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也只得踏着淡淡的星光,准备回茅山冲村去。只是,他们的心里一点都不踏实。他们不相信,就说几句假话,不但可以得钱,还可以三年不收中药材的山价费,天下哪来这样的好事。他们从河码头的小屋旁边经过时,远远地看见小屋里还亮着灯。宁全福说:“走,我们问问去,看我老叔说的是不是真话。
我这个老叔,说起来我和他还是没出五代的表亲呀,只是,他们兄弟从来都是六亲不认的家伙。我们家穷得真的是几个人共一条裤子穿,我今天出门穿的裤就是我婆娘的。五六月青黄不接,我家想向他们家借十块钱或是二十斤粮度度荒,做梦啊,不但不借,还要我不要扯什么表亲,他们不知道有这门表亲。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自己扯起表亲来了。”宁全福拍了拍胸口衣衫上的口袋,“这二十块钱来的真是时候,明天让我婆娘去河那边买几尺布,给我做条裤穿。说起来丑呀,我把裤穿来了,我婆娘就只有躺在**别起来了。”匡兴义和宁占才都在小屋里坐着,好像在说什么,一副鬼头鬼脑的样子。看见宁全福和一群农民走过来,就都不说了:“这么晚了,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顾主任说,这几天乡企业办不收费了。你们要去河那边卖中药材可以不到这里来了。”“这个时候我们卖什么中药材。”宁全福说,“我们是想问问你们,我家表叔说的那个话是真的吗?”“什么话?”匡兴义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顾主任没对我们说什么话呀。”“今天晚上他要我们做什么事你们也不知道?”宁全福像是受了骗一样,“我说嘛,我这个老叔是个心肝上没得血的家伙,那样的好处他怎么会给我们。算了,他今后再别指望我们给他说假话了。我们回去。”匡兴义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县里来了几个人,你们的腰杆子就硬了呀。跟你们说,县里来的那个周书记和丁县长就是表兄弟,他们下来查账,也就做做样子,不要几天就会回去。你们以为他们下来了,顾乡长就当不成乡长了,顾主任也当不成主任了,苦藤河乡就翻过来了,白日做梦啊。对你们说,周书记他们走后,卖中药材的山价费还要加多,另外还要增加几种别的费。”“还要加钱,我们老百姓不活了?”匡兴义说:“顾乡长说的,谁敢不照着办?你们有意见的话,就找丁县长说去。是他点头同意了的。”“他丁县长权力大得很,哪个敢对他说。”宁全福说,“刚才,我们给我老叔办了事,他说他三年不收我们的中药材山价费。要你给我们一个条。”宁全福心想,只要他们写了条,不收山价费的事也就不会变卦了。
匡兴义转动几下那一对由于长年喝酒,布满了红红血丝的眼球,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说:“我差点忘了,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下面的话他不说了,只把一对牛卵子一样的眼睛盯着这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嘴角流露出一丝阴笑。
“匡会计,不过什么?”看着匡兴义那个样子,人们着急地问。
“三年不交山价钱,你们这个便宜占得真大。我们就吃亏了啊,少收了山价钱,我们就要少发工资呀。这样的好事,你们连酒也不请我们喝一杯,我们不得干。”宁占才瘦高的个子,刀条脸上有很多的红色疮疤,据说前些年去县城的一家旅馆嫖娼,染上了梅毒,全身都长满了流脓的红色毒疮,打了几个月青霉素,毒疮虽然不流脓了,红红的疤痕却没有消失。“除非他顾主任自己天天坐这里守着,不然,你们的山价钱照收不误。这就叫天高皇帝远,老子没人管。你们奈得我何。”这一群农民就着急了,嚷着道:“我们穷得裤子都没的穿,哪有钱请你喝酒呀。你们这不是敲我们的竹杠嘛。”匡兴义就板着脸骂起他们来:“这是乡企业办办公的地方,你们在这里吵什么,快走。不然就罚款了。”这一群农民的脸一下就黄了。宁全福连忙做出一副讨好的样子,说:“匡会计,别生气,刚才我老叔给我们各人二十块钱,你们拿去喝酒。”宁全福极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沾着热热的汗水的票子,递过去。其他的人也都极不情愿地把刚才顾家富给他们的二十块钱掏出来,递给匡兴义。
