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外面会议室传来轻轻的声响,像是有人走动,他不由有些紧张。这时,他听到客房的门缝隙里有沙沙的声音,借着窗外漏进来的一丝星光,他看见门缝里有一团东西在慢慢地往里面塞。他想问一声是谁,想想又没有问出口。一会儿,门外的声响没有了,只有窗外的山野坡上传来几声蟋蟀的低吟。赵祥生轻轻爬起床,将门缝中的那一团东西拿起来,是一沓纸片。赵祥生拉亮电灯,他看清楚了,这一沓纸片共有九张,每张纸片上都写着一行字:强烈要求查清五年前集资款的去向。强烈要求清查木材加工厂和石灰厂的账目。强烈要求取消向农民乱收费。纸片上都密密麻麻地签满了名。签名的下面,都盖有鲜红的指头印。赵祥生拿着满是指头印的纸片,他终于对今天在苦藤河乡看到的和听到的许多他觉得极不正常的事情有了答案。可以肯定,晚上两个苦藤河乡的农民在河码头被打,与这些盖有红指头印的告状信不无关系。关于乱收费的问题,晚上的会上已经宣布取消了,也算是解决了。看来,前面的两个问题不弄个水落石出,苦藤河乡的老百姓是不会罢休的。第二天早晨,赵祥生起来得很早。没有料到,周明勇比他起来得还要早。赵祥生开门的时候,周明勇过来问他道:“昨天晚上,你没有被吓着吧?”赵祥生惊问道:“你听见了?”“听见了。不过不是蒙面人,我也就没有声张。”“知道是谁吗?”“没有看清,好像只有一个人。”赵祥生将那一沓告状信拿给周明勇看:“主要反映的三个问题。”周明勇接过那些纸片,也没看,说:“原本是并不复杂的问题,查清了,就没事了。可是,却得不到解决,让群众苦苦地告了几年状。事情越弄越复杂,群众的意见越来越大,外面的影响也越来越大。”这天的早饭吃得迟。不知顾家富从哪里弄来一些野味,让大师傅做好,又弄来两瓶五粮液,说是昨天赵书记和周书记晚饭没吃好,早上喝杯酒对爬山有好处。

吃饭之前赵祥生问李冬明:“郑副书记和刘所长回来了没有,那两个农民的情况怎么样了?”李冬明说:“我刚才还对严卉说,要她给郑副书记打个电话,问问情况。”赵祥生生气地说:“那个姓郑的副书记怎么这样呢,叫她去看望病人,走了就没音讯了。昨天晚上去的人,现在是早晨八点多了,挨打的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她人不回来,电话也该打一个回来嘛。这样的领导,怎么为农民群众服好务办好事情呀。”李冬明问顾家富:“昨天晚上你回去了没有,郑副书记和刘所长是不是到连山酒家去了?”顾家富说他回是回去了,但没有看见他们。“我这就去给郑书记打个电话。”顾家富正准备给连山酒家打电话的时候,郑秋菊和刘宏业却匆匆地回来了。李冬明板着脸问郑秋菊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两个伤员的情况怎么样了?”郑秋菊说:“两个挨打的农民都是竹山垭村的,他们说是要去市里告状,在医院里还大喊大叫。”郑秋菊看了赵祥生和周明勇一眼,把准备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赵祥生口气冷冷地问:“他们大喊大叫些什么?”“他们说县里的领导没有靠得住的,不会给他们解决问题。

还有些话说得更加难听,我都不好说出口。”李冬明对郑秋菊使眼色,要她别说,她却不看他。他只得打断她的话问道:“被打的两个人伤重不重?”“不重,不然他们怎么骂得了人。”刘宏业说:“也不能说不重,一个人的脑壳被打开了花,缝了八针。一个人的胳膊被打断了,医院要他们交三千块钱才能住医院。他们说三十块钱都拿不出,哪来的三千。等着家里的人来接他们回去。他们在医院骂娘,让顾乡长听见了,顾乡长说先住下来,钱以后再想办法,他可以做担保。那两个人把顾乡长又骂了一顿,刚才还是让他们家里的人给接回去了。”李冬明问:“他们看清打他们的蒙面人是谁吗?”“他们说他们刚刚下船上岸,从河堤下面跳出两条汉子,脸上都蒙着黑布,各人手中拿着一根木棒,扑过来给他们各人就是几棒,将他们打倒在地,在他们身上搜了一阵,然后扬长而去。

