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传口谕的正是太后身边的亲信李英达,此人也是司礼监大太监,掌管宫中掌印,在内宫之中也是说一不二的人。

见李炽隔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他并没有丝毫不悦,甚至毕恭毕敬的行了礼,只说是太后娘娘担忧他在外风餐露宿,还朝之后也没有好好休息,娘娘心里惦念着他的身子,忧心他的腿病,从库房内放了好几支百年老参叮嘱他赶快送过来。

询问之间,他又问了问月泽,这本是拉近关系的话术,但李炽的脸色突然就冷了。

“月泽……犯了错?”

侧身在旁的吴辞道:“月泽姑娘在黑水县时,擅闯书房,又因私自动用大都督的私物,被廷杖后发配原籍。”

李英达也是个懂事的人,当然知道月泽不过是个可有可的,不至于因为一个小丫头而伤了大都督和太后娘娘的脸面。他若有若无的瞄了他一眼,“大都督身边不能没有贴心的人服侍,但您又不愿有人近身,奴才也可给您安排几个……”

“不必。”

懒洋洋的捥了他一眼,李炽神色淡淡。

“本座不喜外人,何况,锦衣卫的事务涉及机密,若有朝一日不小心涉密,本座不愿意怀疑到其他人头上。”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你们敢在我身边安插人,我就敢把你的人按上一个奸细的罪名。

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话,当今世上也只有李炽这般说。

当年因局势变迁,娘娘不得不接受鑫国公的安排保下他,虽说养一个小子并没有废什么心,但是谁教人家就是争气,能活着从那暗卫中出来,还擅自投了军,立下了功勋。眼看着李炽成长得一日比一日快,即便是太后也得掣肘于他的存在。

雍王这件事情,虽说是李炽摆了他们一道,但是总算在关键时刻保下了雍王,也没算踏着宗室的面子。

李英达并没有多啰嗦,放下人参和一系列的安神定气的药物之后,躬着身便告退。

太后的赏赐虽不多,但是也给了这些开了世家一个头,李炽担任锦衣卫都指挥使近四年,但又两年半的时间不是在抄家查案,就是在逮捕犯人的路上,没有哪家不怕被御史参奏的赶去贿赂他。但现在不一样了,宫中赏赐下来,东宫的奖赏也来了,那些听说李炽可能会入仕的官员便也忍不住先去打头阵,慰问品一车接一车也就到了。

当然,这些是后话。

只不过这些人请来往的事情自然不需要李炽出面,跟在他身边的管家贾仁自然会把事情办妥。

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

十几年前将孩子去乌兰战役中的世家贵族都换了一批当家人,对于李炽的仇恨自然也随着时间的变化渐渐消散。

书房内,几人拿着从福州飞书的信件观摩,刚把雍王的事情交代清楚,南省三州去年的旧账也上了太子台案上。

大燕财政的账,常来说,每逢年底便会从每个州府递上燕都户部,户部核算税收和开支之后交由内阁审核,才算过完一年的总账。

但今年,全国三十一个州的账单竟然有十一个都未曾准时交付,过了清明,都还有三个郡的账和税银送入燕都,尤其是粮米大省的福州,江州和渝州。州郡郡守跟死了似的,无论怎样催,还是拿不出来。

可现在摆在台案上的账,那可是真的不简单。

南省三州乃大燕赋税中的中流砥柱,一个省区可以抵中原有些地方三四个赋税,但今年,光是福州的赋税尚且没有燕都的三分之二,账面上的数字还算是好看的,但实际的税收到底是多少,还得根据入燕都的银两计算。

但光是台面上的账就已经让太子盛怒,不知道等到赋税入京之后,会有多少人牵连其中。

对于此事,在没等到太子下令之前,李炽也只是隔岸观火,他现在所要做的,也只是死死盯着入京的船只。

天色渐暗,从外头一瞧,就能看见从窗格中瞥见台案上的火光,等到吴辞几人都离开之后,雨松青轻轻推开门,李炽仍然坐在一张沉香木的案几后面,背靠这苏绣的穿花软棉枕头,桌案上垒着一摞书和折子,旁边搁着一盏茶。

听到她的动作,李炽慵懒地抬起眼。

“过来。”

她提着漆盒放在了太师椅旁边的案几上,一边布菜,一边打趣道:“你也不留他们吃饭。”

留饭?

李炽颇有些奇怪,昭狱食堂有饭菜,自己没腿吗?

她已经吃过,便陪着他吃饭。

“太后赏了几棵人参下来,我一会儿让贾仁给你送过去。”

每次听到贾仁这个名字她都有一些想笑,好端端一个人,非要取这个名字,还是李炽的管家,这不是光明正大的彰显锦衣卫就是“假仁假义”吗?

