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旗鼓乐的赫赫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四处暗流着持枪拿箭的士兵,他们犹如潮水般卷入城内,流动着,杀戮着,所见之处人头落地,尸骸遍野。

直至晨曦的微光渐渐划破黑暗,从天空中迎接着喷薄而出的朝霞,战争,才渐渐歇息。

空气中弥漫着燃烧之后的焦味,初嫩出芽的草甸上,黑烟鼓鼓,一片死气。

藤佳木草原不同于一望无际的锡林,此地多山丘,沼泽。水草丰茂,牛羊肥硕,开春的第一缕冰缝透出清透的冰水,从雪山蜿蜒而下,汇集为滋养锡林草原的乌河,养育了成千上万种生灵。

此地距离嘉峪关不足百里,却是兀凉大阏氏母族驻扎之地。

营帐之内,微光照得木台上的玄甲发亮,屋内烛光摇晃,李炽死死凝视着从锡林传来的密信,面色沉肃冷冽。

谁敢……

谁敢让她走的!

“将军!”

燕暮兴高采烈地跨入营帐,“哐当”一声,一盏茶盏扔出门外,碎片夹杂着茶香四溅开来。

他瞬间敛起面上的笑意,忐忑地躬身拱手,看着坐在角落里低沉阴翳的男人。

联合古兰朵拿下腾佳木这样一座草原宝库,足以他们壮大军队,休养生息。可谓是北伐军迄今为止主动出击战争中收获最大的一次。

借北伐军之手铲除异己,重创大阏氏,古兰朵此举虽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但北伐军却实打实的得了好处,且如今雍王殿下也正式与北伐军汇合,整个嘉峪关驻守的军队已然超过了三十万之众,若包括滞留在草原上的十万北伐军,即便是燕都想动他们也得掂量掂量。

这样大的喜事本该犒劳三军,可是大将军自收到锡林来的信笺之后便开始一言不发,整个人犹如跌入冰窟窿般骇人,张冉几个是胆小的,不敢招惹,就非要将他推出去。

能够让李炽失去冷静甚至于情绪外露的事情,普天之下没有几件。

他紧紧捏着信笺,健壮有力的手臂露出虬枝般凸起的青筋,怒意似乎急剧攀升。

锡林北伐军……出什么事了?

不像。

就算是李继的人搅乱了后方,也不至于会让大将军露出这般神色。

不是军队……

难道是姑娘?

桌案上传来震动的摩擦音,他连忙站稳立正,紧闭着双唇,听候差遣。

“本座要回嘉峪关。”

不是商讨,这是通知。

燕暮瞪大了眼睛,明知会激怒他,却还是硬着头皮往前一步,“不可!将军,如今是收复安定此处的绝佳时机,若是咱们没有扎稳脚跟,兀凉其余部落联合起来,滕佳木或许还会……”

“没了本座,你们就不会打仗了?”

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情绪,“陈瑾这个废物!”

得。

准是那位出了什么事情。

燕暮这人打仗虽猛,可是面对李炽的时候,仍然是怂包一个,明知此时不是离开滕佳木的好时机,可是在面对他不容置疑的语气时,一句话都不敢说,只能耸着肩膀微低着嗓音问,“将军,可是姑娘……姑娘出什么事情了?”

谈及她,李炽面色闪过一丝暗悔,心上烦闷地如重石压身,喘不过气。

信笺奏疏她在锡林的一举一动,包括与智言密谋伪造圣旨稳定军心,也包括她私自出离,被吴辞挟持,前往嘉峪关。

若是有吴辞陪着,他或许还会放心些,可是陈瑾却和吴辞在半路相遇。

自刎相逼,下落不明。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像是一把淬了火的刀刃,刀刀往他心上划。

草原上暗潮涌动,虽说驻军以南的地方还算安全,可是嘉峪关毕竟太远,她又是孤身一人,万一出点什么事……

没有万一。

他担不起这个万一。

而嘉峪关。

有李宪。

恍惚之间,李炽猛然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或者已经发生。发梢内的三叉神经突突抽搐,眼前有一阵模糊。

青青是极聪明的姑娘。

看到李宪,便什么都瞒不了她。

他不敢赌。

……

……

嘉峪关城墙上,正值将士们值守换岗,忽然耳边便传来一阵“嘚嘚”马蹄声,将士们朝城墙外望去,有人便从远处的山丘上看到奔袭而来的玄色黑马。

黑马上,是一个白衣翩迁的墨发女子。

她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彩霞云雾,霞光明艳光华,给渐黑的天幕上添了几分亮色。

“站住!”