还是渡船老人听到他们喊救命,上岸来发现他们被打伤了,将他们送到医院去的。他们哪里看清蒙面人是谁。”郑秋菊说,“这两个农民真可恶,进医院嘴巴就没停过,将苦藤河乡的领导一个一个骂了个遍。然后就骂丁县长。影响很不好。”李冬明说:“我们一直等着你们的电话,昨天晚上一去就没有消息,这个时候才回来。”郑秋菊一副抱怨的样子:“那么晚了,谁还愿意渡我们过河,早晨又去看望了一下顾乡长,是你交待我们的。”刘宏业说:“昨天晚上从医院出来,正好碰上顾主任,他叫我们别回来算了,我们就随他一块到连山酒家去睡了。”李冬明问顾家富:“你刚才不是说昨天晚上没有看见郑副书记他们吗,刘宏业怎么说又看见你了?你说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呀。我问你,匡会计和宁出纳呢,他们今天怎么还不到乡政府来?”顾家富说:“可能那个采购中药材的采购员还没有走。”何奔一旁说:“到苦藤河乡来采购中药材,却不到苦藤河乡来,这个采购员也真是怪了。”郑秋菊说:“顾乡长交待说,赵书记和周书记都在这里,要我们认真向两位领导汇报,向他们详细地反映一下我们苦藤河乡的问题,特别是一部分对乡政府的领导不满的人,不能让他们闹事闹成习惯了。还说够条件的,该抓的还得抓。不然,两位书记一走,他们又要翻天的。”何奔问:“蒙面人查不查?”郑秋菊不做声,看着李冬明。李冬明对站在对面的赵祥生和周明勇看了一眼。说:“这么严重的事件,怎么不查?金所长回来了就让他去查。”何奔问郑秋菊:“昨天晚上在河那边没有看见匡兴义和宁占才?”“没有。”“今天早晨也没看见?”“也没有。”“这就怪了,他们陪一个采购中药材的采购员,不住在连山酒家,住到什么地方去了。”李冬明一旁说:“他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天匡会计把竹山垭村全金来他父亲的中药材抛河里去了。我给全金来做了多久的工作,也没能让他消气。他到乡政府来吵闹,其中就有这个原因在里面。两位书记来了,要他们参加会议,居然连人都找不着。郑书记,你今天一定要找着他们,今天晚上开会还不到会的话,我要严厉批评他们的。”这时,严卉慌慌张张从办公室跑出来叫赵书记接电话,说是市委杨书记从市里打来的电话。赵祥生急忙去了办公室,电话果然是杨书记打来的。杨书记在那边大声说:“赵祥生,你是怎么搞的嘛,自己在苦藤河乡,也没有把人给看住。告诉你,昨天晚上有两个妇女泅水过河,搭凌晨一点多的火车到我这里来了。两人一身都是湿的。我让秘书给她们找件衣服换,她们也不要,现在两个都坐在我的办公室,你自己对她们说几句话吧。”赵祥生的背脊骨有些发凉,额头开始冒汗,说:“杨书记,请你叫她们接电话。”一会儿,电话里就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赵书记吧,对不起你,我们到市里告状来了。”赵祥生压住心头的怒火,说:“我现在就在苦藤河乡,你们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对我说,跑到市里去干什么,赶快给我回来。”那边的女人说:“我们信不过你,就不想对你说。怕说了没有用。”赵祥生气得脸都发青了:“你们怎么这么说。我什么地方让你们信不过了?”“你到苦藤河乡之后,也不问问顾乡长他们为什么要抓人,抓的是什么人,被抓的人犯了什么罪。全支书向你反映他们被抓的情况,你说你不干预公安司法办案。我们怀疑你和丁县长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人,也就不想对你说了。”赵祥生真的有些气急败坏了,大声说:“那些气话都不要说了。我们正在着手解决苦藤河乡的问题,你们赶快给我回来。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对我说,也可以向纪委周书记说。你们应该相信县委县政府会解决好苦藤河乡的问题的。”“要我们回来可以,得答应我们三个条件。不然,我们不会回来的。”“什么条件,快说。”赵祥生简直是在吼了。