“就这点钱?”匡兴义将一张张沾满汗水的票子拿在手中,“还不够买一瓶酒、菜钱哩?请小姐的钱哩?”“要不是刚才顾主任给我们二十块钱,我们一分钱都拿不出啊。”“那就看在顾主任的面子上,喝一次不请小姐的汉子酒吧。”宁占才一旁说。
“不行,下次卖中药材,各人再给二十块。不然,这个忙不好帮。”匡兴义说。
宁占才两手一摊,说:“我们两个人,是匡会计说了算。他要加二十块,就加二十块吧。这可是吃小亏占大便宜的事情。”“日他娘啊,那就加吧。苦藤河乡这块天地,只有你们说了算,哪有我们说了算的。快给我们写个条,我们好回去,已经半夜了。”“写什么条,你们几个人老子谁不认得。你们过河去卖中药材,不收你们的费就是了。”农民们有些不放心地说:“不是骗我们的吧?”“谁骗你们。”宁占才一下发起火来,脸上红色的疮疤一粒一粒就发亮了,“你们他妈的得了脸就忘记自己是谁了。快滚,不然就告你们一个妨碍公务罪,像莫胡子他们一样弄到公安局去提几天尿桶。”“好好,我们这就走。”农民们吓得魂都掉了,逃也似的走了。走老远,宁全福又骂开了,“这两个狗杂种,把我做裤子的钱又抢走了呀。”“我也等着拿这钱给我儿子报名读书的。”“全是一群吃私生子不吐骨头的魔鬼。”宁全福过后又叹了口气说,“如今这世道,已经没有天日了啊。我们做农民的,谁敢说他们这些当官的不是。今后要我做什么,我还得做呀。”顾家好已经住好几天医院了。躺在医院里,心里却如火煎火烤一般发急,他知道周明勇下来不会有他顾家好的好果子吃,没有掌握一定的材料,他是不会下来的。那么,他掌握自己一些什么材料呢?自己会不会是县财政局和县工商局那两个局长的下场呢。顾家好躺在病**,眼睛愣愣地盯着白色的塑料泡沫天花板,心里七上八下,总是踏实不下来。
这时,顾家富匆匆地走进来,说:“哥,刘宏业那杂种果然还留有木材加工厂和石灰厂账本的复印件。”“真的吗?”顾家好吃了一惊,“你听哪个说的?”“茅山冲村的张有财,他是听莫胡子说的。莫胡子说是刘宏业自己对他说的。刘宏业要是把账本交给周书记,麻烦就大了。”顾家好想了一阵,说:“千万不能让账本复印件落到周明勇的手上。你给刘宏业打个电话,叫他到我这里来一下。刘宏业这个杂种,我早就晓得他的背脊上长着三根反骨。这么多天了,苦藤河乡其他的干部职工都来医院看望过我,就只有他没来。”“你开刀的第二天,他不是来过了吗?”“那是给我送开刀的钱。来看望我,能两手空空地来么?你把他叫来,我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别以为周明勇来了,我顾家好就要倒霉了。他刘宏业白日做梦,周明勇一走,我要叫他跪在我面前叫爷爷。”顾家好十分恼怒地说。
顾家富说:“你自己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你说我给他打电话合适吗?”顾家好盯着顾家富说,“别人不会怀疑我在指示他做什么?”“我这就给他打电话。”说着,顾家富掏出手机将电话打到乡政府。那边是严卉接的电话,顾家富说:“严秘书,我哥有话对你说。”就把手机递给顾家好。
顾家好说:“你要刘所长现在就到我这里来,要背着人叫,别让人听见了。”说完,把手机就挂了,对顾家富说,“你要伸长点耳朵,听着河那边的动静。有什么问题,要及时告诉我。好吧,你走吧,我要跟刘宏业说话,他一会就会来。”然而,顾家富走了很久,刘宏业才来到医院。顾家好躺在病**,板着一副面孔,口气冷冷地说:“刘宏业,我顾家好的乡长还没有被撤职,就叫不动你了呀。”刘宏业叫苦道:“县纪委周书记要看一看这次集资款的账,我走不脱身。”“你不要认为周书记来苦藤河乡,就是整我顾家好。告诉你,我顾家好整不倒的。不但整不倒我,一年之后李冬明走了,我还要做书记,你信也不信?”