欠了二十块钱的家禽家畜管理费,被顾家富逼得急了,上山去捉五步蛇。那条五步蛇不怎么大,打死了卖不到二十块钱,他想抓活的,结果被五步蛇咬了。被五步蛇咬了他也没放手,他舍不得放手,硬是将蛇抓回了家。他死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把蛇卖了,给顾主任送钱去。不然他们要像打宋宝佬那样打断我的腿。”宋宝佬住在离村支书家不远的山坡上,全家四口人,两个孩子,大女儿十二岁,小儿子十岁,都没有读书。村里没有学校,到茅山冲村去读书来回一天要走四五十里,村里就没有一个孩子读书了。前年何奔在这里扶贫的时候,从大岩村请了一个初中毕业生去老崖村当老师,把小学办起来了,只是,顾家好说乡政府没钱给老师开工资,老崖村也拿不出钱请老师,那个初中毕业生在老崖村教了一学期的书,小学就又停办了。李冬明他们来到宋宝佬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宋宝佬一家四口人正在吃晚饭。
两个孩子也许刚才在帮父母做活,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各人拿了个煮熟的红薯狼吞虎咽地吃。李冬明他们走进来,他们连头也没抬一抬。宋宝佬的婆娘看见村支书带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家里,站起身去了灶屋,就再也没出来。宋宝佬坐在门角落里,也在吃红薯,那只被剁掉两个指头的右手用一条棕索挂在脖子下,左手拿个红薯在慢慢地吃。也许是流血过多,他的脸面蜡黄,还有些浮肿。
“宋宝佬,李书记看望你来了。”村支书这么说。
宋宝佬用一双疑惑的眼睛看了李冬明一眼,冷冷地道:“是来催款子的吧?可惜呀,昨天那条五步蛇抓着了只怕能卖八十块钱,扣去百分之三十,还有五十多块钱。今天两个孩子找了一天,把附近的蛇洞全挖了,岩窝岩窟也全找了,就是没发现它的踪影。”宋宝佬那张蜡黄而浮肿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惋惜和无奈。
李冬明惊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使不得,使不得!孩子要是被毒蛇咬了怎么得了呀。”宋宝佬看着李冬明:“我现在想的是赶快把我家的集资款交完,支持你李书记把苦藤河大桥修好,其他我什么都不想。捉五步蛇有危险,被五步蛇咬死的人还是少数,就像我,剁掉两个手指头就没事了。要是怕疼,不敢剁手指头,必死无疑。我对我家两个孩子说了,你们要抓五步蛇我不反对,抓着了五步蛇我就拿去卖,卖得了钱我就交。这是为我们苦藤河乡老百姓自己修桥,交钱要积极。也算是孩子得力了,可以为父母分忧解难了。但要准备一把磨得风快的弯刀,随时准备剁掉手指头。”李冬明的眼睛早就湿了,心里一阵一阵发颤,多好的群众啊!他忍住泪水说:“宋宝佬,有你这样的群众理解我,支持我,我就有决心把苦藤河大桥修好。苦藤河大桥修好了,你们的苦日子也就算是熬到头了。”宋宝佬听见李书记表扬他,也很高兴:“苦藤河大桥修好了,我们卖中药材就可以少交山价费了。”一旁的莫胡子曾经听老崖村的村支书说,这个宋宝佬有些宝里宝气,今天看他这个样子,不但宝里宝气,还下得蛮,心里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问道:“大桥修好了,中药材的山价费怎么就少交了呢?”