“第一,马上把我亲哥、我男人、我妹夫放了。他们并没有犯法,顾乡长抓他们是打击报复,是为了杀鸡给猴子看,他们害怕苦藤河乡的老百姓告他们的状,揭发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第二,清查五年前那次集资款的去处。还有木材加工厂和石灰厂的账也要查清楚;第三,就是乡政府从我们手中乱收的各种费要取消。你赵书记每个月拿的是国家给的钱,好得。你就不想想我们农民的钱是怎么得来的,他们是在敲我们的骨髓吸我们的血啊。听老辈人说,苦藤河乡政府从我们农民身上收的费比以前要多得多。不答应这三条,我们是不会回来的。我一个农村妇女,也不会一条二条三条地说,是杨书记看了我们的告状信之后,总结出的这三条。”赵祥生说:“乱收费的问题解决了。我已经在昨天晚上的乡干部会议上宣布再不准乱收费了。从明天开始,周书记住在苦藤河乡政府,专门解决其他的两个问题。”赵祥生的话没说完,那边却传来了杨书记的声音:“赵祥生,她们已经把苦藤河乡的情况全都对我说了,看来,苦藤河乡的问题可能不是一般的问题。过去我也接到过告状信,也转到你们县里去了,并没有引起你们重视。你和周明勇同志一定要把那里的问题处理好,不然,你现在把她们叫回去了,她们还会往外面跑的。你要知道,稳定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一票否决制不是儿戏。但稳定必须要依靠广大的人民群众才行,要给群众一个好的生活环境,要让老百姓一天一天奔好日子。干部队伍里的腐败问题不解决,地方上的邪恶势力不根除,老百姓没有好日子过,人心无法稳定,社会也就无法稳定了。什么时候,她们真要跑到省里去了,跑到北京去了,我看你赵祥生怎么收场。”赵祥生脸上的汗水一滴一滴掉下来,连连说:“请杨书记放心,我会给苦藤河乡的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的。请你转告她们,这次如果没有把苦藤河乡的问题处理好,她们去省里,去北京,我赵祥生给她们报销路费。”赵祥生放下电话,将周明勇和李冬明叫到办公室:“昨天夜里,竹山垭村有两个妇女从两河口泅水到市里告状去了,她们直接找到了市委杨书记。”周明勇说:“这样看来,昨天全支书他们就是在为告状做准备。那两个蒙面人也已经知道他们要去市里告状,晚上才在河码头拦截他们。好啊,他们都不错啊,有本领啊,在县委书记和县纪委书记面前捉起迷藏来了呀。”赵祥生说:“她们提出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立即把昨天抓到县里去的三个人放了。第二个条件是清查五年前的集资款和木材加工厂、石灰厂的账目。第三是停止乱收费。”赵祥生一脸严峻,“我看也不要责备她们了。周书记,你现在就给纪委打电话,要他们把别的工作暂时放下,赶快下来两个人,成立一个专案组,着手清查苦藤河乡的问题。我这就给公安局徐杰打电话,问问昨天从苦藤河乡抓去的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如果不该抓,就赶快把人放了。”李冬明担心地说:“要不要跟丁副县长说一声?”赵祥生生气地说:“这个老丁,在这里打个转,抓了三个人就走了,在河那边不过来了。”说着,将电话打到丁安仁那里。

丁安仁果然不同意放人:“祥生同志,我丁安仁老了,过两年就退休了。如果心情不好,我现在就懒得干了。你才四十多岁,杨书记把你放到西山县来,是让你来镀金的,你的前程无量,你要考虑后果才行。”赵祥生说:“是杨书记让放人的。”“既然是杨书记的指示,你就不要问我。你问我,我就说不能放人。”说着啪的一声把电话就挂了。