雨松青心思一喜,“好。”

不止是人参,其实那些世家官宦过来的大部分东西都搬入了她耳房库存中,上有鲛珠锦缎,下有宝石翡翠珊瑚,应有尽有,琳琅满目。

他如此大方,雨松青自然照收不误。

但这些补药汤品,其实还是她想方设法的添进他的饭菜里。

饭毕后,雨松青差人收拾碗筷,李炽在屏风内洗漱,她觉得无聊起身走到桌案前,准备添茶时,瞥见台案上那张密折。

密折上净数写着关于稻田和桑苗的税率和福州人事变动。

李炽回到房间时,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

按照常理来说,这是越矩。

雨松青知晓他走近,但眼神还是没有离开过密折,“这是谁出的注意?”

大燕建国至今不到四十年,南省便开始将稻田改为桑田以多收赋税,这些人是真的没有把大遂的灭亡原因当做一回事吗?

还是想着重蹈覆辙,真可谓,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李炽不冷不热地瞄了她一下,将茶水递到她面前,“户部侍郎梁京玉。”

“户部?”

雨松青敏锐的捕捉到一丝不对劲,“谁的人提出来的?”

这下,即便是李炽也不得不对她有些刮目相看。

“太后。”

“烫!”

喝下自己给自己斟的茶,却忘了他递过来的是热水,雨松青砸吧砸吧舌头,把青瓷茶盏重重一放,“你也不提醒我。”

她嫌弃道:“还是你喝过的。”

李炽眉头一蹙,不悦,“我吃你剩下的东西还少吗?”

雨松青不准备继续这个会让她吃亏的话题,她兴趣颇浓的看着这折子,“户部收支赤字啦?这东西百害而无一利,谁这么损?”

李炽挑起了眉,目光里带了一抹瞧不明白的情绪,“内阁朝臣都说好,你为何说损?”

雨松青嗤之以鼻,“你也不赞同啊?”

瞧这个表情就知道了。

“你知道市场规律吗?”雨松青指着这密折,随意的坐上了案几上,“大燕建国至今须臾几十年不到,国家正是百废待兴。可这改稻为桑在政策,分明是为了讨那位的好,增加赋税而提出来的主意。”

“南省自古就是中原国家财政收入和粮米大省,现今是以农业为主,商业为辅。农业生产尚未有所进步,跨这么大的步子,谁敢做?谁做谁就是死!稻秧苗和桑苗可不同,稻秧苗一年就能有收获,桑苗得花费三到四年的时间,到时候南省米粮不仅收不上来,若调输粮运不配合,或是临省遇到天灾人祸,恐怕还会饿死许多人。”

历朝历代,只要是封建王朝,永远就会有两个主要矛盾。

其一是皇权与相权之争。大燕已经设立内阁,所以暂不提。

其二是中央集权的力度。锦衣卫的设立,郡县制度和京畿军的设立都是围绕着中央集权而运作。可现在大燕最大的问题便是藩王过多,皇族宗亲以太后为首,国策推行不下去,所以提出这个策略的人到底是什么居心?

“这道政令的颁布,我只猜两点,第一,户部财政已经出现巨大纰漏和赤字;第二,国家急需用钱。”

李炽深深地看着她,几乎是缄默的状态,他扶着她的腰坐在台案上,字字千斤。

“此话,万不可对除我之外的任何人说。”

“雨松青,记住了吗?”

他看过来的眸子多了几分凉意,满脸严肃,也极少这般连名带姓的唤她。

他话里的警告,雨松青当然明白。

她低喃着,嘟着嘴,“知道了。”

她太聪明了。

这般的对政治和朝政的敏锐程度甚至超过了很多世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能单单凭借一张密折就可以推断出现今朝政的走向和大燕财政现状。

雨松青瞧着人面色不对,她也知道藏拙的道理,小脚在桌案下蹬回,一双手放在他手肘上,“好了,好了,我晓得的。”

她也只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去看待这些问题,若是没有李炽给她的信息,她也分析不出来。雨松青捏了捏他严肃的脸,从脸颊滑倒喉结上,哄着笑道:“少有看见你黑脸,一点都不好看。”

其实她见过很多次他铁青着脸,但有个词叫“恃宠而骄”,人有时候就是得寸进尺,面对心爱的人,总是很娇气。

掐着她的腰,李炽面色稍缓,“你自己要做的事,本座不拦你,但若遇到危险,不必怕扯出本座,只管往我身上退就是。若不然……你就乖乖的给我呆在松水院,一步也不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