“我信。”刘宏业说,“顾乡长做农村领导工作的时间长,有工作能力,又有丁县长支持,做书记还不容易嘛。”“现在有的人背后落井下石,在周书记面前说我的坏话,送我的黑材料,想把我置于死地。这些人还自以为做得乖巧,没人知道,其实我清楚得很。他们连自己的后路也不要了。”顾家好眼睛紧紧地盯着刘宏业,口气带着一种阴冷,“你说,你是不是也向周明勇汇报我顾家好的黑材料了?”“我没有。”刘宏业的目光不敢和顾家好的目光对视,“顾乡长对我刘宏业恩重如山,我记在心里的。我要在背后说你的坏话,还有良心吗?还不遭雷劈呀。”刘宏业在苦藤河乡工作很多年了,他太了解顾家好了,他知道顾家好今天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但他是万万不敢顶撞他的。“你对我说心里话,你是欢迎周书记他们下来呢,还是不欢迎他们下来?”顾家好的语气缓和了些,“要对我说实话,不能说假话。”刘宏业发现顾家好的眼里含着一种阴毒,他的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寒颤,知道今天不开口说话,是不得脱身的,怯怯地说:
“他们下来了,苦藤河乡就有几个月不得安宁。现在正是秋收秋种的季节,苦藤河乡原本就穷,折腾几个月,该收的没收,该种的没种,无论是苦藤河乡的农民还是干部,明年的日子都不会好过。”顾家好说:“这不是你的心里话,如果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要我问这么久才说。”刘宏业就不敢做声了。顾家好这人心肝上没得血,整治起人来心狠手毒,背后又有靠山,自己这些年跟着他已经说不清白了,有些事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他只要弹自己一个手指头,自己就别指望有好日子过。
顾家好开刀才几天,身体似乎还很虚弱,斜躺在病**,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阵,他说:“宏业,你坐,不要站着。坐在我身边来,我有话问你。”刘宏业只有走过去,小心地把半边屁股坐在床沿上:“顾乡长,你刚开过刀,身体很不好,要好好保养,不要过多地考虑一些事情。有些问题,你是过虑了。其实,人们心里都有数,掂量得出其中的利害关系,不该说的话,谁愿意惹火烧身呀。”顾家好把手伸过来,抓住刘宏业的手说:“宏业,我们一块工作十多年了啊。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乡政府谁都看不起你,谁都可以欺负你,只有我把你看得重。我做乡长之后,真的是力排众议,才让你做了乡财税所长。这些年,我把你当做我的心腹,信任你,依靠你,所以,什么事都让你去做,什么事也都让你知道,不瞒你。当然,你家里有什么困难,我能够照顾的,我都给你照顾了。你想想,全乡那么干部职工,我可没那么大的能力都关心照顾啊。”“顾乡长怎么对待我,我都记在心里的。我知道,没有顾乡长,就没有我刘宏业的今天。乡政府很多人也都议论说我是顾乡长的人。”“我问你,周明勇他们下来你怕不怕?”“有顾乡长撑腰,丁县长又是那样的信任你,我就不怕了。”“这就对了。如今这个社会,已经全烂摊子了。你哪里知道,我们这算什么?和人家城里那些有权有势的比,我们真的是小孩没见过大人**那家伙呀。何奔和莫胡子他们却使劲地在背后搞我,好像不把我和家富弄去坐几年牢,他们就不肯罢休。他们想得可真轻巧。上次不是下来一个工作组查过账的吗?我没被弄倒,家富也没被弄倒。莫胡子和全安的县人大代表却被弄丢了。
对你说,这次我是咬牙切齿了,等周明勇他们走之后,我要一个个地整治他们,村支书要撤换几个,乡干部要处分几个。何奔那杂种,我把他弄到老崖村去他就别指望再回来。当然,像郑秋菊和吴生平这些人,我要想办法让他们再上半个台阶的。这就叫做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奖惩分明。”刘宏业心里说,你自己不说,别人也知道你的德性。不然,丁副县长如今怎么会让你们顾家兄弟牵着鼻子走呢。嘴里却说:
“听说,周书记他们这次下来,主要是清查用集资款炒地皮的事。
其他的事他们好像并不在意。乡企业办在连山镇炒地皮,我是一点都不知道的。那次是顾主任和匡会计他们几个人经手搞的。你要叮嘱他们一下,周书记问他们的时候,别无的说出有的来,让周书记抓住了尾巴。”“这个不用你担心。买地皮花那么多钱,地皮却没有被炒起来,这个责任只能由国家的大气候来承担。顾家富和他的乡企业办没有责任,乡政府也没有责任。”刘宏业口里说:“上次就已经有了结论,他们再下来查,实际上是多此一举,没有那个必要。”心里却想,周书记只怕不是上次来的那三个人,上次丁县长带着那三个人下来之后,在连山酒家喝了几天花酒,让三陪小姐陪着睡了几个晚上,就给他们写了个调查结论,然后拍屁股走人。周书记可是西山县清查贪污腐败分子敢于刺刀见红的黑脸书记,他不沾连山酒家的边,连山酒家的好酒就灌不醉他,连山酒家的漂亮小姐也就迷不住他。认真查一查,八十万炒地皮的钱,没有三十万落入你顾家兄弟的口袋,我刘宏业把马尿当酒喝。
这时,顾家好的脸面突然沉下来,眼睛盯着刘宏业,声音也高了八度,说:“刘宏业,我问你一个话,你要如实回答我。你要是说了假话,不要多久,就会有人收拾你。”顾家好的话语里布满了杀机。
刘宏业不由一惊,脸也黄了,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什么话,只要我知道,我一定告诉你。”“你将乡木材加工厂和石灰厂的账本移交给匡兴义的时候,为什么要留下复印件?”顾家好这么说的时候,就把刘宏业的手紧紧抓着,“眼睛不要斜开,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刘宏业的额头冒出了汗水,底气有些不足地说:“我,没有留复印件呀。顾乡长,这是几年前的事了,你还提它做什么?”顾家好恶狠狠地说:“我知道周明勇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加上何奔那杂种在乡政府操蛋,莫胡子又串通全安几个村支书和一些农民在背后告状,矛头全是对着我和家富的。他们这次下来决不会只清查买地皮的事,他们会把莫胡子他们提出的问题全都要翻出来查一查的。不然,他们为什么要何奔莫胡子和你协助他们工作,而不要郑书记和吴乡长他们去帮忙。”顾家好顿了顿,“我知道你留有复印件,而且保管得很好。你这杂种是一只养不熟的忘眼狗。我再对你好,你却总是想着什么时候我背运了,就把那些东西拿出来好落井下石。”顾家好的牙巴骨紧紧咬着,“现在时候到了,你该出手了吧。”刘宏业连连摇晃着脑壳说:“顾乡长,我绝没有那个想法。
我对你落井下石,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呀?”“你不想对我落井下石,起码也是想给自己留一条将功赎罪的后路。”刘宏业额头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淌落下来,“顾乡长,我刘宏业要是那样做的话,我还是人吗?”“那你为什么要留复印件?”“我可以对天发毒誓,我没有。”刘宏业这时已渐渐平静下来,心想这个时候是不能有半点犹豫的,一旦让他看出破绽,为了拿到复印件,他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你顾乡长出问题,我刘宏业不一样要出问题吗?我白纸黑字打了那么多条在那里,难道不是罪证吗?”“知道这样考虑就好。你要是想对我落井下石,我要让你比我还要多蹲几年牢房,你信不信。”“我信。”刘宏业勾着头,再也不敢抬起来。
“我今天只是把利害关系说给你听,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掌握着的。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把那东西尽快交给家富,让他毁了。不然,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顾家好恶狠狠地说。