宋宝佬看了李冬明一眼,说:“没有桥,过河坐那条小木船去卖中药材,绝对逃不脱那百分之三十的山价费。有时逃脱了,顾家富就要扣渡船老人的工钱,渡船老人七十岁了,扣他的钱不忍心呀,就只有老老实实交那百分之三十的钱了。大桥一修好了,晚上可以瞅空子偷偷过去,他顾家富、匡兴义和宁占才再厉害,也有打瞌睡的时候,那样就可以逃掉那个百分之三十的钱了。李书记,我是个憨人,大桥没修好,我就把心里的秘密透露给你了。我们也是没得办法,把性命丢在脑壳后头去抓蛇,抛汗脱皮去挖中药材,卖得的一块钱却要交三角给你们乡企业办,你说我们心疼不心疼。”老崖村的村支书一个劲地骂宋宝佬是个死卵:“你莫非忘记了你那条腿是怎么断的么?人家李书记说你两句好话,你就把心肝五脏都扯出来让他看。他把大桥修好就走了,走的时候交待顾家富,苦藤河大桥头要三班倒地值班,不然半夜有人偷关去卖中药材,你去吐血吧。”李冬明的脸面慢慢变红,后来又慢慢变成了灰色,自言自语道:“我来苦藤河乡八个月,这些情况全都不知道啊。宋宝佬,你说说你那条腿是怎么断的。”宋宝佬站起身,但他的身子却向右边倾斜着,他绾起右边的裤脚,说:“我的右脚比左脚要短三寸。”过后,就说起那次他被打的经过来,“那天,我挑了些桑皮出山去卖,看见匡兴义和宁占才正和一个年轻女人在河码头上的小屋里说话。我以为他们没有注意我,就想偷偷过去算了,这样可以少交几块钱啊。没想到匡兴义他们还是发现了我。跳出来就把我揪住,我知道这下要罚我的款了,桑皮也不要了,挣脱他们的手就跑,匡兴义从地上拾起一根胳膊粗的棍子,使劲一棍子扫过来,我的这条腿就被扫断了。”宋宝佬的眼睛有些发湿,“我爬了整整一天,才爬回老崖村啊。”
莫胡子说:“为这事,我们几个村支书还找过顾乡长,要企业办给宋宝佬付医药费。顾乡长说丁县长说了,家有家规,国有国法,苦藤河乡群众想逃费的不止宋宝佬一个,今后哪个再敢逃费,宋宝佬就是榜样,给他留着一条腿,就不错了,还有医药费给他?”莫胡子说,“李书记,别怪我说得直,这些情况不是没人对你说,是你不往心里去。要说你没想苦藤河乡的事,又实在是冤枉了你,你想的就一件事,修桥。那也是为了你自己的政绩,回去才有个好位子啊。”老崖村的村支书这时一旁对宋宝佬说:“宋宝佬,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你卖中药材不用再担心交那百分之三十的钱了。
前几天县委赵书记来苦藤河乡,在全乡村主任大会上宣布了的,从他宣布的那天开始,苦藤河乡的各种乱收费立即停止,谁再敢乱向农民群众伸手收这样费,那样费,他就拿谁是问。”宋宝佬听村支书这么说,许久没有做声,过后就问李冬明:
“李书记,这话是真的么?”“是真的。赵书记说,他回县里去还要下文通报苦藤河乡乱收费的问题,并且一再交待我,苦藤河乡再要向农民伸手,先把我这个书记撤职再说。”宋宝佬满是皱纹的脸面先是不停地**着,两个眼坑里不停地涌出浑浊的泪水,后来,他就举起那只被五步蛇咬伤的手,一声声嘶力竭地大叫:“赵书记万岁啊!赵书记万岁啊!”李冬明没有做声,只是愣愣地看着宋宝佬,两滴眼泪不由地从他的脸上滚落下来。邓启放来乡派出所找金所长是九月四号的早晨,他的亲妹邓美玉的私生女儿昨天晚上突然死了。她死得十分的蹊跷,没有生病,晚上还吃了一碗饭的,半夜的时候却死了,死的时候像睡着一样,没有哭一声,也没有哼一声,只是死后她浑身有些发青。
邓启放怀疑有什么问题,想请金所长去看一看。