“停下!”

有人厉呵斥着,有人迅速拿起手中的弓箭对准了她,一簇簇熊熊燃烧的火把映出了将士们警惕的面孔,城墙栅栏外的士兵骑着大马,握着长矛三四下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擅闯关口,违者当斩!”

“还是个娘们?”

杂七杂八的声音混响,看见马上这纤弱清冷的女人,立刻没了戒心,而是多了几分戏谑。

“小娘子,你找谁啊?”

“这儿可是军区关口,你哪个情郎在里面啊,叫声好听的,哥哥我带你去找!”

说话间,围拢在雨松青身边的将士们朗声大笑,笑声被放大后激**在风中,很快就聚拢了越来越多的人。

“都不要脑袋了!”

从将士中走出一个身形魁梧高大的中年将士,他的皮肤比旁人稍黑一些,他一站出来,众将士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他冷着脸看着雨松青,眉头微皱。

“立刻返回,否则休怪刀剑无情。”

若今日敢不管不顾闯关口的是个男人,早就死在无数刀口之下了。

雨松青勒紧缰绳,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离开军营时从陈瑾哪里偷来的北伐军将领令牌,语气坚定。

“我要见李炽。”

“放肆!”

那男人满脸怒色,瞪视她一眼,“大将军的名讳其实你能……”

“能”这个字刚说到一半,从山丘外便迎面赶来一队全副武装的黑甲烈马,北伐军的盔甲的亲卫营紧随其后,“北伐”的战旗在风中猎猎滚动。

这对人马约莫三十来人,个个都是精兵猛将,犹如一队缩小的先锋营,不仅配齐了执枪,每个人的腰间都配了一柄火铳。

这样的队伍,足以比肩大将军的亲卫营。

将士们面面相觑,簇拥而上,而黑脸将士一见为首的将领,激动地小跑几步,长长的喊了一声,“陈将军。”

陈瑾根本来不及理他,迫切地翻身下马,径直走到雨松青身旁,抱拳躬身,“姑娘。”

这一声极为谦逊小心的问候令在场众人后脊一寒,他们的目光从陈瑾身上又转向了雨松青,心中惶惶不安。

身为守卫军,没有人不认识守卫军总将陈瑾。

而她又是谁,能让这等大人物都需要小心翼翼?

雨松青没理他,脸色较之之前更加幽冷,“还拦我吗?”

听到她这话,陈瑾面色微微一动,“此乃属下职责所在。”

“你的职责,就是在我身边监视我?”

上前一步,陈瑾正欲解释,可是雨松青根本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沉声着,“我要入城。”

……

城内将士编制简直面目全非。

来往的将士们甲盔服饰全部更易,其中,中层将领变数最大,陡然之间增加了无数张她根本就没有见过的生面孔,来往巡守的将士们的口音也大有改变。

她记得北伐军由原驻守边疆的戍边军队,玄甲军,还有南北军构成。这些人大多数都是北方人,而如今在城内巡守的将士们更多的说得是南方口音。

南方人。

甚至有几人的口音与当年她在黑水县的口音基本一致。

嘉峪关,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些士兵,从何而来?