刘宏业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顾乡长,你还准备在医院住多久?”“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希望你尽快地回乡政府去。那样,我的胆子也会大一些。”“周明勇什么时候离开苦藤河乡,我就什么时候回去。”“他们三五天可能不会走。”“屁话。丁县长不会让他们在苦藤河乡久待。”顾家好闭上了眼睛,“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刘宏业从病房出来的时候,衣服都汗湿了,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但他的心还在一阵一阵发紧。他不知道顾乡长怎么一下怀疑起自己留有账本的复印件来,他肯定不会放过自己的。
“刘所长,你怎么了?”突然听到一声喊,让刘宏业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河码头。乡企业办会计匡兴义就站在他的面前,那张肥得鼓油的马脸上挂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答非所问地说:“我回乡政府去。”“我是问你怎么了?”匡兴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看那样子,心里是不是有什么鬼呀。”“我心里有什么鬼?刚过河来,他们又叫我回去有事,”刘宏业不想和匡兴义多说话,不停步地往河边走去。苦藤河乡的群众背地里说,苦藤河乡有两个头上生疮、脚底流脓的坏东西,一个是乡企业办会计匡兴义,另一个是乡企业办出纳宁占才。这些年,他们真的是坏事恶事做尽、做绝。由于他们一个长着一个冬瓜脑壳,一个长着一张长脸,苦藤河乡的老百姓哄哭泣的孩子时都是这么说:“你们还哭呀,乡政府那个牛头马脸来了。”孩子们就再不敢哭泣了。
“别走啊。”匡兴义一把揪住刘宏业的胳膊,“走,我们去喝一杯,我请客。”“他们叫我快回去,没时间喝酒。”刘宏业想挣脱匡兴义的手。
“我匡兴义的面子小了呀,请不动你这个大会计了。”匡兴义露出一脸的凶相,“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赶回乡政府去汇报我们的黑材料?”“你怎么说这种话。”刘宏业就不敢再用力去挣脱匡兴义的手了。
“既然没有急着要回去汇报我们的黑材料,那就跟我走,顾主任正等着你喝酒呢。”匡兴义不由刘宏业分说,拖着他就往连山酒家去了。
顾家富和宁占才都在连山酒家的客厅坐着。看见刘宏业进了酒家,顾家富迎上来笑眯眯地说:“刘所长你一点都不够朋友,这么多日子,也不来酒家坐坐。是不是看见周书记他们来了,我和我哥就有问题了,不敢来了。”刘宏业分辩说:“顾面主任你别疑神疑鬼,我是口袋里没钱,哪能来酒家喝酒?”顾家富说:“你来酒家喝酒,我能收你的钱?”“你是靠开酒家赚钱盘送女儿读书,喝酒不给钱,我怎么好意思。”刘宏业口里这样说道,心里却在骂,过去在这里喝酒,哪一次没给钱,只差在口袋里抢钱了。
顾家富对服务总台的张朵说:“快去对餐厅说一声,炒几个菜,我们今天要一醉方休。还告诉包厢的服务员,给我们开一个大一点的包厢。”“使不得,我要赶回去,李书记找不到我,要批评我的。”刘宏业心里有些发虚,他猜不透他们今天为什么要请自己喝酒,是不是和账本复印件有关。如果那样,自己就要吃苦头了。
