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将玉玺给智言一般,他从始至终也没有相信她会顺从他的话。助她离开锡林北伐军,也只是为了顺水推舟,将计就计,逼着她将玉玺双手奉上。

她怎么忘了,智言从一开始便对她抱有戒心,从一开始就没有将她当做自己人。

如果不是年纪差别太大,雨松青甚至怀疑智言是李炽的亲爹,不然,为何都要与她针锋相对?

她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就跟婆婆和儿媳之间的隔阂一般,是个死结。

雨松青似笑非笑,毫无顾忌地往智言马车的方向喊,“大师,藏在人后躲清闲是正人君子所谓吗?”

马车内的人没理她,她二话不说,干脆从马背上跳下来往他马车旁走去,先是礼貌性地敲了敲窗户,里面仍然没动静,直接一把扯开马车门帘,看向坐在马车内安泰自若的智言,还有他身边两名身材消瘦,面色诧异地小沙弥,美目锐利,声音讽刺。

“看来您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

“坑蒙拐骗,谎话连篇,大燕的出家人都你这个德行?怕是天桥下勒索敲诈的算命瞎子都比你更有职业道德。”

智言活了七十多年,上半辈子功勋无铸,下半辈子受人尊崇,普天之下还没有人敢这般出口不逊。那两个小沙弥面面相觑,先是目瞪口呆后,便是急火攻心。

两人“你”了个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堵住她。

“雨姑娘,慎言。”

李宪施施然看着她,嘴角不悦地紧抿,垂手道:“大师年高德勋,为了昭谏也算费心费力……”

“费心费力就是想尽办法步步紧逼,他是为了阿炽,还是为了他个人声誉威望?到今日,言慈善目的伪装都不屑掩饰……”

看着李宪,看着这个在最早就设计让自己出局的雍亲王,雨松青禁忌压在胸膛的不安变成了怒气。

“那你呢?雍王殿下,费尽心机设这么大一盘局,为了什么?”

雪水湿了鞋袜,她朝着李宪步步接近,心脏猛然跳动,与她所表现得安定淡然南辕北辙。

“铸币案将计就计,以身入局,蒙蔽了李继,也让我从头到尾没有对你起疑。”

“黑水县纵火焚尸,章引,白俊,还有连带勾结的一连串官员,与其说是李继的示下杀人灭口,不如说,是你为了借刀杀人,以掩盖藏匿在黑水县那数万亲卫。”

所有的疑点在她见到李宪的那一刻就如同绞成一团的毛线球找到了起点,根根分明。

她和李炽跟着这张早就布设好的棋局纠缠,摩擦,相识相爱。

可如果,这些东西都一开始都是计划的一部分呢?

雪落在睫毛上,纤弱的身影似乎立不住,小脸一青一白,“当年我不懂为何你要不惜自爆,今日,能否让我给我一个答案。”

一个能解决她所有疑惑的答案。

“为什么。”

设计自爆,甚至将把柄送到锦衣卫手中,这样风险极大的十强,倘若稍有不慎便会顺了李继的意,赐死不说,全家都会跟着遭殃。

若是真的为了回避削藩,凭他的爵位和声望,至少可以拖个三五年,而不是用全家的性命赌注。

除非,他一早就知道,他所做的事情会有人保他。

这个人是谁?

似乎一切都即将浮现在眼前。

风声渐大,狂躁的北风夹杂着昨夜的碎雪“唰唰”作响,顶着风雪冷风,所有人都没有动,四周如无人之境般寂静。

李宪看了她一眼,身边的人递来刚烧烫的暖炉,他不紧不慢地接着,然后将暖炉塞到了雨松青手里。

沉默了半日,他才幽幽开口,“深情不寿,慧极伤身。这些都是男人们的事情,你不该知道的,还是不知道为好。”

“别跟我说这套说辞。”

冰冷的手指轻轻抚动手上的暖炉,雨松青抬眼望着明媚的天际,展颜一笑。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我不是李炽手中的金丝雀,不是他的附庸,也不是男人们眼中装点贴金的玩意儿。我和你们一样,是生命,是个体,是独立的人。我有知晓真相的权利,也有判断事情的能力。我宁愿痛苦,也不愿看到被粉饰的太平。”