推开房门,雨松青一眼便看见了盛放在乌木台案上熟悉的军报摆放。

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用便利贴归整好,这是她在锡林时经常给李炽收拾军报时候的习惯。

他总是熬夜看军报很晚,每日需要回复的情况也多如牛毛,毫不夸张的说,军队上下三十万人每日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几乎都了如指掌。

更妄论一旦打起仗来,那堆积如山的情报。

这些东西他从来都不避讳她。

而她也从不好奇这些情报。

她相信他,所以不管李炽要做什么,想要什么,她从来没有多问,多探。

他说过,再不会隐瞒她,所以就就算是李宪拿着刀逼着她,她也要他亲口告诉自己真相。

风吹动着窗棂外的纱帘,夜极深,皎洁如玉的圆月高挂在房檐上,晴夜星空璀璨,连晚风都宜人。

可是站在房外的李炽却不觉得。

他只觉得今夜冷,堪比严寒冰冻的锡林冬日,比那日她坠入冰窟生死一线的时候都更加冷。

“哐——”

屋内一片冷清,没有点灯,也没有置火炉,漆黑一片。

安静地,他连呼吸都不可闻。

四周一团黑沉,李炽却知道她还没有睡。

雨松青半靠在床沿上,见着他进来,突然有一种想要立刻逃走的冲动。

她突然不想知道那些复杂的东西,也不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李氏血脉,只想远离。

“站住。”

月光透过窗纱映射李炽玄冷的铁甲上,却让她下意识眯了眯,瞳孔猛然一缩,突然产生了距离感。

“别过来。”

李炽立刻停在原地。

“青青……”

惨淡的月光,照进了雕花镂空的窗户月光轻轻晃动了一下,雨松青直起身子,眼神冷淡而矛盾,“我问你,你回答便是。”

这张冷清的小脸上明明没有任何情绪,李炽却觉得浑身冷飕飕,无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间隙似乎成了深渊,她在那一头,他站在这一头,两两相望,无语凝噎。

“好。”

“你问。”

问什么呢?

话到嘴边,雨松青却说不出来。

她抬起头,看了看他,因为赶来得很急,身上的重甲尚来不及褪去,高大颀长的身影将她笼罩着,几缕头发垂在眼前,氤氲的月光使他整个人都柔和了不少。

这样的他,与杀伐果断的李炽简直判若两人。

“铸币案,李宪以身入局不惜被幽禁宗人府。他以明转暗,搅和李继的视线,挑拨宣太后和李继的关系,设计官船碎尸,绑架罗庭生至清水寺,引得李继逼迫主持坠楼,僧人自焚。然后,设计京畿军兵变,刺杀荣王,再祸水东引,让荣王觉得被宣后视为弃子,教唆荣王谋乱,在青雨台大殿当日让他爆出李继身世疑点,最后,让所有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死在青雨台的坍塌之下,入京的藩王死伤惨烈,未入京的藩王更加恐惧,他便是利用这一点,利用李继模棱两可的身世谜团还有李继想要削藩的心,搅得太天下大乱。”

“这所有的一切,抛砖引玉,借刀杀人,再金蝉脱壳,釜底抽薪,借力打力。好一个雍亲王。”

她说久了,喉咙有些干涩,慢慢将目光移向李炽。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你。”

“当年在黑水县,你为何要保李宪。”

雨松青还记得,宗人府审问时,有一条私养私兵之嫌,可这点却被李炽驳回,以私占良田收留流民为由,免除了他的死罪。

但这私兵,究竟是有,还是没有。

他和李宪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勾结在一起?

深深叹了一口气,李炽墨色的眼眸中闪过不知所措的沉默,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

“你还记得黑窟洞吗?”

雨松青眸子一亮,“记得。”

“魏子川绑架你那日,是雍王炸了水坝,引我们前去黑窟洞,一是为了将铸币案目击证人送给我,二则是让我发现潜藏在黑窟洞中的陵墓。”

雨松青的呼吸停滞片刻,不堪置信。

“你知那墓道口,也在那里发现硝石的痕迹……”

“私兵养在陵墓中。”

难怪……

难怪当时他们都觉得这件事情解决地太快,太顺利,原来一切她认为的巧合,都是有人在指引。

“青青,我当年选择保住隐瞒,不是为了要与他合作,是因为,我必须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李炽看着她,轻轻摇头,慢慢踱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进,静谧的夜里,雨松青似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清晰,稳定。

“我是他削藩的第一颗棋子,若是雍王因我死,他会毫不犹豫的拿我祭旗。”

晚风掀起李炽额前的碎发,他在她身旁缓缓蹲下,想握住她的手,却又怕刺激到她,一手放置在床沿上,一手悬在空中,“可是从头到尾,我没有参合他做的任何事。”