“你刘宏业心里想的什么我清楚得很。今天我顾家富是真心真意请你喝酒,酒喝了,该怎么做你还怎么做,该怎么说你还怎么说。”“和顾主任一块喝酒,那是求之不得的,如果没事,我不会不喝。”“这就对了。”顾家富拖着刘宏业来到一楼最里边的一间包厢。这间包厢名叫悦心园。顾家富的酒家共有三层,三楼除了顾家富自己家占了几间,还有三套装饰豪华、设备齐全的客房。这三套客房一般的客人是没有资格住的。最里边一套比较大,又很背静的,被丁安仁长年占着。其他两套,平常都空在那里。县里下来领导,或是外地来了采购员等有钱的客人,才有资格住。二楼是普通客房,说普通也不普通,全是单人间。住这里的男人自己可以带女人,也可以在酒家挑选小姐陪睡。一楼是餐厅。有一个大餐厅,另外还有四间包厢。可以喝酒吃饭,可以唱歌,包厢旁边还有一个十分隐秘的小房间,在洗手间的转角处。小房间里有一张小床,专门供那些喝酒的客人和三陪小姐睡觉的。刘宏业在连山酒家喝过几回酒,但他没有和三陪小姐在秘密的小房间里睡过。一是他口袋里没钱,听说和三陪小姐睡觉是要给钱的;二是怕被派出所抓着了。虽然顾家富说派出所从来不到连山酒家抓嫖娼,也的确没听说连山酒家出过事,但连山镇别的旅店是经常被抓的,抓着一对罚款三千。刘宏业不是不喜欢酒店里那些长得漂亮的姑娘,加上自己的婆娘在农村,衣服没她们穿得好,身材没她们长得好。可是就连那满身汗臭的婆娘他也不能天天夜里搂着睡,还要看顾乡长高不高兴,高兴了,一个月让他回去一次。
春忙时节,秋收秋种,搞计划生育,两个月也不让他回去。看着这些白嫩嫩的姑娘,他真的心律都跳不齐了。但他还是不敢和她们睡觉,他胆子小,抓着了他罚不起那三千块钱。家里有老有小,全靠他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养活。有一次匡兴义邀刘宏业去连山酒家喝酒,叫来两个姑娘作陪。喝了一阵,匡兴义就和一个姑娘进了小房间。半个小时出来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刘宏业和另一个姑娘也推进了小房里,还把门反锁上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匡兴义开门问他道:“和自己婆娘比,味道硬是不一样吧?”刘宏业哭丧着脸说:“匡兴义你怎么这么缺德,我说不行的嘛。”那个小姐不屑地说:“他说怕。我看他是口袋里没钱。”“你真丢男人的脸呀。”说着,匡兴义扯下自己的裤带,“我们去。”就又把那个小姐拖进小房里去了。
刘宏业从那以后,就知道连山酒家的生意为什么好,顾家富为什么有钱,原来他是做的这种肉体生意。也不知道顾家富和连山镇派出所达成了什么协议,连山镇派出所从来不到连山酒家抓嫖娼,在连山酒家嫖女人的人,也从来没有出过事。
顾家富说:“我知道刘所长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今天就我们四个人喝酒,不要小姐作陪。”这样说着,就对宁占才使了个眼色。宁占才站起身,咣当一声把包厢的门就关了。
刘宏业不由紧张起来,他意识到今天在劫难逃了。
果然,顾家富的脸一下变了:“刘宏业,你应该清楚,我们今天把你叫来做什么。”“不是叫我来喝酒的吗?”刘宏业不由浑身发起抖来。
“快把东西拿出来。”宁占才干瘦的身子站在他的面前,伸出一只鹰爪一样瘦长的手,“赶快拿出来,免得受皮肉之苦。”“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要什么东西。你们可别打我啊。”刘宏业的声音带着一种恐惧和哀求。
“不把东西交出来,就别想走出悦心园。”刘宏业一步一步往门口移动。他想,现在惟一的办法,是逃离这里。
“想得真美,到了我们手心里,你还想逃走。”匡兴义这么说着,抬起脚,一脚往刘宏业的腰部踢去。刘宏业只觉得腰部一阵钻心的疼痛,就趴在地上了:“你们不能打人呀。”这时,刘宏业多么希望有人突然闯进来,把他救出虎口。可是,他知道没有人会来救他的,他只有哀求道:“你们别打我。打伤了身子,就不能工作了。”“把东西拿来我们就不打你。”宁占才这时解下裤腰上的皮带,高高扬起,然后带着一阵风,嗖地一声,皮带就落在刚才匡兴义踢的那个部位。宁占才系的是真牛皮带,落在腰上,那腰就好像揭掉了一层皮,刘宏业忍不住“哎哟”一声大叫,眼泪也跟着哗哗地流下来。
又是一阵风响,刘宏业的大腿侧也像是被揭掉了一层皮。紧接着,随着皮带起落的风声,刘宏业只觉得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好像被活生生地剥掉了。他像一条蛇,一条蚯蚓,在地上不停地扭动,最后,连扭动的力气也没有了。