赵祥生对周明勇说:“他不同意放人。”“你的意思?”周明勇看着赵祥生,担心地说,“人不放只怕不行,杨书记那里的人还没有回来啊。”赵祥生将电话打到县公安局徐杰那里。徐杰说:“赵书记,刚才田跃还在我这里,他说他们将苦藤河乡抓来的三个人进行了审问,一个姓莫的村支书昨天根本就没有去现场,另外两个人虽然去了现场,但他们说他们是站在围墙里面的,要是他们把围墙推倒的话,围墙就该向外面倒。田跃说他到现场看了,围墙确实不是向外面倒的,而是向里面倒的。这两个人说他们可以找人证明围墙不是他们推倒的,为什么要把他们抓来?丁副县长和顾乡长他们怎么能想抓谁就抓谁?我刚才还在批评田跃,没有充分的事实根据,怎么能随随便便抓人。赵书记,这三个人还反映了苦藤河乡的很多问题。如果这些问题都不是假的,问题就严重了啊。”赵祥生说:“你要田跃给他们做做解释工作,马上将他们放了。市委杨书记已经过问这个事了。”徐杰问:“田跃还下不下来?”“暂时不用下来了。一些小问题,让派出所查一查就行了。”赵祥生挂断电话,对周明勇说,“我不打电话,徐杰也准备放人的。”周明勇问:“赵书记,你今天是回县里去,还是和我一块再走几个村?”“我说了,我从市里下来快一年了,还没有认认真真到农村基层考察过,对西山县农村的情况不是很了解。这次就认真到农村走走。上午和你一块到茅山冲村去。下午乡政府几个主要领导再开个会,碰一下头,明天上午召开全乡村主任以上干部会议,我要在大会上说说这两天的见闻和我的一些想法。再就是要在大会上强调一下有关不能向农民群众乱收费的问题。”李冬明一旁说:“我这就去要办公室下通知。”三个人说话的时候,郑秋菊来叫他们去吃早饭,听说县公安局准备把莫胡子几个人放回来,有些着急地说:“他们这样回来了,又会闹事的。”赵祥生冷冷地说:“他们会闹什么事,能把天翻过来?把他们关在公安局就没有事了?真是乱弹琴。走,吃早饭去。”说着就下楼去了。

乡干部们一直都站在乡政府大院的坪场上,他们已经隐隐约约知道到了赵书记接电话的内容,都议论纷纷。有说应该放人的,也有说不应该放人的;有高兴的,也有骂娘的。李冬明说:

“都不要议论了,今天上午,乡政府全体人员打扫卫生,将围墙的砖头垒到一边去,明天好开会。”这天上午,顾家富并没有参加打扫卫生,李冬明带着赵祥生和周明勇去茅山冲村之后,他就匆匆走了。他去了连山镇医院。

“哥,我们拐场了啊。”来到连山镇医院顾家好的病房,还没落座,顾家富就这样急急地说。顾家好才开三天刀,躺在病**动弹不得。他的老婆一直在医院侍候他。他对他老婆说:“你回去给我煮点稀饭来,医院的稀饭不好吃。”女人看了顾家富一眼,知道他们兄弟有什么话要说,犹犹豫豫地走了。顾家好问顾家富:“快说,我们怎么会拐场了。”顾家富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昨天夜里,竹山垭村有两个女人从两河口泅水过河去了市委杨书记那里,杨书记打电话给赵书记,做了三点指示:一是要县公安局立即放人;二是要认真清查苦藤河乡过去集资买地皮和办的两个厂子的经济问题;三是苦藤河乡过去的所有收费要立即停止,并清查过去所收费的去向。今天上午,李书记又带着赵书记和周书记到茅山冲村去了。这样下去,我们的问题还不全被弄出来呀。”“放人的事,刚才丁县长已经打电话对我说了。”顾家好的脸色很难看,对着顾家富发火说,“我早就对你们说了,做事不要太张狂。你们就是不听。都是一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顾家富听见顾家好这么说,不服气地道:“莫胡子和邓启放、全金来三个人被弄进去了,就因为没证据才放回来。他周明勇来清查苦藤河乡的问题,就不要证据了?就凭着几封告状信能把我们怎么样了。”“我现在担心的还是贾伟那里。周明勇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办案的手段高明得很,还不知道贾伟能不能扛住。”“他贾伟不怕坐牢,他那里就会出问题;他要怕坐牢,周明勇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张嘴说话。还有丁安仁那里,他不怕丢官坐牢,他就袖手旁观,对我们的事可以不闻不问;他要知道我们会不会被周明勇弄出来,直接关系到他自己的前途和命运的话,他就得先保住我们兄弟别出事。”顾家富一声冷笑,“他们这些家伙,钱就是爹,漂亮姑娘就是娘。我全都记着账的。弄得我的火来了,我要叫他们一个二个全都进笼子里去。”顾家好不做声,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顾家富说:“那个姓周的已经把目标对准丁安仁那老东西了。丁安仁下来之后就住在我的酒家不出来,就是出来了,也就到连山镇找人打打牌,让别人输几个钱给他用,苦藤河乡的天塌下来也好像与他不相干,站在旁边看热闹。你要告诉他,昨天赵祥生和周明勇已经到邓美玉家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看出邓美玉的私生女儿长得像他丁安仁。”顾家好说:“这个话,还是你说好。他住在你的酒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你说出来分量就比较重了。”顾家好顿了顿,“还要叮嘱一下酒家的姑娘,这些日子要规矩一些,不要让人家背后说闲话。”顾家富说:“有什么好说的,抓住了,算我背时;没抓住,谁说也没用。真要抓,也只会抓住丁安仁那老骚公,他简直是一只喂不饱的狗,天天夜里都要女人陪着睡。”顾家好问:“郑书记和吴乡长这两天的情况怎么样?”“没有白给他们好处,表现还不错。这几天一直和何奔那杂种争吵不休。怕就怕刘宏业那里,他一直否认他留有木材加工厂和石灰厂的账本复印件。到底留没留,谁也不知道。这个人我渐渐把他看透了,表面上装出一副老实样子,心里只怕不老实,昨天晚上我想他说几句,他毕竟是苦藤河乡的内当家,可他像一个烤死的蚌壳就是不开口。”“正因为他心里不老实,我估计他刘宏业不可能现在就把账本复印件交给周书记,他还会观望一阵的。”顾家富从医院出来之后,便急急地回到连山酒家。