邓启放来到乡政府的时候,乡政府还没有吃早饭,人们都站在坪场上看着请来的几个民工在那里收拾被推倒的围墙。宁占才听见邓启放对金所长说他那个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外甥女死得有些让人生疑,阴阳怪气地说:“是不是写个状纸要你老婆送到省委书记那里去,说你亲妹子的私生女儿突然死了,让他派人下来查一查?”匡兴义一旁也幸灾乐祸地说:“省委书记不行,干脆把状纸送到北京去。苦藤河乡五个美女之一的私生女儿不明不白地死了,这还了得,北京不下来人不行。”气得邓启放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爬,正要和匡兴义他们干仗,李冬明一旁说:“金所长,去一趟竹山垭。让张大中和你一块去。”又转头对张大中说,“你和金所长一块去,看看有没有问题。”李冬明这几天一直在村里,昨天才回来洗澡换衣服,晚上和周明勇谈了很久,说他已经走了四个村,准备再用十天的时间把另外的五个村走完。然后向他详细地汇报了这几天他看到和听到的情况,特别说了老崖村宋宝佬被毒蛇咬伤后剁掉手指头和他的右脚被匡兴义打断的事。他一脸的愧疚之色,说他再要是对苦藤河乡群众的疾苦不闻不问,就实在对不起苦藤河乡的老百姓了。宁占才听到李冬明的吩咐又说道:“人还是怕恶呀,你邓启放告状告出名了,打个屁也有人重视。是不是要叫县公安局下来破案?”周明勇板着脸一直在一旁没有做声,这时他说:“让孙纪委也一块去,如果有问题,该查还得查。”周明勇的话让匡兴义和宁占才好一阵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冬明问周明勇:“你不是说孙纪委今天要去连山镇么?”“我和老马去算了。”周明勇对李冬明说,“你对厨房说一声,以后早饭是不是早一些,早晨八点吃早饭。这几天都是九点多钟才吃早饭,吃了早饭,上午就没有多少时间了。”李冬明就去厨房要大师傅快些办饭。做饭的大师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有些不耐烦地说:“要按城里的时间吃饭,待在城里别下来不就得了。我的厨房没挂闹钟,不知道哪个时候是八点,哪个时候是九点。我外甥接我来的时候对我说,太阳的光线从瓦楞上落下来,掉在灶台上的时候吃早饭正合适。你看看,太阳光还在壁板上,哪到吃早饭的时候。”李冬明有些生气:“你这个人,要你把早饭办早一些,哪来这么多的话说。”没料到做饭的汉子比李冬明的火气更大,把锅铲一抛:“明天不办饭了,你另外请人办吧。”李冬明的火气一下蹿了上来:“行,不愿办饭你就走吧。”外面的吴生平听见李冬明和厨房师傅吵嘴,进来说:“李书记你也是,和一个厨房师傅争什么高低!打狗还看主人嘛,他是顾乡长的表舅啊。”“我没听说过他是顾乡长的什么表舅。是表舅就说不得了?”“我这不是对你说了么。”吴生平就去劝那汉子,“你也不看场合,县里来了几个人查买地皮的案子,你从中添什么乱?”“买地皮有什么好查的,一不沾,二不贪,买的地皮摆那里吃不得,穿不得,用不得,也没人搬回自己家里去。我在这里煮五年饭了,我那两个外甥连饭都很少来吃。县里多少贪官,省里多少贪官,为什么就不查查他们,却要整治乡村这些芝麻大的小萝卜头官?乡里这些小芝麻官好欺负些是吧?”李冬明听不下去了,问道:“你还办不办饭?要办饭,你就赶快把饭办好,我们吃了饭好去做事;不愿办了,你立马就走人,别占了锅灶,我另外请人来做饭。”那汉子只得赶忙做饭,但嘴里还在叽叽咕咕。
金所长和孙纪委、张大中几个人匆匆吃了饭,就跟着邓启放去竹山垭了。周明勇和马纪委则去了连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