顾家富这时走过来,用脚踢了踢他的脑壳:“刘所长,你这是何苦呀,你将那些东西保存在那里有什么用?是想把我哥告倒,还是想把我弄进牢房?这对你刘宏业又有什么好处?想升官,想发财,这两个目的你都不可能达到呀。你那个卵样子,除了我哥给你个财税所长当,谁有官让你做。想证明你自己的清白?你清白什么,我们贪污了,你也贪污了啊。你从两个厂里借的八千块钱也全都用别的手段冲掉了。这难道不算贪污?我说,我们坐牢,也少不了你刘宏业坐牢的份。木材加工厂和石灰厂已经垮掉几年了,你把账本复印件拿出来毁掉了,不清白的事全都清白了。一本糊涂账也就不糊涂了。对你说,你给匡兴义的账本,他已经全部重做了一遍,你领钱的条也全部毁掉了。他们查现在的账本休想查出什么来。”刘宏业坐在地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真的没有复印件。”刘宏业这时已经下了决心,即使打死他,他也不能把账本的复印件交出来。交出了账本复印件,他们也不会放过自己的。
“你硬是不交的呀。”匡兴义一把揪住刘宏业的头发,将他提起来,然后在背后一个扫堂腿,就让他跪在地上了。顾家富说:“刘宏业,我告诉你,周明勇能不能整倒我哥还很难说。我哥和我都不是好惹的。如果整不倒我们,到时候我们再一个个算账,一个个收拾,包括何奔、莫胡子、全安、邓启放这些人。谁和我们作对,我们就整治谁,就让他们尝尝我顾家兄弟的厉害。我们要是被弄倒了,我们也要找几个垫背的,丁县长也别指望逃脱垫背的命运。当然,要不要你给我哥俩垫背,全看你自己。你要是把账本复印件当炮弹交给周明勇,我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包括你的老婆和孩子。你如果保持沉默,我们就相安无事。你不要以为我哥在住医院,我不经常去乡政府,你做的事情我们就不知道。告诉你,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好吧,你快给我滚出去。我们走着瞧,看哪个笑到最后。”刘宏业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只觉得浑身火灼一样的疼痛,连挪动脚步的力气也没有了。但他还是咬着牙,逃出了悦心园。走出了很远,大滴大滴的泪水才从眼眶里滚出来。
刘宏业的确留有木材加工厂和石灰厂财务账本的复印件。刘宏业的老家也是农村,老家的条件比苦藤河乡好不了多少。家里一直很穷。刘宏业自幼读书十分的用功,成绩一直很好。因为家里供不起他上高中、读大学,初中毕业之后,他只得考中专,争取早日参加工作。他考的是财会学校,为了盘送他读完中专,父母把房子也卖掉了,全家住在一间茅草棚子里。四年之后,他被分配到苦藤河乡政府做会计工作。在这个全县最穷的乡工作,什么外来的油水都没有。工资低不说,还总是拿不到手。那些端铁饭碗有工作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他?连山镇那些做生意买卖的农村姑娘,也看不上他这个端铁饭碗却穷得口袋里掏不出一文钱的国家干部。父母只得借钱修了一栋木屋,在农村给儿子娶了个媳妇。这一下家里就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刘宏业省吃俭用,新衣服也不做,乡政府食堂打牙祭他连肉也舍不得吃,就更别说喝酒抽烟了。人家脚上穿的是皮鞋,他脚上穿的是黄跑鞋。乡下工作的干部每人都得有一支手电筒,晚上下村走山路以免被蛇咬。他连手电筒也舍不得买,晚上下村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像瞎子一样,一边走路,手里的棍子就不停地在地上敲打。一是为了探路,二是为了赶蛇。然而,再节约他那点工资也还不清修房子和结婚欠下的债。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老账没有还清,孩子又要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