连山酒家在火车站外面的十字路口,连山火车站是一个小站。火车从大山肚里钻出来,在小站停两三分钟,车厢里的旅客就会伸出脑壳,看看藏在大山肚里的镇子的模样。再将目光放远一些,看看镇子前面那条清澈的苦藤河。再往远处眺望,那大山就如大海的波涛,层层叠叠,一直连绵到天际的尽头。这时,几个衣着朴素,却长得格外漂亮的姑娘手提小竹篮在火车的窗口前叫卖。竹篮里有煮熟的金黄的苞谷,有炒得香香的花生,有用梧桐叶包着的红薯粑粑,还有刚刚从山里采摘来的猕猴桃之类的野果。姑娘们叫卖的声音甜脆脆的,带着一种山野的清爽和淳朴,让车厢里的旅客为之心动,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一些她们小竹篮里的小吃尝一尝。从这里下车的旅客,走出火车站的大门,就能看见二十米外的连山酒家。火车站前面宽阔的坪场,绝不像别的车站那样脏兮兮乱哄哄的,坪场上没有垃圾,没有果皮,甚至连一片纸屑也没有。只有几把大大的太阳伞立在坪场中间,太阳伞下是几个女人在卖茶水。火车站的门前,有两个衣着整洁、长相美丽的姑娘。各人拿着一把扫帚在那里打扫卫生。当下车的旅客走出车站的时候,她们会迎上前去,彬彬有礼地说:“住旅店嘛,请去连山酒家吧。”那些风尘仆仆的旅客,见惯了不知道羞耻的在车站门前拉客的嘴唇涂得血红的女孩,却不曾见到这样漂亮而且彬彬有礼的连山酒家的服务员,一边迎接客人,还一边打扫原本不属于她们打扫的地方,想来连山酒家也就与众不同了,便高高兴兴地去了连山酒家。却不曾知道,住进酒家之后,口袋里的钱不被掏得干干净净,是走不掉人的。连山酒家还是上面下来的领导落脚的地方,无论是县里下来的还是市里下来的,无论是来连山镇的领导,还是去苦藤河乡的领导,都住在连山酒家。有的是领导们自己要住在这里,有的是乡镇领导安排在这里的。西山县常务副县长丁安仁就是连山酒家的常客。来苦藤河乡扶贫也好,来连山镇蹲点也好,他都住在连山酒家。有时星期六星期天,他原本在县里,也会坐火车来这里住一个晚上。从西山县到连山镇只有两个小时的火车,方便得很。人们背地里说,连山酒家这些年赚苦藤河乡和连山镇的接待费,少说也赚了一百万。顾家富回到连山酒家,没有看见张朵在客厅的服务台内,服务台内坐着一个客房的服务小姐。顾家富问她看见丁县长没有。