甚至于莫名其妙地做了靶子而不自知。

晨曦微光穿透云层洒在她的莹白如玉的脸颊上,宛如一块无暇美玉,却充斥着锋锐的光芒。

李宪凝视着她,到了此刻他才真正正的明白,为何从不耽于情爱中的昭谏为何会对她如此情深,为何一向最为理智和背负着重担的李炽会因她三番几次涉险。

不是拘泥于她的美貌身份,也并非因为她的本事和能力,而是在这看似孱弱纤瘦的身体内七窍玲珑的心。

这颗心,甚至炽热滚烫,无时无刻地在爱着他。

可世间,能有几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他不是棒打鸳鸯的人,自然也希望昭谏身边能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可是他们终究无缘。

为了昭谏,即便是会让他永生永世都痛恨自己,这件事情也非做不可。

“为了他。”

“从头到尾,我都时为了昭谏。”

李宪扶住额角,手肘拉低了帽延,“血浓于水,骨肉相连,我李氏的血脉,怎么能任人欺辱。”

……

……

四周一片寂静,穿透与曾的雁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照响了云霄,天渐渐青蓝,朵朵彩云在晨曦阳光下泛出五彩光芒。

立春之后,春阳毫不吝啬的滋养着万物,明明大地一片生机盎然,她却觉得自己此刻犹如坠入深渊。

浑身般透彻冰寒。

李氏……李家的孩子。

可是阿炽,明明是……

明明是李承意的儿子。

背负着这个姓氏,他无数次死里逃生,受尽折磨与苦难。

而如今,却告诉她,李炽的李,是李辉的李。

所有的线索和事情犹如拉断珍珠项链,噼里啪啦地全部响起来,在黑水县石屋内两人意味深长的对话顿时浮现。

“我不求你谅解,但只是想让你知道,当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本王和昭谏一样,有想要守护的人。”

“……”

现在她将所有事情都能联起来了,包括当年她想破脑壳都搞不清楚的事情也都水落石出。

人类到了不能接受现实的时候,应激状态下,通过下丘脑引起血中促肾上腺皮质激素浓度迅速升高,糖皮质激素大量分泌,临床表现上会出现神经迟钝和恍惚失智的状态。

大脑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正如同嬷嬷亲眼见到原主亲娘被齐氏溺亡之后一夜之间不能言语一般,它会用遏制情绪的手段保护自己。

雨松青微微躬腰,握在手心的火炉“碰”一声坠落在地面,打翻了滚烫的炭火,银碳碎块往四周迸溅,胃里顿时翻江倒海的一阵滚动。

原来,他当时说要守护的人,其实就是李炽。

为了李炽,不惜以命犯险,举家入狱,背负谋反罪名终生幽闭宗人府,都是为了他在布的局。

“雨姑娘,我知你与昭谏情深义重,你既爱他,又为何不愿意助他?”

“先帝至死都在寻找玉玺,若能得到它,昭谏定然能如虎添翼,他的身份和号召力足以让李继自请下台。”

……

手心握拳捶胸,雨松青哽咽一声,问得嗫嚅艰难,“李炽,是李氏皇室的李,他不是李承意的儿子吗?”

怎么会呢?

滚烫的泪珠从眼眶中汩汩流出,雨松青控制不了,她急切的呼吸,眼前一片头晕目眩,感到大脑里的血液迅速往下沉,李宪赶紧让人替她披了一件大氅,缓缓劝着。

“命运使然,昭谏命格异常,为了保全大燕社稷和江山稳固,先帝不得不狸猫换太子。”

又是命?

所以说,他知道?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嘉峪关,你还是不要去了。”

李宪看着她噙着热泪决然的模样,与智言设计好的话此刻却堵在嘴边。

“他身边需要的助力不少,但今日他的处境却比以往更为艰难,所以,昭谏要付出的东西,会更多。”

“比如……”

“比如,为了巩固和拉拢军中势力,部落支持,不得不纳娶的三妻四妾,比如,能让他走得更顺的朝中官员的支持。”

“雨姑娘,你当李继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吗?不知道昭谏的真实身份吗?这些年,利用昭谏替他杀人放火,铲除异己,利用昭谏为他得罪了朝中世家贵族和藩王宗亲,你难道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吗?”

李宪脊背微僵,沉思痛心地看着半蹲在雪地上的少女。

“当年偷梁换柱,是先帝的主意,当今圣上昏迷数年,朝堂阁老唯恐宣氏扶持李绍,用尽一切手段培养的储君,你认为是好对付的吗?他们已经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付于李继身上即便他不是李氏血脉又如何?史书工笔,不会有半丝疑点。”

勾结荣王谋乱,让他在青雨台祭奠当日爆出李继身世疑点,只是试探而已,可这些试探,还没有翻出什么水花,就被李继按死。才有了后来他游说藩王来对抗朝堂,才有了后来,借用李纶失踪调虎离山。

当年李承意意外战死,成华帝中风昏迷,将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打得措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昭谏被推向断头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受尽屈辱,若非当年鑫国公舍命一报,他们就算是死也没脸见先帝。

或许是想到沈琼,李宪看向雨松青的目光有几分不舍。

那对玉佩,是储君与储妃的信物。

虽无玉佩,但是这两人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一起。

可惜,她毁了属于李炽的那一枚。

考虑了一下,李宪静静道:“你和他情深缘浅,该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好一个情深缘浅,好一个该分道扬镳。

她和李炽走到一起,其实还不过两年。

可是这两年,她却活得比她作为沈允温的十几年更鲜活,更明艳,像是一场梦境。

可就是这一场她求之不得的梦境,现在,梦该醒了。

逼她离开的人,李宪不是第一个。

眺望远处不敢与她对峙的智言,雨松青突然笑得很开怀,泪珠从脸颊两旁滑落,眸子似一轮新月般弯起,在旭阳里,格外好看,“若我今日……不将玉玺给你呢?”

天穹已经大亮,李宪默默地静视她,眉头紧蹙。

“雨姑娘,玉玺只是一个死物,你没有必要为了它,失去生命。”

明晃晃的威胁啊……

雨松青呕出一大片夹杂着血丝还有没有消化的食糜,站都站不起来。

“你要杀了我。”

“是,也不是。”

李宪说得有些艰难。

“拿出玉玺,你离开,自此天高海阔,此事已了。”

“反之……”

反之如何,他没说,但是她猜得到。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观念,她无法撼动这个时代他们的思想,正如他们无法撼动她一定要见李炽一面的心。

他们之间的事情,他们会解决,旁人,没有资格。

“让我走。”

李宪不动如山。

“让我走!”

她朗声唤道。

“我要他亲自跟我说。”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李宪叹息着,脑袋也疼。

真杀了她,恐怕李炽会拿命给自己搏。

对爱人看得太重,是他致命的软肋。

可是……

“他去接阿塔莎了。”

许久未在耳旁听到的名字突然从李宪口中冒出来,雨松青迟疑了片刻,拽着缰绳翻身上马。

“放屁!”

“好,我让你走。”

他抬手令将士给她让出了一条路,“眼见为实,你亲自去看看便知。”

心上火燎火燎得灼烧着一大片,面上强硬着与他们僵持,可是雨松青自己知道,她从未有如此失措过。

即便是当年李辉带人屠宫屠到宣正殿门口,她也没有如此恐慌。

换作以往,若是有人提起李炽回去接阿塔莎,她定是白眼一翻,打死都不相信。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的志向,他的命运,甚至于他身上流淌的血液都在逼迫着他选择。

她居然有些怀疑。

马鞭回**在草原之上,晨光借着稀薄的云层洒在她身上,直至雨松青纤弱的背影消失在他眼前,智言才从马车上徐徐走下,他此刻才发现,自己手中浸了一手的汗。

“阿弥陀佛。”

合着眼,智言从自己袖口间抖出了一张信纸,然后就着雨松青个个打翻的炉火微弱的火星子,点燃。

信笺在一瞬间化为灰烬,而他也在燃烧的火光中失神。

“殿下莫恼。”

“顺天道,明正义。今日所做,殿下与老衲都无愧先帝,无愧大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