那位服务小姐说:“丁县长刚从连山镇回来,在他自己房里。”“张朵呢?”服务小姐朝楼上看了一眼,就不做声了。顾家富的脸就沉了下来,急急地朝楼上奔去。

张朵二十来岁,长得高高挑挑,脸面周正白皙,细细的眉毛,高高的鼻梁,凸凸的胸脯,像一朵带露的山茶花。张朵读小学时的成绩原本是很优秀的,后来在连山镇读初中,由于家庭困难,读不起寄宿,天天从茅山冲赶到连山镇去上学,过河时耽误一些时间,一天就只能读半天书了。如果苦藤河涨水,就只有缺课。但张朵真的太喜欢读书了,她十分地刻苦,硬是没让成绩垮下来。这时她母亲却病了,得的是一种烂肠子的病,没办法下地做活了。家里少了个劳动力,连吃饭都成问题,张有财只得让女儿辍学回家。张朵跟着父亲做了三年农活,眼看就成大姑娘了。

她母亲的病也更加严重了,整天用一只手抵着自己的腹部。医生要张有财交三千块钱,在肚子上开一刀,把那截烂肠子割掉,不然那烂肠子会变成癌。他们家穷得连饭都吃不饱,到哪里去弄三千块钱?万般无奈,张有财只得去找顾家富,要顾家富把他女儿弄到连山酒家去打工。顾家富说:“放心吧,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在酒家做几年,然后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再不能让她回到茅山冲去,回到茅山冲去没有好日子过呀。”顾家富果然待张朵不错,工资比别的服务员高,活儿比别的服务员轻松,专门坐在大客厅负责住宿登记收款。只几个月时间,张朵那模样就变得更加惹人喜爱了,白白的脸蛋掐一把只怕就要生生地流出汁汁来。这期间,一些客人打张朵的主意,连丁安仁也对她垂涎三尺,但每次总是顾家富及时给她解了围。只是,张朵却没有逃脱顾家富的魔爪,开始张朵坚决不同意,说她只打工做活,决不卖身。顾家富说不干行啊,你现在就滚出连山酒家。

张朵犹豫了。张朵在茅山冲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做了三年农活,她做怕了,实在是吃不了那个苦了。再说,自己的母亲还躺在**等着自己挣钱回去给她治病呀。

顾家富将一沓百元大票抛在她面前:“你那躺在病**的老娘不是要钱开刀嘛,拿去吧。不然,你娘死了,你就没娘了。”张朵就那样流着眼泪让一个比自己的父亲还要年长五岁的老男人给睡了。张朵将那一沓钞票递给她母亲的时候,张有财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盯着女儿。张朵将眼泪往肚里吞,说:“顾主任喜欢我,他要我认他做干爹。他知道我娘要开刀,就给了这些钱,他说这钱不用还,只要我长期在他的酒家做活就成。”张朵从此长期被顾家富霸占着,别的人谁也不能打她的主意。你个老杂种,连山酒家的漂亮姑娘就张朵没有被你睡了,你还不知足呀。这话顾家富没有说出口,他一边往楼上爬,一边大声叫道:“丁县长,我还以为你到连山镇去了哩。”张朵果然在丁安仁房里,勾着头,听丁安仁在说什么。丁安仁对顾家富的到来好像有些不高兴:“才八点多钟,急什么。”顾家富板着脸对张朵说:“客厅没人,还不下去。”张朵连忙下楼去了。丁安仁看着张朵的背影,一脸的不悦。

顾家富说:“苦藤河乡的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你知道不知道?”丁安仁不悦地说:“昨天晚上你不是告诉我了嘛。”“你不着急呀。”“我着什么急?”丁安仁看了眼顾家富,“苦藤河乡出问题,我这个做常务副县长的莫非要负多大的责任不成?”顾家富那张肥得鼓油的国字脸就变得僵硬了,恶狠狠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